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麻繩專挑細處斷

太陽下山後,室外的空氣依舊熱浪翻滾,有人“啪啪”地敲院門。

莊筱婷正在廚房洗碗,她聽到敲門聲,擦瞭擦手,走過去打開瞭門。

門外是李傢的小孫子,莊筱婷下意識“啊”瞭一聲,“有電話?我換雙鞋馬上過去。”

小孩子手裡拿瞭根冰棒,笑嘻嘻地說,“姐姐,你快點哦。”

莊筱婷回屋和父母說瞭一聲,畢業季,同學間經常打電話,約著一起去老師傢拜訪或出去玩兒,黃玲不以為意,隨口應瞭,“知道瞭。”

莊筱婷走出院門,她關門時無意間往巷子裡一瞥,看到路燈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跳一下子快瞭起來。

月亮還沒完全升起來,大半圓的月亮被樹梢劃分為不規則的形狀,路燈燈光很暖,林棟哲一臉緊張地看瞭過來,磕磕巴巴道,“我回來……、回來……看看老師同學。”

林棟哲太瞭解莊筱婷的敏感多疑,他心一橫,不顧三七二十一道,“我拿到瞭錄取通知書,我想……當面告訴你,就來瞭。”

風很溫柔,草叢裡傳出陣陣蟲鳴,一切都像舊時光景,一切又恍如夢中,猝不及防間見到思念瞭一年的人,莊筱婷很想哭。

除瞭第一次長途電話中,林棟哲提過一次,“我喜歡你。”,這大半年的信件和電話中,倆人再也沒有提到過類似的話題,隻認真討論如何報志願,但是這一刻,聽到“回來……、回來看老師同學”和“我想當面告訴你”這兩句話時,莊筱婷知道,她不用再患得患失瞭。

莊筱婷這個電話,接瞭半個小時才接完,她回傢後隻說瞭一句,“是同學。”,並沒具體說明是哪位同學、有什麼事情。

大約半個小時後,院門再次被敲響。

伴隨著敲門聲的,是一個熟悉的嗓門,“圖南哥,開個門。”

莊圖南正半癱著看電視,聽到這個聲音一個激靈坐瞭起來,“棟哲,是林棟哲。”

黃玲喜出望外,特地下廚煎蛋,配上冰箱裡常備的肉臊,給林棟哲做瞭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

林棟哲一面吃,一面回答莊超英的問題,“我高考完就想回來的,我爸不讓,堅持說萬一有什麼緊急情況,萬一志願或體檢有什麼問題,我留在廣州好處理,他說得確實有道理,我和高中老師去見瞭大學來的招生老師……”

莊圖南插嘴,“考生可以直接見招生老師?”

林棟哲道,“可以,分數線下來後,我們老師帶瞭幾個學生去招待所,和大學的招生老師見瞭面,說瞭幾句話,就是再落實一下的意思。”

林棟哲繼續道,“拿到錄取通知書,我哭著喊著要回來看老同學,我媽本來也想回來,但她現在……”

莊超英立即追問,“你已經拿到錄取通知書瞭?哪所學校?”

林棟哲小聲道,“上海交大,我爸的母校。”

除莊筱婷外,所有人同時倒吸一口氣,莊圖南一時間忘瞭掩飾,“交大墮落到這地步瞭?”

黃玲脫口而出,“交大?體育系?”

林棟哲訥訥地回答,“化學系。”

莊超英高情商發言,他由衷感慨,“林工這一步走對瞭,廣東高考確實有優勢。”

莊圖南有感而發,“戶口很重要,上海戶口高考、找工作都容易多瞭,上海高考分數線比江蘇分數線低多瞭,找工作就更不一樣瞭。”

林棟哲看著莊圖南,憤慨道,“我最後一年也是拼瞭命刷題做卷子的。”

莊圖南大笑,揉瞭揉他的頭,“出息瞭,現在居然敢和你老大頂嘴瞭。”

黃玲很高興,“交大也是筱婷的第一志願,復旦要軍訓一年,所以她也報瞭交大,通知書還沒下來,不過她的分數過瞭錄取線二十多分,棟哲,你們多半還能繼續做同學。”

黃玲馬後炮般事後找補,“我幫筱婷看交大的招生簡介,上面說去年剛成立瞭體育系,我研究瞭很久,印象很深。”

莊超英心道,“欲蓋彌彰,欲蓋彌彰。”

莊圖南腹誹,“您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呢,筱婷體育勉強達標,您研究體育系?”

林棟哲放下湯碗,不著痕跡地換瞭話題,“向鵬飛呢?”

莊傢父子同時緘默,一直沒吭聲的莊筱婷道,“爸爸建議他復讀一年。”

黃玲見氣氛低落,立即道,“你媽怎麼不陪你一起回來?她以前老說,你要是考上大學瞭,她一定在廠裡和巷子裡敲鑼打鼓走一圈,炫耀一番。”

莊圖南補充,“敲鑼打鼓去小學教務處門上掛塊紅綢,‘熱烈慶祝林棟哲同學考入上海交大’,”

林棟哲看瞭一眼黃玲,支吾道,“我媽前段時間找瞭個活兒,在傢做手工魚丸賣給餐館掙錢。我媽特意囑咐我,可以告訴叔叔阿姨,但不要告訴其他人,她不想廠裡的人知道。”

林棟哲道,“剁魚肉、攪拌肉泥很辛苦,我爸開始不同意,但是沒幾天,我們都雙手雙腳贊同瞭,我媽打工後,心情好瞭很多,剛到廣州時,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林武峰,等棟哲高考完,我們就回蘇州,我不想老死在廣東。’,每次她這麼一說,我和我爸大氣都不敢出,連桌上的肉都不敢夾。”

林棟哲模仿宋瑩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莊圖南想起去年暑假他在廣州小住時宋瑩對林傢父子的凌霸,哈哈大笑,往林棟哲面湯裡又加瞭一勺肉臊。

莊超英問,“棟哲,你回來住多久?”

林棟哲咽下一口肉臊,“隻能待幾天,去一中謝謝老師,和同學們聚聚就回廣州,我爸讓我早點回去,幫我媽做魚丸、送魚丸,他還要我回一趟老傢,給爺爺掃墓上香。”

莊圖南大笑,“還要昭告天下,明年春節,林傢又能多分一斤豬肉瞭。”

黃玲道,“棟哲,你要再在你爸爸村裡小作坊看到什麼,看到怎麼做話梅怎麼做肉幹的,就別告訴我們瞭。”

林棟哲原來的房間裡放瞭張上下鋪,平時是向鵬飛一人獨住,假期時,莊圖南和向鵬飛表兄弟倆合住,現在正好方便林棟哲暫住幾日。

三伏天,門窗大敞,月色從紗門紗窗斜照瞭進來,在水泥地面上搖曳出兩道朦朧曖昧的光,夜風已經變得清涼,卷起蟲鳴和花香徐徐吹進屋內,林棟哲在燈下翻閱莊圖南帶回傢的幾本書,莊圖南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

莊圖南先是惋惜林棟哲隻能待幾天,“你真的不等鵬飛回來瞭?”

林棟哲一邊走馬觀花地翻書,一邊回答,“我爸讓我見見高中老師和同學就回去,他以為你分配工作瞭,不在傢,說院子裡可能就我和莊……,不太方便。”

林棟哲納悶,“圖南哥,我爸還以為你會想辦法去廣東工作的,廣州可比上海繁華多瞭,我媽天天嘮叨著,你去瞭廣州,她給你做魚丸吃。”

莊圖南道,“考上研瞭,就再讀三年,如果沒考上,是有去南方的打算。”

莊圖南自嘲,“讀研未必是拼搏,也有可能是逃避、是迷茫。”

林棟哲合上書本,“我媽還說,她覺得你要能分回蘇州也挺好的,蘇州是傢。”

林棟哲說完,整個人撲上床,愜意地滾瞭一圈,“我今天一進巷子,幾個打彈珠的小孩和我打招呼,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回傢瞭,就像從沒離開過。”

莊圖南笑笑,“棟哲,你今年回來還有一大堆高中老師、同學可以見,以後能見的人越來越少,見瞭面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慢慢地…….”

莊圖南緩緩說瞭一句詩意且殘酷的話,“當你離開一座城市的時候,這座城市就背棄瞭你。”

林棟哲小聲嘀咕,“我想回來,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回來。”

貴州夏天的氣溫雖然不高,紫外線卻毒辣無比,曬在鋼軌上更是燙得嚇人,向東扛著沉重的道孔錘在火辣的日頭下,頂著滾燙的鋼軌熱浪走瞭一天,低頭彎腰檢查瞭一天鐵軌墊板,並時不時地掄起錘子釘墊板上松動或遺失的道釘,下班時早已是腰酸背痛,現在正俯臥在床上休息。

向東背回瞭一隻背簍,背簍裡有他白天在鐵軌附近撿的幾隻啤酒瓶和幾段廢鐵絲,向鵬飛先把這些廢品收拾好,再洗幹凈手,掌心塗上紅花油,給向東揉背。

一天的勞作後,向東肩背的肌肉極為僵硬,向鵬飛掌下用勁,大力搓揉。

向東齜牙咧嘴地喊疼,“兒子,輕點輕點,可以瞭可以瞭。”

向鵬飛悶不做聲,手上動作輕柔瞭些,卻是一刻不停,“必須要揉開,不然你晚上睡覺背疼。”

莊樺林把三碗粉端上飯桌,又打開瞭一瓶啤酒,“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幫你爸爸揉揉。”

向東坐到桌邊,愜意地喝瞭一口啤酒,“就盼著每天晚上這口酒,不然這一天天的,真撐不下來。”

莊樺林又變戲法般端出瞭一盤雞肉餅,向東笑起來,“這麼豐盛,你中午不是說晚上就吃粉?”

莊樺林也坐瞭下來,“下午接到大哥的電話瞭,他說大嫂同意鵬飛再回去,他還說瞭,讓鵬飛早點回去參加高三的假期補課……”

向鵬飛夾瞭一塊紅燒肉,“我前天給錢叔叔打瞭個電話,告訴他我沒考上大學,能不能跟著他跑車掙錢,他說我隻要考下駕照,他幫我找活兒。”

向東和莊樺林同時愣住瞭。

莊樺林先反應瞭過來,勉強笑道,“傢裡就你一個孩子,怎麼也是供得起的,再說……再說,你大舅媽同意你復讀住大舅舅傢,復讀也就一年,要是工作,時間長瞭,怕你大舅母有意見。”

向鵬飛悶頭吃饅頭,“林棟哲去廣州瞭,我住他的房間,交夥食費給大舅舅、大舅媽。”

莊樺林接到莊超英電話後的喜悅蕩然無存,從向鵬飛落榜後就積壓在心中的失望和懊悔突然間爆發,她一巴掌扇飛瞭向鵬飛手裡的雞肉餅,“我求瞭你大舅舅,他才松口讓你回去復讀,我求完你大舅舅,還要求你?!你自己沒考好……”

向東拉著莊樺林的胳膊,一個勁地打岔,“吃飯,先吃飯,有什麼話吃完飯再說。”

向鵬飛撿起地上的雞肉餅,撣瞭撣灰,繼續塞嘴裡。

向東拼命對妻子使眼色。

莊樺林猶不死心,“媽不該給你轉戶口,你今年都過貴州大專線瞭,再復習一年,沒準就能過江蘇分數線瞭。媽走錯瞭一步,不能看著你繼續錯……”

向鵬飛打斷莊樺林,“貴州分數線比蘇州低瞭快200分,我考不上的。”

莊樺林急得聲音都變瞭,“你大舅舅已經答應瞭。”

向鵬飛道,“媽,你怎麼變得和姥姥一樣……”

向鵬飛這話一出口,向東就知道糟瞭,他還來不及阻攔,莊樺林已經一耳光重重地抽在瞭向鵬飛臉上。

莊樺林一把掀瞭桌子,狀若癲狂地喊,“你個混蛋,你剛才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給我再說一遍……”

莊樺林一邊喊,一邊撲過來瘋狂地拍打向鵬飛,她雙腳踩在玻璃杯碎片上,拖鞋鞋底和碎片摩擦,發出刺耳難聽的嘎吱嘎吱聲。

面湯灑在地面上,滑膩膩的,向東一邊拼命攔住妻子,以防她不慎滑倒,一邊對向鵬飛怒吼,“快向你媽道歉!”

同一樓層的鄰居們聽見動靜,都出來勸架。

莊樺林跌坐在桌邊,捂著臉痛哭,向東連連解釋,“沒事,沒事,和孩子置氣呢,母子倆沒隔夜仇,明兒就好瞭。”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鄰居們看向垂頭不語的向鵬飛,勸瞭幾句就回去瞭。

向鵬飛拿瞭掃帚和簸箕,默不作聲打掃地上的碎片殘渣。

莊樺林哭瞭許久,終於慢慢平靜瞭下來,向東一把抓過向鵬飛,“向你媽道歉。”

向鵬飛低頭道,“媽,我不是故意的。”

向東眼疾手快,把溫熱的毛巾塞到莊樺林手中,想讓莊樺林轉移註意力,這事也就糊弄過去瞭。

可向鵬飛沒給他這個機會,向鵬飛繼續道,“媽,我不打算復讀。”

向東搶在莊樺林再一次發怒前呵斥向鵬飛,“你再說一遍?你看看你今天把你媽氣成什麼樣瞭?”

向鵬飛道,“巷子裡有人復讀兩年,傢裡經常吵,他媽他哥姐輪著罵,罵得可難聽瞭……,嫌他沒出息,不掙錢,還占傢裡一個地方。”

向鵬飛道,“我想掙錢。”

莊樺林哽咽不止,“圖南和筱婷都考上大學瞭,大舅舅傢裡有地方住,爸爸媽媽出你的生活費……”

向鵬飛道,“我和莊筱婷上高三,大舅媽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起床給我們燒早飯,午飯晚飯也變著花樣做,衣服幫我們洗得幹幹凈凈,什麼傢務都不讓我們沾手。莊筱婷偷偷哭瞭兩次,說大舅媽給她的壓力太大瞭,我們一考完,大舅媽就累病瞭……”

莊樺林脫口而出,“你大舅舅已經答應瞭,你大舅媽沒法反對的……”

莊樺林話還沒說完,看到向鵬飛驚詫萬分的眼神,猛地剎住。

莊樺林滿心悲哀地想,我確實越來越像我媽瞭。

向鵬飛重復道,“我不想復讀不光是因為借住在大舅舅傢,我是真的不想讀書瞭,我想掙錢,掙大錢。我掙瞭錢,爸就不用那麼辛苦地加班,一邊彎腰敲釘子,還要一路撿廢品去賣。”

向鵬飛甕聲甕氣道,“我告訴錢叔叔我沒考上,錢叔叔隻說瞭一句,‘麻繩專挑細處斷’,錢叔叔是明白人,舅舅傢再好也不是自己傢,我成績差得遠,也不喜歡念書,我想早點工作掙錢,你就別逼我念書瞭。”

1987年夏,天特別熱,電風扇怎麼吹也吹不幹身上的汗,蟬鳴聲特別聒噪,吵得人心煩意亂。

莊圖南告別瞭他的大學生活,留校讀研。

林棟哲和莊筱婷考上瞭大學,成為瞭上海交大的校友。

向鵬飛回瞭蘇州,拒絕瞭莊超英的苦口婆心,拒絕瞭復讀,他考瞭駕照,跟著錢進跑省內長途,收入不菲,每個月能收入兩百至三百元。

向鵬飛非但不再需要父母的錢,他還能每個月給傢裡郵寄五十元,再給莊超英五十元錢,作為夥食費——他在傢隻吃早飯晚飯,五十元是個合理略偏高的數字。

棉紡廠近年的效益不好,黃玲工資一百一十元,莊超英略高,一百二十元,江蘇工資水平遠比貴州高,向東和莊樺林都不到一百元,四位長輩知道向鵬飛的收入後,感慨之餘也不再說什麼瞭。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