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與老婦人

1

“你不是人類吧?”

被眼前的老婦人這麼一說,我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當然,迄今為止也有好幾個人註意到我不是人類。盡管尚無一人具體而準確地指出“你是死神吧”,但因感到發冷而戰栗,或是歪著腦袋充滿懷疑地看著我說“總覺得你好像有點怪”之類的倒是有。而像今天這樣,見面頭一天,並且是在坐在鏡子前的椅子上由她為我理完頭發後的這種輕松悠閑的氛圍中,突然就被指出這一點的情況還是極其少有的。

幾分鐘前,老婦人還一邊聊著這海邊的城鎮,一邊幫我剪頭、洗頭、用吹風機吹幹後定型。但就在完工後,我站起來掏出錢包拿在手裡的時候,她卻突然說:“說起來,你不是人類吧?”

“你不否認嗎?”她微笑著,雖然她己經年過七十,口氣卻仍如年輕女子。

“你是通過頭發來判斷的嗎?”我看著腳下散落的黑發。

“當然不是。”老婦人挑起眉。她的頭發已是一片雪白,臉上刻著好幾條皺紋。“隻是覺得你和人類不太一樣。我對這種事情很敏感呢,所以剛才就猜猜看。”

“你不擔心這樣問,我會生氣嗎?”

“讓年輕人生氣可是老人傢的特權哦。”她輕快地說著,感覺比外表隻有二十五歲的我還要年輕許多。

“那麼,你來我店裡幹什麼啊?”

“剪頭發啊。”我說謊。

“怎麼可能。”她似乎看穿瞭我。

“這傢理發店很有名,不是嗎?”我一邊回憶事先得到的信息,一邊說。位於面朝太平洋的一個小鎮上,坐落在能俯瞰大海的一座小山丘上,並且由一個高齡老婦人親自理發——據說就是這三點讓這傢店出名的。

“大傢都很想嘗試由七十多歲的老人剪頭發的刺激感。”她笑著說,牙齒潔白而整齊,不知是否裝瞭假牙,“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

“原來如此。”

店裡的一面墻上安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前擺放著三把供客人理發用的椅子。

“過去店裡還有能幫幫手的年輕人,生意好的時候,我們得連續給三位客人理發呢。”

店面不是很大,卻有點像我以前曾見過一次的芭蕾舞房,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門口擺放著一張皮沙發,應該是給等候的客人準備的。

“最近也隻有住在附近的鄰居或孩子會來瞭。還有些不知道看瞭哪本雜志而突然慕名前來的年輕人。”

“我也是啊。”

“凈說謊話。”她一口就否定瞭我的話,“你在剪頭發的時候完全沒有提過這傢店或者大海之類的,不是嗎?如果真的是因為對這傢店感興趣而來的,那至少也會說上那麼幾句。”

“我疏忽瞭,下次一定註意。”我望著鏡子,看著鏡中反射出的外面的景色,“這傢店視野很好,景色真是太棒瞭。”我假惺惺地感嘆道。

老婦人卻大大地嘆瞭口氣,一臉受不瞭的表情。“明明下著大雨?”

窗外正下著瓢潑大雨——好像被稱為秋雨,雖然雨勢時大時小,卻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的確,雨下得真大。”

“如果這樣的景色也能說是真棒,那你還真好伺候。”老婦人把我給她的紙幣放入收銀機,並找零給我。

“我工作的時候總是下雨。”我對她坦言相告。

“總是?”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晴天呢。我這麼說,你會驚訝嗎?”

老婦人眨巴著眼睛笑瞭,那笑容拉平瞭臉上原本刻著的皺紋,卻似乎又在別處平添瞭細紋。“姑且相信你吧。”她說,然後問,“那麼,你來這裡是要做什麼工作?”她說著坐到瞭一把圓椅上,她的態度與其說是把我當成客人,不如說近似於盤問一個可疑的突然造訪者。

“你看上去不像七十歲。”這是我的真心話。她有著白發和皺紋,卻並不顯得怎麼老邁,而且頭腦也很靈活。

“人類就算年紀大瞭,也不見得有多成熟呢。”

“深有同感。”

老婦人伸手撫摩著下巴,對著站立的我打量瞭很久,像是一個攝影師正在面對著一名模特思考構圖。“你莫非是那種?”她說,“你是來見證我的死亡的吧?”

“哦?”

“不知道為什麼,我經常會失去身邊的人。”

“哦?”

“比如,我的父親就是在我十多歲的時候出車禍去世瞭。”她說著彎起大拇指,“然後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第一次喜歡上的人也死瞭。”她說著又彎下食指,是說第二個人的意思吧。

“你難過嗎?”

“怎麼可能不難過。”老婦人像是在聊自己的失敗史,“雖然現在能夠這麼平心靜氣地說出來,可那個時候,打擊可大瞭——”

她這種輕快的敘事方式甚至讓我感到有點新鮮。

“打擊太大瞭,讓我覺得死的人其實是我。但是,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瞭。明明覺得再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瞭,卻還是這麼活瞭五十年。”老婦人似乎覺得有什麼東西很可笑,呵呵笑著說,“而且還在三十歲的時候結婚瞭。”

我望向店門口收銀機旁的小相框,照片裡穿著西裝的瘦削男子正害羞地笑著。“那不是挺好的嗎?”我不帶感情地說。

“但是我先生也在婚後第四年出車禍死瞭。你能相信嗎?”

“也不是不可能吧。”是的,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再有——”

“還有嗎?”

“果然連你也要感到震驚瞭吧?”話是這麼說,但老婦人臉上卻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生瞭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上初中的時候被落雷劈死瞭。落雷啊,落雷!這種東西想都想不到的。”

“原來如此。”我靜靜地點瞭點頭,“這的確有點不平衡。”

“你這說法還真有趣呢。”她笑瞭,“不平衡,是啊,這說法也許不錯。也太不平衡瞭吧?大傢都因為事故之類的原因從我身邊一個個地離開,連比我年紀小很多的兒子都……”

基本上,都是由死神來決定人類是否會因為卷入事故或者事件而死。而像我們這樣的調查員則須對被選中的人類進行調查,調查結束,如果提交的報告結果是“可”,該調查對象的死亡就會得到執行。我並不知道實際上是以怎樣的條件來挑選對象,也不想知道,不過我也不禁感覺她身邊的人被選中的比例未免高得太有失平衡。

“總之,我剛才在給你剪頭發的時候,總覺得你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感?”

“或者說是死亡的預感?雖然聽上去很無聊。”老婦人又一次像個少女似的笑瞭起來,我再次無法判斷她的年齡。“我的父親、丈夫還有兒子死的時候,我都曾經感覺到和你周身類似的空氣氛圍。我也想到瞭,莫非我身邊有人死去的時候,基本上都有像你這樣的人物出現過?”

“聰明。”她已經說得八九不離十瞭,那些人死亡前一個星期,我的同事們理當會被派遣到人間進行調查。

“這次輪到我瞭吧?”她的眼晴微微瞇起,凝視著一直站著的我。她不像是在套我的話,那雙眼睛裡蘊藏著殷切的期盼,仿佛在訴求:這次,請一定讓我去死。

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卻繼續說道:“基本上我也沒有別的親人瞭。”

“一個親人都沒有瞭嗎?”

“還有個小兒子,就是被落雷劈死的那個兒子的弟弟,不過也有二十年沒見瞭。大兒子死後,我還是沒辦法習慣,頹廢瞭好一陣子,完全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

“所以小兒子就生氣瞭?”

“大概對我失去耐性瞭吧。去上大學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結婚也沒有告訴我。音信全無。”

“你想在臨死前見見這個兒子嗎?”我說出瞭不合秉性的話。我的同事當中的確也有人會向即將死去的人類提供一定的特殊服務,但我並不是那種類型的。

“倒也不是……吧。我隻要知道兒子活得好好的就足夠瞭,我現在靠自己也能湊合著過日子。話說回來,照你剛才說的,好像這次果然是輪到我死瞭吧?”

“你心情不好瞭?”

“不。”老婦人不像是在逞強,卻也沒自暴自棄,她的語氣中反而透著那麼點自傲,“因為,我知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麼事?”

“人類皆有一死。”

“理所當然的呀。”

“對你來說或許是理所當然的,而我卻要花上七十年的時間才能對此有一個真切的認識。”

店門突然開瞭,門外磅礴的雨聲鉆瞭進來,進入店內的是一個被雨淋濕的少年和一條體形龐大的狗。

2

看來少年是這裡的常客,他嬉皮笑臉地大聲嚷嚷著“阿婆,我來瞭哦”,算是對老婦人的“歡迎光臨”的回應。

“這麼大的雨,你還特地跑來。”老婦人一邊說,一邊從裡頭拿出一條大毛巾扔給少年。

“外面好冷啊。”少年邊說邊用毛巾胡亂揉搓起自己的頭發來,完瞭又匆匆擦瞭擦身上的衣服,隨後就去擦拭身邊坐著的狗。那條狗的體形幾乎跟少年差不多大。

“好大的狗。”我不由脫口而出。

少年驕傲地揚起瞭鼻子:“很棒吧。”

“幾歲瞭?”我問。

“六歲!”少年攤開一隻手掌。

我放棄瞭糾正他說六卻隻豎起五根手指的念頭,繼續問:“我想問的是狗的年紀。”

少年的聲音愈發響亮瞭:“嘁,古馳也是六歲瞭呢。”他的表情中充滿瞭驕傲。

“古馳?”

“是這條雜種狗的名字。”老婦人一邊回答我,一邊讓少年坐到中間的那把椅子上,“這孩子的爸爸很喜歡狗,聖誕節的時候,孩子的媽媽纏著要一個古馳的包,結果他就把這條狗帶回來瞭。”

“這可不是包。”我低頭望著腳邊那隻長著一身蓬亂棕毛的狗說。

“他說,這不是古馳的包,卻是狗裡的古馳。”鏡子裡照出老婦人苦笑的樣子。

“狗在這裡沒關系嗎?”

古馳很聰明,沒關系的。”回答我的是少年,老婦人正在給他圍理發圍裙。

“與其關心這個……你還不回去嗎?”老婦人似乎看穿瞭我並不準備走,故意對我下起瞭逐客令。

“我再坐一會兒,等雨停瞭就走,好嗎?”我邊說邊在沙發上坐下,將臉轉向身邊的狗。狗的臉和坐著的我幾乎處在同一個高度,一照面,狗立刻打瞭個寒戰,隨後緊緊地盯著我看。它吐出舌頭,像蒸汽機引擎似的微微搖晃。狗和貓一類的動物或許比人類更聰明吧,隻要我們一從它們身邊經過,它們往往就能察覺出我們的真實身份。看來眼前的這隻雜種狗也不例外,它的表情明確告訴我,它已經知道我的真面目瞭。但它卻並沒有吠叫。它沒有對我吠叫,隻是安靜地看著我,像是在用眼神表彰我的辛勤工作。“你辛苦瞭!”它似乎要這麼對我說,於是我也回應道:“你也辛苦瞭!”

店內安靜瞭一段時間。雨滴噼裡啪啦地敲打著窗戶,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著頭發,柱子上掛的鐘像是在打拍子似的嘀嘀嗒嗒數著秒,雜種狗在我身邊安靜地呼吸著。剪刀、鐘、狗的鼻息,與店內暖氣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包圍瞭我。

我看著理發的老婦人,她的手法十分嫻熟,她用梳子挑起少年的一小撮頭發,再輕盈地用剪刀剪掉。少年一直盯著鏡子看,漸漸地被睡意所籠罩,眼皮合瞭起來,腦袋眼看著耷拉下去瞭,又一驚,睜開瞭眼睛。

這樣的情形持續瞭近三十分鐘。說真的,我很想聽會兒音樂,但我知道要求不能太過分。我告訴自己,時間還有的是。就在這時,店門打開,又有客人來瞭。

“還以為下這麼大的雨不會有客人呢。”進門的女子不勝遺憾似的發出“什麼呀”的嘆息聲,輕輕拂去衣服上的水珠。水珠大概滴到瞭狗身上,趴在我腳邊的狗站瞭起來,往那女子的腳邊蹭去。“啊,古馳!”那女子叫著伸手撫摩狗的頭頸,看來也是認識的。

那女子大概二十歲出頭,皮膚白皙,鵝蛋臉,一頭褐色的長發紮在背後。她瘦瘦高高,穿著件毛衣,外罩一件藏青色的外套。

“啊,竹子,晚到一步哦。”少年對著鏡子高聲打招呼。

“你稍等一下,接下來就輪到你瞭。”老婦人一邊說,一邊豎起剪刀靈巧地移動著。

“啊,是嗎,那我等一下好瞭,反正外面又冷又下雨。”竹子說著脫下外套,這時才註意到沙發上坐著的我。

“啊,他不是客人。”老婦人大概察覺到瞭,看都沒朝這邊看一眼,就作瞭解釋。

“你好。”竹子對我一點頭,就在我身邊坐下瞭。這次的我應該是跟她年紀相仿,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以比較隨意的口吻問我:“你不是這一帶的人吧?”

“嗯。”

“也是因為對這傢理發店感興趣才來的嗎?”竹子瞥瞭一眼窗外,“那就應該找一個天氣好的時候來呀,從這裡看出去的景色非常漂亮呢。”

“下次一定。”我回答。當然,我根本沒打算下次再來。

“不過,剪得真不錯呢。”竹子打量著我的臉,不,是打量瞭我的頭部後說,“新田太太雖然己經是阿婆瞭,可品位還是很好的,你說呢?”

“是啊。”我理解不瞭她所說的對於發型的品位好壞,隻能隨口敷衍,並因此想起這個老婦人原來是姓新田,“你經常來這傢理發店嗎?”

“大概是從兩年前開始的吧。我住的地方離這裡開車要三十分鐘呢,看瞭雜志後知道瞭這個地方,然後就一直來瞭,是吧?”說到最後,她像是在征求老婦人的同意。

“我比你來得早哦。”少年自豪地說。人類這種生物為什麼會想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找出差異,從而獲得優越感呢?從這麼小的時候開始就是如此,實在是無藥可救。

“後來就覺得不管是什麼事情,隻要跟新田太太說起,她總能逗我開心。”竹子笑得瞇起瞭眼睛。

“年紀大瞭,也就是老生常談而已。”老婦人苦笑著說道。

“比如說?”我問身邊的竹子,總算有點作為一名調查員開展工作的感覺瞭。

“比如?啊——對瞭!”竹子雙眼朝上望著天花板,“我有個親戚,接連遭遇瞭極大的不幸……”

“不幸?”

“是我一個己經年過花甲的叔叔,他自己的公司破瞭產,孫子進瞭少年收容所,他妻子開車還出瞭車禍。兩年前我在這裡理發的時候,感嘆說這麼不幸的人生真讓人厭惡。還說,相比之下,還是另外一個叔叔比較幸福,住豪宅,把兩個兒子培養成瞭醫生。你猜新田太太聽瞭之後是怎麼說的?”

“猜不出。”

“她問我,那些人都死瞭嗎?”

一直都在聽我們談話的老婦人微微一笑,照常動她的剪刀。

“說什麼幸與不幸,不到臨死,是不會知道的。”

“活著的時候真的是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老婦人深有感觸地說著,但聽上去卻並不沉重,“我們喜一陣憂一陣的也都隻是徒勞,不到被釘到棺材裡的那一刻,沒人知道還會發生點什麼事哦。”

“怎麼說呢,聽她這麼說瞭以後,我突然覺得,大概真的如此呢。”竹子撫摩著大狗說,“實際上,之前我認為幸福的那個叔叔,他的妻子卻被人設局信瞭一個什麼新興宗教,似乎背瞭一身的債。還有無往不利的政治傢年紀大瞭卻遭到審訊,有名的運動員卻出瞭嚴重的車禍,看到這些,我真覺得,不到臨死前,的確不知道還會發生點什麼事情呢。”

“這大概就是那什麼吧。”我在判斷該如何回答才比較合適的時候,回想起很久以前負責調查過的一個棒球選手,於是接著說,“就跟棒球一樣,隻要沒有宣告比賽結束,勝負就未定,是吧?”

“是啊,也許是有點類似。”老婦人愉快地回答。

“不怎麼類似呀,稍微有點區別的吧。”竹子歪著頭思考。

“比賽結束!”少年莫名地大聲說著,獨自陷入瞭喜悅中。

3

我依舊坐在那沙發上等待。不出所料,雨一直沒有停,老婦人也沒有來趕我走。

少年理完發以後把座位讓給瞭竹子,剪刀聲再次咔嚓咔嚓響起。我到這裡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從那以後己經過瞭五個小時。天色已一片昏暗,看不清窗外的景色。

那理完發的少年似乎也沒有要立刻回去的樣子,他就坐在我身邊,一邊撫摩著愛犬,一邊閱讀漫畫雜志。

“大哥哥,怎麼樣?”少年中途突然這麼問我,他的鼻子翹著,比他身邊打盹的狗更像狗,“我的頭感覺好嗎?”

“感覺好?”

“帥不帥?”

“短瞭。”我說出感想,少年顯得很不滿意。“不是這個啦!”他的臉漲得通紅,“我是說有沒有變帥一點?”

竟然如此介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這種生物還真是罕見。我再次感到吃驚。

“變得有魅力瞭。”抬頭一看,才發現竹子站在我們面前。她取出錢包付錢給老婦人,一邊看著窗外說:“雨還不停啊。”夜色更深瞭,雨滴依舊在敲打著玻璃。她接著跟我說:“如果你要回傢,不如坐我的車吧?”

“是啊,坐她的車走也不錯啊。”老婦人發出愉快的聲音,像是在暗諷我無傢可歸。

“我也差不多該回去瞭。”少年也站瞭起來,他的傢似乎就在附近,而且還帶著狗,應該沒打算搭竹子的車。“今天晚飯不知道會不會有海發菜呢。”他說這話時一臉滿是期待的表情。

“小孩子應該說咖喱吧,咖喱!怎麼能盼著吃什麼海發菜呢。”竹子笑著說。

“有什麼關系嘛。”少年誇張地嘟起瞭下唇。

“這個,你拿著吧。”老婦人遞給他一把傘,少年一開始還客氣瞭一下,最後還是收下瞭,道瞭聲“再見”,就帶著狗走出瞭理發店。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老婦人轉向我,對我挑瞭挑眉。如果竹子不在,我覺得她甚至會單刀直入地問我:“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取我的性命?”能如此鎮定,倒也算頗具氣量。

“這個嘛——”我看著竹子,問,“能不能帶我去市區什麼地方?”

“光說市區也太籠統瞭吧。”

“有沒有CD店?”我看瞭一眼店裡的鐘,現在才下午六點剛過,商店應該還開著門。

“CD店?你要去買東西嗎?”

“去聽。”

竹子不可思議地看瞭看我,然後回答:“站前的鬧市街就有CD店,我載你去吧。”

“那麼……”這時老婦人突然開口。

“什麼?”

“那麼,我有個請求。”

她的話突如其來,我不知作何回答,老婦人見狀,像是退回瞭數十年前,肌膚又恢復瞭緊致,頭發也有瞭光澤,總之她像個少女般地對我微笑道:“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

“我說,新田太太很有趣吧?”駕駛座上的竹子對我說。

“有趣?”

“看不出已經年過七十,又有朝氣,品位也好。”看似弱不禁風的竹子卻開著一輛相當結實的休旅車。她一邊轉著方向盤,一邊看著被雨打濕的擋風玻璃。“聽說,她年輕的時候可是相當漂亮呢。”

可能是道路泥濘的關系,不時傳來輪胎濺起水花和淤泥的稀裡嘩啦聲,這聲音讓我突然聯想到人類含著西瓜時的嘴巴。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我碰到的老太太都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美人。”

竹子立刻笑瞭:“不過,新田太太真的是很厲害。你聽她講起過過去嗎?”

“隻聽說過她丈夫還有兒子去世的事。”

“是嗎?我從來沒聽她提過這方面的事情。”竹子說著瞟瞭我一眼,似乎驚訝於老婦人怎麼會對初次見面的我說這些。

我忙打哈哈說:“我喜歡聽生離死別的故事。”

“怪人。”竹子一笑而過,“新田太太開那傢理發店似乎是在二十年前。聽上去二十年似乎已經很長瞭,但那之前她的工作卻完全是別的領域的。”

“哦?”

“好像是電影之類的感覺的。”

“電影之類的感覺?”我無論如何都認為她這個抽象的表達方式其實等於什麼都沒說,但她卻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解釋得足夠清楚瞭,於是我隻能裝出理解的樣子說,“是嗎,是電影之類的感覺啊。”

“我以前聽她說過,是做宣傳,還有招募臨時演員等,都是些很有趣的工作。”

“臨時演員?”

“就是那種經常在電影裡出現的一大群人的角色。就是那種。”看竹子的神情,似乎在說: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不看電影的嗎?”

“要看工作內容。”我回答。我的體驗一直都隨著負責調查的對象而改變。我曾經和以俠義為重的黑道分子相遇,也曾和活躍於足球聯賽的年輕人寸步不離。而在電影這方面,大約二十年前,我也曾經調查過一個自稱電影評論傢的男人。和那人認識以後,他讓我看瞭成堆的意義不明的電影。在我記憶比較深刻的一部電影裡,就包含瞭我所厭惡的塞車和我所熱愛的音樂兩方面,真是一部奇妙的電影。我還記得電影的前半段描寫瞭超現實的交通大堵塞,而最後出現的是一個打鼓的男子的身影。我是不能理解其內容,但那個電影評論傢卻如癡如醉地看瞭一遍又一遍。

“剛才新田太太拜托你什麼事情瞭?”當鬧市街的燈光照亮我們車前的雨霧時,竹子問我。不知道是因為紅綠燈的關系還是車流量增大的緣故,車速漸漸慢瞭下來。

我回憶起出店前她拜托我的事情。

“你能幫我找些客人來嗎?”老婦人在笑著說完“此生唯一的請求”之後是這麼對我說的。

“客人?你有那麼窘困嗎?”我掃視瞭一圈店內,疑問浮上心頭。我完全看不出她有想賺錢的念頭。

“要說窘困倒也……不,是啦,我很窘困。如果你現在要去鬧市街的話,能不能招呼些那邊的年輕人,讓他們來我店裡呢?”

“要我招攬生意嗎?”

“唔,差不多吧。”

“為什麼非得要我來?”我丟下一句話轉過身,比我先走一步的竹子正從停車場把她的休旅車開到這邊,“你拜托她不就行瞭?”

“不行,必須得是你才好。你對這一帶並不熟悉吧?”

“是啊。”

“這樣才好。等到晚上,大概會有很多年輕人上街,我想你幫我去招攬幾個過來。”

“不懂你的意思。”

“不過,有條件的哦。”老婦人完全無視我的困惑,繼續說道,“年紀要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四個人左右。最好男孩女孩都有。”

“這算什麼啊?”

“還有,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必須得是後天來才可以。”

“這算什麼啊?”我又重復瞭一次。

“時間限定在後天。幾點來都可以,但是一定要在後天——幫我找幾個年輕人來我店裡,這就是我對你的請求。”

“要怎麼說他們才肯來?你還不如就在這店門外拉人好瞭。”

“我認識的客人可不行。所以呢,要去人口眾多的鬧市街那裡找。還有,不能找結伴的,一定要互不認識的四個年輕人,還有……”

“還有?”

“還有,來這個店裡的時候不可以泄露說是你叫來的,你一定要事先跟他們說清楚。”

“這是什麼意思?”

“被你拉來的客人如果說‘是有人叫我來的’,那我豈不是很失落?”

“你的條件還真多。”老婦人的一番自說自話還真是讓我感到困擾,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理由要聽她的指示,另一方面,我也不願意做不必要的閑事。

但最終,我還是接受瞭她的請求,原因如下:一、如果我接受請求,就有理由再次同老婦人會面;二、我希望盡快結束與她的對話,去CD店。

“這算是什麼事?”聽瞭我的話,竹子皺起瞭眉頭,“她怎麼會突然想到要招攬客人呢,而且還這麼勉強人?”

“我沒覺得她這是突然下決心想要好好做生意。”

車流再次變得順暢,竹子將休旅車開到一條小路上。“大概是想讓店裡生意興隆點吧?”

“光靠後天一天就能興隆嗎?”

“真是怪呢。”竹子笑瞭,將休旅車的速度放緩停靠在路邊,然後告訴我說,沿著有拱頂的商店街走,右手邊就有一傢CD店,我一邊致謝一邊下瞭車。

4

一走進CD店,流淌著的音樂便一下子鉆入耳中,我自然地綻放出笑容。店裡很熱鬧,我看見並排站在架子前的年輕人,還有站在收銀臺前的女子。我也聽說最近通過網絡下載欣賞音樂的人數陡增,店面銷售逐漸式微,但我見狀還是受到瞭鼓舞:看來還好。

找到擺放試聽機的區域,我快步走去。很幸運,還有空著的機器,我立刻將耳機貼在耳朵上,按下播放器,然後迫不及待地等著CD快點轉,音樂快點響起。

一陣鼓聲之後,吉他聲響起,應該是搖滾樂吧,還算是我比較喜歡的。我閉上眼睛傾聽。

在我即將聽完一整張專輯時,突然有人敲瞭敲我的肩膀,敲的是左肩。不出所料,一抬頭,果然一個手持耳機的女子站在我左面,對我說:“你好。”

是同事。不光是我,我所有的同事都熱愛音樂。晚上在CD店,一般總能碰到同事。

“你負責調查的對象也在這一帶?”我摘下耳機問她。

“對對。”以女子姿態現身的同事點頭,“今天調查結束,剛剛提交瞭報告。”

“‘可’?”我問她,其實不用問也想象得到會是“可”。

“唔,是的,‘可’。”她果然這麼說,“你什麼情況?”

“今天剛開始。”我一邊回答她,一邊回想起手握剪刀的老婦人的身影。

“什麼樣的人?”

“老婦人。有趣的是,她已經察覺到我不是人類瞭。”

“這可真稀罕。不過有時候是會碰上這樣的人。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反正是‘可’吧?”

我正要回答“大概吧”,老婦人對我述說的身世,或者說她身邊的人發生的事情卻突然掠過腦海,於是問她:“到底他們是怎麼選出要調查的人類的呢?”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不是,我這次的調查對象身邊死過很多人,讓我覺得好像挺不平衡的。”

“誰知道呢,我對這個可沒什麼興趣。”

“我也沒興趣。”

“不過就算不平衡,也無非就是有些誤差罷瞭,你說呢?”

“說的也是。”我寒暄瞭幾句,就離開瞭。

走到外面,我看瞭一眼建築物上安裝的電子鐘,發現還不到晚上八點,商店街上正是人潮洶湧的時候。我往左邊走去,倒也不是己經有明確的方向,隻是預感到那一帶會有年輕人紮堆。

我打算去完成老婦人的請求,尋找願意後天去她理發店的客人。

“你說什麼,你是什麼人?”身穿校服的少女一臉嫌棄地看著我。

我坐在快餐店二樓靠窗的座位,俯視著街上往來的人群,原打算姑且先從坐在鄰桌的這個女生開始。“你後天要不要去剪頭發?”

在我唐突地發出邀請後,她起先是一臉怒氣地“啊”瞭一聲。我接著把理發店的名稱、地點和老板品位之好等信息說瞭一通,最後又說:“所以請一定去那裡看看。”她卻完全不予理睬。

無奈之下,我隻好轉移目標,於是去跟坐在最裡面的一夥高中男生搭訕。“想剪頭發嗎?我知道一傢很不錯的店哦。”

我剛說完,他們就群情激奮,大叫起來:“開什麼玩笑!”

我想原因應該是他們全都理瞭一模一樣的光頭。我又問瞭一次,他們當中身材最魁梧的那個馬上擺出一副要撲過來的架勢,我隻好作罷。這事看來還挺麻煩的。

走出快餐店後,打算就站在路邊招攬來往的路人。惱人的雨依舊下個不停,但好在商店街上有拱頂可以避雨。

每當有貌似十五至二十歲之間的少男少女走過,我便上前說“頭發……”,但是幾乎沒人會停下腳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聲音不夠響亮,有人面不改色地走瞭過去,也有人在我面前猛地加快腳步匆匆而過。幾十個人裡總算有一個肯停下來聽我說話瞭,卻不知是否我嘴笨,還是他對理發沒有興趣,最後還是讓他走瞭。

“喂,你在推銷什麼?”大概過瞭兩個小時,一個男人走到我身邊。仔細一看,他臉上皮膚黝黑,一頭燙過的長發很顯眼,個子高高的。他穿著一件棕色外套,手上拿著一疊紙。

“我在找願意去理發店的客人。”

“理發店?你不發傳單嗎?”

“傳單?”我反問道。

他目瞪口呆。“你真的假的?”然後他把手上的那疊紙給我看,說,“就是這種東西,上面一般會寫有關店鋪的介紹。”

那疊紙上印著完全一樣的圖案與文字,我看瞭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傢即將開張的西餐店的廣告。上面畫著地圖,我還看到諸如“優惠”“奉送甜點”之類的字樣。

“你一直在拼命地招攬人,但好像通通被拒絕瞭,所以我有點擔心。”他外表看上去像一頭黑獅子,說話卻很沉穩,“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在泡妞,可又看見你也找男生搭訕,又不像我們這樣是發傳單的……”

“沒有這玩意兒不行嗎?”我盯著那疊紙說。

“唔,有比較好。”他聳聳肩,“而且,光憑嘴說理發店在什麼地方,還是很難找的,不是嗎?單憑你一張嘴,別人也會懷疑你說的理發店在招攬客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等你說完,人傢就走掉瞭。而且如果有傳單,你隻要發就行,就不需要逐一說明瞭,很輕松。”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眼前這個長瞭一張獅子臉的男人說:“需要的話我幫你做一份也行。”他摸著面頰說,“其實我比較擅長設計的。”

“那可真是太感謝瞭。”說到這兒,我想起瞭一件重要的事情,“不過我必須得在後天之前找到客人。”

“後天?找去理發店的客人?現在開始?真的假的?”他的臉上同時露出懷疑與同情,“要是真的,那可就困難瞭。理發店這種地方,通常大傢都有固定的店,再說要是離傢太遠就不願意去瞭,你說呢?你今天招呼,讓後天就去……到那傢店附近找不是更方便嗎?”

“是有人要求我來鬧市街找的。”然後我把老婦人列出的其餘條件告訴瞭他:十五至二十歲之間的年輕人,男女共四人左右,而且不可以結伴而來,也不能說是我找去的。

“這是什麼遊戲吧?”獅子男晃動著長發,半是吃驚半是愉快地點頭,“搞得像尋寶遊戲一樣。”

“寶?”

“好吧!”這時他像是下定瞭決心似的大聲說道,然後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幫你好瞭,我喜歡玩遊戲。”隨後他指著一個在百貨店前長凳上坐著的年輕女子問我:“她怎麼樣?”

那女子正低著頭,頗為無聊地玩弄著自己的頭發,個子高,腿也長。

“她看上去挺時尚的。對瞭,你那傢理發店的賣點是什麼?或者說有什麼特色?”

“看得到大海,坐落在小山丘上,景色很好。”我回答道。

獅子男立刻揮舞起手上的那疊餐廳宣傳單,激動地說:“啊,我知道我知道。海邊山丘上的理發店,我知道!是一個阿婆開的吧?”他的臉一瞬間亮瞭起來。

“果然很有名啊。”

“有一個著名女演員常去,一時間炒得挺熱的。哇,那店現在還開著嗎?”

“著名女演員也會去嗎?”我完全不知道這一點,情報部的傢夥們怎麼老是隻給一些並不徹底的信息。

“是啊是啊。不過,大約兩年前吧,已經去世瞭,喏,就是那個女演員,因為地鐵事故去世的。”他轉著腦袋,像是迷失在茫然的記憶海洋中,“叫什麼來著……”他重復瞭十遍以後,終於報出瞭那個女演員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認識。總之,我再次強烈地認為她身邊的死亡人數有失平衡。人當然是一定要死的,但在一個人身邊發生的由死神執行的意外死亡也太多瞭點。

“那傢店很有名,要招攬客人大概比較容易。”獅子男頃刻之間又重新燃起幹勁,“要不你試試快速走過去,很有禮貌地說‘向您推薦一傢理發店’,你長得還挺帥的,這麼爽朗地去說沒準能行。”他似乎很習慣做這樣的事情,要不就是一邊在思索通常跟陌生人搭訕的手法,一邊對我滔滔不絕地提出建議。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打算先按他說的做做看,於是向前邁出腳步。

“不過……”我聽到獅子男在身後說,“那麼勉強地要找客人到店裡,是為瞭給誰看一看店裡一派繁榮的景象嗎?”

5

“成果如何?”步行回到理發店,看見老婦人正在翻看雜志。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瞭。那本雜志是面向年輕女性的,她大概是為瞭工作在做研究吧,打開的都是隻刊載女性發型的頁面。她說瞭聲“歡迎回來”,看她的表情,像是早就預料到我會回來似的。我把我在繁華地帶商店街上的所作所為告訴瞭她。

“外面還在下雨嗎?”老婦人指瞭指店裡的窗戶,厚實的淺褐色窗簾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

“下著呢。”隻要我在,雨就不可能停。

“那麼,成果如何?有願意後天來的客人嗎?”

“有一個。”我豎起一根手指,“有一個女孩大概有點興趣。地點我也告訴她瞭,大概會來吧。”靠著獅子男的建議,我在之後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裡,跟像山一樣多的年輕人——或者說像海一樣多也行吧,總之就是向非常多的人作瞭推銷。

“大概會來……這可不行,一定會來才可以。”

“但是你突然要人來剪頭發,你不覺得也太難瞭嗎?”實際上,有好幾個年輕人就是這麼抗議的。

“這還需要你想點辦法。”她的表情很認真,看來並非單純想把一個難題硬拋給我,自己在一旁等著看好戲。

“想點辦法?”我有氣無力地回答,於是跟她約好明天上街招攬客人。我竟然跟人類立約,除瞭驚訝之外我不知作何感想。

過瞭一會兒,我問她:“你不怕死嗎?”我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老婦人熱心地讀著雜志,忍不住就想問一問她是怎麼想的,“你不是已經察覺到我此行的任務瞭嗎?”

老婦人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站在她面前的我說:“你是來見證我死亡的吧?”她依舊一副恬淡的口吻,“我自然是怕死的。”但她的語氣中卻沒透出一絲恐懼。她搖著頭說,“但更讓人痛苦的,是身邊人的死亡,不是嗎?相比之下,我情願死的是自己。如果死的是自己,也就不會有空去想什麼悲不悲傷瞭吧。所以,最糟的情況是……”

“最糟的是?”

“死不瞭。”她像是拉出一根天線一樣地豎起一根手指,“活得越長,身邊死的人就越多,這是肯定的。”

“沒錯。”

“所以,我並不怎麼害怕自己的死亡。當然,我很怕疼。我也沒什麼未盡的心願瞭。”

“沒有瞭嗎?”

“或許還有吧,說不定我也已經一起認瞭。”她點頭“嗯”瞭幾聲,看上去並不像是在逞強。

我無法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改口問:“你店裡有音響嗎?我想聽聽音樂。”

老婦人一開始似乎沒能明白我的意圖,眨瞭幾下眼睛,但很快就站起身來:“小一點的還是有的,一臺收錄機,如今也已經算是古董瞭。”

“你想聽什麼?”她走到收銀臺旁一個好像是收錄機的機器前,一邊插上電源一邊回頭問我。

“隻要是音樂,什麼都行。”

“這種說法最討厭瞭。你女朋友沒有向你這麼抱怨過嗎?”老婦人板起臉,從身旁的CD盒裡翻出幾張挑瞭挑,“那就這張吧,很久以前很熱門的哦。”她說著,按下瞭播放鍵。

不知將會有怎樣的音樂飛出——我懷著讓我快要窒息的期待豎起耳朵傾聽。

傳來的女聲沉靜而通透,清亮、優美而有力。隨著鼓點和貝斯的加入,歌手加入瞭在地面跳躍著要將歌聲傳遞到天上的躍動感。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那臺古老的收錄機,伸手從側櫃上取下CD盒,想要確認到底是哪個歌手的歌。

“相當不錯吧?是個大器晚成的歌手,在我年輕的時候——大概二三十歲的時候吧,那時候造成瞭很大的轟動呢。歌是老歌,可現在依然沒有過時。”

由於我們對時間的認知與人類有異,我無法分辨新舊,所以我隻是說出瞭自己的感想:“聲音很好。”我看向CD盒,封面上是一個妝容素樸的女人微微低著頭的模樣。雖然並不怎麼華麗,但她的側臉卻流露出並不張揚的自信神采。

“啊!”我立刻驚嘆出聲。

“怎麼瞭?”老婦人問。

“我覺得這人在哪裡見過,原來是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子。”我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我記得她的名字叫一惠,還記得她當時是這麼解釋自己名字的由來的:“爸媽希望我能蒙上天恩賜至少一項才能,就取瞭這個名字。”

“你特地去會面的人不是都要死嗎?”老婦人呵呵地輕笑出聲,似乎覺得很好笑。

“這個是例外。”我低聲道。我例外地沒有上報“可”。總之,關於照片上的這個女子,我確實是遞交瞭“放行”報告。“她果然成為歌手瞭呀。”

“是呀,還是很棒的歌手哦。”老婦人感觸頗深地應道,“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瞭。”

老婦人回到沙發上,再次翻看起雜志來。我則站著欣賞跳躍在店內的歌聲。音樂彌漫開來,攪動著屋內的空氣,這實在是一段舒心的時間。坐在沙發上的老婦人在不知不覺間搖頭晃腦地睡著瞭。在死神的調查期間,調查對象不會死,所以我想過就讓她這麼睡著估計對她身體也不會有影響,但還是抱著她上瞭二樓,讓她在床上躺好。然後我回到一樓,繼續傾聽CD。

《死神的精確度(死神的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