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新書是單眼皮,怔愣的時候,下垂的睫毛會覆蓋眼睛。
在聽到問題後,他瞳孔微微張大,目光在睫毛後透出驚慌的神色。
但很快,林晚星見他眉頭輕蹙,神情茫然。幾度張口,想說點什麼,關於他想要什麼,又或者是對未來的目標之類之類的東西。
可付新書想說的這些東西,又在她認真註視下,什麼也說不出來口。
最後,學生看上去很沮喪。大概源於有很多話想說,卻最終沒有勇氣。
付新書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默默起身離開,甚至連“老師再見”都沒有說。
林晚星望著學生離開的背影,沒有叫住他。
數分鐘前還劍拔弩張的球場,此刻恢復瞭往日的寧靜。又到瞭天完全黑下的時間,隻是這次,操場上沒瞭原先的踢球聲和激烈的呼喊聲。一切就像退潮後的海面,留下充滿落差的空洞沙灘,灰茫茫的。
林晚星一開始的時候也在想,她是不是對付新書太過不近人情。
她很能理解學生的困擾,雖然他們表面不願接受管束,但內心深處又亟需有人告訴他們去幹什麼。不僅如此,他們還需要有人幫助制定計劃、每日監督、給與反饋、鼓勵安慰。
但她並不想這麼做,或者說,她想做的,並不止這些。
思緒復雜,她能聽到球場外馬路上車輛偶爾碾過柏油路的聲音,看臺最上層豎著的路燈年久失修,但光線反而因黯淡而更加柔和。坐在這樣龐大而空寂的位置上,隻覺得球場上方的天空更加靜謐。
隱約的呼吸聲傳來,林晚星看向身旁。
王法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靠坐的姿勢,從不插入她和學生說話。
他放空一切似的望向遠處,側臉線條俊朗分明。其實林晚星也不能理解為什麼王法喜歡坐在看臺發呆,但當城市夜幕降臨,球場燈光微起時,你能感到那種風拂過草坪的寧和。
天上隻能看清一兩顆星,城市的燈光投向上空,有清淡的光暈。
可以什麼也不用想。
時間不知過瞭多久,反正無論她或王法好像都很能適應這種漫長的寂靜。
林晚星感受到瞭一點放空的樂趣。這是種很難形容的感覺,沒有那麼多人與事的對立,她不知道學生們以後會怎樣,說不定大傢會回歸互不幹涉的陌生人狀態。
天色越來越深,風也越來越涼,就在林晚星覺得差不多可以回宿舍的時候,王法忽然輕輕碰瞭一下她。んτΤΡS://Www.ΗOΝgㄚùe㈧.℃ǒΜ/
林晚星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遠處體育場側門的豁口處,有人站在那裡。
路燈昏暗,模模糊糊看去,邊門外有個剔寸頭的男生。他高而壯,趿著拖鞋,在他們不經意的目光交接時,男生像突然被施法定住。
大概有那麼十幾秒鐘時間,林晚星才意識到,鬼鬼祟祟站在體育場邊門外的是秦敖。
說不意外是假的,明明一兩個鐘頭前,男生還劍拔弩張,甩手離去的憤怒味兒好像還在看臺四周的夜風裡。隻是現在,夜風裡的味道變成瞭烤串。
林晚星確實從沒想過,吵架以後,像秦敖這樣的男生會主動回來。
大概是做瞭挺長一段時間的思想鬥爭,秦敖拎著個塑料袋,走上看臺。
老遠的地方,林晚星就聞到孜然羊肉串的味道,果然,秦敖上來後第一句話就是:“我給我爸出來買燒烤,順路。”
言下之意是沒有特地回來的意思。
林晚星“嗯嗯”瞭兩聲,看著學生用理直氣壯掩飾尷尬的模樣,心中有種莫名情緒。
這回,她和王法相當默契。王法向旁邊坐瞭一格,空出他們中間的位置給秦敖。
隨後林晚星順勢接過秦敖手裡的烤串袋翻瞭一下,裡面是炸裡脊肉、烤羊肉串還有雞翅、烤玉米一類的東西,裝得滿滿當當。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挑瞭串小裡脊肉,沒等秦敖嚷嚷,她就把袋子跨過秦敖,遞給王法。
教練吃東西的時候從來不客氣,直接挑瞭看起來最貴的雞翅。就這樣,他們在球場邊看臺上,旁若無人的擼起串來,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可口可樂。
秦敖一開始還叫著那是他給老爸買的東西,不過王法率先開吃,讓秦敖沒有半點說話餘地。
最後,學生也破罐子破摔,悶頭吃瞭起來。
當晚,林晚星和王法送秦敖回傢,順路又買瞭一份燒烤。
夜晚似乎走到瞭夏天的盡頭,他們彼此默契地沒有提之前發生的任何事情。
第二天,讓林晚星沒想到的是,更多學生用類似於秦敖的方式,開始在她面前晃悠。
最先來的是俞明、林鹿兩兄弟,林鹿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盒特侖蘇,說是早餐喝不完,直接給她放在瞭窗臺。俞明則貢獻瞭一個茶葉蛋。倆人放完就跑,不給她任何拒絕機會。
林晚星打開茶葉蛋袋子,裡面還有一個蛋殼沒扔,很明顯俞明同學也從自己口糧裡省下一些……
林晚星總覺得,她昨晚和王法吃燒烤的舉動,肯定讓秦敖誤會瞭。
果不其然,中午,鄭飛揚給她掏瞭兩個橘子。青色的,看上去表皮還很硬,像是不知從哪裡剛摘下的,來路很是可疑。陳衛東過來轉瞭一圈,發表瞭關於跳繩類器材放太亂和的破損器材沒及時處理的指導性發言。
最離譜的肯定還數祁亮,他竟然拿瞭本英語習題集,來問她一篇完形填空閱讀題。林晚星翻瞭翻前後全空白的習題集,指著被祁亮特地翻出來的這道,問:“怎麼突然要來問這篇?”
“因為我看這篇閱讀裡有‘women’。”祁亮說。
“所以呢?”林晚星懷疑地看著他。
“這篇講的是女性情緒對衰老的影響,你應該看看。”祁亮說。
林晚星頓時怒道:“放屁,這講的是女性學校!”
“都說瞭,要註意情緒。”祁亮用兩根手指拍瞭拍她肩頭,寬慰道。
總之,林晚星很清楚,學生們變著法到她面前晃悠,大概是種奇奇怪怪的試探。其實她也沒生氣,她甚至不清楚為什麼男生們要判斷她生氣瞭,可能這就是屬於直男的思維方式。但陸續在她面前晃悠的人多瞭,林晚星反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決定裝作嚴肅緊張的樣子,以正師風。
終於,在傍晚時分,林晚星看到瞭付新書。
破天荒的,整個校足球隊的學生都出現在瞭她那個器材管理外面,甚至連平時不來訓練的智會、鄭仁都在。身材高大的學生們或坐或蹲,臉被太陽曬得紅紅的,把不大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
林晚星出來鎖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幾道放課鈴聲響起,空地上反而更安靜瞭,被花壇圍住的桂花樹枝葉搖曳。像林晚星這樣不社恐的人,面對等候在門口的一張張面孔,也一時間怔住,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咳,我們派代表和你談談。”這時,大馬金刀坐在花壇上的秦敖同學發言,隨後用力推瞭下付新書。
付新書被推得打瞭個踉蹌,他還是穿著過於寬大的校服,拉鏈拉到頂端,露出一截纖白的脖頸,看上去分外嚴肅規整。
“林老師。”付新書很認真地開口,“你昨天問我的問題,我很認真想過瞭。”
“嗯。”林晚星把鑰匙在手上轉瞭一圈,等他說話。
沒想到的是,付新書作為代表談判,在眾目睽睽下,竟又卡殼瞭。
秦敖恨鐵不成鋼地從花壇上站起,拍拍付新書讓他靠邊站,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男生眉眼凌厲,有種果斷的氣勢:“我們商量瞭一下,覺得你腦子裡東西太多瞭。”
“啊?”林晚星不明所以。
“我們想不明白你要幹嘛,但我們同意‘你想幹嘛就幹嘛’的原則,所以你可以在看臺上看卷子。”秦敖很寬容地說道。
互相有那麼十幾秒鐘的漫長沉默。
終於,秦敖惱怒的惱怒聲音打破沉默:“你不說話我很尷尬。”
“我得說點什麼嗎?”林晚星破天荒有點百味雜陳,“你也別把我想得太厲害,我也沒這麼多經驗啊。”
林晚星確實很無奈,她也是頭一回。頭一回作為老師,頭一回帶著這麼多學生,頭一回要思考該怎麼和學生說話。
“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我們會跟著你補課,你可以想管我們就管我們,雖然我們不一定會聽你的,但會克制一下……”秦敖說到最後時,很勉強。總之主動要求補習這種事,對他們來說更像是對她心思揣摩後的某種妥協,“所以你別想太多瞭,也別指望我們啥事都能想明白,大傢湊合湊合得瞭。反正……”
秦敖說到這裡,停頓瞭下,林晚星剛想接話,卻聽他說,
——“反正昨天是我們的問題,對不起。”
時間有剎那靜止。
那時也不是桂花綻開的時間,可站在繁茂的樹蔭下,被少年鼓足勇氣又氣勢洶洶的目光瞪住,林晚星仿佛感受到很熱烈的風拂過,她確實沒想到。
“我也沒想管你們的意思啊。”
這句話在林晚星腦海中輕輕飄過,浮在喉嚨口,幾乎是她下意識要說出的一句話。
可面對鼓足勇氣出現她面前的學生們,她忽然又覺得不該這麼說。
很多想法和情緒在林晚星腦海中散落。
確實,她始終認為,學生們應該有自由的空間和時間,去探求自己內心和真正想要的東西。畢竟他們從小到大都習慣於接收不同指令去做這做那,沒那麼多機會思考“我想要”。
可是真當她明確告訴學生們他們很自由,可以想幹嘛就幹嘛的時候,他們又變得惶恐。林晚星很能理解這種膽怯,世界太大,選擇有無數種,當你放眼看向未來時,對未來的不確定足以吞噬每一個人。
所以,孩子們嘴上說著不願意,卻迫切需要有人來“管管”他們。付新書是這樣,秦敖也是這樣……
這種管教本身和林晚星所認可的東西相違背,她確實不想“管”他們,可面對學生們幾近於懇求的態度,她卻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來。
人是極其復雜的生物,大部分人沒有那麼好,也沒有那麼壞。就像大部分所謂的原則,也其實沒那麼多“一定要怎樣”和“一定不能怎樣”。
終於,林晚星微微嘆瞭口氣,做出瞭學生們無法理解的妥協。
“我知道瞭。”
她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