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動如參與商(下)

高三第一周,英語老師發下瞭上學期的期末試卷,大致講解瞭幾個常見的錯誤,“這份試卷你們就帶回傢吧,不要丟瞭,下學期總復習的時候可能還要用。”

英語課代表坐莊筱婷前一排,她扭頭嘀咕瞭一句,“林棟哲的卷子怎麼辦?”

莊筱婷抬頭,波瀾不驚地回復,“給我吧,我可能會給他寄筆記和卷子,到時候一起寄給他。”

課代表把卷子遞過來,莊筱婷接過,繼續全神貫註地聽課。

夜深人靜,莊筱婷關瞭臺燈,似乎準備休息瞭。

窗外月色很美,皎潔的月光朦朧地照在窗前書桌高高摞起的課本和試卷上,莊筱婷展開一張試卷,無聲地用指尖一筆一筆地描著卷子最上方的那三個字。

院中花草未眠,思念連綿不絕。

林棟哲聽不太懂粵語,在學校是半“聾”狀態,好在漢字是全國統一的,他隻能每天晚上反復看筆記,彌補自己在課堂上聽不懂的劣勢。

林武峰怕他焦慮,反復安慰他,今年考不上就再復讀一年,讓他放松心態學習。

林棟哲回復,“感謝秦始皇一統文字,感謝江蘇是高考大省,感謝一中高二已經教完瞭所有的課程,我覺得認真復習一年,能考上的。”

林棟哲確實早有心理準備,來廣州前,他已經預料到瞭轉校後的窘境。

聽不懂粵語,他帶著隨身聽上課,用磁帶錄下重要部分,回傢後對著筆記再聽一遍。

以前老師留在黑板上的作業,他想抄就抄,不想抄就回傢借莊筱婷的筆記看看,現在他老老實實地抄寫。

……

高三學習任務繁重,林棟哲必須全力以赴,他心大,性格又好,很快很好地融入瞭新環境中。

林棟哲自覺自己適應得很好,直到一天早上,他騎車沖向學校時,遙遙看見一個很像莊筱婷的背影。

林棟哲第一個反應是,太好瞭,趕上莊筱婷瞭,今天不會遲到瞭。

他猛蹬瞭幾下,想超過莊筱婷,就在這時,他想起來瞭,莊筱婷在蘇州,而他,現在在廣州。

林棟哲突然間心口一陣劇痛,喘不過氣來,他不得不把自行車騎到街邊停下,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酷似的背影越騎越遠,越騎越遠。

廣州清晨的街邊,熙熙攘攘的自行車一輛輛、一排排地從身邊經過,林棟哲哭瞭,這一刻,他知道他想念莊筱婷。

兩人太熟悉太親密瞭,自幼一起長大,一起看連環畫,一起去少年宮,一起上下學……

小時候,兩人個頭差不多高,從巷口公共水龍頭打水時,莊圖南一人拎一桶,他倆合力拎一桶,巷子裡的人都取笑說,莊圖南帶著他倆就像一秤桿帶著兩秤砣。

夏天,兩人每天晚飯前合力扛飯桌到院外,久而久之,兩人過門檻時步伐完全一致。

假期,他去廢品收購站賣他和莊筱婷的作業本和廢紙,回傢後兩人清點毛票和硬幣,一分一毛地分賬,黃玲和宋瑩都笑,“菜刀菜板在分傢。”

有次九月開學前,他實在趕不完暑假作業瞭,莊筱婷幫他寫瞭幾篇日記,筆跡、用詞造句和他自己的幾乎一模一樣。

……

太自然瞭,就像左手和右手,就像光和影,以至於他以前居然沒有察覺莊筱婷在他的生活中占據瞭那麼重要的位置。

莊筱婷出席瞭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但現在,莊筱婷缺席瞭。

陽光揮灑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潮中,林棟哲哭著像個傻子。

廣州潮濕悶熱,衣服總是晾不幹,穿在身上黏黏的,像沒洗幹凈一樣。

濕噠噠的、曬不幹抖不開的衣服,就像宋瑩現在的心情,低落,怎麼都提不起精神。

沒有瞭工作和相應的社會關系,粵語聽不懂說不出,基本人際交流都成問題,宋瑩心中鬱悶煩躁,她時不時地想發火,尤其是一看到林棟哲,哪怕林棟哲什麼錯都沒犯,她心中就生出一股無名火,噌噌噌地往外冒。

林武峰溫言細語地安慰妻子,並再三告誡林棟哲,“你媽突然沒瞭工作和朋友,心情不好,你識相點。”,林棟哲聽進去瞭,在學校時不惹事,在傢時盡可能收斂自己的氣息,但沒用,宋瑩還是經常性地沖他發火。

這天,宋瑩又無厘頭地發火,林武峰趕緊遞瞭一杯涼開水給宋瑩,並使瞭個眼色示意林棟哲趕緊出去,不要礙宋瑩的眼。

宋瑩還想開口罵,可她剛喝瞭一口水發不出聲,嘴唇一張一合,做出瞭“林棟哲”三字的口型。

正貼著墻向外走的林棟哲看到宋瑩的嘴型愣住瞭,宋瑩嘴唇的翕動猶如閃電,瞬間照亮瞭兩個月前的幾幕情景,他突然讀懂瞭莊筱婷的口型,迷迷糊糊感知瞭她的心事。

粥店裡,林棟哲勸慰莊筱婷,“你一不開心就立即想一個讓你開心的人或一件讓你開心的事情,反復想,反復想,一直想到你開心起來。”,莊筱婷優美的唇形微微顫動,但沒有出聲。

臨行前,林棟哲對車窗外的莊筱婷說,“不開心的時候就想想開心的事情……”,站臺上,莊筱婷的嘴唇輕輕翕動。

當火車駛離車站時,他遙遙凝望莊筱婷,又看見瞭她無聲的言語。

隔著千山萬水,林棟哲突然讀懂瞭莊筱婷無聲的回復——她凝視著林棟哲,無聲地說瞭三個字,“林棟哲。”

林棟哲渾渾噩噩地出瞭傢門,向外走去。

樓道裡一梯三戶,各傢門口都堆滿瞭雜物,樓梯間光線昏暗,鄰居正扛著自行車上樓,林棟哲努力避讓鄰居,摸索著走到樓下。

正是晚飯時分,居民區裡很熱鬧,傢傢戶戶的廚房傳出鍋碗瓢盆奏鳴曲、樓間空地上小孩子們嬉笑打鬧,空氣中滿是飯菜香和歡笑聲。

樓前空地的繩子上晾滿瞭衣物,林棟哲暈頭轉向地撞上瞭一床床單。

曬瞭一天的床單還有點濕,兩塊佈料黏在一起,漚出幾團的不規則的褶皺,正如林棟哲一團亂麻般的心境。

居民區外的馬路兩旁是各式小店,其中兩傢小賣部都有電話,收費後可以打市內或長途。

林棟哲數瞭數口袋裡的錢,他不可思議地發現,他居然清晰地記得小巷口小賣部的電話號碼,他想也不想,撥通瞭這個號碼。

聽筒裡,電波聲滋滋地響起,熟悉的鄉音響起,“哪一位?找誰?”,林棟哲道,“我是林棟哲,麻煩您幫我叫一下……”

林棟哲抬頭看見電話上方貼著的價格表,迅速心算瞭一下他口袋裡的錢夠打幾分鐘的,他立即得出瞭結論,他帶的錢不夠支撐到小賣部的人去喊莊筱婷。

林棟哲道,“李爺爺,請您幫我轉告莊筱婷,請她明天晚上7點等我的電話,謝謝。”

小賣部前有幾個路邊攤,攤主們叫賣,攤上有人吃面,有人喝酒劃拳,熱鬧非凡。

電話再次接通,聽筒另一端傳來輕微的沙沙聲。

李爺爺懊惱不已,“棟哲啊,我忘瞭通知筱婷,要不,你明天再打來?”

林棟哲想也不想,“你能現在讓人喊一下她嗎?我20分鐘後再打來。”

李爺爺道,“好,好,我現在就讓小孫孫去喊人。”

電話掛斷瞭,林棟哲退到一邊,他什麼也不想,盯著電子表上的數字時間,全心全意等待。

時間過得太慢,很久很久才變瞭一個數字,林棟哲抬頭看向店外,轉移自己的註意。

天還沒有黑盡,天際依稀可見一片深深淺淺的灰,路邊攤的白熾燈明晃晃的,幾盞大燈把周圍照得亮如白晝,似乎能看見粥面、鹵味的香味在空中彌漫。

一陣風吹動不遠處的樹梢,樹梢上亂七八糟的電線把天空和秋風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秋風依舊悶熱,讓人渾身燥熱,讓人心中焦躁。

20分鐘終於到瞭,林棟哲再次撥動轉盤,電話接通後,他先“喂”瞭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林棟哲?”

周遭的喧鬧聲和聽筒另一端的沙沙聲似乎同時消失,林棟哲貪婪地聽著這個聲音。

林棟哲沒有出聲,莊筱婷遲疑地又問瞭一遍,“林棟哲?”

林棟哲一個激靈,詞不達意道,“下雨瞭?”

莊筱婷抬頭看向小巷街道,小雨淅淅瀝瀝打在落葉上,五顏六色的傘反射著路燈的光芒,如同一朵朵盛大妖嬈的花朵,四散遊走。

莊筱婷道,“嗯,下雨瞭。”

莊筱婷的語氣波瀾不驚,似乎絲毫不驚訝林棟哲會打來昂貴的長途電話,也不追問林棟哲為什麼打電話,似乎林棟哲在長途電話裡討論天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電話一頭是喧嘩的粵語叫賣聲、勸酒聲,另一頭是瀝瀝的雨聲。

林棟哲隱隱約約覺得莊筱婷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林棟哲清晰而堅定地問,“莊筱婷,明年你報哪個大學?你報哪個大學我就報哪個。”

電話那頭,莊筱婷的回答一如高考指導,“我會定期給你寄一中的資料,等下學期考完模擬考試,我們看分數再商量。”

掛瞭電話,林棟哲無意識地看向遠處凌亂的樹梢。

似曾相識感讓林棟哲恍惚間想起瞭去年深秋的一個夜晚。

爸爸還在等廠裡的處分,隔壁王傢又在吵鬧,他坐在院中菜地邊,呆呆地看著院墻外的樹梢。

深秋時分,樹葉早已凋零,幾隻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橫七豎八地亂顫。

莊筱婷無聲無息地出現,坐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

莊筱婷默默陪瞭他一會兒,“林棟哲,你該回去看書瞭,明天還有物理小測驗。”

他恍若未聞,坐著一動不動,莊筱婷突然笑瞭笑,“林棟哲,有時候,我也不想學習的。”

莊筱婷輕聲道,“姍姍姐工作瞭,拿工資照顧吳軍,哥哥找瞭傢教,他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向鵬飛也想早點畢業工作,他爸爸媽媽可以不那麼辛苦,林棟哲,你畢業瞭就能照顧你爸爸媽媽瞭。”

莊筱婷道,“我把明天考試的重點難點都劃出來瞭,你趕緊去看看。”

林棟哲無意識地打量著周遭,他太清楚莊筱婷,清楚她從不直接表達自己的願望——越是心底的渴望,她越是不遺餘力地掩飾,文過飾非到周圍人都以為她不在乎,不想要。

林棟哲迷迷糊糊地心想,豁出去瞭。

林棟哲又撥瞭一個電話,他原以為還要讓李爺爺去喊人,但他萬萬沒想到,接通音剛一響起,就被人接瞭起來。

林棟哲福至心靈,“莊筱婷。”

電話那一頭沒有作聲。

林棟哲豁出去瞭,又重復瞭一遍,“莊筱婷,你考哪個大學我就考哪個。”

有人來買煙,從店主手裡接過煙後,迫不及待地劃瞭一根火柴點燃,站在一旁抽瞭起來。

林棟哲凝視著煙頭一明一滅的暗紅色火光,他似乎又看見瞭粥店裡和站臺上的莊筱婷,看見瞭莊筱婷無聲地用嘴型說話,這一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懷疑自己理解錯瞭,莊筱婷並沒有呢喃過他的名字。

林棟哲用盡最後的勇氣又說瞭一遍,“莊筱婷,我喜歡你,你考哪個大學我就考哪個。”

一語聲畢,周圍一切的聲音都消失瞭,隻剩下擂鼓般的心跳聲和滋滋的電波聲。

話一出口,林棟哲豁出去瞭,不管不顧地說,“我一直很想你,到廣州後我一直想你,我想以後還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你報哪個大學我就報哪個大學。”

莊筱婷終於開口,“好。”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