第三十章 飛鳥與魚

停發瞭兩個月工資後,棉紡廠終於又發出瞭工資,但沒瞭往年夏天都有的每月一塊五毛的防暑降溫費。

曾經象征著新潮時髦的綠軍褲和消失的防暑降溫費一起成為瞭職工們心中的隱憂。

吳姍姍師范畢業,分配到小學當老師,端上瞭鐵飯碗。

張敏紡織職高畢業,在傢待業。

吳軍直升棉紡廠附屬中學,開學後上初一,吳建國反應過來瞭,上瞭莊傢的門,借走瞭莊筱婷的筆記和試卷。

吳軍把此事和他的同學朋友們一說,巷子裡其他孩子的傢長如夢初醒,紛紛來莊傢借一中的筆記和試卷。

莊傢兄妹的筆記被借走後,鄰居們退而求其次借林棟哲的,一時間,小院門庭若市。

周青開學後升初三,王芳希望她明年能考上上海的中專,想讓她暑假和莊筱婷一起看書做作業。

出乎莊圖南意料,黃玲一口回絕瞭,不讓周青上門,並堅決不讓莊筱婷去王傢做作業。

莊圖南很納悶,私下詢問。

黃玲嘆氣,“知道你爸爸為什麼給筱婷買自行車嗎?以前棟哲和筱婷一起結伴坐公交車,上高中後,棟哲騎車瞭,筱婷一人坐公交,有次放學回傢,被小流氓跟蹤,王芳看見瞭,當沒看見,自己回傢瞭,還是李爺爺把筱婷叫進小賣部躲著,棟哲正好騎車回傢,叫上巷子裡其他孩子合夥把小流氓揍瞭一頓。”

莊超英也感慨,“花花轎子人抬人,幫人也是幫自己。”

黃玲道,“說句公道話,王芳年輕時不這樣的,她這些年也是苦,人變瞭很多,那天李爺爺說她裝沒看見你妹妹,自己走瞭,我還以為李爺爺看錯瞭,筱婷和棟哲都這麼說,我才信瞭。”

莊超英道,“倉廩實而知禮節。”

莊圖南回傢後狠狠睡瞭幾天,黃玲買瞭很多魚蝦給他補充營養,終於把他精神氣養回來瞭。

身體好些瞭,莊圖南帶莊筱婷回爺爺奶奶傢探望二老,閑聊中,莊圖南無意間提到小巷孩子們借筆記一事,提醒瞭奶奶。

奶奶立即讓莊筱婷把她的筆記和做過的試卷“借”給莊愛國莊愛華,莊圖南趕緊攔住瞭,“筱婷自己還要用,我幫他們抄,我給他們補習時帶過來。”

莊筱婷一直沒有吭聲,離開爺爺奶奶傢後,她對莊圖南說瞭一句,“我現在和爺爺奶奶說話之前,都先把那句話反復想好幾遍,萬無一失才說出口。向鵬飛是能不來就不來,來瞭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莊圖南無言以對。

回傢後,莊圖南向莊超英要瞭復寫紙,盯著林棟哲整理抄寫筆記。

林棟哲抄一份,復寫紙下面還有兩份,正好可以給莊愛國、莊愛華。

林棟哲叫苦不迭,莊圖南毫不讓步,“棟哲,整理筆記有助於你鞏固知識點,你知道我是為你好,上不上大學對你的人生是不一樣的。”

林武峰以市價支付莊圖南的傢教費用,莊圖南執意不肯收,“棟哲坐長途車給我送自行車,我可沒給他運費。”

莊圖南狀若無意般提瞭一嘴,“前年冬天,棟哲和鵬飛去上海時,給我帶的蘋果挺好吃的,林叔叔,要不這樣,我回上海時,您給我帶些蘋果?”

李佳爺爺奶奶傢最近的氣氛很緊張。

李佳考上大學回上海,傢人們都是欣慰的,下一代回上海瞭,還是這麼優秀的下一代,說出去多有面子,何況李佳隻是逢年過節來吃個飯,她人又乖巧懂事,進屋就幫忙做傢務、輔導表妹功課,實在待得太晚就打個地鋪湊合一覺,她回上海完全不幹擾爺爺奶奶傢的生活。

弟弟李文就不一樣瞭,他來上海讀高中,必須住在爺爺奶奶傢。

房子裡人本來就多,五口人才二十多平方米,爺爺奶奶和表妹一間,叔叔嬸嬸一間,廚房是單獨的,廁所公用,加上老房子隔音不好,如果再加上一個大小夥子,居住質量是差上加差。

爺爺奶奶房間裡兩張床,兩位老人睡一張雙人床,表妹睡一張單人床,兩張床之間的過道狹窄,李文如果打地鋪,半張地鋪要打在其中一張床的床底,地鋪上的人一半睡床外,一半睡床底。

更何況,嬸嬸堅決反對這個提議,“兩個孩子是異性,哪能幾年都睡一個房間?”

叔叔嬸嬸的房間兼任餐廳和書房,雙人床邊一個五鬥櫃、一張小方桌,白天一傢人在小方桌上吃飯,晚飯後,小方桌一分為二,五鬥櫃上的電視扛到桌上,占小半桌面,電視屏幕面朝雙人床,傢人坐床上看電視,表妹則在電視後的桌面上看書寫作業。

李佳爸媽放低瞭姿態,表示兒子可以在廚房裡睡,每天晚上和表妹一起在小方桌上做作業,等傢人都洗好後,在廚房展開一張折疊彈簧床睡覺,早上再把床收起來。

爺爺奶奶遲遲沒有答復,嬸嬸強烈反對,“廚房裡睡人,那晚上不是要開窗,夏天還好,冬天西北風吹進來,冷死一傢人。”

假期有限,李佳爸媽回上海幫孩子落戶請的假期快用完瞭,爸爸決定先斬後奏,先把李文戶口落實瞭,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但當他想落戶時,他發現他找不到傢裡的戶口本瞭——常年放在大衣櫃抽屜裡的戶口本不見瞭。

爸爸不敢相信親情淡漠如此,他顫聲去問奶奶,“戶口本呢?”

奶奶訥訥地開口,“你弟弟不同意文文落戶。”

多日的委屈和失望在這一瞬間爆發,爸爸狂吼瞭一聲,“你知不知道我等這個政策等瞭多久,囡囡媽媽為它哭瞭多少次?黑龍江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我們在雪地裡一站站兩天,就為瞭見領導一面,就為瞭告訴他們,我們是上海人,我們的孩子要回上海!”

爺爺怒吼一聲,顫抖著伸手直直地指向大兒子,但聽瞭這麼一段話,他無力地放下手臂。

爸爸繼續嘶吼,“老二不同意是吧,當初要不是我下鄉,他哪能留在上海?他有什麼臉不同意?”

爸爸的神情越來越猙獰,“戶口本呢?”

爸爸上前一步,逼問奶奶,“把戶口本給我。”

爺爺大喝一聲,“孽障,你在逼你媽?我還沒死,這個傢輪不到你做主。”

爸爸轉身,一腳踢在大衣櫃的玻璃鏡上。

穿衣鏡四分五裂,小半依舊粘在櫃子上,大半跌落在地面,碎成眾多不規則的小塊,恰如爸爸心中支離破碎的親情。

爸爸發瘋似的一腳腳狠踹大衣櫃,鏡片木屑在他腳下紛飛,濺到瞭奶奶的胳膊上,也割傷瞭他的小腿和腳面。

李佳接到媽媽的電話後,火速趕到瞭爺爺奶奶傢。

爺爺奶奶屋裡一片狼藉,爺爺臉色鐵青,奶奶在嚎哭,父親腿腳上鮮血淋漓,媽媽無聲地哭泣,叔叔沉默不語,嬸嬸拉著個臉,弟弟和表妹都一臉惶恐地縮在一角。

李佳摟住哭泣不止的媽媽,直視爺爺和叔叔,“讓弟弟落戶,我們保證不分房子。”

叔叔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尷尬,“佳佳……”

媽媽下意識地拉住李佳的胳膊,李佳輕輕撫上媽媽的手背。

李佳語調平和清晰,“爺爺,政策要求必須要有落戶地址,請您讓弟弟把戶口落在這套房子裡,我們隻要戶口,我保證我和弟弟將來絕對不分這套房子。”

不等其他人反應,李佳又補瞭一句,“我可以寫保證書。”

街心公園裡有幾張石桌石凳,夜已深,李佳一傢人分坐在一張石桌邊。

爸爸和李文各坐一張石凳,李佳和媽媽擠坐在一張凳子上,她始終緊摟著媽媽。

良久,爸爸長長嘆出瞭一口氣,自嘲地笑瞭起來,“囡囡,你都想到瞭,我怎麼就沒想到是因為房子?”

爸爸的笑聲,嘶啞而悲憤。

李佳道,“班裡有幾個上海本地姑娘,我宿舍就有一個,她們經常湊一起說傢裡的矛盾,我多少知道一些,傢裡那麼小,不想再多幾個人,更不想將來房產有糾紛。”

李佳輕聲道,“爸,等文文戶口落好瞭,你們帶他回傢吧。”

媽媽固執道,“農場不是我們的傢。”

李佳微笑,“不是你和爸爸的傢,是我和文文的傢。”

李佳輕聲道,“真正的‘軟著陸’是像我這樣,考上個有宿舍的中專或大學,你們帶文文回去,要麼復讀一年考中專,要麼上完高中考大學。”

李佳堅持,“不要讓文文寄人籬下,受叔叔嬸嬸的白眼睡在廚房裡。”

媽媽很遲疑,“可是……”

李佳道,“我還有兩年就畢業瞭,我想辦法留上海工作,將來我照顧文文。”

李佳陪爸媽和弟弟在公園裡坐瞭整晚,第二天早上才回瞭宿舍。

她回到宿舍,在書桌前坐瞭很久很久,最後,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厚厚的一摞信封和一本速繪本。

信封裡是爸媽的來信,內容很雷同,基本是反復叮囑她好好學習,爭取畢業後留在上海工作。

還有弟弟的信,內容也很雷同,基本是,

“姐,我想你瞭,”

“姐,你什麼時候回傢?我帶你去看電影。”

“姐,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團聚?”

速繪本的前幾頁是一幅幾乎一模一樣的鉛筆畫,畫上是一排平房,角落裡一行小字,“農場的傢”。

速繪本最後一頁是張隻完成瞭一半的人物側臉素描。

那是有人輕輕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進女廁所那一瞬間,她驚慌失措地回頭時看見的莊圖南的側臉。

五官惟妙惟肖,但李佳始終不滿意,她試圖畫出眼神中的溫柔堅定和一絲絲的慌亂,但改來改去,始終無法完稿。

李佳看瞭這張畫很久很久。

爸媽是那樣的渴望回上海,甚至她從小到大接觸的所有的長輩們,爸媽的朋友,同學的父母等等,都那麼的渴望回城,以至於她對生活還稀裡糊塗,甚至在她還不知道“生活”這個詞之前,她對生活早已有瞭清晰明確的目標——回上海。

李佳模糊地感覺,她似乎沒有自己的憧憬和期望,爸媽已經把太宏大太具體的憧憬給瞭她——牙牙學語時,她先學會瞭上海話;傢裡買瞭收音機,收聽最多的是越劇……,上海太龐大也太細微,她無法再有自己的憧憬。

盡管她對上海並沒有歸屬感,但她無法再有上海之外的憧憬。

平遙之行,李佳知道瞭自己的憧憬。

忐忑、期待、憂傷、喜悅……,憧憬是那麼的美好,比她所能想象的還要美好。

但她現在決意扼殺她剛剛萌芽的憧憬和期望。

當她看到爸爸腿腳上的傷痕血跡時,她在心中靜靜地做瞭一個決定,決定讓上海吞噬她。

完完全全地吞噬她,吞噬她對傢鄉的思念,吞噬她對上海的抗拒,吞噬她剛剛萌芽的憧憬。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