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價格闖關

莊圖南琢磨著常去交大,但他很快就有心無力,沒時間沒精力去交大監控莊筱婷和林棟哲瞭。

靜安區決定在舊城區修建一傢新醫院,同濟設計院的幾位教授們開瞭個會,簡單商量瞭一下,三言兩語決定系裡幾個組各出一個方案,最後再根據實際情況挑選或整合,參與競標。

導師周常義教授領導瞭一組,周教授言簡意賅地向自己名下的三名研究生下達瞭任務,“每周出一張2號圖紙,然後全組討論、深化。”

莊圖南的生活突然變得異常繁忙,豈止是周末沒時間瞭,連睡覺時間都不夠用瞭。

這是莊圖南的第一個研究生項目,他對醫院建築設計這個項目有一點點失望——醫院、實驗室等項目有現成的框架,無論是功能性還是技術性都沒有太大的發揮空間,既沒有黃浦江大橋工程的劃時代意義,也沒有博物館、美術館等工程可以充分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

莊圖南跟著組裡兩位師兄熬瞭一周,拿出瞭一份圖紙,師兄們回宿舍補眠瞭,打發小師弟莊圖南跑腿,去周教授傢裡送圖紙。

莊圖南根據師兄們給的地址,摸到瞭教職員工宿舍樓。

三層筒子樓裡住著教授或青年教工,走道裡見縫插針地堆著各式雜物,每傢每戶的門口都擺著一隻煤球爐,一個四五歲的孩童騎著兒童三輪車,靈活異常地在雜物和煤球爐之間左沖右突,莊圖南緊隨其後,找到瞭周教授。

用“找”一字並不很貼切,嚴格來說,是周教授先看到瞭正在四處張望的莊圖南,喊瞭他一聲,更嚴格地說,正在生煤爐的周教授看到瞭莊圖南,喊瞭他一聲。

周教授滿臉煤灰,叫住瞭莊圖南後,泰然自若地把手中鐵鉗夾著的煤餅放入爐中,不遠處另一個煤爐後也傳來瞭一聲,“是莊圖南啊,找你周老師?”

莊圖南的視線剛適應樓道裡的昏暗光線,聽到這兩聲招呼,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一腳踏入瞭建築系教授的大本營中,一堆堆雜亂不堪的雜物和一排完全違反瞭消防法規的煤球爐後,是一位位德高望著的建築設計師。

周教授去走道盡頭的水房擦瞭把臉、洗幹凈瞭手,帶著莊圖南進瞭屋。

十幾平方米的臥室裡一張雙人床,一張上下鋪,看樣子住瞭一傢四口。雙人床和上下鋪之間隔著一張圓桌、四把餐椅,應該是餐桌。

師徒兩人在餐桌邊坐下,周教授戴上眼鏡,細細端詳圖紙。

片刻後,周教授摘下眼鏡,“你們,尤其是你,動筆前都做瞭哪些方面的準備工作?”

莊圖南突然意識到師兄們的奸猾瞭,師兄們打著哈欠說要回去補覺,讓他來送圖,其實是為瞭讓他單獨面對老師的詰問。

周教授似乎看出瞭莊圖南的腹誹,微微一笑,“這是辦公室的老規矩,新生匯報,你的師兄們也是這樣過來的。”

莊圖南被老師看穿心事,臉上一紅,他組織瞭一下語言認真解答,“我閱讀瞭一些醫院建築設計的案例,重點思考瞭各功能區的佈局,考慮清楚後才動筆的。”

周教授用鼓勵的眼光看向他,“再細節一點。”

莊圖南道,“設計時有兩個考慮重點,一是門診部、急診部、化驗室、藥房如何佈局才能做到既節省動線,又互不幹擾;二是普通病房和傳染病房的設計,既要盡可能地多放病床,又要便於管理。”

莊圖南想瞭想,又補充瞭一句,“兩位師兄的思路也是一樣的,我們畫圖時經常討論和交流。”

周教授點點頭,“思路很對很好,不過你們有沒有考慮到急診室大門和機動車輛道路的規劃?”

周教授一邊說著,一邊用描圖筆指向圖紙上急診室那一塊區域。

莊圖南道,“考慮到瞭,師兄在圖書館查到瞭醫院地址附近的街區地圖,我們根據附近幾條街的出入口和走向,決定瞭急診室的位置。”

周教授放下描圖筆,“醫院原址是幾條老弄堂,你們抽時間去現場看看,畫一張區域圖,把附近的建築、街道都畫出來。春季雨多,下一次下雨時,我帶你們再去一趟,看附近街道的交通情況和防洪防澇能力,把這些情況都搞清楚後,我們再解決醫院大門和急診室大門的入口交通問題。”

修圖、無休止地修圖。

一周後,暴雨傾盆,周教授帶著三個弟子去瞭醫院地址附近的幾條街道。

馬路陳舊,街道上滿是積水,下水道反出腥臭難當的污水,師徒四人蹚著臟水走瞭幾圈,觀察道路情況和各路口的車流人流量,觀察不同街道的下水情況。

一行濕著褲腳的人回到辦公室,周教授拿起一支筆,根據剛才觀測到的各路口車流人流量,開始勾畫醫院入口區分流設計。

一條條簡潔有力的線條出現,一張胸有成竹的圖紙浮現,莊圖南目瞪口呆地看著周教授筆下的圖案,想起瞭本科剛入學時教授的話,“建築是思辨,是在繁雜的現實制約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並找出人和環境之間的最優解。”

周教授把一張草圖遞瞭過來,“門診、急診、住院部都需要設置無障礙出入口,面積許可的條件下,盡可能地在每個出入口設置停車平臺和遮陽棚;醫療室配置兩部以上的電梯,其中至少一部是床梯;給你們一周時間完成平面圖,兩周內完成模型。”

周教授看瞭看莊圖南,“建築平面圖出來後,你再畫一張結構梁平面圖,讓我看看你的基礎。”

同濟建築設計院的方案中標瞭,周教授負責設計部分,另一位朱教授負責構造和施工問題。

方案完成後,組裡還必須出施工圖——工作量更大、重復性勞動更多,莊圖南作為新人,需要學習的內容實在太多,他畫的一些圖紙需要反復改稿,隻能加班加點。

重重死線下,莊圖南隻能一心隻畫聖賢圖,兩耳不聞窗外事。

物價持續飛漲,黃玲放心不下,怕兩個孩子在學校吃不好,給莊筱婷郵寄瞭一大包自制的牛肉幹、小魚幹和雪裡蕻,並讓莊筱婷分一半送給哥哥。

研究生宿舍不限制訪客的性別,莊筱婷在門衛室登記後,和林棟哲一起上樓,敲響瞭莊圖南宿舍的門。

無巧不成書,四人都在屋裡,似乎都在等這一口吃的。

莊圖南看到林棟哲背包裡的幾個大塑料瓶,嚇瞭一大跳,“這麼多?!”

林棟哲縮在莊筱婷背後,小聲說,“咱姨說分三份,我也有一份,我把我那份也帶來瞭。”

莊圖南聽到那句“咱姨”,惡向膽邊生,對宿舍內另三人道,“我媽做的小魚幹、雪裡蕻咸菜都特別好吃,我們去買點饅頭,把‘咱弟’那份吃瞭。”

莊圖南在“咱”字上加瞭重音。

一盆豆腐腦,一盆饅頭,幾塊腐乳,加上小魚幹和雪裡蕻,六人或坐在床沿,或坐在椅子上,一起吃早晚飯。

林棟哲話多,邊吃饅頭邊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咱姨囤肉囤魚,做好瞭寄過來。我媽沖進銀行把所有的存款都取出來瞭,搶瞭幾件純金首飾。據說還賺瞭,金價也漲瞭不少。”

馮彥祖道,“設計院員工早就開始搶購瞭,生活用品、煙酒,有什麼買什麼。”

王尚文連連搖頭,“以前還想著研究生畢業後進設計院,這物價要再漲下去,必須擠破頭進建築事務所瞭,不然工資都不夠吃飯的。”

餘濤笑,“我四月份一直在關心‘雙向分配’,後來是組裡忙,完全不知道物價改革,就覺得食堂菜裡的肉越來越少,我在辦公室裡抱怨,才後知後覺聽說豬肉價格漲瘋瞭,才知道‘物價闖關’。”

王尚文遞瞭一個饅頭給餘濤,“你說你們組忙,最近確實不常在宿舍裡看到你,忙啥呢?”

餘濤道,“我們組正在競標舊城區改造的一個項目,昏天暗地地畫圖啊。”

莊圖南道,“大傢最近都在加班。”

餘濤說到“舊城區改造”時,馮彥祖和王尚文對視瞭一眼,王尚文追問瞭一句,“舊城改造時,原有居民住在哪裡?”

餘濤茫然搖頭。

王尚文看向莊圖南,“周教授承建新醫院,舊址上的那幾條弄堂的居民暫時搬到哪兒瞭?”

莊圖南心中有瞭一個模糊的猜測,“浦東?”

馮彥祖肯定瞭莊圖南的猜測,“設計院早就向政府提交瞭黃浦江大橋的可行性研究報告,設計院最近正在林教授的帶領下計算鋼索拉力,既然建築系已經在浦西策劃改造舊城區、修新醫院瞭,浦東開發迫在眉睫。”

王尚文對莊筱婷和林棟哲笑笑,“你們聽這些胡吹海侃,不煩吧?”

莊筱婷靦腆搖頭。

林棟哲兩眼發光,“不煩不煩,我從小就愛聽圖南哥的事兒。”

林棟哲這聲“圖南哥”純出自然,一如往昔,莊圖南聽到耳中,心裡對林棟哲的別扭感和些微怒氣一下子消失瞭大半。

王尚文道,“聽說分管上海市城市規劃的倪副市長是華東建築設計院出來的專傢,他的秘書是同濟建築設計規劃專業的,好像是79級的,比我們高幾屆。”

馮彥祖道,“對,顧建平,同濟79級,他畢業時分到瞭機關,現在是倪天增副市長的秘書。”

餘濤道,“哇,分配得真好,我現在倒戈計劃分配瞭。我想起來瞭,莊圖南,咱們畢業時城市規劃局的人也來過系裡索要學生檔案。”

莊圖南點頭,“對,但是系裡把考上本校研究生的學生檔案都扣下瞭,不放人。”

餘濤一拍大腿,差點打翻裝小魚幹的敞口瓶,林棟哲眼疾手快地扶住瓶子。

餘濤惋惜道,“早知道有可能進這麼好的單位,我就不考研瞭。”

王尚文大笑,“77、78、79這三屆分配最好,那時大學生少,現在肯定不行瞭。”

馮彥祖不贊同餘濤的玩笑話,“留下讀研一樣能參與大項目,對於我們學建築、幹工程的,遇上浦東開發、浦西舊城改造,隨便一個項目都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晚飯後,莊筱婷和林棟哲要回交大瞭,莊圖南送兩人下樓。

林棟哲對莊筱婷道,“向鵬飛托我給圖南哥帶幾句話,他一再叮囑我,要我私下說。”

莊筱婷點點頭,“我去報欄前看報紙。”

莊筱婷走到幾米外的報欄處,林棟哲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莊圖南。

莊圖南打開信封口看瞭一眼,看到一小摞“大團結”。

林棟哲立即解釋,“這錢是向鵬飛匯來的,他怕你不收,特意匯給我、托我轉交給你,他還給我寫瞭封信,再三叮囑我轉告你,他沒別的意思,你們是兄弟,現在物價高,你又不肯要傢裡的錢,他怕你錢不夠花,苦著自己。”

林棟哲小聲說,“老大,我和莊筱婷賣塑料袋也掙瞭不少錢,我們隻是不敢給你,怕你有想法。”

林棟哲想瞭想,又補瞭一句,“圖南哥,這錢你就先收下吧,向鵬飛現在手頭寬裕,你最近太忙,等你閑下來,我們一起去華亭路賣塑料袋,等你賺瞭錢再還他。”

莊圖南捏著信封,啼笑皆非之餘很是感動,“他現在手頭寬裕?”

林棟哲道,“鵬飛說阿姨接到我的電話後,他和錢進商量瞭一下,車隊裡本來消息就靈通,跑上海的司機也說瞭上海物價漲瞭,幾個司機騰出瞭一輛車,去附近鎮上買瞭很多米、面、油。”

莊圖南訝然,“動作這麼快!執行力這麼強!”

林棟哲繼續道,“剛開始你爸還覺得沒必要,阿姨說反正我傢大房間空著,買幾袋米放著,總能慢慢吃完,後來漲價瞭,鵬飛見啥買啥,衛生紙、小傢電……,他又有車,開到附近的鎮上囤積瞭很多東西,還搶到瞭幾件傢電、幾條煙,可傢裡有電視冰箱,也沒人抽煙,他就加價賣瞭出去,一進一出掙瞭點錢。”

林棟哲很感慨,“我聽說連咱們棉紡廠的滯銷佈料都被一搶而空,廠裡又發得出獎金瞭。”

林棟哲這句“咱們棉紡廠”徹徹底底地吹散瞭莊圖南心中對他“勾引”自己妹妹的不快。

莊圖南嘆瞭口氣,“是啊,咱們棉紡廠。”

林棟哲偷偷瞥瞭一眼不遠處的莊筱婷,“圖南哥,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爸估計要調到市十中瞭,你媽也支持,說棉紡廠效益越來越不好,能調到市裡的中學比留在附中好。”

莊圖南驚訝不已,“我怎麼沒聽說?”

林棟哲道,“莊筱婷也不知道,你爸想調動成瞭再說,如果沒成就不告訴你們瞭,向鵬飛不知道咋知道的,他告訴我的。”

林棟哲又道,“還有啊,你爸乘你媽上班時,偷偷把鵬飛囤的米和油,分瞭一半送到瞭你爺爺奶奶傢。向鵬飛問瞭一句,被你爸吼瞭。”

莊圖南苦笑,“你連這事都知道!”

林棟哲道,“向鵬飛說瞭,還有洗衣粉,鵬飛說他買瞭兩箱洗衣粉,你爸也扛瞭一箱走,鵬飛說他不心疼這些東西,就是想破瞭頭也沒想明白,你爸是怎麼不聲不響地把那麼多東西扛走的,他問瞭一句,被吼瞭,咱媽說瞭一句,‘你吼孩子幹嘛?’,你爸就不敢吱聲瞭。”

莊圖南聽到“咱媽”,心裡翻瞭個白眼。

林棟哲道,“還有啊,你嬸嬸單位效益不好瞭……”

莊圖南簡直不敢置信,“鵬飛給你寫信說這些?”

林棟哲由衷地贊美,“向鵬飛專門打瞭個長途電話說的,我以前是小巷裡公認的‘耳報神’,我現在發現瞭,向鵬飛比我還八婆。”

其實即使林棟哲沒打那個“上海物價漲瞭”的電話,向鵬飛人在車隊,南來北往的乘客很快就能把上海物價上調的消息傳到司機們耳中。

向鵬飛接到林棟哲的電話後,立即告訴瞭師傅錢進,幾個司機湊在一起一合計,很快制定出瞭計劃,他們都是跑周邊的,對附近鄉鎮的特產和物價瞭如指掌,挪騰出一輛車,專門拉瞭一車米、面、油回蘇州,分瞭分各自扛回傢。

物價持續上漲,司機們的囤積早已不局限於米面,他們消息靈通,四處搶購,煙酒、佈料、電器,有什麼買什麼,有多少買多少,自己傢用得上的物資就留下,用不上的物資就吆喝一聲,轉手賣給同事、鄰居或親朋好友。

各地都發生瞭搶購互毆事件,向鵬飛年輕力壯,他憑武力值搶購瞭不少緊俏物資,除瞭生活用品外,他還搶到瞭兩臺電風扇、兩臺洗衣機、一臺電視機,莊傢早有瞭這些電器,師傅錢進傢裡也不缺,他把這幾件電器加價賣瞭出去,小賺瞭一筆。

珠江電冰箱廠生產出的電冰箱供不應求。

棉紡廠的佈料一銷而空,多年積壓的庫存都清空瞭。

……

8月19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瞭價格闖關的消息,全國范圍內出現瞭更加瘋狂的搶購潮。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