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小許老師,林晚星還能心平氣和地,為學生們的“謊言”辯解。
但真當她下班鎖門,走到老體育場外,看到球場邊的學生們,氣還是不打一處來。
站在體育場入口遠遠看去,塑膠跑道上隻有陳江河整一人繞場跑圈。秦敖則大馬金刀地坐在看臺上,嘴裡叼著根煙。場邊,俞明和林鹿頭湊在一起。他們一人蹲著、另一人坐在地上,雙雙捧著手機,像在一起玩遊戲。
踏上草地,向學生走去,林晚星能聽到男生們嘴裡“傻丨逼”“這不上”“這打野媽死瞭”之類的激烈言辭。
作為目前的監督老師,林晚星理應為學生們目前積極到場訓練的態度感到欣慰,但她拿出手機,看瞭眼時間——
17:08分。
要知道,她們非教學老師的下班時間比學生放學早半小時,這意味著,學生們確實因為訓練又逃學瞭。雖然訓練和逃學這兩者間,在學生這裡,並無實際因果關系。
林晚星收起手機,她的書包裡還背著剛才年級組老師“讓她好看看”的學生試卷。
她站到林鹿和俞明背後。兩位少年沒有註意到她的到來,他們正在行“5V5公平競技手遊”的對局,戰況相當激烈。
不過林晚星看瞭沒一會兒,林鹿、俞明手中的遊戲人物就雙雙陣亡,兩人屏幕變黑,水晶爆炸。伴隨一記擲地有聲的“defeat”,男生神情懊喪,點開結算面板,開始辱罵廢物隊友。
林晚星註意到,林鹿腳踝上似乎還貼著膏藥或綁有繃帶,藏在襪子裡,但能看到突起的厚實的一層。
而與此同時,林鹿也註意到瞭她。
“老師,你來啦?”林鹿很快從憤怒地問候隊友媽媽環節中脫離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仰頭道。
“你今天來訓練,腿好瞭嗎?”林晚星在他們身邊就地坐下。
“好多啦,就我老媽嚇死,她是不是還去學校找你瞭?”
“嗯,讓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呢。”林晚星揉瞭揉林鹿的腦袋,沒提答應傢長要帶他們學習的事,“我們還召開瞭全體大會,他們有沒有給你傳達我們會議的主體精神?”
“說瞭說瞭,就是我們禮拜天還要打一場比賽!”林鹿興高采烈地道。
傍晚的風越來越溫柔,五點半前後,學生們也都陸陸續續到場。他們也沒有立刻訓練的意思,大傢反而紛紛在草地坐下。有人閑聊,也有人玩手機,甚至林鹿俞明還拉著鄭飛揚又開瞭一局遊戲。
直到,付新書到來。
小付同學來的時間,才是正常放學後、老師拖完堂那會兒。
其餘學生七七八八坐在球場草地上,林晚星笑著朝付新書揮揮手。
少年瘦削的身影逆著夕陽,臉色凝重,總之看上去不太高興。
見面,付新書就放下書包,很幹脆地說:“我們先熱身吧。”
他雖然為人個性偏軟,卻在辦正事的時候有領袖氣質,所以本來賴在草地上懶懶散散的小球員們,都不約而同站起。
林晚星坐在草地上,被付新書盯瞭一會兒,知道是自己礙事。她抱著書包,往看臺走,而王法早已坐在那裡。
學生們在付新書帶領下熱身,林晚星也不管這些。
陽光漸弱,但又足夠清晰,林晚星看著圍繞塑膠跑道慢跑的學生,從書包裡拿出瞭他們的試卷,翻看起來。
她手裡一共有10位同學本次高三年級的統考試卷,分別是:秦敖、林鹿、俞明、付新書、陳江河、鄭飛揚、馮鎖、祁亮、鄭仁和智會。
陳衛東是他們臨時找來的替補,並不在校足球隊大名單中,林晚星手裡沒他的試卷。那麼還剩下的一位同學,她如果記得沒錯,叫文成業。
想到小文同學母親因兒子上傢教課而拒絕兒子參加足球比賽,加之他本人試卷不在列,那麼“文成業”似乎人如其名,是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
林晚星把學生們各科試卷按姓名分類,在腿上邊整理。她對著姓名,偶爾抬頭,看向正在熱身的學生。今天到場一共9人,也就是總不參加訓練的鄭仁和智會沒來,已經算出勤率良好的一天瞭。
風輕輕吹響試卷,林晚星感受到身邊人落在試卷上的目光,向他看瞭過去。
王法的長腿交疊在前排座椅上,慣例戴著鴨舌帽,夕陽下,他瞳仁顏色很淺,看試卷的目光倒很是淡定。
雖然王法沒問什麼,但林晚星還是自顧自說起這些卷子的事情:“他們前兩天高三摸底統考,我今天被他們年級組老大叫過去談話。”
林晚星正巧翻到“秦敖”的試卷,成績欄的“0分”和偌大兩個“缺考”,看上去頗為觸目驚心。
“恩。”王法應瞭一聲,已經算態度良好,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瞭。
“逼崽子們跟他們爸媽說,他們沒考試、考得爛,是因為我叫他們踢球瞭。”林晚星本來還想保持一個教育工作者的良好修養,但看到下一份林鹿試卷大面積紅色“×”時,還是忍不住咬牙道。
王法被逗樂,神情輕松又玩味:“那確實是你的問題。”
“關我屁事!”林晚星拍瞭拍試卷,憤憤道,“那我從頭到尾也沒跟他們說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不強迫他們踢球啊,也沒教育他們一定要認真訓練爭取奪冠!”
“所以,那你為什麼不說呢?”
王法的尾音閑適,落在林晚星耳邊,她總有種被看穿內心想法的錯覺。可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內心深處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去讀讀小說網
林晚星繼續低頭整理試卷,沒回答王法的問題。空曠的看臺間總是很安靜,夕陽照在她的身上,將發絲的陰影印在卷面上。
付新書的試卷也在列,這大概是林晚星收到的所有試卷中最認真的一分。
無論是語文卷子的閱讀理解部分,還是英語試卷的作文,抑或是歷史答題,付新書都字跡工整、認真填寫。唯一寫不滿的也隻有數學,除瞭寫“解”和一兩個公式,就再寫不下任何東西。
可就算這樣,付新書的成績依然不理想。“不理想”是個相對的詞語,是指付新書在考試中付出的努力,和他實際獲得成績之間的差距。
林晚星看得很慢,一是因為她也挺多年沒看過高中試卷,現在的出題思路與考點和她之前那會兒有不少區別。二來,學生或認真或不認真寫的卷子,某些程度可以反映他們的知識理解水平。
不知不覺,露天看臺光線漸暗,林晚星才從試卷中回神。
學生們熱身完,大概是來問王法今天的訓練方式和目標的。他們剛上來的時候他們還吵吵鬧鬧,但圍到她身邊後,他們都安靜下來。
高大的身影圍繞在她的周圍,很有沉默的壓迫感。
林晚星手中正在翻看的試卷已經換成瞭陳江河的那份,英語,29分。
紅字碩大,在學生眼中大概帶著莫名的意味。
“你在幹嘛?”陳江河看瞭眼試卷,神情冷峻,聲音很不愉快。
“啊?我在看你們這次考試的試卷。”林晚星很自然地回答。
“我問你為什麼在看?”陳江河說。
“因為我今天被年級組老師叫去談話,老師把你們的卷子塞給我瞭。”林晚星將手搭在試卷上,答。
聽到這個回答,學生們也愣住瞭。林晚星並未提及他們向傢長說謊的事情,可學生們或許有聯想到搪塞父母的說辭,有些人目光閃躲,但大部分還是理直氣壯無所謂的模樣。
“有意思?”
林晚星反而笑瞭:“還行吧,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別的事幹,抽空完成下領導安排的工作任務。”
林晚星說得理所應當,男生們又顯得很難用清楚的語句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所以他們隻能倔在那裡。既不想讓她看卷子,又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反問。
秦敖冷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屁事,一邊說不管我們,一邊又要看我們卷子。你要看回去看,別當著我們面兒。”秦敖用冷漠的語氣命令道。
男生的拳頭微微攥緊,帶著一點青筋。
林晚星知道他們很生氣,也知道他們為什麼生氣。
但她很平靜地說。“你看,既然我們的原則是互不幹涉,那我不管你們,你們也不能幹涉我的工作,對嗎?”
學生們更加語塞。
他們雙方僵持,學生們不散,林晚星也不準備退讓。
這時,王法往椅背上靠瞭些,他微抬頭,懶散的目光掃瞭眼看臺上下站著的男生們,隨後轉頭對她說:“剛才那句話聽著有點耳熟。”
林晚星愣瞭下,意識到他是指“互不幹涉”的內容,於是道:“稍微借鑒瞭一下你的說法,不用給版權費吧?”
“哦,這倒是不用。”
被王法一打岔,付新書立刻會意。他趕忙換話題,向王法詢問訓練內容和訓練目的,然後拉著學生們回去和昨天一樣的隊內對抗訓練。
男生們雖然很不情願,但也聽從付新書的話,三三兩兩跳下看臺。
林晚星看瞭眼他們的背影,繼續翻看試卷。
寬闊的舊球場,冷灰色水泥看臺,今日訓練場上氛圍和昨天不同。昨日學生們像撒歡的小狗,放出籠後滿地飛奔,熱烈而興奮。而今天,球場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傳球和跑動聲寥寥,林晚星甚至能聽見她自己翻動試卷的紙張脆響。
她很清楚學生們為什麼會變得沉悶和不愉快,但並不準備在這件事上進行妥協。
於是下一輪的爭吵爆發在半個多小時後,大概是體力到達一定的限度,煩躁和不滿的情緒累積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誰先扔下足球帶頭跑上看臺,總之當林晚星再抬頭的時候,面前是男生們緊繃憤怒而煩躁的臉。
林晚星目光在他們臉上巡脧而過,發現付新書也在,於是一邊按著試卷,一邊問他:“怎麼瞭,訓練遇到什麼問題?”
聞言,學生們也都紛紛看向付新書,等他說。
付新書眉頭微微蹙起,但還是下定決心般開頭:“老師,您能不能,先不要看我們的試卷瞭,現在是我們的訓練時間。”
“恩,是你們的訓練時間,不是我的。”林晚星很平靜回答。
“但你在這看我們的考卷,確實讓人挺煩的。”
像付新書這樣的學生,用出“挺煩”兩個字,大概已經很能表達強烈情緒瞭:“我知道老師你說的,你看卷子是你的工作。但我想讓大傢好好訓練。”他這麼說,“禮拜天的比賽才是最重要的。”
付新書邏輯很簡單,你在這裡看我們的試卷會讓大傢心煩,所以你別看瞭,因為訓練最重要。
“你們為什麼要在乎我看你們卷子?”
“別尼瑪看瞭!煩不煩!你想惡心我們就直說,至於嗎?”秦敖徹底火瞭,噴道。
林晚星反倒很耐心:“啊,還會惡心嗎?”
可能這句話在學生們聽來太過很嘲諷,他們完全被激怒瞭。
陳江河扭頭就走。
秦敖憤怒地抽起原本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邁開長腿,直接跳下看臺。剩下的學生們略顯不知所措,有人邊小聲問著:“不練瞭?”祁亮這陰側側的小刺頭,直接冷笑著喊瞭句“解散~~”,去拿書包。
有“大哥”帶頭,學生們散得很快,最後隻留下林鹿和付新書兩個。
林鹿左看右看,顯得小心翼翼問他。
“你不走嗎?”林晚星笑問道。
林鹿戳瞭戳她擱在腿上的卷子,問:“老師,那我能把我的卷子帶回傢嗎?”
“你拿卷子回去要幹嘛?”
“就……就我……”林鹿支支吾吾,什麼也說不出。“那我不拿瞭。”最後,他下定決心般說道,一溜煙跑瞭。
對學生們來說,訓練本來就是乘興而來,那麼敗興時瞭就散夥兒也很正常。
那麼留下的人,又隻有付新書。
實際訓練時間算上熱身,隻持續不到一個鐘頭。
付新書臉上原有微微薄汗,現在被傍晚的風一吹,他臉色冰冷。半幹的球衣貼在削瘦的肩胛骨上,顯得他格外孱弱。
付新書也也不說話,很僵硬地站在風口,半轉身,看著其他同學散場的方向。
林晚星沒有辦法,她把放在身旁座椅書包扔到地上,拍瞭拍空位,示意付新書來自己旁邊坐。
小付同學轉過頭,不清楚為什麼好端端的集體訓練會不歡而散,也因不理解,而不願意開口。
林晚星沒主動找他說話,在付新書坐下後,她還在看那些卷子。
怎麼說呢,雖然這些試卷是同一次考試的內容,也有很多因缺席直接被判0分,但學生們其實還是偶爾會認真寫點什麼,雖然寫的未必是正確答案,很有可能隻是在答題卷左上角畫瞭一隻小烏……
“老師。”付新書終於開口瞭。
林晚星淡淡地“嗯”瞭一聲,品味烏龜的畫法。
接下來又是尷尬而長的空白音。
“我們不是不想好好學習,是……”這句話大概付新書自己都覺得有問題,於是又說不下去瞭。
“慢慢來,想說什麼都可以講。”林晚星見他實在太難,轉頭看著學生的眼睛,她從地上拎起喝瞭一半的礦泉水,打開蓋子抿瞭一口,緩和道,“不用擔心我聽瞭會不開心。”
天光已從傍晚入夜,從遠處傳來或一聲輕一聲重的蛙叫。
付新書:“老師,我很多時候,真的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不一樣,反正你和我之前遇到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這可能是句誇獎,林晚星望著學生復雜的目光,說:“謝謝。”
“老師你總是給我們很多希望。你第一次來找我們,就說要組織大傢一起參加足球比賽。你別看秦敖那樣,他其實也很高興的。就你知道那種稍微有點盼頭的感覺嗎?”
林晚星點點頭,算作回應。
“後來我們贏瞭,我真從沒想過我們會贏,我們甚至還有一次加賽的機會,大傢還可以一起踢球,這真的很重要!這個禮拜天的比賽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林晚星說。
“那你為什麼這麼無所謂,你為什麼要搞得一副對我們很無所謂的樣子?”付新書話鋒一轉,質問道,“你關心我們的成績吧,你他們跟爸媽說會把我們帶好,你還看我們的卷子,你明明就很關心我們。可你就隻是做這麼多!”
付新書的拳頭半握著,緊緊壓在腿上,頭低著,死死盯著面前一片水泥地。
林晚星大概也能體會出付新書心中的憤恨。這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仿佛溺水之人突遇浮舟,對方卻隻是站在船上看著你,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那我要怎麼做呢?”她輕輕靠上椅背,問學生。
“你明名就知道智會和鄭仁從不來訓練,你不會問,更不會主動去幫我們叫他們一起來,你甚至從來不管我們訓練的時間。我們是挺混的,但我們也已經努力瞭呀,你為什麼還要像今天這樣?”
“今天怎麼樣?在你們要認真訓練的時候,我不應該看你們的試卷,搞壞你們的好心情,讓你們變得煩躁,害大傢不能好好訓練?”林晚星很平靜而清晰地問付新書,“我為什麼要對你們的行為負責?”
“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們的行為負責,你為什麼不能再多幫幫我們呢?”付新書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大概是心中憋瞭很久的話,終於吐露出來,這句話實在很響,也非常擲地有聲。
可林晚星沒有拍他,或者安慰他,她隻是等付新書情緒稍顯緩和後,說:“我可以幫助你,但問題是,你想要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