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碎銀幾兩

林棟哲急著買房,一是剛需,他和莊筱婷確實需要一處在“中間點”的房子,二是,他很快要被提升為重點客戶經理,正在事業上升的關鍵期,實在不想花費太多的時間精力看房買房,所以他看房三周,就在餘濤的推薦下買瞭房。

林棟哲忘瞭,莊筱婷正在適應新工作,情緒極度焦躁不安,一點就炸,所以,在他第三次說“筱婷,你拼錯瞭”之後,他被木板條打瞭。

莊圖南覬覦這套房,林棟哲和莊筱婷商量瞭一下,痛快讓房,原價轉給瞭莊圖南。

兩人跑瞭幾次南浦大橋,想在附近的居民區內租房,但他們很快發現,一是租房房源少,二是大橋兩邊的房價都已經小漲起來瞭,房租也不便宜,莊筱婷很舍不得。

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林棟哲一拍大腿,“筱婷,我們周末開房吧。”

莊筱婷心中一動,住旅館一天確實比租房一周更經濟。

林棟哲賊兮兮地笑,“都說現在大學生開放,我上大學時沒開過房,現在正好補上。”

林棟哲意氣風發,“咱們以後見面把結婚證帶上,合法開房,開遍上海灘的房。”

浦江小區的一居室發生著種種細微的、不為人所註意的變化。

窗欞上有瞭淺淺的、不規則的線槽,既靈動又增加瞭層次感。

櫥櫃櫃門開關由把手變成按壓式瞭。

墻壁顏色變瞭,由原來的純白色變成瞭非常非常淺的灰色——莊圖南輕微色弱,如果不是註意到瞭塗料顆粒的變化,他都沒看出顏色的改變。

臥室是原木百葉窗,客廳窗簾是比墻壁顏色稍深一點的淺灰色,視覺上顯得房間更大

……

莊圖南開始想佯裝不知,但當他看到客廳多瞭一盞金屬落地燈後,他沒法當不知道瞭。

莊圖南尷尬地向李佳表示,他該付錢。

李佳也很囧,“都是我自己動手改著玩的,除瞭落地燈,其他基本沒花錢……,我剛收到一筆私活的錢,正想花錢……”

李佳想瞭一會兒,“就像大學選修課做模型一樣,我玩得特別高興,這樣好不好,我要錢不夠瞭,我找你一起拼材料費?”

莊圖南道,“好,一起玩兒。”

莊圖南不想和李佳算錢,金錢的意味太多,意味著責任和付出,也意味權利和接受,他不想一分一厘地按發票算賬,他直接買瞭一套辦公桌椅。

實木桌很普通,但足夠大,適合攤圖紙。

電腦椅是專門設計給常年久坐的職業人群的,曲線設計對腰背的支撐特別好,價格不菲。

過瞭兩周,客廳多瞭一套四人的餐桌餐椅,餐桌的材質、顏色、木紋和臥室的辦公遙相呼應。莊圖南看瞭一會兒,發現木紋是在原色實木上手繪圖案後再上瞭一層清漆畫出來的,才能和辦公桌桌面木紋一致,莊圖南在餐桌上貼瞭一張便條,用瞭一句周星馳片中的搞笑臺詞,“I 服瞭 you!”

莊圖南認輸,收到瞭一盒李佳手工做的芝麻糖。

兩人一如既往地相處,除瞭不再在同事前刻意隱瞞外,工作和生活都一切如常,但因為一套房子,都松弛瞭很多,兩人不再迥異分明的AA瞭,莊圖南也不用非在暴雨天去渡口接李佳瞭。

李佳如果去浦東工地,會時不時在這套房子裡住一晚,做飯、畫圖、發呆,她買瞭一張很大的圓藤椅,平時整個人可以蜷裡面看書,需要時,把藤椅上的軟墊往木地板上一鋪就可以睡覺。

莊圖南偶爾也會來這套房子,次數不多,時間不長,而且他利用職位之便,刻意錯開瞭他和李佳到浦東的時間。

自從上次在這套房子裡幾近擦槍走火後,兩人都不敢再和對方長時間獨處一室瞭,心照不宣地錯開瞭時間。

兩人都是成熟理性的人,又是同門兼同事,不敢行差踏錯。

潘多拉的盒子掀開瞭一個角,欲望蠢蠢欲動,兩人甚至都不太敢在莊圖南辦公室裡獨處瞭,下班後要麼兩人同時待在大辦公室,要麼在校園裡晃悠喂蚊子,但莊圖南甘之如飴。

旅館位置很好,推窗就能看到黃浦江江景和南浦大橋,甚至能眺望到遠處施工中的東方明珠塔。

黃浦江川流不息,江面百舸爭流,南浦大橋轉盤引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匯成一道道漩渦,閃爍的車燈在暮色中絢麗奪目,林棟哲伏在窗邊,“筱婷,來和我一起看夜景。”

莊筱婷正低頭努力換床單被套,無可無不可地“嗯”瞭一聲。

林棟哲努力把自己固定在窗前眺望遠方,避免幹傢務,可他裝瞭一會兒實在裝不下去瞭,轉身幫莊筱婷換被套,“筱婷,旅館換過幹凈被套瞭。”

林棟哲套被套,莊筱婷得以脫身,她開始換枕套。

莊筱婷一言不發,林棟哲繼續徒勞無功地遊說,“我知道你打小愛幹凈,可也沒必要帶著床單被套,甚至連保溫杯來住宿吧?!你背這麼多東西,累不累啊?”

莊筱婷道,“我說訂標準間,你非要訂大床房,你覺得其他人會在這張床上做什麼?”

林棟哲欲言又止,心道,做我們待會兒要做的事兒唄。

林棟哲無奈道,“可旅館已經換過床單被套瞭,這是正規旅館……”

莊筱婷咬著嘴唇道,“我……我上次回去身上癢瞭半天,全身都癢。”

林棟哲道,“我咋沒事,你打小就這麼別扭。”

隔壁房間突然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呻吟,而且呻吟聲似乎還不止兩人,兩人套被套枕套的手同時停瞭下來。

兩人異口同聲道,“你帶結婚證瞭吧?”

林棟哲道,“靠,這傢旅館不正經,咱倆要是被派出所一把端瞭,淫亂要被拘幾天啊?”

莊筱婷把枕頭放下,頹然坐在床沿。

林棟哲趕緊坐在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正要開口安慰莊筱婷時,隔壁又是一陣浪蕩叫聲,林棟哲道,“我下樓讓前臺換間房。”

莊筱婷低聲道,“我不想換瞭,換房還要拆床單被套,我…….我今天坐瞭很久車,我很累瞭。”

林棟哲一迭聲道,“我拆我拆,拆完就去前臺。”

莊筱婷聲音越來越低,“我隻想周末和你安安靜靜在一起,喝杯茶看本書、做飯、聊天、休息……,你辛辛苦苦買瞭房,我……我不該抱怨的,我再也不想周末住旅館瞭。”

林棟哲心有戚戚,“我工作一周也很累啊,我也不想周末換床單被套,你剛才還逼我擦瞭浴室。”

隔壁聲音越來越放肆,林棟哲當機立斷,“我去退房,咱們要被抓瞭,我沒事,你在單位可沒法混瞭。”

林棟哲“蹭”地起身,“我去退房,你拆床單被套,咱們去找哥,把那套房子再買回來。”

周六下午,辦公室人心浮動,李佳說她要去爺爺奶奶傢吃飯,提早溜瞭,大概2個小時後,她給莊圖南BB機留言,說她晚上住爺爺奶奶傢,就不見莊圖南瞭。

莊圖南收到電話後,直奔浦東——莊筱婷剛打瞭個電話給他,說她明天一早從川沙到陸傢嘴看房子,他想索性晚上就住浦江小區,明早在浦江小區等妹妹,順便還可以把房間收拾一下,妹妹要是餓瞭累瞭,還可以來休息一會兒。

莊圖南進瞭小區,還沒走到樓下,遠遠看到臥室房間的燈亮著,窗臺上趴著一人,似乎正在抽煙。

房子在六樓,莊圖南退後幾米,在另一棟樓的陰影處向上眺望瞭很久,他看清楚瞭,是李佳,李佳趴在窗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周四傍晚,雷陣雨,李佳從工地回到浦江小區,進屋後先是整個人癱倒在藤椅上,休息瞭一會兒後進廚房燒水。

李佳燒水時,無意間低頭一看,垃圾桶塑料袋裡空無一物。

李佳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她倚在窗前無意識地向外看雨,繼續等水燒開,但沒等水開,她突然間想起瞭哪裡不對,立即驚出瞭一身冷汗,“啪”地關瞭火,沖下樓去打電話。

浦東新區通信基礎設施走在上海市前列,小區裡好幾部電話,李佳很快找到一部公用電話,給莊圖南的BB機留言。

李佳緊盯著電話,大約10分鐘後,還沒有等到回復。

已經有其他人在她身後排隊等候用電話,李佳心一橫,飛奔出小區,攔瞭一輛出租車。

在她身後,電話響瞭。

下班高峰,隧道很堵,李佳趕到莊圖南樓下時,雨已經停瞭,天已經完全黑瞭。

莊圖南下樓來見李佳,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我按你留的號碼打過去,你沒接,我又call瞭你兩次……”

李佳倉惶解釋,“我在的士上,沒法回電話……,我過來是來向你解釋的,那些煙頭是我抽的,我……沒有帶其他……男的進傢。”

莊圖南猝不及防間聽到“傢”這個字眼,心中怒火去瞭大半。

李佳道,“莊圖南,你相信我,我昨天半夜裡做噩夢,我就抽瞭幾支。”

莊圖南沒好氣道,“幾支?你抽瞭半包。”

李佳先是茫然,“你怎麼知道?”,再是一陣驚喜,她小心翼翼道,“你相信是我抽的?”

莊圖南心道,臥室窗框上都是煙灰,誰偷情會站窗邊抽半包煙啊!再說,臥室地上也有煙灰,隻有你一人的腳印。

李佳怯生生地看著莊圖南,莊圖南想起他看到李佳酗煙時的震驚和憤怒,心中還是有氣,板著臉不做聲。

李佳緊盯著莊圖南,莊圖南無奈道,“我信。”

李佳執拗,“你不信,你會像以前那樣記在心裡,找到機會再和我翻舊賬。”

莊圖南道,“我以前沒見過你抽煙。”

李佳低聲道,“我做瞭個噩夢,我睡不著。”

莊圖南想到李佳第一時間趕來解釋,到底心軟,伸出手摸瞭摸李佳的臉,“好,我信。”

李佳輕輕側頭,把莊圖南的手夾在臉和肩膀間,無比依戀地蹭瞭蹭。

莊圖南潰不成軍,“我真的相信你,我們認識那麼久瞭,你的人品我還是知道的。”

李佳抓住莊圖南的手,輕輕吻瞭一下。

愛和眷戀是藏不住的,眼睛會說出來,莊圖南心中軟得一塌糊塗,輕輕摟住李佳的肩膀,“還沒吃飯吧?”

店裡人很多,食物香味很濃,李佳猶不放心,小心翼翼道,“我看到垃圾桶裡煙頭都不見瞭,我立即來找你,我必須要解釋,我要看到你房間裡有……有、有胸罩,我也會懷疑。”

莊圖南道,“李佳,我上周六就發現你酗煙瞭,不是今天才發現的。”

莊圖南簡簡單單一句話,李佳的心情突然就踏實瞭,“莊圖南,我壓力很大的時候會抽一兩支,不過我沒癮,你要不喜歡,我戒。”

莊圖南道,“無所謂,會議室工地上大傢都抽,你二手煙抽得也不少,我趕圖時也抽一兩支,偶爾一兩支沒事。”

老板端瞭一碗牛肉面過來,湯很燙,李佳不著急下筷,她斟字酌句道,“我抽煙,是因為這幾天心情太差。”

莊圖南示意李佳吃面,李佳吃瞭幾口後實在吃不下,莊圖南接過筷子,吃碗中剩下的面。

李佳心中躊躇再三,在緘口不言和坦誠相告之間猶豫。

李佳深知莊圖南城府不淺且“記仇”,她如果不解釋清楚的話,這件事情肯定會影響兩人的感情,她心一橫,“阿文回上海時,戶口是落在我爺爺奶奶傢的,我買房時,本來想把阿文的戶口遷到我房子裡的,我爺爺說,他的房子可能會動遷,阿文的戶口沒準有用。”

莊圖南道,“大動遷?”

萬事開頭難,既然開瞭口,李佳繼續說瞭下去,“對,現在動遷政策下來瞭,按房子裡的戶口給面積,阿文有份,但他們不想給阿文。”

莊圖南繼續吃面,不作聲。

李佳道,“你不想聽,我就不說瞭。”

莊圖南搖搖頭,放下筷子直視李佳,“你說,我聽。”

李佳沉默瞭一會兒,淡淡道,“當年阿文落戶時,我寫瞭保證書說不搶房產,如果現在按面積補償,我絕對不搶,但現在按戶口……”

糾結已久的心事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瞭出來,並沒有李佳以前以為的難以啟齒。

李佳道,“星期六晚上,我爺爺奶奶讓阿文放棄面積,我心情不好,不想被你看出來,去浦江住瞭一晚。昨晚,我叔叔打電話給我,我們在電話裡吵瞭一架,我晚上做瞭噩夢,夢見瞭阿文戶口落戶時的事情。”

李佳低聲道,“房子是我爺爺的公租房,戶主是我爺爺,落戶時我叔嬸為瞭房子,和我爸媽起瞭糾紛,我爺爺奶奶幫我叔嬸,我爸回農場後,有半年都不怎麼說話,不肯出門見朋友,他說他沒傢瞭……”

李佳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莊圖南立即起身付瞭錢,摟住李佳的肩膀把她帶出店外。

路邊綠化帶裡,李佳嚎啕大哭,多年前接到母親傢信、看到父親情緒抑鬱時的焦慮和惶恐隨著淚水滾滾而下,肆意奔流。

哭瞭好一會兒,李佳竭力平靜瞭下來。

李佳斷斷續續地說,“我叔嬸拿瞭我當年寫的保證書,逼阿文放棄他那份面積,他們拿阿文的面積,我抽瞭半包煙……,我決定和他們爭……,這是阿文應得的,我不能讓他們傷害我爸爸之後,再傷害阿文。”

莊圖南道,“怎麼爭?”

李佳道,“找動遷辦,必要時找律師。”

莊圖南道,“好,去爭。”

李佳愕然,淚眼蒙矓地看著莊圖南。

莊圖南道,“碎銀幾兩,能解世間慌張。我能上同濟,是我媽爭來的,我爸媽,尤其我媽現在過得好,是我妹一點點爭來的,既然政策規定按戶口補償面積,就按政策走。”

李佳一陣亂摸,從背包裡摸出一包紙巾擦眼淚。

好一會兒,李佳甕聲甕氣道,“我做噩夢,夢到瞭以前……的事兒,我還夢到,我去爭面積,你說我‘欲望太多’,和我分手瞭,我就嚇醒瞭。”

莊圖南輕輕撫瞭撫瞭李佳的背,“不會。”

後記:

1992年,上海提出“365萬平方米成片危棚簡屋”改造,百萬市民大動遷,大批市民因為棚戶區改造、市政建設而搬遷。

市民被遷往郊區或浦東,補償一般,不是拆遷式暴富。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