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死神

1

駛入有緩坡起伏的六號國道,車輛的行進速度漸漸放慢。由於隻有一條車道,即使是一輛輕型卡車,都有可能立刻引發交通堵塞。前方的貨車司機一直踩放著剎車,而我從剛才也時上時下地反復扳動排擋桿,但最終還是雙雙停下瞭車。雨水在擋風玻璃上滑過,形成瞭一道道的花紋。現在是傍晚六點,天色已是一片昏暗。

“我說,你是什麼人啊?竟然跟沒事似的。”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年輕人說。由於他的頭一直靠在左邊的車窗上,我還以為他睡著瞭。他的黑頭發快蓋到耳朵瞭,細長上吊的雙眼看起來有點像小爬蟲。

“你醒啦?”

這個年輕人姓森岡,一天前剛在東京的鬧市街上殺瞭人,但此刻他瞪著我的表情,卻仿佛我是個怪物。“我說我殺瞭人,你不相信嗎?廣播你總該聽到瞭吧?”

幾小時前,當車子正開過水戶市的時候,廣播裡傳來瞭整點新聞。森岡面無表情,同時又多少帶著點炫耀與苦澀地指著收音機對我說:“這個,是在說我。”新聞說昨天晚上在澀谷,兩個年輕人發生瞭爭執,其中一人持刀刺傷瞭另一個。被刺傷的年輕人雖然被及時送到醫院救治,但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而動手的那個年輕人目前尚在逃亡中。“我就是那個把人刺死的年輕人。”他又說。新聞裡隨後報出兇手的姓名:森岡耕介。

“你好像一點都不怕我嘛。”

“怕。”我隨口胡扯。說實話,我更怕的是森岡的說話聲會害得我聽不清收音機裡的音樂。

“從我上你的車開始,你就一直這樣。”

“為什麼你會上這輛車?”

“碰巧。你碰巧因為紅燈停在那裡,車門也沒鎖,而且……”

“而且?”

“我在電影裡看見過這種車,一直都很想坐坐看。”森岡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視線。

“在死之前?”我拿出死神該有的態度問他。

盡管他臉上掠過一絲愕然的神色,但還是“嗯”瞭一聲,點瞭點頭。“是啊,在死之前想坐一次看看。”

所以,他們才會準備一輛這樣的駝色小汽車給我嗎?情報部給的指示是這樣的:“開著這輛車沿國道前進,就能碰到這次你要調查的對象森岡耕介瞭。”

正如他們所說,森岡真的來瞭。今天上午十點,當我因為紅燈停在與十六號國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時,森岡亮出沾滿鮮血的小刀,上瞭車:“給我老實點,不然就殺瞭你!就這麼往北開!”

“向北?”

“六號、四號、二八二號!”或許是出於亢奮,森岡的聲音尖銳,連珠炮似的列舉出國道線,“就這麼一直開!不管你本來要去什麼地方。你就當是倒黴,死瞭這條心吧!”

倒黴的是你吧,竟然被死神挑中瞭——我很想這麼告訴他。

2

車終於再次前進。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天色昏暗的緣故,路面一片漆黑。我踩下油門,車輪駛進積水。雨刷唰地一擺,就像是魔術師在觀眾面前演示機關的那一瞬間。

“你叫什麼名字?”森岡彎起膝蓋將腳擱在儀表盤上。

“千葉。”我自報傢門。

“多大?”

“三十歲。”

這次的我是一個三十歲的公司職員。身材中等,穿著藏青色的西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啊,這樣。”森岡瞥瞭我一眼,“比我大十歲。那麼我有問題要問你瞭。”

“什麼問題?”

“你在這十年裡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沒有?”

我不明所以地皺起瞭眉頭。

“我如果再活十年,不就到你這樣的年紀瞭嗎?你有沒有碰到過什麼好事?”

“沒什麼特別的。”我大致能想象出人類在十年裡能有多少體驗,“最多就是多瞭很多贅肉。”

“說的也是。”森岡像是放心瞭,“那麼,也差不瞭多少吧?”

“差不瞭多少?”

“就算我的人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己經預感到死亡的降臨?

“被逮捕以後不就玩完瞭嗎?就瞭結瞭。不過,就算能再多活十年,人生也不會變得有意義吧?”

“人活著的大部分時間都算不上在生活,不過是虛度光陰而己。”

“什麼意思?”

“很久以前我在工作時認識的一個男人這麼說過。”那是距今大約兩千年前的一個思想傢。

“真有趣。”森岡第一次咧開嘴笑瞭,連連點頭,“說得沒錯啊。被我捅瞭的那個傢夥也沒怎麼好好生活。他那也不算是人生,不過是虛度光陰罷瞭。”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拿刀捅他?”前面的貨車向左拐彎瞭,我踩下油門,拉近瞭與再向前一輛車之間的距離。車的左右兩側,是一片片的水田。

森岡看都不看我一眼,反而扭頭望向窗外:“我不知道。”

“你們怎麼總是不知道自己都做瞭些什麼。”

“什麼叫‘你們’?是想說最近的年輕人嗎?少自以為是瞭。”

“不,我是在說你們人類。”

森岡嘆瞭一口氣,估計他已經在後悔怎麼會上瞭一個這麼討人嫌的傢夥的賊車。

“你們是在街上吵的架?”我說出自己的猜測。

“是因為刺傷瞭我老娘。”

“你是說對方?”我推測森岡是為瞭向對方尋仇。

“不是,是我刺傷瞭我老娘。”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回到離開一年的傢,老娘正在打電話。然後我頭腦一熱,把我老娘給刺傷瞭。”

“等等,你刺中的不是那個年輕人嗎?”我指指收音機。我記得當時報的應該是“在鬧市街上殺人”。

“那是後來瞭。”森岡更像是在自己整理思緒,“我刺傷瞭老娘以後,腦子一片混亂,就跑出瞭傢門。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到瞭澀谷。有個傢夥笑得跟個白癡一樣,我看他不順眼,就上去揍瞭他。”

“因為看不順眼就揍人,揍的時候就順手拿刀捅過去瞭?”

“因為剛捅瞭老娘,腦子糊裡糊塗的,也不知道是亢奮還是焦躁,總之就是非常生氣,火冒三丈,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捅過去瞭。”

“那人就因為這種理由被刺死,還真是無妄之災。”話雖如此,但歸根結底,那個年輕人的死還是要追究到我們頭上。畢竟,人類的意外事故或突發事件都跟我們死神有關。

相信這一定也是因為我某個同事在調查之後,遞交瞭結論為“可”的報告。

“不過,照你剛才所說的,我終結的並不是那傢夥的人生,而隻是終結瞭他無所事事的光陰,對吧?那麼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你還真能順水推舟啊。”我說。

他沉默瞭。

“那麼,你母親沒事吧?”

“煩人!”

“就因為你母親打電話,所以你拿刀捅她?你討厭電話?”

“因為電話的內容很過分啊!”森岡的表情凝固瞭,一下子失去瞭血色,我甚至好像聽到瞭嚓的一聲。漸漸地,車流順暢起來,看見瞭“宮城縣”的路牌。

3

看來,就算是逃亡中的殺人兇手也會感覺到肚子餓。之前森岡一直嚷嚷著沒工夫休息,此刻卻拿“空著肚子什麼都辦不成”來當借口瞭。

車駛入宮城縣不久,我們就進瞭昏暗的國道邊上的一傢很小的拉面店。櫃臺後坐著白發蒼蒼的店主,除瞭我們以外再沒有其他客人。

我和森岡並排坐著吃拉面。一時間,隻聽到撲哧撲哧的吃面聲,誰都沒有說話。我沒有味覺,所以不過是重復著將面前的食物塞到嘴巴裡的動作,森岡吃到一半,卻抬起頭大叫:“大叔,好吃啊這面。好吃!”

“啊,是嗎?”店主頭也不抬地說,“那麼,要吃光啊,別剩下。”

“這麼好吃的面怎麼會剩下啊。”

我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他的側臉,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說不清是感動還是驚訝。迄今為止,我遇到的大多數人一旦犯下罪行,都會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就像背上背著沉重的石頭或酒桶一樣;也有人會顯得焦躁或膽怯,甚至變得愈發兇殘,總之,他們都會失去平常心。

但身邊的森岡卻表現得很自然。雖然也曾亂逃亂竄,有時候還表現得很神經質,但是在拉面店裡,他卻能輕松地跟店主打招呼。

我猜他是意識不夠強,還沒有切實地感覺到自己殺瞭人吧,所以還不能切實地把握自己目前的處境。可以說他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但同樣也能說他是愚不可及。“缺乏想象力啊。”

森岡的嘴不動瞭,嘴裡含著拿筷子夾進去的面條,瞪著我問:“你在說什麼?”

我把視線轉開,看到瞭一臺電視機,斜放在櫃臺上方的架子邊上,正好在播送新聞節目。我下意識地看瞭看表,已經是下午七點瞭。

新聞裡正在報道森岡引發的事件,我沒感到意外,倒是森岡,頓時臉色鐵青,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連勺子都拿不穩瞭。店主似乎並沒有註意到這邊的情況,隻顧開著水龍頭洗鍋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感覺那水勢恰似瀑佈。

電視裡的播音員念出被捅死的年輕人的名字,同時公佈瞭死者的大頭照:紅頭發、圓鼻子、長下巴,很醒目的一張臉。然後,鏡頭轉到瞭案發現場澀谷的一條鬧市街,具體地點就在一個十字路口旁邊。

“犯罪嫌疑人森岡目前仍在逃亡中。”播音員繼續說,“另外,警方還查明,在案發前數小時,犯罪嫌疑人森岡的母親滋子女士也在傢中被刺傷。”

我飛快地掃瞭一眼森岡的側臉。

緊接著,屏幕上出現瞭森岡的大頭照。照片上的森岡穿著校服,應該是很早以前的照片吧,比此刻我身旁的這張臉更顯稚嫩。

森岡因為那張照片而顯得十分惶恐,身體咯咯震動。他偷偷看瞭店主一眼,又把臉轉開瞭,弄得碗裡的湯不小心灑瞭出來。

“別緊張。”我用隻有他聽得到的音量小聲說。

“啊?”

“你隻要表現得自然一點,就不會被發現。那張照片跟你不太像。”我若無其事地小聲回答。

森岡用力吞瞭一下口水,重新開始不自然地吃起瞭拉面。店主看起來一點都沒有懷疑我們。

結賬的時候,森岡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離開。我一早就估摸到這頓飯會是我付錢,於是拿出瞭兩人份的現金。

這時,店主叫住瞭森岡:“喂,你等一下。”

森岡停住瞭腳步,卻遲遲沒有回頭。我饒有興致地看著森岡和店主,猜測著接下去會上演一出怎樣的戲。

森岡緩緩轉過臉,臉上都抽筋瞭:“什麼事啊?”

“真的很好吃嗎?”

森岡一怔,面部肌肉慢慢松弛瞭下來:“是啊,很好吃。”

“那麼,下次再來吃哦。”店主的白色工作服上污漬斑駁、焦跡處處,這點點痕跡所表現的正是他一路走來的歲月的厚度。他伸出的手指如樹枝般微微顫動個不停。

“我們接下去要去十和田湖,來不瞭啦。”大概是放下心來瞭,森岡的口氣又變得粗暴起來,而我也終於知道瞭目的地。

“回程再來不也行嗎?”沒想到店主居然如此執拗,“反正什麼好吃啊之類的話也就是嘴上說得好聽。”

這話似乎並不是在說拉面的味道,或是在與客人進行交談,我覺得,那更是店主對其自身生活的感慨。

4

六號國道的尾段橫跨阿武隈川,一過橋,就到瞭四號國道。我按照森岡的指示,等綠燈亮起的時候向右拐上瞭四號國道。

“你要不要開一開這車?”收音機裡的音樂中斷瞭,開始播放人類的無聊訪談,於是我百無聊賴地跟他搭話。

“我沒駕照。”

“你沒想過乘火車去嗎?”

“我說,你大概不知道吧,十和田湖,尤其是奧入瀨那一帶,開車去更方便。”

“奧入瀨?我要去那裡嗎?”

“吵死瞭。”

“很吵嗎?那我說多小聲你才不覺得吵?”我可不打算把收音機的音量關小,但要我放低嗓門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說你煩啊!”

“不走高速公路行嗎?”我問出瞭剛才就有的疑問。如果朝北走,應該有專門的高速公路,不過是收費的。我還沒有開車去過那裡,但如果他這麼要求,應該也沒什麼難度。

“高速公路啊……”森岡說著挖瞭挖耳朵。

四號國道是雙車道,車流明顯順暢瞭很多。和剛才經過的道路相比,這條路左右兩邊多瞭很多華麗的燈飾牌,一派繁榮景象。依路牌所示,筆直前行將進入仙臺市地界。

“走哪邊都可以。”他模棱兩可地說。他在進行心理鬥爭,既不想讓人看到軟肋,又像是下定決心要訴說心底的軟弱,“雖然說最近的破案率很低,但照片都公佈出來瞭,萬一追起來,我也早晚會被抓住。”

“畢竟是殺人兇手嘛。”

“所以呢,”森岡有些懊惱地擰著唇,“我想快點把事情解決瞭,然後去警察那裡自首。”

“你是說你有事情要做?”

“但是呢,”森岡眼底浮現出幽暗之光,“我又希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真復雜。”

簡而言之,森岡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心情。於是,為瞭爭取更多時間,不用過早下決定,他最終還是選擇瞭不走高速公路。

“說起來,這可是我最後的旅行瞭,自然是要盡興啊,就是這道理。”

“你不反省嗎?”我問他,“傷瞭母親殺瞭人,卻連一點想要反省的意思都沒有,這樣好嗎?”

“你問我這樣好嗎……”森岡像是被這棘手的問題難倒瞭,皺著眉頭說,“不過,我是沒有什麼好內疚的。像被我捅的那個,那種人死瞭會讓誰感到困擾嗎?”

“我是不會感到困擾的。”我很老實地回答,隨後又補充說,“就算你死瞭,我也不會感到困擾。”

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迷惑,森岡從口袋裡掏出小刀貼近我的腹部,刀尖上還殘留著血跡。“你可別得寸進尺哦。你要明白自己現在的狀況!”

“我覺得我很瞭解狀況啊。我正載著你朝北開。這輛車是你想在有生之年乘坐一次的車,你要去十和田湖那裡一個叫奧入瀨的地方辦件事。你想盡情享受這次旅行。這就是現在的狀況。”

“你算什麼人啊!”

“話說回來,”我突然有點好奇,“所謂的旅行是指什麼樣的行為?”雖然這個詞我常聽到,也大致瞭解說的是什麼,不過還沒有人類向我直接解釋過。

森岡登時啞口無言,顯得非常驚訝。“我不知道。”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接著解釋說,“就是移動很長一段距離,然後找個地方住,差不多就是這樣。唔,然後嘛,就是觀光之類的。那樣就叫旅行吧。這種事還需要說嗎?你是不是白癡啊?”

“原來是這樣啊,受教瞭。”我點頭,“那麼,找地方住吧。”

晚上八點,仙臺車站前一派繁華。車站兩側的百貨商店與寫字樓鱗次櫛比,往右看,還能望見沿著軌道行駛的新幹線。建築物樓頂上的廣告牌燈光閃爍,到處都反射著行進中車輛的頭燈及剎車燈的燈光。玻璃被雨水打濕瞭,給這些五彩霓虹平添瞭一圈光暈。前面是紅燈,我停下瞭車。十字路口的人行橫道上,行人如潮水湧過,五顏六色的雨傘隨之攢動。

“我來說點瞭不起的事吧。”森岡指著十字路口說。

“好,說說看怎麼瞭不起瞭。”

“這裡有那麼多的人,當中卻沒有一個曾經殺過人,瞭不起吧?”他像是要一吐心底的絕望與孤獨。

“那我來說點更瞭不起的事吧。”我說。

“真煩。”

“這裡有那麼多的人,但正在為瞭人類而煩惱的大概一個都沒有。”

“你白癡啊,每個人都充滿瞭煩惱的。”

“那隻是為瞭自己在煩惱而已。他們並沒有在為瞭人類而煩惱。”記得這也是以前哪裡的一位思想傢說過的名言。

森岡哼瞭一聲,別開瞭臉。

“那麼我們住哪裡?這裡好像有幾傢商務旅館。”

我其實並不需要睡眠,就算通宵開車繼續北上也沒問題,但考慮到森岡會疲勞,我想還是需要休息一下。沒有比跟一個疲憊的人類打交道更累人的瞭。

“我不住旅館。”

“那新聞裡公佈的照片跟你不是很像。你隻要別表現得很可疑,我想是不會暴露的。”

“不是說這個。”森岡的臉沒有血色,“旅館裡一般睡的不都是床嗎?”

“你不喜歡床?那麼就在車裡睡吧。”

“車也不行。”

“你臉色發青哦。”

“知道瞭,知道瞭。”聽聲音,森岡要抓狂瞭,他不耐煩地說,“那就隨便住個什麼旅館吧。真煩!”

5

穿過車站軌道下方的連接道路,到瞭東口,緩緩地拐過一條彎道,再順著寬闊大道前進一段距離之後,我們找到瞭一傢商務旅館。

森岡似乎是怕我逃走,要瞭一間雙人房。站在前臺接待我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姿挺拔如退伍軍人,他將視線在我和森岡之間來回掃視過後,問:“你們莫非是HOMO(homosexual 的縮寫,意為同性戀者。)?”

森岡的眼神霎時間變瞭,鼻子以上部位僵住瞭,面頰以下部位開始抽搐,與此同時,他的手往口袋伸去。我忙用左手按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他是想掏出口袋裡的小刀。

森岡當場一翻白眼,膝蓋一彎就要往下倒,我忙用肩膀支撐住他——是我一不小心用沒戴手套的手碰瞭他。這要是被我同事看到可就麻煩瞭,我這樣想著,下意識地環顧瞭一圈,然後趕緊從上衣兜裡取出一副黑色皮手套戴上。

“怎麼瞭?”那個中年旅館工作人員將房間鑰匙遞給我說,“這小年輕睡著瞭嗎?”

“他累瞭,而且你剛才的話給他帶來的刺激不小。”

“我的話?”

“HOMO,你說過吧?”

“那明顯是開玩笑的。而且,就算真的是HOMO,也沒什麼丟臉的呀。難道你們真的是?”

“這傢夥是homo sapiens(拉丁語,意為人類。)。”我看瞭一眼倒在我懷裡的森岡,回答道,“我可不是。”

床上的森岡被噩夢魘住瞭,他的身體扭向窗邊,一邊磨牙一邊嘰裡咕嚕地說夢話。我在床頭俯視瞭一會兒森岡,當時鐘指向深夜零點的時候,我決定去逛一圈。難得能來到人類的街上,不去聽會兒音樂可就浪費瞭。

我把森岡留在房裡走出瞭房間,猶豫瞭一會兒帶不帶鑰匙,最後決定還是悄悄從窗口出去。我走過床邊,打開瞭窗戶。

正當我打算從窗口潛行外出時,突然聽到森岡一聲叫喚:“深津先生……”

我差點要糾正他說“我是千葉”,不過看來他是在說夢話。

“深津先生,救救我……”他說著,身體蜷縮成一團,像是幼兒保護自己一般。

6

走出旅館,天氣依舊不好,好在雨勢減小瞭許多,所以我決定不打傘。我仿佛是被整齊排列的街燈誘導著走上瞭那條昏暗的小路。沒走幾步,我便遇上瞭一個青年。

起先是聽到瞭聲響。從右面的停車場那邊傳來瞭像是小動物頑強威嚇什麼東西似的聲響。

在停車場的最裡面,一個青年面對水泥墻而立,激烈地揮舞著手,時蹲時站,左右移動,簡直像是在黑暗中跳舞。

回過神來,我已經跨入砂石鋪成的停車場,並正在靠近那青年。我是被那如同長長的呼氣的聲音所吸引瞭。他之所以揮舞著手,似乎是為瞭搖晃一隻噴霧罐,球體在金屬容器中滾動,發出咔啦咔啦的撞擊聲。而那近似於呼吸的聲音,源自噴霧罐的噴射。

當註意到我的時候,青年顯得有些驚訝。

“我隻是看看,”我邊說邊叫住他,“你在做什麼?”

那青年身材修長,體態優美,目光炯炯有神,小臉龐,有著人類裡算得上精致的五官。

“那是什麼?畫?”我指著墻問。墻上有一幅以藍色塗料塗成的像字又像畫的奇異圖案。深深淺淺的藍色交錯出流線型的文字,並有紅色鑲邊。

“GOD。”青年靜靜地回答,“是英文。”

的確,仔細看那藍色圖案,的確是三個並排的拉丁字母。“這是你的嗎?”

“你說神?”

“我是說墻壁。”

“啊,不是。這不是我的墻壁。”

“為什麼你要寫GOD呢?”我在想,如果我說我們死神也是神,然後再自謙忝列末席的話,眼前的這名青年不知會作何反應。

“這裡有CD店嗎?”我又問他。

“這裡基本上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他聳聳肩,“不過,出租錄影帶的店應該有的吧。”

“我還想問你件事。”

“什麼事?”他依舊拿著噴霧罐,站姿挺拔,談不上威懾力十足,卻自有一番從容不迫的氣度。那沉穩的感覺讓我認為就算我說我是死神,他都能自然地回應我:“我就知道。”

“人類為什麼會殺人?”

他的眼睛在一瞬間睜得老大,沉默瞭。豎在停車場邊的街燈,因為電壓不穩而發出嘶嘶聲,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他微微一笑:“為什麼要問我?”

“因為你正好站在我面前。如果是別人站在這裡,我會去問別人。隻不過是正好有疑問,而你正好就在眼前而已。”

青年還是沉默。估計他是在決定該不該搭理我。過瞭很久,他才開口說:“怨恨、憤怒還有算計。殺人的理由大概就這些吧。”

“算計?”

“如果那個傢夥死瞭,我的人生就會輕松很多——這樣的算計。在金錢方面、精神方面,衡量得失的算計。”

“人類總是會算錯。”

“你說得沒錯。”青年露齒一笑。

“其實,我現在正在和一個殺瞭人的年輕人一起旅行。”我試探性地對他說。

“怎麼可能。”

“我沒有騙你。那傢夥昨天殺瞭人之後就逃跑瞭,基本上沒表現出什麼負罪感。你說這是為什麼?”

“問我也沒有用啊。”青年騰出拿著噴霧罐的右手的食指撓瞭撓腦袋一側,隨後將目光落在右側的墻壁上,像是望著墻上的“GOD”這三個塗鴉大字,說:“問這傢夥。”

之後我們聊瞭很多,從“人類是多麼愚蠢”這個話題開始氣氛變得熱烈起來,然後又聊瞭有關“奇特的蚊子”“哲學傢的名言”等,話題多得聊不完,一直到背後傳來有人踩踏在小石子上的腳步聲。

“喂!”森岡沖瞭過來,“你在幹什麼,想逃嗎?!等等,這是什麼玩意兒,眼睛好辣啊……疼死瞭!怎麼一股香蕉水的味道!”森岡嚷嚷著站到我身邊,一邊用袖子遮住眼睛,一邊望向墻壁上的塗鴉。

“畫會刺激你的眼睛?”我對此完全不能理解。

“啊!這傢夥!”森岡這時才註意到一旁的青年,“這傢夥是誰?”說著伸手就去摸屁股後面的口袋。他又想亮刀瞭,還真是乏善可陳的傢夥。

“刀沒瞭哦,我已經扔瞭。”聽到這話,森岡立刻青筋暴起。

“他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沒有負罪感的殺人犯?”青年的口吻不像是開玩笑,但卻顯得輕描淡寫。

“難道你把我的事情給泄露出去瞭?這傢夥是什麼人?”森岡向前邁瞭一步,站到青年正對面。他像是突然切換到瞭另一種人格,怒目圓睜,嘴角抽搐。這和在旅館前臺登記的時候一樣:眼睛幾乎不眨,像是被什麼黏液覆蓋瞭一般,閃著渾濁的光。原來如此,這個年輕人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刺傷瞭母親,又在鬧市街上刺死瞭另一個年輕人。

青年大概也察覺到瞭這一變化,微微舉起雙手:“喂、喂,你其實不是真的殺人犯吧?”

“啊。”森岡那雙原本就像剃刀傷口的小眼此刻瞇得更細瞭,“是、是啊,當然嘍。殺瞭人的傢夥會在這種地方晃悠嗎?”

“也是。”青年慢慢地應聲。

森岡看瞭看墻壁,又看到青年手上的噴霧罐,就說:“塗鴉嗎?什麼呀,原來你也不是什麼好人嘛,同類呀。”

殺人兇手跟塗鴉者能算什麼程度的同類,這不是我能判斷的。

“話說,你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點逃?”

“可以逃嗎?”

“不可以。”

青年看著我跟森岡你來我往之後,問道:“要不要我開車帶你們去車站對面出租錄影帶的商店?”

我一回答“那可真是幫瞭大忙瞭”,森岡便細眉高吊,愈發顯得像蜥蜴瞭。他怒道:“開什麼玩笑,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旅館裡!”

青年打開停在停車場附近一輛車的後備廂,將行李放瞭進去。

我問他:“這是你的車嗎?”

青年微笑著回答:“我的四驅車可要帥多瞭。”

“什麼呀,那麼這車是你偷來的?”森岡開心地笑瞭。他似乎是想說這麼一來,他就跟這青年更接近瞭。

這時青年突然說:“啊,警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的確可以看見車道上有紅燈閃爍,連我也明白那是警車。沒有拉響警笛,但正朝我們這邊靠近。

“糟瞭!”森岡立刻慌瞭,他咂著嘴,左右張望。

“最好不要亂來。”

但森岡根本聽不進青年說的話,完全陷入瞭混亂當中。然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躍入開啟著的後備廂中,這反應完全出自其冒失的本能,但青年卻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配合地關上瞭後備廂。

我和他就這麼站著,直直地望著警車的動向。最後,警車拐瞭個彎,不見蹤影瞭。

“他真的是殺人兇手嗎?”青年沒有立刻打開後備廂,而是垂下目光問我。

“的確顯得很若無其事吧?”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他這樣做難道就不怕我們兩個去報警嗎?”

“單純,做事不經大腦。腦子容易發熱,一沖動就殺人,而且絲毫沒有罪惡感。警察來瞭就逃,後備廂開著就鉆進去,完全不考慮後果。人類都是這樣的嗎?”我感到疑惑,“殺人兇手都是不會感到後悔的嗎?”

“怎麼說呢,”青年歪著頭,“如果會後悔的話,就不會殺人瞭,我是這麼想的。”話裡似乎也表達出他的決心。

許久,我們不發一語,似乎都在等著另外能有一個人來為我們解惑。

“接下去你們打算怎麼做?”就連他這麼問的時候,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風在呼呼吹。

“這傢夥要去十和田湖,好像有個什麼叫奧入瀨的地方。”

“是奧入瀨溪流。”他的面頰稍許有些松弛瞭。

“你知道?”

“那是以十和田湖為上遊的溪水,很美。我隻去過一次,但真的很好。十和田湖還有奧入瀨,都能讓人安心。”

“安心?”

“我時常會想,人類跟動物的區別之一,人類特有的痛苦之一,就是幻滅感吧。”

“幻滅感?”

“一直依賴著的人實際上是個膽小鬼,或者信任的英雄實際上卻是個擅長搞陰謀的奸詐小人,或者身邊的同伴實際上是敵人等等,碰到這種事情,人類就會感到幻滅,進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動物的話,大概就不會這樣吧?”

“這跟那湖有什麼關系?”

“那片寬廣的湖泊,或者奧入瀨那美麗的水流,是絕對不會背叛我的,是不會讓我產生幻滅感的,我能夠確信這一點,所以感到十分安心。”

“我聽不太懂,你是說,因此這傢夥才會想去那裡?為瞭讓自己安心?”我說著敲瞭敲後備廂。

“誰知道呢,或許不是吧。”他挑起一邊的眉毛,“或者,他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對他來說,如果不完成那件事情就會死不瞑目,也許他是抱著這樣的心理吧?”

死不瞑目?對我們死神來說,死瞭就一定是死,我們會認為這種說法很可笑。

“我也有哦,必須要做的事情。”青年說。

我也不能一直和這青年這麼聊下去,於是請求他:“能不能請你打開後備廂?”

“我完全忘瞭這回事瞭。”他笑著打開瞭後備廂。

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森岡會一邊叫囂著“你們打算關我到什麼時候”,一邊跳出來,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看到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會昏過去一般,緊閉的眼皮在不住地抽動,就像是一個害怕得不得瞭的孩子。隻見他半張著嘴,牙齒咯咯打戰,很小聲地說著什麼。我把耳朵湊上前去——“深津先生,深津先生……”他呢喃,“救救我……”

7

“你醒瞭?”等森岡睜眼醒來,已經是早上八點瞭。他拉開厚厚的窗簾看外面,因為烏雲密佈而流露出一臉的厭煩。“今天又下雨。”

“你睡得可真熟。”昨天到最後,是我把森岡從後備廂裡拽出來背回旅館,再放到床上去的。一躺下,他的眼睛就再也沒睜開過一次。“你在車的後備廂裡待得幾乎都失去意識瞭。”

森岡一面把襯衫下擺塞到牛仔褲裡,一面恨恨地重復瞭“後備廂”這個詞,同時臉色變得很難看。然後,他像是要掩飾什麼似的,粗暴地喝道:“快給我出發,好事不宜遲!”

“你打算做的會是什麼好事嗎?”

“你到底算什麼啊?”森岡一邊用手指劃著副駕駛座那邊的車窗,描著窗玻璃外側滑下的雨滴的印痕,一邊問我。這時,我駕駛的車己經開上瞭四號國道,穿過瞭仙臺市,正沿著宮城縣北部的城區前行。道路兩旁都是水田,零星地分佈著古老的民居。路上沒什麼車,開得十分順暢。

“你為什麼不逃走?”

“可以逃嗎?”

“都說不可以瞭。不過,你真的不害怕嗎?還有,你不用工作嗎?”

像這樣跟你一起行動就是我的工作哦,我在內心回答。

時間在無言的沉默中流逝,收音機裡接連播放著搖滾樂曲,我一點都沒覺得無聊。以正統手法演奏的樂曲,配合幾乎感受得到歌手到位的眼神的歌聲,讓我沉溺在其深邃的內涵中。我正在感嘆音樂之美妙的同時,不知不覺已開過瞭宮城縣,標示著“一關市”的路牌出現在我們面前。景色依舊,廣告牌、超市、田園,接連反復躍入眼簾。

又過瞭一會兒,我看瞭一眼駕駛座附近的儀表,發現顯示燃料存量的油表已經降到最低。“這玩意兒如果空瞭,還能繼續開嗎?”

“白……”森岡差點連話都說不清楚,“你說什麼白癡話,快找地方加油啊!”

“要這樣做啊。”

過瞭不到五分鐘,就看見瞭一傢加油站,我把車開瞭進去。我雖然並不清楚加油的具體手續,但打開車窗後,根據店員的指示操作倒也不怎麼麻煩。在加油過程中,森岡突然開門下車,於是我也趕忙跟著他下瞭車。

“一直坐著,腰都快痛死瞭。”他手扶著腰,舒展身體,我也模仿他的動作。看來他不過是想活動一下筋骨而已。

周圍還停著好幾輛車,比我們的這輛大多瞭。或者說,我開的車實際上是小到極點的吧?使人聯想到困在一群巨獸中的小型犬。付完油費,我們再次前進。一直到又開過兩個交叉路口,我才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碰到過什麼事件?”

如我所料,森岡並沒有睡著,隻是在閉目養神。聽瞭我的話,他睜開右眼瞄向我:“事件?”他說著直起身,“昨天不是跟你說過瞭嘛,我拿刀捅瞭老娘還有個紅毛小子。”

“不是說這個。”

我想起瞭昨晚那塗鴉青年的話。他低頭看瞭一眼縮在後備廂裡發抖的森岡,喃喃道:“他或許是有什麼不愉快的回憶吧。”他話音剛落,積雨雲唰地突然裂開,月亮在那一瞬間露出瞭臉,仿佛在傳達著夜的啟示:沒錯,這就是正解!

“他小時候大概有過跟後備廂相關的可怕記憶,大概是什麼事件或者事故之類的,所以才會這麼害怕吧。”

我把他在後備廂裡發抖的樣子和在旅館的床上被夢魘住的事情告訴瞭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他嘴角立刻往下撇瞭:“真煩,關你屁事。”

我也不是非要聽到他的回答,所以開始欣賞起收音機裡傳出的音樂,吉他聲如砂石摩擦般響起。

“既然你那麼想知道,就告訴你吧。”過瞭不久,傳來森岡悶悶的聲音。

我差點回答,我沒很想知道啊。

“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森岡說話的腔調並沒有什麼變化,但卻像是下瞭相當大的決心,“我以前曾被綁架過。”

“綁架?”

“是我五歲的時候。那天,我下瞭幼兒園的班車,正準備回傢。身邊跟著一輛開得很慢的車我是註意到瞭,沒想到車門突然打開,把我拽瞭進去。那時候,我傢還是很有錢的。”

“現在不是瞭嗎?”

“我老爸是個有錢人,好像是什麼公司的管理層。老爸死瞭以後,我們就什麼都不是瞭,窮得都覺得可笑。”

“接著發生什麼事瞭?”

“我就被塞到後備廂瞭。”森岡揉瞭揉眼睛,像是喘息一般地做瞭好幾次深呼吸。

“後備廂?”

“我就被塞在後備廂裡,車開瞭一天。你能想象嗎?一個小孩子被關在又黑又窄的後備廂裡會有多麼害怕,我一直在發抖,以為就要被這麼關一輩子瞭。我覺得,這已經可以算是懲罰瞭。”

“懲罰嗎?”

“我一直就在那裡說,對不起、對不起。很感人吧?這是一個催人淚下的真實故事啊。一個小孩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卻要遭受這種對待呢?鼻涕眼淚、大便小便全在身上。”森岡的臉上出現瞭前所未有的痛苦表情,仿佛正在拼命忍耐著當時的恐懼、惡臭、驚嚇和屈辱。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回到瞭童年時代,連皮膚看上去都變得粉嫩有光澤瞭。

“然後呢?”

“那群綁匪把我關進瞭一棟老建築物的房間。”

“綁匪不止一個?”

森岡顯得相當痛苦:“有四個人。有個傢夥身上有一股怪味道,有個傢夥說話很兇,還有……”不知為何,他突然頓瞭頓,“還有一個腿上有傷的傢夥。”

“在什麼地方?”

“怎麼說呢,記不太清楚瞭。不過,應該離海很近吧。我聽到過海浪的聲音。啊,難怪!”

“難怪什麼?”

“難怪我很討厭海浪的聲音,聽到就想吐。別人都說那是什麼療傷的音樂,但我隻要聽到像海浪的聲音立刻就會火冒三丈。果然都是小時侯的那件事造成的。會讓我想到那時的海浪聲,讓我的心情變得非常糟糕。”

“你現在才想到嗎?”

“那房間很大,但是很破舊。鋪著一張紅色的地毯。那群傢夥把渾身屎尿的我揍瞭一頓以後,又把我拉到浴室沖水——連衣服都沒有脫!然後他們把我關在房間裡,從外面把門鎖瞭。”

“你沒想過砸碎玻璃窗逃出去嗎?”

“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森岡悲憤交加,神色復雜地說,“而且,那房間裡還有個傢夥監視我。”

“監視?”

“是一個拄著拐杖的大叔。他一直和我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一直在監視著我。然後,綁匪們就跟我傢裡聯系,要求贖金。總之,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後備廂和床的,我被監禁的那段時間一直都躺在床上。”森岡用力抓瞭抓頭發,“我現在算是想起來瞭。”

“那麼,最後怎麼樣?”

“你還真是冷靜啊。”

“是嗎?”

“十五年來,我從來沒把這事情跟任何人講過!好不容易豁出去講出來瞭,你倒好,什麼反應都沒有。”

“真不好意思,我不管聽到什麼都不會驚訝的。”

森岡哼瞭一聲,很不高興地從旁窺視著我,說:“如果我說,我現在還要再去殺一個人,你會驚訝嗎?”

“要讓你失望瞭,真不好意思,”我老實地說,“我不驚訝。”

8

我在紅綠燈前停下瞭車,眼前堵著很多觀光巴士。似乎是從另一條支路上彎過來的,方向燈閃個不停,像是馬上要左轉。

“這附近是觀光地?”

“有中尊寺之類的吧。”森岡沒什麼興趣地回答。

“寺廟啊,你要去嗎?”我才這麼一問,森岡立刻就發怒瞭:“什麼呀,你在拿我開涮嗎?誰有這閑工夫!”

“是嗎?”

“啊,不過,去吃前澤牛(高級黑毛和牛,與松阪牛齊名。)吧!前澤牛!”

“牛?”我看瞭一眼車裡的鐘,已經上午十一點多瞭。由於半路上車道減少、道路擁擠,車速下降瞭很多。“你有這閑工夫吃飯嗎?”

“真煩。”森岡不悅地嘟起嘴,指向左手邊的指路牌,“那裡,往右轉,不是有傢餐廳嗎,去吧!”

“你有錢嗎?”其實我是無所謂的,不過還是想先問一問,以防萬一。

森岡像是認為這是一個侮辱性的問題,他悶瞭一會兒,才漲紅瞭臉諂媚又虛張聲勢地說:“我說,這是我最後的旅行瞭,不是應該由你來請客嗎?”

“人生最後一餐牛排嗎?”我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語。森岡將會在幾天後死去,因為我將會提交“可”的報告。

供應牛肉的餐廳造成一頭牛的樣子,我不知道這算是別具匠心還是品位低俗,總之,寬敞的店裡還是相當地熱鬧。

森岡大概是想盡量不引人註目,挑瞭最靠角落的座位坐下。打開菜單掃瞭一眼後,看著我說:“這裡好貴啊。”然後,他又點頭嘟囔著“算瞭,反正都來瞭”,便開始向走過來的服務員點單。“牛肉要幾分熟?”服務員問,他連忙生硬地回答:“普通就好。”

我隻點瞭一杯咖啡,服務員露出瞭嫌棄的表情,森岡也顯得很驚訝。

“你不吃牛排嗎?”

“我分辨不出味道。”

“那也總得隨便點些吃的呀。”

“我不用瞭。”我直接拒絕。店員正要離開,我又問他:“你不問我咖啡要幾分熟嗎?”那店員聽瞭露出一臉的驚詫,森岡也拿厭惡的表情對著我。

我覺得在上菜前就這麼一直沉默地坐著也不錯,但考慮到這樣過於怠慢,便就森岡過去的事情再度詢問:“你小時候的那件事情有沒有成為一時的話題?”

“真煩。”森岡像是嫌麻煩似的別過瞭臉去。我默默地等瞭一會兒後,他卻主動把右手伸到運動衫的內側裡,一言不發地掏出瞭一張紙。那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已經發黃的舊報紙。

我把舊報紙移到自己手邊,小心翼翼地緩緩打開,生怕弄破瞭。

店員端上來一盤噝噝作響的肉塊。他把盤子擺到森岡的面前,恭敬地招呼一聲後就退下瞭。森岡拿起刀叉開始默默地食用。我看見他把沾有醬汁的牛肉送到嘴裡、嚼碎、下咽,然後發出一聲感嘆:“好吃!”

“死掉的牛很好吃嗎?”其實我說這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森岡卻很不愉快:“別說這種話。”

於是我看起瞭舊報紙,是距今十五年前的一場交通事故的報道:深夜的一條縣道上,一輛物流卡車和一輛普通轎車相撞,普通轎車上的三名乘客不治身亡。原以為是一篇有關綁架事件的報道,結果大失所望:“這是什麼?”

“這是我小時候珍藏的報紙啊,前天離傢的時候帶在身上的。”

“為什麼要珍藏這個?”

“因為出車禍的那幾個就是綁架我的人。所以,隻要看一眼這個,告訴自己綁匪已經死瞭,就很安心。”森岡說,“這群人是白癡,在監禁我的時候居然出車禍死瞭。”

“這三個人是綁匪?”

“大概是去吃飯吧,要不就是去綁架別的傢夥,總之就是半夜三更開車出去出瞭車禍。”

“沒有寫他們是綁匪哪。”

“因為警察沒介入。可能誰都不知道吧。這些人是綁匪的事和我被關起來這件事,除瞭我父母,應該沒人知道。”

“那你是怎麼從那間關你的房子裡逃出來的?”

“是綁匪來放我走的。”森岡面部稍許有些顫動。

“綁匪?不是死瞭嗎?”

“不是啦。那裡不寫著隻有三個人嗎?還有一個,就是監視我的那個傢夥。”

“就是你剛才說的拄拐杖的吧。”

“隻有他死裡逃生。”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我隻記得他突然闖進房裡,拄著拐杖,很慌張的樣子。他渾身都在流血,估計還骨折瞭吧。總之,他對我說‘其他人都出車禍死瞭,你可以回去瞭’,然後就把我放瞭。”

“這算什麼……”我感到很難理解,這綁匪對你還真好啊。”或者說,居然還不忘記善後?

“那傢夥就是那樣的。”

“那樣到底是哪樣?”

森岡似乎很難回答,吞吞吐吐的,突然,他壓低瞭聲音說:“他很溫柔。其他幾個綁匪都戴著面具蒙著臉很可怕的樣子,隻有他沒有把臉遮起來,然後在房間裡……”說到這兒,他停頓瞭一下,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語,“監視著我。”

“也就是說,你是被那個人救瞭。”

“你說什麼?”森岡停住瞭叉子。

“那個人把你從那間屋裡放出來瞭,不是嗎?那你不就是被他救瞭嗎?”我繼續說,同時註意著森岡的反應,“就算他本意並非如此,但你的確是被那個綁匪救的。”

森岡像是想要爭辯什麼,嘴巴一張一合的。然後,他像是想通瞭,用力點瞭點頭,簡短地回答說:“或許吧。如果沒有那個傢夥,我可能更害怕,結局也可能更悲慘。那個人一邊監視我,一邊說瞭很多安慰我的話,比如‘隻要乖乖的就沒事’‘一定能平安回傢’之類的。不然的話,我的腦子一定會因為緊張和恐懼而變得不正常。話說回來,我現在腦子就已經不正常瞭。”他自嘲道,“是啊,情況更糟。那個負責監視我的綁匪,沒錯,的確是他救瞭我。”

從他說話的語氣中,我斷定實際上他比他說的還要感謝那個綁匪。我仿佛可以看見處於被監禁狀態的五歲的森岡是如何全心依賴著那個綁匪。“難道說,那個腿腳不方便的監視你的人,就是深津?”

“你怎麼知道?”森岡站起身,一把抓過桌上的餐刀對準我。一名店員扭頭朝我們這邊看過來,臉上露出後悔的神情,仿佛不想看到這令人不快的場面。

“是你自己說的呀。你被夢魘住的時候說夢話瞭,叫著‘深津先生,救救我’。”

森岡又坐回座位上。這年輕人,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發抖一會兒憤怒,慌慌張張的。“你說得沒錯。”森岡像是豁出去瞭,突出下唇說道,“那傢夥的確姓深津,不過……”

“不過什麼?”

“我現在就準備去殺瞭他。”他這麼說完,像是要確認自己的意思似的,把嘴巴張得老大,塞瞭一大塊肉進去。

9

走出餐廳,我們再次沿著四號國道向北開。雨更大瞭。我呆住瞭,不得不認為這積雨雲實際上是一路追著我來的。

“喂,你到底算什麼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森岡己經不知道第幾次問我瞭。

我向左邊望去,開口問:“怎麼瞭?”

“我說,你到底有沒有聽明白我說的話?”

“什麼?”

“我現在是要去殺人。”

“啊,這個啊。”

“啊,這個啊……”森岡似乎感到一陣眩暈,黑眼珠一陣轉動之後,問,“你這算什麼啊,你難道一點都不驚訝嗎?”

“你希望我驚訝?”

“不是這個意思。”

“肉好吃嗎?”

“嗯。”森岡被我轉移瞭話題,表情也柔和瞭一些,“感謝你的款待,非常好吃。”

趁著森岡回味那牛肉滋味的間隙,我開口詢問有關深津的事情:“你和那個姓深津的人後來就再沒見過嗎?”

“後來?”

“在你還是孩子的時候,他放瞭你。從那以後,你和深津還有沒有再見面?”

“這不是廢話嘛。”森岡的口氣很不耐煩,但隨後,卻又像記憶突然復蘇一般地改口說,“不,有一次。”

“有一次?”

“是我剛進小學的時候。那次我正好逃學。理由不記得瞭。反正我從小就有點多動癥,大概因為我腦子不正常吧,總之就是擅自回傢去瞭。結果卻在我傢附近的一條巷子裡,看見我老娘和一個男人在說話。”

“是深津嗎?”

“我覺得是他,不過我之後問我老娘,她卻不承認。我老娘的確不可能認識深津,而且她既然否認瞭,我自然也就相信瞭。但是,那人實際上的確是深津。”

“為什麼綁架你的人會到你傢來?”

“就是呀,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隻能認為他們是同謀瞭。”

同謀?我正想開口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卻發現眼前的車道突然增多瞭。幾乎同時,一輛車子橫插到我們車前。那是之前一直跟在後面的紅色轎車,現在趕超瞭我們。

森岡發出近似悲鳴的聲音,身體直往後仰。“這人開車也太危險瞭,開什麼玩笑!你快點反超回去!”

“反超以後呢?”

“不知道,不過不反超回去這事可沒完。”

但是,我被收音機裡的英文歌所吸引,錯過瞭反超的最佳時機。

又開瞭四十分鐘左右,我問森岡:“走哪邊?”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塊藍色的交通指示牌。

“右面啦右面。”森岡指指右邊,“走外圈這條,這條路離盛岡近。”

“和你的姓一樣嘛。”我發現兩者的發音都是MORIOKA,“所以你才要去那裡?”

“我的姓和盛岡同音不同字。你真無聊,別玩文字遊戲。”

“你想去的十和田湖就在那裡嗎?”

“在更前面。十和田湖是在青森,還是秋田?我說,你怎麼一點地理概念都沒有?”

“我很景仰你這種無所不知的人哪。”我轉動方向盤,讓車子往右拐。車子畫出一個舒緩的弧度後,筆直朝前。繼續往前,又看見瞭剛才的那輛紅色轎車。剛才明明那麼心急火燎地超我們的車,此刻卻絲毫不覺得開得有多快。而且我們還發現,那車時不時還會忽左忽右地扭著前進。雖然現在往來車輛比較少,構不成大問題,但森岡仍然說:“什麼呀,太危險瞭吧。”

雨滴打在車窗上。前方幾乎看不到建築。青山肯定是一路綿延,但灰蒙蒙的雲卻也如霧一般散開,遠方一片昏暗。

“你不問我原因嗎?”開過橋後,森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什麼原因?你不是說這條路近嗎?”

“不是。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愚蠢。我說的是,我去殺深津的原因。剛才不是說瞭嗎,我要去殺瞭那傢夥。一般不是都會問為什麼嗎?”

“我沒興趣知道。”我老實地回答,但考慮到這樣就無法繼續對話,於是又問,“那個姓深津的人是在十和田湖嗎?或者說是在那個叫奧入瀨的地方?”

“是啊,”森岡死死地看著前方,“好像是。”

“好像?”

“深津好像是在奧入瀨附近的一傢小商店裡幹活。”森岡咬牙切齒恨恨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

“我一直都不去回想。隻要一想到曾經被那樣綁架過,腦袋就會變得不正常,所以我一直都不曾回想。就算對我老娘也從來不提。沒必要保留這種渾身屎尿的回憶,對吧?”

“你那一直神經兮兮的性格,難道就是你小時候那起事件的後遺癥?”

“別說得那麼肯定。”

“你被關在後備廂裡的時候,曾經以為是受到懲罰,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吧。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懼當中,你還以為是自己做瞭錯事吧?所以,說不定你潛意識裡至今都在責怪自己。”

“責怪?”

“或者認為自己遭別人厭惡。”

“別胡說。說什麼因為過去不愉快的記憶而導致性格扭曲,什麼呀,這不是電影裡的老一套嘛,不要把我跟這種混為一談。”

突然,紅色轎車的行進路線扭曲起來。剛開始距離我們大約二十米,與我們一樣沿左側道路行駛,此時卻突然大幅度地歪到瞭右面的車道,剛以為他要換車道,卻又回到瞭左車道,就這麼歪歪扭扭地前進著。

“喂、喂,幹什麼呀。”森岡略帶不安地小聲嘀咕。

這時響起瞭喇叭聲。右車道上的一輛四驅車一邊避讓紅色轎車,一邊超瞭過去。之後,又有好幾輛車同樣把喇叭摁得震天響,呼嘯而過。

“該不會是喝醉瞭吧。在這種地方碰到車禍什麼的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們也快點超車吧。”森岡說著用手指按住我手中的方向盤,像是要往右轉。

我見這道路暫時沒有拐彎的跡象,於是也將車移動到超車道,踩下油門加速,在與紅色轎車並駕齊驅的時候,右腳更是用力。這時,卻聽到我左面的森岡發出瞭呻吟聲,或者說,是急促的喘息聲。

我剛想開口問發生瞭什麼事,往左一看,看到瞭那輛紅色轎車的內部。雖然是在雨中疾駛,但我卻看得很清楚。

開車的是一個光頭男子,腦袋呈雞蛋形。在後座上還有一個長著娃娃臉、留著劉海的男人,在他身邊坐著一個身體拼命晃動的女子。那女子揮舞著雙臂,似乎十分激動。娃娃臉男人想要制住她,穿校服的女子卻依舊把手伸向駕駛座的靠背。為瞭躲避那手,開車的光頭不得不彎下脖子,同時,車滑出車道。

“你看見瞭嗎?”一超過紅色轎車,森岡就說,他正將臉貼著車窗看外面。

“就因為他們打打鬧鬧才開得這麼歪歪扭扭吧。”

“不是這樣,那是綁架啊,綁架!”森岡這時肯定已經喪失瞭理智,“喂,你快給我阻止!”

“阻止?”

“車!你回到左車道然後踩剎車,逼他們停車。”

我沒什麼理由反對,便按照森岡說的做瞭。我先把方向盤往左打,開到瞭紅色轎車的前面,等把車速略微放緩之後用力踩下瞭剎車。隻聽一記刺耳的聲響,輪胎下揚起一片水花,整輛車幾乎往前傾倒。我的上半身快要飛瞭出去,幸好安全帶將我牢牢地拽回,但終因勢頭太猛,額頭撞到瞭方向盤上。副駕駛座上的森岡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車雖然停瞭下來,但兩個人都因沖擊太大而怔怔出神。

後面的轎車為瞭躲避我們而滑向瞭右車道,看來也是猛地將方向盤打到底,但因輪胎打滑,轉瞭半個圈,最終停在瞭我們斜後方。轎車激起地上的積水,蔚為壯觀地潑向我們的車身。

森岡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沖瞭出去,我緊隨其後。森岡筆直朝停下的紅色轎車走過去,步幅很大,身體前傾,看架勢仿佛要把這雨給踩碎瞭。光頭男同樣從轎車的駕駛座一側下車,對著森岡就是一通罵,那簡直就像是要回避戰鬥的虛張聲勢。總之,他滿臉通紅,像是破雨而來。

右車道上又開過兩輛車,盡管他們對胡亂停車的我們表示出瞭驚訝,但終究自顧自地開走瞭。

“你幹什麼啊!很危險的好不好!居然急剎車。”光頭男聲音大得像是想要把雨彈開,站在森岡面前,他足足比森岡高瞭一個頭。

“你想要對你後面的女人做什麼!”森岡眨眼的速度明顯減緩,仿佛要用眼皮將對手牢牢咬住。

“後面的女人?”光頭才扭頭往後看去,森岡便立刻動手瞭,他的拳頭狠狠砸在光頭的下巴上,隻聽砰的一聲,肉碰肉。

我在一旁閑著,不知該做些什麼,於是轎車裡的另一個年輕人也從車上下來瞭,像是要來陪陪我這個閑人。就是那個後座上的娃娃臉。他長得不高,體格倒挺魁梧。

娃娃臉男子向我跑來,剛一在我面前站定,就揪住我的領口抽瞭我左臉一記。我的脖子歪到瞭一邊。正當轉過頭想要看清他的臉時,被他從同一方向又抽瞭一下。

而森岡和光頭正扭在一起,你揍我一拳、我揍你一拳,你揪我、我揪你,重復著這組動作。森岡像是對鬥毆頗有心得,反而是光頭因為被揍的痛楚和體力消耗而顯出疲態,漸漸地,他出手的次數明顯減少瞭。

抓住我領口的娃娃臉依舊在抽打著我的臉。在我觀看右面戰況的時候,他也無數次地揮拳相向。每一次,他那討厭的拳頭都會害得我視野抖動。但沒多久,他揮拳的氣勢也漸漸減弱下去。等我回過神來,那娃娃臉已經把手從我身上放開,正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同時左手不住地揉右手。

“你疼嗎?”我問他。

氣喘籲籲的年輕人瞪著我,仿佛在望著一道無解的難題:“你這傢夥說什麼?”

“你怎麼瞭?繼續盡情地打我啊!”我無意挑釁,應該說,我是出於一片鼓勵之意。

然後我聽到瞭水花飛濺的嘩嘩聲,再次往右看,卻見光頭已經倒在地上,森岡正對著他一陣猛踹。森岡像是不要命的發條人偶一般反復踢出右腳,光頭則捂著肚子,嘴巴呈菱形張開,不停喘著粗氣。然後,森岡奔向瞭轎車,我急忙跟上。

“你這傢夥,你給我等著。”那娃娃臉年輕人卻又再度伸手要來揪我的領口。

“還沒打夠?我無所謂的,就算你打到明天早上都可以哦。”我回答。聽瞭這話,他當場蒙瞭,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

森岡打開轎車的後車門就往內部張望,追上來的我也從一旁打量著車裡的情形。

“你沒事吧?”森岡對著車裡問。他的臉漲得通紅,襯衫的肩膀處己經裂開,嘴巴和眼角都淌著血。

後座上的那個穿高中校服的女子正盤腿而坐,曬成小麥色的臉上化著濃妝,裙子卷起。

“喂,快逃!”森岡說著伸出手,不料那女子卻滿臉怒氣,一腳踢向森岡的胳膊。

“你幹什麼!什麼叫快逃啊?!”女子咬牙切齒,牙齦都露出來瞭。

“你不是被他們拐來的嗎?”森岡的眼神開始渙散。

“啊?”女子的眉毛狠狠擰起,“我不過是跟小可他們一起兜風而已,你說什麼傻話,別開玩笑瞭!”

10

副駕駛座上的森岡顯得十分疲憊。也不知道是在發愣還是沮喪,他以一種非常復雜的神情卷起牛仔褲的褲腳,註視著腳踝上的傷口。似乎是在踹光頭的時候,被皮帶扣勾出來的傷痕,這條線狀的傷口隱隱有血滲出。

他同我一樣,被雨淋得渾身透濕,又非常不喜歡濕漉漉的衣服貼著肌膚碰觸的感覺,因此每個動作都顯得很不自在,座椅上也濕瞭一大片。

“算什麼呀,剛才那女人。”離盛岡市區越來越近,在車開抵一個大型十字路口時,森岡鬱悶地開口抱怨。

“哪個是小可?”我看見前面是紅燈,於是踩下剎車。

那輛轎車並不是什麼綁匪的,單純隻是因為車座上那兩個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互相打鬧,才導致車開得歪歪扭扭的。

“管他是哪個啊。總之是倒黴透瞭。”

“你這個殺人兇手怎麼會想到要去救那個女孩呢?”

聽瞭我的話,森岡拿一雙細長的眼睛瞪著我:“我以為她是被人綁架的,搞錯瞭。”

“是想起瞭以前的自己嗎?”綠燈亮瞭,我發動汽車。看看表,近下午兩點。

“不知道。”

“為什麼人類連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

“真煩。”森岡不耐煩地說著,定定地望著自己左手邊的車窗。用襯衫袖管擦拭因為雨水而模糊的地方,然後把額頭貼在玻璃上,觀察著窗外的景物。

“怎麼瞭?”

“看不見山呢。”

“你要去的不是湖嗎?”

“這附近應該有巖手山。但是外面下雨,一點都看不清楚。”

“你要去?”

“嗯。”

“反正這是你最後一次旅行瞭,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就都去看看吧。”

森岡沒有立刻回答。想必是因為沒有必要順道走那麼一趟。他的目的地是深津所在的地方,與山沒有關系。但是,他自己也對筆直前進感到害怕。是害怕那湖,還是害怕遇見深津?或者說,他是害怕旅行結束?我忍不住說出口:“不管怎麼說,你心裡其實是很怕的吧?”

森岡誤解瞭我的意思,他語氣強硬地說:“我為什麼要怕山啊?順帶去趟山上有什麼?走,就去巖手山。”他強調著。

“你認識路嗎?”

“不認識,不過順著這條路開就會到的吧?”森岡順手指向左前方,信口開河道,“山這玩意兒,隻要你一直走總能碰上的。”

我按照他的指示從國道轉到瞭左側的一條小路上。的確,雖然並不是很清楚:但遙遠至極的前方,卻是看得到一方被厚得不能再厚的雲層遮蔽的天空,那後面似乎就真的隱藏著山。

開過一片寬廣的田地之後,又看到瞭四十六號國道的標牌。再次開回國道,很快又看到一塊路牌。

“喲,這不是小巖井農場嗎?”已經沉默瞭很長時間的森岡冷不丁地說,“真懷念啊。”

“你知道那裡?”

“小時候曾經來過,跟老娘一起。”

“就是被你刺傷的母親嗎?”

森岡看瞭我一眼,似乎要警告我別廢話。“那個時候當然還沒有刺傷她。”他莫名其妙地解釋瞭一句,“小巖井農場這個地方,原本是巖手山爆發的時候被火山灰掩埋的地方。”

“火山爆發啊。”我曾經好幾次親眼目睹火山爆發所造成的災害,不由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然後,經過上百年的時間,重新開墾為土地並且植樹造林,最後才成為瞭牧場。真的是費盡千辛萬苦呢,知道瞭嗎?”

“你真博學。”

森岡再次陷入沉默。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似乎正在回憶某些事情。而我因為無法斷定到底該走哪條車道,便一直挑比較空的那條時左時右地前進。

終於,森岡又開口瞭:“我從沒想過老娘竟然是我的敵人。”看他的樣子,就像是水池裡的水位上升瞭,水不得不溢出來一樣,話就是那麼自然地從他嘴裡說出來瞭。

“敵人?”

“就像你說的那樣。”

“像我說的?”

“你剛才不是說瞭嗎,是不是自從那次渾身屎尿的事情之後,我就認為自己遭人厭惡?我想,那大概是正解。我把身邊的人都看成是自己的敵人。”

“是嗎。”

“雖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的確是這樣。所以,這十多年來,我一直都是時刻處於戒備狀態,習慣先下手為強,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就算是在街上,我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動手揍人。”

“這不是電影裡的老一套嗎?”我把剛才森岡對我說的話還給他。

“你算什麼人啊。”森岡一愣,苦笑著說,“但是,我一直相信至少我老娘是和我一邊的。老爸死瞭,我又總是那麼胡來,但我覺得我老娘應該是能理解我的。”

“向母親撒嬌並沒什麼可恥。”我一邊回答一邊聯想到其他動物也都如此。

森岡以為我又在揶揄他,細長的眼睛再次向我掃來:“但是,我老娘竟然也是敵人。我真的很驚訝。”

“所以就刺瞭她?”

“我隻能刺她。”

雨一直下個不停,可見度很低,這讓我們迷路瞭好幾次。在來來回回繞路的過程中,轉眼已過傍晚。雖然時間長得連濕漉漉的衣服都已經快幹瞭,但森岡卻絲毫沒有流露出焦躁的樣子,不知他是累瞭還是覺得怎麼著都無所謂瞭。

等看見寫有“巖手高原”幾個大字的路牌時,夜幕已經降臨,四周一片昏暗。

我問森岡:“高原跟山一樣嗎?”

森岡回答:“當然不一樣啦。不過反正天已經黑瞭,就往那邊開吧。”

又前進瞭約莫一公裡,竟在路邊發現瞭一輛警車。雖然應該隻是查超速而已,副駕駛座上的森岡反應卻很大,他自言自語道:“這可麻煩瞭。”然後慌張地指向左邊說,“先往這邊轉彎吧。”

於是,我一個左轉,將車開上瞭一旁的小路。

11

雖然是突然到訪、衣衫破爛、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們依然受到瞭民宿老板的歡迎。這傢旅館似乎是夫妻共同經營。把車停在停車場,走進旅館,看見屋內站著兩個人。

女的應該是妻子吧,她微笑著對我們說:“正好今天有人取消瞭預訂的房間哦。”

男的應該是丈夫,他說:“你們正好趕上吃晚飯的時間哦。”

“你感冒瞭嗎?”女的看著我身邊的森岡問道。

森岡的嘴巴上罩著一隻口罩,是之前在便利店買的。雖然他一直都逞強說“這種高原地方,不會有人註意到東京發生的殺人事件”,可似乎心裡還是很不安。

“兩個男人跑到這種民宿過夜,絕對會被人懷疑的。”跟著來到二樓的客房,看到房內的兩張床,森岡苦笑著說。

“被懷疑?”

“不過反正你是不會介意的。”

然後我們回到一樓,在一個類似於飯廳的地方吃晚餐。陸續端上來的盤子裡盛著擺放考究的蔬菜和肉類。

除瞭我們以外,還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女子,還有一桌則是一男一女。一開始,森岡還擔心這些客人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該摘口罩,但隨後就完全被美食所吸引,吃到一半時把整張臉都暴露在眾目暌睽之下,還直咂舌。“這個——”他一口咬掉叉子上叉著的一塊肉,動著下巴說,“實在是好吃得要死!”說完一口吞瞭下去。

他就這樣不慌不忙地咀嚼著,不停地點著頭。

而我依舊對進食沒有什麼興趣,隻得仔細觀察森岡吃東西的樣子,努力加以模仿。於是我也用叉子叉起一塊胡蘿卜放到嘴裡嚼著,說:“這個——實在是—好吃得要死!”最後一口吞到肚裡。

“你耍我嗎?”看見我的動作,森岡皺起瞭眉頭,“這不是胡蘿卜嗎?”

用餐完畢,森岡捧著微微鼓起的肚子站起身,我們一起走出飯廳。“吃得太飽瞭,真的快死瞭!”他邊說邊揉著肚臍周圍。

“是嗎,快死瞭嗎?”我隨聲附和道,“的確是這樣呢。”

隨後我們去瞭院子裡。因為森岡自言自語似的嘀咕瞭一句“去外面乘涼吧”,便走出玄關,我自然也穿上鞋子,和他一起走出民宿。

“還在下啊。”森岡伸出手掌朝上,有點後悔地抱怨說。的確,雨依舊在下,即使隻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真不好意思。”

“為什麼你要道歉?”

“因為我還沒有看見過晴天呢。”

“你又在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森岡嘟囔著,仰頭對著夜空說,“如果不下雨,星星應該很亮吧?”

“星星很亮?”

“真煩。你怎麼什麼都要問?”森岡鄙夷地說,隨後突然站定瞭,“啊,這傢有狗?你瞧那個,是狗屋吧?”

民宿前是一個寬敞的院子,種植著許多樹,還有一塊大草坪,但最吸引眼球的,是一條拉得長長的繩子。不,應該說是鎖鏈吧。那條鎖鏈連接著院子的兩端,一端纏繞在一根柱子上,另一端則連接到一棟小屋內部。看來,這條鎖鏈就是被拴起的狗的活動半徑。

“是什麼狗?在小屋裡吧?”森岡與其說是在問我,倒不如說像是在問那隻狗。隻見他躡手躡腳地慢慢向前靠近。

“在裡面嗎?”我跟在他身後問。

“嗯,在呢,正盤著。”森岡彎著腰朝小屋的內部張望,“太暗瞭,看不太清楚,有點像是《日本的狗》(日本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傢巖合光昭的影集,主題為日本柴犬。)裡的那種狗。”

“像日本的狗的狗?”我無法理解他的說法。

走到離小屋約莫兩步距離的時候,森岡停下瞭腳步。

“怎麼瞭?”

“它在生氣呢。”森岡回答,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個悲傷的小孩。

豎起耳朵,的確能聽到小屋裡傳出長長的充滿戒備的低吼聲,顯然是在威脅我們,如果繼續靠近,它就要沖出來。

森岡沉默地站在那裡,雖然還企圖嘗試再看幾眼小屋中的情況,但那低吼聲卻愈發兇狠,他不由輕輕嘆瞭口氣。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他嘟囔著,與其說是在發泄不快和不安的情緒,倒不如說更多地是在抒發心底湧上來的濃濃的寂寞。即使被雨淋濕,依舊要背負起那一整片灰暗的天空——他似乎就是被這樣的落寞所吞噬。

12

第二天,自然依舊是雨天。

我們吃完早餐後便準備出發。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情,但等磨蹭完,卻發現快十點瞭。

森岡在玄關旁類似大堂的地方看晨報,他抬起戴著口罩的臉對我說:“好像沒有那起事件的報道。”但卻絲毫不見他松口氣的樣子。

“這話我說大概不合適,但如果我說這世界上每天都有新的事件發生,你覺得怎麼樣?”

結完賬,我們正打算穿鞋走人,老板夫婦過來送行。看上去很悠閑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我們:“今天二位打算去哪兒?”

我見森岡沒想搭理,就回答他們說:“十和田湖和奧入瀨。”

“那可真不錯呢,可惜今天下雨。”老板娘歪著頭說。

“開車要當心哦。天要是放晴就好瞭。”老板說著伸手撫摩下巴。

然後他們兩個人將一張畫有去十和田湖的大致路線圖給瞭我們。我和森岡笨拙地低頭致謝,轉身欲走,正在這時,他們叫住瞭我們:“啊,對瞭對瞭。”森岡立刻緊張地停住瞭動作,大概是以為自己被認出來瞭吧。然後他僵硬地慢慢轉過身,一邊當心著不讓口罩掉下來,一邊問:“怎麼瞭?”

“沒什麼。”那老板的聲音很自然,他解釋道,“您可能不知道吧,如果是想步行遊覽奧入瀨,從下遊往上走比較好。看著前方潺潺流來的溪水真的很有樂趣。”

森岡的肩膀松弛下來。我們再次低頭致謝,走出玄關。而那對夫妻似乎打算要一路送我們到外面,也一起來到瞭院子裡。

當我們靠近那間小狗屋的時候,裡面跑出一條黑色柴犬,夫妻倆親昵地撫摩起它來。

“啊,那狗。”森岡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那狗看上去體形不大,卻是威風凜凜,生瞭一張狡猾而又精明的臉。

“昨天你們有沒有被它吼?”老板娘問我和森岡。

“有啊。”我點頭,“我們靠近的時候它生氣瞭。”

“果然是這樣啊。這隻狗自己在小屋裡的時候總是這樣。”

“大概它認為那是它的私人空間吧。”老板笑著說。

“就算是我們靠近,它也會‘嗚嗚’地表示不滿呢。”

“是嗎。原來是這樣。”森岡盡管仍然心有餘悸,還是略帶膽怯地靠近那隻狗。的確,那狗完全不見昨晚警惕的模樣,非常老實。哪怕森岡蹲下來伸手過去,它都沒有介意,絲毫不見要吼的樣子。不僅如此,在森岡撫摩它背部和腹部的時候,它甚至瞇起瞭眼晴享受,然後順勢仰躺到他身邊。

戴著口罩的森岡睜著那雙小眼睛,不停地撫摩著那狗,我就在一旁看著他。“錯不在我啊。”他的聲音很小,似乎並沒打算讓別人聽到,但卻清楚地傳入瞭我的耳朵。

“這車真小。”老板指著我們的車,“很可愛呢。”老板娘微笑著說。

的確,和兩旁的車比起來,我們的車相當小,但整體給人一種雖然看上去像是縮著肩膀嬌小可憐,卻又無所畏懼的感覺。

“因為小,所以可以唰唰地往前開嗎?”老板問。

“不,是慢吞吞的。”森岡一副不屑一顧的口吻。

“比大踏步前進更可愛,不是嗎?”老板娘的聲音很溫柔,於是我也使用瞭最近才學到的一個詞語說:“是嗨喲嗨喲前進的。”與此同時,我想到,人類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永遠都是嗨喲嗨喲的。

我發動汽車引擎往前開,從後視鏡裡,我看見老板夫婦在對我們揮手。

我轉動方向盤,踩下油門,順著高原筆直開,如地圖上所示,到瞭一個頗大的丁字路口。

有一段時間裡,我一直被雨水敲打玻璃窗的聲音、一定時間啟動一次的雨刷聲、引擎聲和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所包圍。收音機收不到電波信號。霧氣彌漫,原本可以看到山的地方,此時也隻能看到一片朦朧煙霧。不知道當風吹散這煙霧的時候,躲藏在其背後的山是否也會一起消失?

“我時隔一年回到傢,看見老娘正在打電話聊天。”冷不防地,森岡又挑起瞭話頭。

我下意識地左右看瞭一眼,以為是有什麼我看不見的人物正在質問或者詢問森岡。沒有任何人存在,看來他是不問自答。

“她完全沒有註意到我回來瞭,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她說的話。掛電話的時候,我聽到她說‘深津先生你也要註意身體哦’,叫出對方的姓來瞭。”

“所以你懷疑你母親跟深津之間有什麼聯系?不過,那個深津可能不是你說的那個深津啊。”

“電話掛斷以後,我就追問我老娘瞭:‘跟你打電話的深津是不是就是那個綁匪深津?小時候來咱們傢的也是那個傢夥吧?’綁架我的傢夥居然跟我老娘認識,這不是太奇怪瞭嗎?!而我老娘前言不搭後語,完全無法給出合理解釋。這實在是太愚蠢瞭!”

“所以你就火冒三丈地刺瞭她?”我想起在仙臺的停車場遇到的青年所說的話。“人類會因為產生幻滅感而感到痛苦。”他是這麼說的。是一直被森岡認定為唯一同伴的母親讓他產生瞭幻滅感嗎?

“顯然是因為你用那種威逼的口氣質問,你母親才會嚇得前言不搭後語。”我說。

森岡卻搖頭道:“不,那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的表情。她欺騙瞭我。”

“但是,姓深津的那個人不是個好人嗎?他在精神上拯救瞭你。”

“而且還是他放瞭我。”

“那麼你母親對他懷有感激之情也不奇怪啊。”

“可綁匪就是綁匪。”

“唔,說的也是。”

“為什麼母親會和綁匪熟識,我可以想到的隻有兩種可能。”

“哦?”

“要麼就是我老娘本身參與瞭綁架,不然就是在事件發生過後,她跟深津搞上瞭。二選一,你說呢?”

“搞上瞭?(日語原文為“できた”,除表示男女間發生親密關系外,也有完成之意。)”是“完成”的意思嗎?

“我捅瞭老娘一刀後馬上就打瞭電話,按的是重撥鍵。然後撥到瞭奧入瀨的一傢小商店,接電話的是在店裡打零工的人。我就問‘有沒有個姓深津的傢夥’,結果對方回答說‘有’。”

“你和深津說話瞭?”

“沒說就掛瞭。用電話可殺不瞭他。”森岡的口吻淡淡的,卻讓人聯想到滿是倒刺的樹皮。

開上四十六號國道以後,我又去加油站加瞭一次油,以防萬一。隨後便一直在平坦的公路上驅車前進。車流量不小,所幸沒碰上令人厭惡的塞車。

我試著打開收音機的開關,音樂再度響起。似乎又開到瞭可以接收信號的地方,我不由放下心來。

“你這人還真是喜歡搖滾呢。”

“搖滾?”

“你不是笑瞇瞇地在聽嗎?”森岡看著收音機,抬瞭抬下巴。

“我笑瞇瞇的?”

“你可別說什麼音樂可以拯救人類的話啊,我最討厭這種屁話空話瞭。”

“準確地說,是音樂可以拯救人類以外的事物。”

森岡脫掉鞋子,把腳擱在儀表盤上彎起瞭膝蓋,同時把座椅靠背稍稍放低,雙手抱在胸前,說:“我睡一會兒好嗎?”

13

大約過瞭一個半小時,終於看到瞭標有十和田入口的路牌。地圖上寫著在這裡右轉,我便依言開上瞭一○三號國道。山路忽左忽右高低起伏,我也接連不斷地轉著方向盤。

“轉啊轉啊轉啊轉啊的,還真手忙腳亂呢。”森岡醒瞭,他把腳放下,臉朝前方湊瞭過去。天空依舊是灰蒙蒙一片,但雨似乎快要停瞭。“我說,差不多瞭吧?”

“地圖上是這麼寫的。”我伸出左手拿起紙片地圖放到眼前。開過這條山路以後,迎接我們的應該就是十和田湖。

“啊!”過瞭幾分鐘,森岡驚嘆出聲。

前方出現一面大湖,雖然因為陰天而霧氣彌漫,但依然可以看到那如同聚滿瞭水的一個巨大圓環。此刻我們位於高處,俯瞰到一個圓。

“是那裡嗎?”

“好棒啊!”森岡感嘆,“真大!”

我繼續順著道路駕駛,下山後逐漸駛近湖畔。環繞在湖畔的似乎是一棵棵的山毛櫸。我們沿著湖畔順時針前進,順著湖岸畫圓圈。副駕駛座上的森岡呆呆地將臉貼在玻璃上:“要是晴天的話,這裡應該更漂亮吧。”

我心裡暗想,天公不作美是因為我的緣故。

“真好啊。”過瞭一會兒,森岡深深地感慨,“又寬闊,又安靜。”

奧入瀨溪流似乎是從十和田湖一個叫子之口的地方向東北方向延伸的。子之口既是觀光船的碼頭,也有成排的小商店,還有停車場。

下車以後,森岡立刻舒展起身子來,像是要確認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還連接在一起似的用力左右扭轉著身體。然後,他再次轉向十和田湖,用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眺望著這片景色。他癡癡地看著,仿佛寫瞭一篇湖景風光的文章後又面對著它讀出來一般。

烏雲依舊無邊無際,灰蒙蒙地籠罩著天空。雨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停瞭。可能由於是工作日,停車場幾乎沒有什麼車,小商店前的店員和出租車司機看上去都很空閑。

我站在湖邊的導遊圖前,仔細觀看奧入瀨溪流的全景圖。

“深津在嗎?”我問他,他的眉毛動瞭一下,嘴唇與臉頰又開始痙攣。“我還沒去呢。”

“你母親如果真的跟深津有聯系的話……”

“錯不瞭,他們以前就認識。”

“那麼你母親會不會打電話跟他聯系,告訴他你可能會來這邊?”就算被刺傷瞭,打個電話總還可以的吧。

“啊——”森岡拉出一個長長的拖音,“這很有可能呢。”

“你還真是走一步算一步。”我表示佩服,“那麼你要殺他嗎?”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你的刀已經扔瞭。”

“無所謂用什麼東西來動手。”森岡說著掏出一把原先不知藏在哪裡的叉子,看來是從昨天去的那傢餐廳裡順手牽羊的吧。

“用那玩意兒能把人殺死嗎?”

“我可以戳他眼睛。”森岡說這話時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刺瞭他以後打算怎麼逃走?”

“我不逃。我不是說過嘛,我要去警局自首。”

“那麼,你快去那小商店吧。”我說。

森岡像是不滿意我的態度,繃著一張臉又甩出他的口頭禪:“你算什麼人啊。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去。”說完,他轉身背對著我往前走。

我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在停車場對面的一傢小店前,有一個男人正在烤著一串什麼東西。森岡走近那個人,板著臉孔開始搭話,口罩早就扔掉瞭。

和我預想的不同,森岡走回到我身邊,手插在褲袋裡,耷拉著肩膀,身子微微向前傾。

“深津不在嗎?”

“不,他的確就在那傢店裡幹活,不過據說今天休息。真是倒黴透瞭。據說他會在三點左右露個面,來還之前借的車。”

我看瞭一眼商店旁公交車站的時鐘:“還要再等兩個多小時嗎?”

“是啊。”

“那麼,”我試探著說,“要觀光嗎?”我伸出大拇指指向那塊奧入瀨溪流的標牌。旅行就是要觀光,這可是森岡自己說的。

14

森岡並沒有忘記民宿老板所說的話,他出乎意料地執著,說:“既然要去,那麼就從下遊開始吧。”於是我們決定搭出租車先去下遊。這樣,就可以從下遊開始,步行回到子之口。

司機告訴我們:“從這裡開始走,用不瞭三個鐘頭就能走到子之口。”我們便決定從他建議的地方開始行程。

下車的時候,司機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們說:“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然那裡的景色才真叫漂亮。”

森岡應道:“我們已經習慣天公不作美瞭。”

對我可言,奧入瀨溪流也是新鮮的。我不明白人類是因何感動而來到這裡,但依然還是對這緩緩流動、幾乎與地面等高的溪流產生瞭濃厚興趣。源源不斷的溪水潺潺地從前方流來,從我身旁滑過,讓我聯想到瞭大遷徙。

森岡無言地步行在樹木圍繞的散步路上。

他走到半路,站定瞭,輕嘆瞭一聲:“啊!”那聲音聽上去如同一個年幼的少年。一瞬間,我產生瞭錯覺,仿佛看到森岡的個子縮小瞭,變回瞭十多年前的那個孩子,身邊也同樣站著我。

眼前正是水流湍急之處,河床上有好幾塊巖石矗立,擋住瞭水流前進的方向。溪水撞擊著巖石,增強瞭水勢,仿似一隻冒著泡泡的白色的手在粗魯地拍打著巖石和河床。水花的白與巖石的灰交織出一幅天然的絕妙景色。

溪流周圍和突出水面的巖石上長有青苔,根據剛才那位司機的解釋,是因為這裡的水位幾乎常年不變,這樣有利於青苔的生長。

“真好玩啊。”走瞭大約一個小時,森岡突然發出感慨。

“好玩嗎?”

“雖然我們現在是逆流而上,但你不覺得這幾乎跟地面平行的溪流是在跟我們並肩而行嗎?”

的確,我們正和那流淌在身邊的溪水比肩同行。我一邊走,一邊像觀察人類一般觀察著溪流。鳥兒振翅飛翔的聲音和樹枝隨風搖曳的聲音裡交錯著嘩嘩的水聲,陣陣風輕輕拂過我的臉龐。我輕輕閉上眼,心想,隻要側耳傾聽這聲音,何嘗不是一種音樂?

又過瞭大約三十分鐘,我們走到一處能觀看到小瀑佈的地方。那裡放著的一張長凳上坐著兩位老人,應該是夫婦吧。我們經過的時候,他們正要站起來,卻見老奶奶一個不穩,向前摔去。

我和森岡差點撞到她,連忙站定。

我本來以為森岡又要像往常一樣發作,沒想到他一動沒動。

“不好意思。”雙手撐著地面的老奶奶向我們道歉。

一旁的老爺爺忙伸手撐住老奶奶的身體,將其扶起。“真對不起,內人走得累瞭。”他抬頭看著我們再次道歉,而他自己的腳步看起來也有點搖搖晃晃。

我不由指出:“二位好像都累瞭呢。”

老爺爺卻堅決否認:“不,我還精神得很,隻有內人一個人走累瞭。”臉上佈滿皺紋的他轉頭對老奶奶說,“來,抓好我。”接著,便順著我們來的方向離開瞭。

“老人傢走這段路,很累哪。”森岡說。

“那老爺爺明明很累瞭啊。”我覺得很奇怪,“他為什麼要說謊?”

“在逞強吧。”

“逞強?有必要逞強嗎?”

“不知道,應該是為瞭那個老奶奶吧?如果連老爺爺都累垮瞭,老奶奶不是會很不安嗎?所以他才要逞強。是這樣的,一般都認定信賴的人必須得比自己厲害。”

“是這樣啊?”

到此,我們的談話再次告一段落。

往前繼續走瞭十幾二十分鐘,森岡漸漸喘起瞭粗氣。大概是因為上遊逐漸接近終點的緣故吧,森岡的神色變黯淡瞭。

“雖然這事可能無所謂——”我邊說邊看著緩緩流動的溪水,和剛才的那對老人分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什麼事?”

“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不知道。”他還沒聽完就回答說,“什麼事?”

“那個姓深津的人,其實也是受害者?”

“啊?”森岡皺緊瞭眉頭。

“他會不會並不是綁匪的同夥,而和你一樣也是被他們綁架來的受害者呢?”

“你到底要說什麼?”

“因為其他綁匪都蒙著臉,隻有深津一個把臉露在外面,這一點是個關鍵。”我說是這麼說,可其實也是剛剛才註意到,“他當時拄著拐杖,對吧?很難想象綁匪會要一個受傷的人共同參與行動。”

“那麼大年紀的人瞭,會被綁架嗎?”

“就算是大人,隻要能要到錢,也是照綁不誤的吧?”我試著說。

“你在說什麼啊?這怎麼可能呢?連深津他自己都說自己是綁匪啊。”

“這就是那個呀。”我指著我們一路走過來的小路,“就跟剛才那對老人一樣,不是嗎?”

“剛才的?”

“深津當時是在逞強。”

“啊?為什麼?”

“為瞭消除你的不安。”

我此話一出,原本正打算開口的森岡立刻閉上瞭嘴。

“深津安慰你說‘沒關系的’,讓你安心。但如果深津自己也是被綁架來的受害者,那他的話還有說服力嗎?你還會安心嗎?”

森岡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仿佛正在努力回想當時那段可怕記憶的細節。“我不知道。”

“深津和你一樣,也被監禁在那間屋裡,但為瞭消除你的不安,他假裝自己是來監視你的人。”

“我說,如果真是那樣,綁匪一般會把深津給綁起來的吧?我那時還是個孩子,還好說,他可是個大人啊。”

“的確是這樣。”我點頭。

“什麼呀,別那麼輕易認輸啊。”

“反正我也不知道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我不過是把我想到的說出來而已。”

“你算什麼人啊。”森岡目瞪口呆,嘆著氣說道。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完全不在意剛才作的那番臆測究竟如何,但森岡卻不是。“但是,”過瞭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一句,“但是,大概是因為深津腿腳不方便吧。就算他能出那間屋子,憑那雙腿也逃不瞭多遠吧,所以索性讓他在房間裡自由行動瞭。對瞭,對綁匪來講,如果不綁住他,他就可以自行去上廁所什麼的,反而更方便。”

我聳聳肩:“真相如何我不關心。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綁匪們碰到的車禍搞不好是深津引起的。”

“你說什麼?”

“深津當時被塞到車子裡去瞭,至於是為瞭放他還是殺他滅口,就不知道瞭。總之,那天他上瞭那輛車,然後為瞭逃生,就在車裡反抗。”我回想起昨天看見的那輛歪歪扭扭前行的紅色轎車,“然後就發生瞭車禍。”

“那他能在車禍中逃生也隻能算是僥幸嘍,這也太危險瞭吧。”

“大概他覺得死瞭也無所謂吧?”其實是因為那個時候深津身邊沒有死神跟著吧。

“然後他再回來救我?一走瞭之不就好瞭?”森岡說完又忍不住嘀咕,“就他那雙腿,”他擠出幹笑聲,像是要一掃心頭的混亂,“怎麼都不可能吧。”

“不可能嗎?”

“不可能。”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你母親會跟深津取得聯系也就不奇怪瞭。因為深津並不是綁匪,而是你的恩人嘛。”

“那深津為什麼會來我傢?”

“大概擔心你吧。畢竟你們是共同的受害者啊。你在遭到監禁的時候,有沒有告訴過深津你傢地址?”

“不記得瞭。”森岡的太陽穴上血管暴突,“我說,假設這是真的好瞭,那我老娘為什麼不告訴我?老實告訴我不就好瞭?如果深津不是綁匪的話,就這麼跟我解釋不就好瞭?”

“我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說到這裡,我再次在腦海中搜索出與在仙臺遇到的那個青年有關的記憶,“或者是不想讓你感到幻滅吧?”

“幻滅?”

“深津對你來說,是值得信賴的人,不是嗎?如果你知道他也是受害者,一定就會感到幻滅,大概深津是這麼想的吧,他不想讓那個囂張的綁匪形象消失。”

“怎麼可能會感到幻滅?”

森岡一邊走,一邊用雙手用力撓著頭,那拼命的樣子好像在說,造成他思維混亂的原因就隱藏在發根處。

“等一下,如果真像你說的……”

“盡管我沒有你那麼博學……”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我這算什麼啊?我刺傷老娘,還殺瞭個小流氓,而這全都是因為我搞錯瞭?”

“不是因為你搞錯瞭。”

“如果老娘或者深津把事情如實告訴我,我大概就不會無端殺人瞭,我的人生大概也會不一樣瞭,開什麼玩笑!”

其實我認為人類做的事情大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並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答案。但是因為森岡似乎並沒有註意到這點,所以我說:“人類不是最擅長這種無聊的一念之差嗎?”

一片巨大的瀑佈映入眼簾,我們再次停住腳步,這片橫跨溪流的瀑佈寬約二十米,高不足十米,宛如一塊白色絹佈伴隨著清亮的水聲飛流直下。很多拿著相機的人聚在一起,相當熱鬧。

在一塊寫有“銚子大瀑佈”的標牌前,有好幾個遊客在拍照留念。

聽到瀑佈的聲音,見到人群,森岡才如夢初醒地將手從頭發上拿開。隨後,他一臉茫然地凝視著瀑佈。過瞭一會兒,他看著我說:“這個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的一生。”

“什麼意思?”我想起一個死神同事說過的話,他說人類看任何東西都可以扯上人生。

“這裡是河的上遊,是起點。那是瀑佈。這裡很氣派,人也很多。這像不像我們出生時的場景?我們出生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吧,大人們像過節似的,我們吸引瞭他們全部的註意力,每一個人都感到很高興。但是,隨著這水流啊流,就跟我們一路看過來的一樣,隻能是靜靜地、單純地往前流動瞭,你不覺得很像嗎?”

我側著頭望向他,然後回憶起剛才步行瞭兩個多小時看到的那條舒緩而美麗的溪流。溪水波瀾不驚地靜靜流淌著,保持著平衡的水位和沉穩的呼吸。“我覺得下遊的景色也不壞。”我這麼說道。

回到子之口的停車場,森岡去瞭一趟公廁,回來後對著我感嘆道:“好久沒有走那麼多路瞭。”然後,他把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湊近瞭我,“喂,你說我該怎麼辦?喂,你說到底是怎麼樣的?深津會是那起事件的綁匪嗎,還是說他跟我一樣都是受害者?”

“那有什麼區別嗎?”

“碰到深津我到底該怎麼辦……”森岡兀自呻吟的時候,三十米開外的小商店前面出現瞭一個男人。

那是個中年男子,頭發略顯稀疏,濃眉,眼睛低垂,拖著行動不便的左腿,走路的時候像是要用手拽著腿才能艱難地往前走。

森岡呆呆地看著那個人。

我問他:“那就是深津?”他卻置若罔聞。

過瞭好久,他才求助似的問我:“我說,我說那個人,你看瞭有什麼感覺?”

“什麼什麼感覺?”

“像是個膽小的綁匪,或者,是一個會為瞭逞強而假裝綁匪的人?”

我可無法清楚地斷定這兩者存在怎樣的差異,於是我回答:“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去用叉子戳他眼睛也好,上前打個招呼然後直接回去也罷,都和我沒關系。”我能確定的隻有一點——再過五天,森岡就要喪命。

“拉面!”這時森岡突然說。

“什麼?”

“我們來的時候吃過的那傢拉面店,回去的時候再去一次吧。”

“國道邊上的?”

“那傢店裡的大叔,說不定在等我們呢。”

接著,森岡朝小店那邊跑去。我看見地上掉瞭什麼東西,蹲下來撿起後叫道:“喂,你忘瞭你的叉子!”

這時,一滴雨點突然滴到我臉上,我抬起頭,看見那個站在小店前的中年男子露出瞭驚喜交加、終究要哭出來的表情,努力拖著腿朝森岡走去。

《死神的精確度(死神的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