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全國商品房的銷售額達440億元,比1991年增長瞭80%。
上海房地產市場內外兩重天。
外銷商品房平均售價高達1500美元/平方米,銷售火爆——22萬平方米的外銷房和僑匯房被海外人士爭相搶購,售出率高達90%以上。
內銷商品房價格2000—3000元/平方米,銷售慘淡。
上海職工平均工資是356元/月,無論是價格還是觀念,普通職工是無法接受和理解商品房的 ——房子是單位的福利,是公傢的責任,國傢不可能讓大部分人花費一傢人工作幾十年,甚至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能攢下的錢買一套幾十平方米的房子的。
福利分房、公房出租還是房市的主流,很少有人關心剛推行的住房公積金制度和房貸政策。
外銷房的銷售帶動瞭住宅建設,設計院項目繁多,建築設計師收入飆升。
規劃局工資不高,李佳工作四年省吃儉用存下瞭2000元,跳到設計院後收入飆升,再加上莊圖南帶著她做瞭兩個私活,她半年就存下瞭5000元。
在7000元的基礎上,李佳貸款10萬元,買下瞭一套50平方米、總價7萬元的二手房。
簽字貸款後,李佳在辦公樓外的長凳上坐瞭很久很久。
李佳控制不住地一陣陣戰栗,全身發軟,她害怕。
李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有勇氣貸款10萬元的,誰也不知道設計院現在的好日子是不是曇花一現,誰也不知道她以後還能不能接到私活——這兩個私活還是莊圖南忙於浦東超高層的投標,實在分身乏術才分她一杯羹的,她怎麼就敢買房,她怎麼就敢從銀行貸下分期20年的巨款。
本金那麼貴,利息那麼高,她怎麼就敢貸下巨款。
李佳腦中浮現出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她考上同濟回上海後第一次去爺爺奶奶傢,晚上睡在廚房裡,空間太小太擠,墻壁隔音太差,她夜難成寐,盯著廚房玻璃窗盯瞭整整一晚兒,直到天蒙蒙亮,窗外和院墻中夾著的一小塊三角形的天空一點點地變得灰白,才勉強睡瞭一會兒。
李佳現在的心情就像那時一樣,20年的房貸就像那塊三角形的天空,劈天蓋地地壓瞭下來,桎梏住她所有的活力,讓她無法動彈,讓她幾近窒息。
見過晨曦中的東北平原,測繪過烈日下的平遙古城墻,鳥瞰過夜晚的浦東,李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竭盡全力也掙脫不瞭這個三角形的框架,擺脫不瞭這塊灰蒙蒙的天空。
大街上人來人往,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行人談笑聲絡繹不絕,李佳覺得安全,她想多坐一會兒,就這麼安靜地、無意識地多坐一會兒。
李佳竭力控制住身體的微微顫栗,但還是有人註意到瞭她的異常,有位大嬸走近詢問,“小姑娘臉色煞白煞白的,不適意啊?”
李佳想回答,但她剛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嗓子似乎堵住瞭,她努力瞭兩次才發出嘶啞的聲音,“我沒事,我隻是……我隻是有點累。”
李佳回到設計院,經過會議室時,看見小組成員正圍在會議桌周圍討論。
莊圖南側站在桌邊,一隻手撐在桌上,低頭看著圖紙。
不知道聽到瞭什麼,他突然笑瞭起來,整張側臉的線條都生動瞭起來。
莊圖南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隔著玻璃相撞,他愣瞭一下,輕輕點瞭點頭算是打瞭招呼。
李佳推門進瞭會議室,同事把一張圖紙塞進李佳手裡,“李佳,莊工在曲面部分做瞭改動,你先看看。”
李佳和莊圖南現在是所裡公認的金牌搭檔,莊圖南設算兩精,針對其他方的問題或爭論能以“數”服人,李佳情商高,給對方留臉面餘地的同時還能寸土不讓地捍衛所裡的原則或利益,所以設計院經常派兩人出門參與“群毆”,換言之,莊圖南的設計,李佳必須爛熟於心。
李佳笑笑,接過圖紙坐瞭下來。
年初的“南方談話”後,外資逐漸回流,沿海經濟特區和上海的外企日益增多,但外企不提供戶口,莊筱婷聽從瞭莊圖南的建議,在合約到期前,暫時不急於找工作。
7月底,林棟哲結束瞭他為期一年、地獄級難度的培訓,具備瞭一定的技能和經驗,他分到瞭上海分公司的客戶關系部,正式接觸銷售渠道,和各分銷商建立聯系,參與制定銷售目標和分銷策略等環節。
上海的租房市場規模還是“黑市”,房源也少,莊圖南發動同事們幫忙,幫林棟哲租到瞭一套地段、環境都很合心意的一居室。
盡管還沒舉行婚禮,但莊超英和黃玲都默許瞭莊筱婷趁學校放暑假去上海和林棟哲小聚——反正兩人遠在上海,街坊鄰居們都不知道,莊超英和黃玲也就掩耳盜鈴瞭。
新婚久別,喜不自勝。
莊超英和黃玲到底放心不下莊筱婷,八月底,兩人一起到瞭上海,想親眼看看女兒女婿的生活現狀,對女兒將來的“盲流”生活有個基本概念。
林棟哲和莊筱婷一起下廚,做瞭滿滿一大桌菜,招待父母和莊圖南。
飯後,大傢圍坐在客廳裡閑聊,莊超英喝茶,莊圖南和林棟哲喝冰啤酒。
閑聊中,黃玲看莊超英的茶杯空瞭,端起茶杯進廚房給他加水。
廚房有兩扇窗戶,天熱,正大敞著通風,黃玲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外。
房間在五樓,樓層不高不低,從窗戶看出去,樓間的樹木花草綠意蔥蔥,樹下幾個搖著蒲扇聊天的老人,路上幾個騎著小三輪車追逐打鬧的孩童。
花香,孩童的歡笑聲,行人的談話聲,裹在夕陽餘暉和暖暖輕風中飄進室內,一室陽光、一室清風,黃玲一時間晃瞭神。
林棟哲心細,他看黃玲進瞭廚房沒有出來,立即跟瞭過來,“媽,找什麼呢?”
黃玲回過神來,“沒什麼,周圍的環境好,多看瞭幾眼。”
黃玲端著茶杯回客廳,坐回莊超英身邊。
莊圖南聽到瞭黃玲和林棟哲的對話,接話道,“這個小區確實好,棟哲也是運氣好,以前都是公房,出租房房源少到可憐,沒什麼挑選餘地,現在有商品房瞭,房源總算多一點瞭。”
黃玲道,“我剛才在廚房往外看,我和你爸爸工作一輩子瞭,別說年輕時瞭,就是現在都沒住上這麼好的房子,以前去公共水龍頭拎水上公廁,那時候覺得筒子樓兩居室就很好瞭,每層樓都有水房和廁所,拎水上廁所不用出樓……”
莊超英也感慨,“剛進屋時,筱婷說房間裡有單獨的廚房廁所,我都不敢相信,不敢信棟哲剛工作就住上瞭這麼好的房子。”
黃玲很欣慰,“比圖南的房子好多瞭,圖南那套房子裡擠瞭6個人吧,上廁所都要排隊。”
林棟哲替莊圖南解釋,“咱哥不是想離設計院近一點嘛,加班方便。對瞭,哥,你有沒有買房的打算?”
因為兒子的職業,莊超英一直很關註上海房地產市場的新聞,他沉吟道,“《人民日報》、新華社都發表過文章,表示過上海房價過高,商品房成交率低,商品房這個市場未必能搞起來,買房那麼一大筆錢,圖南,你要慎重。”
莊超英問兒子,“這套房子大概多少錢?”
砌墻民工莊圖南對答如流,“六層以上的樓算小高層,新房子每平方米2000元至2300元,二手房1600元到1800元,如果按每平方2000元算,70平方米的二居室大概14萬到15萬。”
莊超英和黃玲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黃玲苦笑,“我和你爸爸工作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瞭幾個平方。”
莊超英道,“房子這麼貴,難怪成交率那麼低。”
莊圖南道,“我聽小道消息說上海為瞭加快浦東開發,可能會有政策,買浦東商品房可以辦藍印戶口,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立馬想到瞭棟哲和筱婷,棟哲工資高,如果政策真下來瞭,我建議棟哲看看浦東的房子。”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林棟哲和莊筱婷,林棟哲愣住瞭,莊筱婷臉上的神情不變。
莊筱婷看到眾人探究的眼光,老老實實承認,“我不知道什麼叫‘藍印戶口’,而且,哥也說瞭,政策還沒定下來,我……”
莊筱婷深深吸瞭一口氣,“我不會多想這件事,我考慮等二年合約到瞭,考研或是換工作。”
莊圖南道,“是,現在就業市場比前兩年好一些瞭,希望到時工作不難找。”
這些話題都太新奇,黃玲忍不住問,“筱婷的檔案、人事關系都在大學裡,怎麼換工作?”
林棟哲拿起一張《新民晚報》,翻到上面的招聘頁面,“媽,很簡單的,廣告上有公司的地址和聯系電話,你把簡歷準備好,寄過去等消息就可以瞭,他們要是感興趣,會聯系你安排面試。”
莊超英道,“檔案呢?還需要政審和戶口嗎?”
林棟哲道,“不需要,很多外企或合資企業不要求這些,但也不幫你解決戶口,不幫你解決住房,隻發工資,其他一概不管,就像,就像……”
莊圖南接瞭下去,“就像沒有單位一樣。”
莊超英和黃玲要在女兒女婿傢住一晚,莊圖南見天已經黑瞭,起身告辭。
一傢人慢慢地溜達下樓,送莊圖南出小區,就當散步瞭。
出瞭小區後,馬路上車多,五人必須前後分排,莊圖南和莊筱婷走在一排。
莊圖南關心妹妹,“我上學時輔導員主要抓政治工作和戀愛問題,現在還這樣嗎?你平時都忙些什麼?”
莊筱婷想瞭想,“工作很多,學籍、助學金、評優、入黨、貧困生勤工儉學……,現在還多瞭心理健康咨詢,我也不懂心理學,臨時找瞭些書看。”
莊圖南感慨,“那不就是全方位的管理?”
前排的林棟哲耳聽八方,“我聽筱婷講她的工作,經常覺得輔導員的工作就是以極其有限的資源完成大量的工作,非常鍛煉管理能力。”
莊圖南有感而發,“需要和人大量協調的工作都很累心,我和……我同事經常感慨,如果建築光畫圖,不和那麼多人、那麼多部門打交道就好瞭。”
路邊有個水果攤,莊超英和黃玲擠進去挑西瓜,林棟哲緊隨其後,很殷勤地把一隻隻西瓜捧到莊超英面前,方便莊超英拍瓜聽聲。
莊超英眼神瞄到哪隻瓜,林棟哲就捧起哪隻瓜,畢恭畢敬地捧到莊超英面前,等他拍瓜。
莊圖南看呆瞭,此情此景已經不是“諂媚”或拍馬屁能形容的瞭,莊圖南勉強找出瞭一個詞,“棟哲也太……太狗腿瞭。”
片刻後,莊圖南道,“筱婷,你賭對瞭,你受的委屈棟哲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瞭。”
莊圖南拎著黃玲給他挑的一大袋水蜜桃和蘋果上瞭的士。
莊超英和黃玲還想在外面多散一會兒步,兩人慢悠悠地邊逛邊聊。
林棟哲和莊筱婷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林棟哲輕聲道,“咱哥有女朋友瞭。”
莊筱婷扭頭看瞭他一眼,林棟哲賣關子不說瞭。
莊筱婷牽住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裡撓瞭撓,林棟哲忍笑,“好好好,我告訴你,我不是帶瞭幾個寶潔的禮包回傢嘛,準備讓媽帶回去送人的,咱哥拿瞭兩個禮包走。”
月光下,林棟哲眉眼含笑,看向莊筱婷的眼神中有幾分狡黠,他拉長瞭聲音慢悠悠道,“咱哥也到年齡瞭。”
莊筱婷嬌嗔地斜瞭林棟哲一眼。
嫵媚的眼神讓林棟哲心中一蕩,他又道,“包裡有玉蘭油、潘婷和護舒寶,我們做過調查,大多數人都不認識衛生巾,老大臉不紅心不跳就拿走瞭……”
莊筱婷羞怒道,“林棟哲,你怎麼這麼惡心,我已經不能吃話梅瞭,你不能讓我以後沒法見哥。”
林棟哲又在莊筱婷手心裡輕輕撓瞭撓,他的聲音更低瞭,低而曖昧,“食色性也……”
莊筱婷臉頰火燒般熱瞭起來。
莊圖南是小組長,他看到寶潔禮包時,順手替兩名女組員一人拿瞭一包——林棟哲想錯瞭,莊圖南單純想薅羊毛,妹夫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組員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莊圖南打的去瞭設計院,組裡最近忙,他想再加一會兒班。
莊圖南踏進辦公室時,發現小組一半人都還在辦公室中,莊扒皮老懷大慰,把水果和禮包往桌上一放,“水果自己拿,禮包是女孩子的啊。”
李佳從座位上站起來,“莊工,這處改動的數字你檢查一下。”
另一名女組員已經打開禮包看瞭一眼,“莊工大手筆啊,這包東西有70、80元瞭,明天中午,我和李佳請你吃飯。”
莊圖南隨口道,“這麼貴?!那我以後有機會再順點。”
莊圖南拿瞭圖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盡管莊圖南設算兩精,但設計上的改動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人又嚴謹,每次修改都從設計說明開始看,等他放下筆關上臺燈時,赫然發現辦公室裡的人基本走光瞭,李佳坐在大桌後,正凝神看投影儀打在屏幕上的幻燈片。
莊圖南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李佳似乎心有感應,扭頭看向莊圖南,兩人視線出其不意間交匯,又立即不約而同地同時調轉。
室內一片黑暗和寂靜,隻有投影儀發出的慘白光束和若有若無的嗡嗡聲,莊圖南生硬地開口,“李佳,今天太晚瞭,你明天再接著看圖紙吧,我送你到門口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