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故事太巧,偏偏是我和你

莊圖南做瞭件非常沒風度非常幼稚的事情,他飛奔離開會議室,噔噔噔跑到樓梯一樓半的位置,推開玻璃窗跳瞭下去——樓層不高,跳下半層的問題不大。

莊圖南熟悉地形,仗著匹夫之勇在黑暗中居然平安無事地從三樓跑到瞭一樓半,但他激憤之下忘瞭窗下地面上鋪的是鵝卵石,他躍下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地摔瞭一屁股墩。

當屁股大腿和鵝卵石親密接觸時,劇烈的疼痛讓莊圖南眼冒金星,他腦中迅速湧上瞭兒時摔在教室地面上的悲慘回憶,口中同時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突兀的慘叫聲驚動瞭門衛,門衛打著手電跑瞭出來,把摔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莊圖南扶進值班室,打電話通知瞭林棟哲。

林棟哲哭天喊地來瞭,把莊圖南送去瞭醫院。

傷勢不重,隻是皮外傷,莊圖南能慢走能自己上廁所,生活能自理,但他屁股上瘀腫一片,暫時隻能趴著休養,不能久坐久站。

傷勢還是小事,莊圖南一想到回去工作要面對李佳,隻想從此亡命天涯,他惴惴不安地向院裡請假,設計院很慷慨地給瞭一周假——優秀員工莊圖南加班加到廢寢忘食,跳窗回傢時受傷,院裡當然要準假——莊圖南大大松瞭一口氣,在林棟哲傢中休養。

莊圖南暫住林棟哲傢,是想避開餘濤可能的詢問,但他沒料到林棟哲嘴那麼碎。

親妹夫林棟哲口無遮攔,“老大,幸好你沒傷到關鍵部位,不然莊傢下一代隻能靠我和筱婷生瞭,也不知道能不能占用你的指標生兩個,一個姓林,一個姓莊。”

莊圖南氣得眼冒金星,把手裡的雜志砸瞭過去。

林棟哲房子裡有電話,組裡有不清楚的問題可以直接打過來詢問,莊圖南旁敲側擊打聽出來瞭,李佳挑瞭大梁,暫時接管瞭他的工作,累死累活地幹兩份活不說,還替他跑瞭一次浦東。

莊圖南心如死灰地想,白跳樓瞭,摔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欠瞭李佳的人情。

林棟哲房子寬敞舒適,又有獨立廚衛,要不是離設計院太遠,莊圖南簡直想留下同住瞭,可惜不能,病假已經用完瞭,他明天一早又要回去搬磚砌墻瞭。

窗簾緊閉,臥室裡很暗,莊圖南艱難地輾轉反側——他屁股和大腿連接處還有一塊肌肉有點疼痛,翻身速度不能太快——身邊的林棟哲突然開口,“老大,別翻瞭,真這麼為難?!”

林棟哲道,“李佳的父母退休後就來上海,李佳的房子給他們住,黑龍江退休工資低,但夠吃飯的,他們有醫療,就是異地報銷麻煩些,李傢負擔不輕,不過就你倆的收入來說,也不太重。”

莊圖南愣瞭一下,緩緩道,“你怎麼知道?”

林棟哲道,“我第一眼就認出瞭她是當年那位姐姐,後來,我和李文閑聊瞭一會兒,他說的。”

莊圖南道,“不,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顧慮這些?”

林棟哲並不回答,反問道,“你是怕你步咱媽的後塵?那是要多考慮。”

莊圖南更愕然瞭,“我以為你會勸我不要顧慮太多。”

林棟哲道,“廢話,兩個人在一起問題海瞭去瞭,戶口、工作、錢和兩傢父母的關系……,你想都想不到那麼多事兒,對方要不和你一條心,日子過不下去的。”

莊圖南覺得小弟林棟哲的思想太成熟太深邃瞭,“你怎麼知道……不‘一條心’?”

林棟哲道,“這話說的,你們要情投意合,咱爸都該輔導小學生數學瞭。”

林棟哲高瞻遠矚地建議,“我媽說瞭,遇事不決求菩薩,哥,你要自己實在決定不瞭,要不要去靜安寺上隻香、求隻簽?”

莊圖南啼笑皆非,“阿姨還說啥?”

林棟哲打瞭個哈欠,“我媽還說,咱媽最大的運氣不是生瞭你,是生瞭莊筱婷,不然在傢裡壓根翻不瞭身,你別否認,在咱爸咱媽的戰鬥中,筱婷堅定地幫咱媽,向鵬飛打輔助,你是和稀泥的。”

莊圖南沒去靜安寺上香,他硬著頭皮回院裡上班瞭。

小組在會議室裡開瞭個簡短的會議。

莊圖南一口咬定他畫圖時睡著瞭,醒來後發現樓門鎖瞭,鋌而走險跳窗受傷,這符合邏輯,也符合他勤懇工作的人設,組員們嘻嘻哈哈的調笑莊組長廢寢忘食,完全沒人起疑。

一個組員拼命笑,“院裡把樓梯的窗戶都裝上瞭鐵欄桿,組長你牛啊,憑一己之力把設計院重新‘設計’瞭。”

玩笑後進入工作,李佳把這一周內的圖紙和文檔按進度整理好,一一交代清楚。

李佳一如既往的認真細致,態度沒有任何的異樣,莊圖南的心情也隨之鎮定瞭下來。

小組會後,大傢陸續湧出會議室,莊圖南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回頭看瞭一眼。

幾顆晶瑩的淚珠正從李佳的大眼睛中向下掉落,落在她手中的硬殼本上。

在被其他人註意到之前,莊圖南立即轉身,用身體擋住瞭其他人的視線,“李佳,還有個小問題,再耽誤你兩分鐘。”

莊圖南又扭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李佳進去暫避,同時大喝一聲,“誰去面包房買些甜點?我請客。”

李佳背對著會議室的大玻璃窗坐下,以免被人從玻璃窗看到她的失態,她竭力控制住身體的輕微顫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

莊圖南想也不想,把玻璃窗上的百葉窗拉下,同時打開投影儀,把模型設計圖投在屏幕上,造成在室內看幻燈片的假象。

李佳哽咽瞭一句,“謝……謝謝。”

抽泣聲和投影儀的嗡嗡聲交織,嘆息般打在莊圖南心上,莊圖南遞過一包紙巾,小心翼翼道,“我先出去?你單獨待一會兒?”

李佳搖瞭搖頭,伸長胳膊關瞭投影儀。

李佳依舊背對著莊圖南,“莊工,院裡有兩個在浦東的項目缺常駐代表,我已經申請瞭派駐現場,我一會兒把表格給你,希望你批一下。”

涉及專業,莊圖南謹慎地發表意見,“設計院第一年工資主要是底薪,第二年起就按項目分配獎金瞭,派駐現場如果不承擔設計任務,獎金會很低。”

莊圖南覺得他一定是遺傳瞭莊超英的教導主任基因,喋喋不休道,“你現在最該提高的是繪圖水平和繪圖效率,不要把太多時間精力放在瑣事上。”

李佳胡亂用紙巾拭去眼淚,“管理也是一條路子。”

莊圖南道,“這兩個項目時間多長?半年內我批,超過半年我不批。”

莊圖南道,“你要……覺得和我同組尷尬,可以申請換組,但不要固定派駐,你長期不在院裡,以後很難拿到地標性建築或效益好的項目,隻能被邊緣化,然後更拿不到好項目,更邊緣化,進入惡性循環。”

莊圖南苦口婆心,“接不到好項目,履歷上不好看,也不好找私活。”

李佳隻說瞭一個“我”字就又哽住瞭,再次淚如雨下。

有人冒冒失失推門進來,正巧撞見這一幕,莊圖南道,“李佳……李佳算錯瞭一組數字。”

莊圖南說完直接上手,把對方粗暴地推瞭出去,“回去幹活。”

莊圖南“啪”的一聲把門鎖鎖上,又把窗戶的百葉窗拉上,這樣外面的人能清晰地看到會議室內的情形,但無法進來打擾兩人。

工作出錯被訓是很常見的情況,李佳心頭一松,她的崩潰失態不會被人私下議論瞭,她不再抑制自己,抓起紙巾捂在臉上,無聲地哭瞭又哭。

李佳脖子後一塊細膩的皮膚暴露在莊圖南眼前,莊圖南無來由地想起林棟哲的“欲望”說,無奈地閉上眼。

一位組員出現在玻璃窗外,懷裡抱著面包店的袋子對莊圖南擠眉弄眼,莊圖南對著玻璃窗大吼一句,“我一會兒出來報銷。”

組員不知道是聽到瞭,還是看口型猜出來瞭,心滿意足地走瞭。

莊圖南問瞭一個蠢問題,“李佳,你要不要吃塊蛋糕?”

李佳搖頭。

片刻後,李佳輕輕說瞭一句,“莊圖南,對不起,大學時你想要一個解釋我沒有給,現在你隻想做同事,我非要弄得大傢下不來臺。”

莊圖南心中一陣悲哀,“不,不,應該是我向你道歉。”

莊圖南道,“李佳,我那天晚上說的話太難聽瞭,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說,如果你不想知道……”

李佳點瞭點頭,輕而堅決。

莊圖南感覺到瞭難言的尷尬,但他決定坦誠相告,坦誠是他對李佳,也是他對自己最大的尊重。

莊圖南道,“我跳樓那一霎間,我想的是,就是你瞭,我再也遇不到更理解我、更讓我心動的女孩子瞭,我隻是想發個脾氣,發完脾氣就回來找你,但我休息瞭幾天,我想明白瞭我為什麼發火……”

莊圖南提示,“那天燒烤,張師母聽說你買瞭房子,準備給父母回滬後住,誇你孝順,你說瞭一句話,‘我不能讓我爸媽對我失望’。”

莊圖南道,“那天晚上,我控制不住地發火,我原以為我是因為以前的不甘而發火,休假的時候我想明白瞭,我是因為那句‘我不能讓我爸媽對我失望’而發火。”

莊圖南低聲道,“我聽過不少類似的話,我父親經常說,‘我是老大,不能讓老人心裡有想法’,‘我是大哥,不能讓妹妹傷心’……”

莊圖南道,“生活中一定會有矛盾,李佳,如果你爸媽不能失望,那麼誰失望呢?”

李佳隱隱約約明白瞭。

莊圖南道,“入黨、進規劃局、進設計院、買房子……,接你爸媽回上海就是你的……”

莊圖南欲言又止,但李佳讀出瞭他省略的那個詞,“欲望。”

電閃雷鳴間,李佳理解並接受瞭莊圖南的措辭,沒有比“欲望”這兩個字更貼切的詞語瞭。

近乎本能的、百折不撓的、強烈的渴望。

李佳輕聲道,“我爸媽已經被上海、被他們的親人拋棄瞭,我不能再背棄他們。”

李佳拭去臉上的淚痕,“莊圖南,非常感謝你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莊圖南道,“權衡利弊的人是我,我希望有人全心全意對我,我也全心全意對她……”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