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軍沉思片刻:“你們說收到瞭新的快遞, 還有傳真?”
學生們像早已做好拷打他的準備, 直接從文件袋裡掏出兩張紙放到他手上:“你別搞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瞭, 快告訴我們,林老師究竟出瞭什麼事!”
錢建軍緩緩看完兩張紙上的內容, 思考瞭一段時間,最後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師你還裝呢!”
學生們邊說,邊把文件袋舉高,一件件給他展示裡面花花綠綠的手工品:“這填字遊戲難道不是你做的, 我們老師說就是你!”
雖然也就半年多前的事情,但看到學生們再次拿出那些東西,他竟有些感慨。
“這些是我弄的,哦, 不止是我。”他承認。
“還有蔣教練, 我們知道是你們合夥!”
聽到那個名字, 錢建軍終於抬起頭。他的目光深深地看著他們每個人。
和半年前比,這些學生皮膚變得黝黑、身材則更緊實,甚至他們眼神裡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毅。
種種情緒混雜,過瞭一會兒,錢建軍才再次下定決心開口:“你們想知道,這裡究竟怎麼一回事?”
“對啊!”學生們幾乎異口同聲。
過瞭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那跟我去個地方吧。”
清明前後,鳳凰山附近總煙霧繚繞。有祭掃的煙火,也有春日的山嵐。
錢建軍帶著學生們走下公交車,清風拂面,漫山松柏搖曳。
看著眼前的陵園,學生們已有預感。
他們全部安靜下來,跟著錢老師,緩緩爬上山路。
錢建軍帶著學生們拾級而上,邊娓娓道來。
他和蔣教練的故事並不復雜,學生們也知道大部分。
當年國傢大搞青少年足球教育,正好市裡有支青少年球隊還挺亮眼。老校長就和對方教練協議特招。宏景八中多瞭支足球隊,而那支球隊的教練蔣雷,也入職體育組,成瞭他們的同事。
學生們的高一那年,球隊還有正常訓練,有比賽踢。
但高一下學期,蔣教練就離開瞭。
遠近石碑漫山遍野,松針鋪滿瞭整條石板路。
此情此景,學生們早已反應過來。
“他沒有去永川搞青訓,他騙我們?”林鹿不可置信地問道。
“他是去瞭永川,但不是去搞青訓。那年學校職工體檢,他被查出瞭肺癌,已經是晚期瞭。他兒子在永川,把他接走治病瞭。”錢建軍徐徐說道。
錢建軍看瞭眼路牌,向左手邊岔路走去。
學生們則僵立原地。
雖然走到這裡,他們都早有預感。
可這種殘酷的生離死別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山野間漫起薄霧。
錢老師隻是向前走著,並沒有回頭。
王法拍瞭拍學生們的肩,示意他們跟上。
秦敖才如夢初醒:“那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錢老師在一處墓碑前停下腳步。
男生們跟瞭過去,墓地左右是兩株冠蓋繁茂的馬尾松,籠罩出一個靜謐清涼的小世界。
“之前我也不能理解。不過我們這代人,可能總有點奇怪的“為孩子好”的心態。”錢老師蹲瞭下來,輕輕撣去墓板上面厚實的松針,“蔣雷大概就是想你們高高興興踢球,別踢個比賽都是‘教練要死瞭,我們要為教練贏比賽’,他說他覺得那樣顯得他很可憐。”
“可他明明跟我們說,他是去永川搞青訓的。”俞明聲音茫然,像簌簌而下的灰。
對男生們來講,他們一直對蔣教練心情復雜。從內心深處,他們覺得被拋棄瞭。但這個年紀的男生,既要強又叛逆,嘴上絕不會承認這些。
“他還說,隻要我們好好訓練,他在永川青訓隊伍裡站穩腳跟,我們就能去大城市繼續跟他踢球。”鄭飛揚安靜地說道。
但眼前墓碑異常真實。
【一生心性厚百世子孫賢】
【蔣雷之墓】
墓碑左右是幅挽聯,中間則是人名。
蔣教練微笑著的照片貼在正中。
學生們這才明白,最後這句話與其是對他們的許諾,不如講是蔣雷對自己的鼓勵。
如果他能好起來,就還有機會帶球員們去永川,去更大的綠茵場上追逐夢想。
隻可惜,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瞭。
墓碑上的時間顯示,蔣雷已經去世快一年瞭。
男生們如夢初醒,他們抓著手上的文件袋,陷入瞭更大的不確定中:“蔣教練早就去世瞭,那這些東西呢,不是他給我們的,那是誰?”
學生們非要知道真相。
錢老師站瞭一會,最後幹脆一屁股在蔣雷墓前的臺階上坐下來,看他那架勢,甚至想喝兩杯:“蔣雷很關心你們,在永川治病的時候,他很想知道你們怎麼樣瞭。我們體育組幾個老師,架不住他是個病人,就幫他盯看著你們。”
錢老師的話頗有深意。
學生們比誰都清楚,蔣教練離開後,他們懷著自己也不清楚的恨意,開始迷茫地自暴自棄。
後面學校雖然也換人來帶他們踢球,可他們根本沒好好訓練。高二課業也難,他們讀瞭根本跟不上的高中,成績一落千丈。直到付新書的腿傷讓球隊徹底炸裂,大傢直接不踢瞭。
“我們的事情,蔣教練都知道?”
“他知道啊,所以他非常自責,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你們。”
在狹窄的陵園石板路上,所有人圍坐在錢老師周圍。他們聽著那些被刻意隱瞞的故事,陷入更深的迷茫和沉默,直到這句話。
“這跟他有什麼關系?”付新書抬起頭,從悲傷中恢復一些:“我們不好是我們的問題,和蔣教練沒有關系。”
“他生病瞭要離開我們去治療,這很正常。不能說他從小把我們帶大,帶我們踢足球,就得負責我們一輩子。”陳江河也很認真地說道。
直至此刻,錢建軍才完全感受到林晚星和王法究竟給孩子們帶去怎樣的變化。並不是他們課業上的增進,或者說球技上的提高。他們思維清晰,明辨是非,這才是最可貴的成長。
錢建軍想,如果那會兒的蔣雷能聽到這會兒學生們說的話,大概也不會充滿遺憾地離開人世。
可事實上是,蔣雷臨終前一直很難過。
他知道自己從小一點點帶大的孩子們,已經是學校的垃圾學生。
他很後悔因為自己喜歡足球,固執地帶他們走上這條道路。
孩子們失去選擇正常人生道路的機會,他也無力實踐任何諾言。
他們都將碌碌無為地死去,成為世間的塵埃,區別隻是早晚而已。
所以蔣雷的臨終心願,就是希望足球隊這些他從小帶到大的孩子們能比他幸運一些,有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機會。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遺憾。
在浩如星河的臨終心願裡,能被認真傾聽的寥寥無幾。
但那一天,在這片陵園裡,蔣雷的心願被聽到瞭。
“應該是湊巧,但肯定也是老天爺的安排。”
錢建軍抬頭看瞭看天,又望向前方的石板路。
在那裡,有位老人正在抱著壇酒,向他們這裡緩緩走來。
錢建軍沖對方揮揮手,喊瞭句:“老陳,你來啦。”
山裡吹起一陣清風,枯黃的松針又簌簌地落下一層,腳踩在上面,有厚實而綿軟的質感。
老人腳有些跛,眉毛很粗。學生們覺得老人有些眼熟,盯著他看瞭會兒。
很快,老人走到他們跟前。
他直接將酒缸塞在陳江河手裡,又從口袋裡又掏出三個小酒盅,把其中一個擺在蔣教練墓前,最後回頭罵道:“臭小子愣著幹嘛,倒酒啊。”
此言一出,陳江河突然喊道:“陳……陳老師?”
眼前的老人,正是林晚星崗位上的前任,宏景八中曾經的體育器材室的管理員。
種種畫面突然湧入腦海,陳江河突然說:“我課桌裡的借球卡是您放的?”
老陳沒有回答他。
他站起來,繞過馬尾松,向旁邊墓地走去。
學生們緩步跟瞭上去。
隻見老陳在蔣教練旁邊的墓地上,擺上瞭剩下兩隻酒盅,看到墓碑名字的剎那,學生們完全愣住瞭。
那兩個名字他們太過熟悉。
或者說不是名字本身很熟,而是他們天天在對方傢裡上課玩耍。雖然素未謀面,但那棟房子的每個角落都有兩位老人的身影,對方好像早已是他們再親近不過的爺爺奶奶瞭。
濃密的松針篩下零星光影,落在墓碑上,那是林尋涯、沈淑元之墓。
是林晚星的,爺爺和奶奶。
老陳把酒盅在墓前擺下。
老人墓地上的松針很淺,比蔣教練墓前的要少上許多,墓前擺著一束花,顯然近期是有人來祭掃過。
叮鐺兩聲輕響,王法剛剛回過神。
他拿過陳江河懷裡的酒壇,半跪著,往酒盅裡斟上酒。
琥珀色液體汩汩流下。
“蔣教練的事情,和林晚星的關聯到底在哪裡?”王法緩聲問道。
老陳看向林晚星爺爺奶奶的墓碑,說,“關聯就在這裡。”
老陳說,他很早就認識林晚星。
他是學校後廚出身,和林尋涯、沈淑元兩位都很熟。寒暑假,他常在元元補習班幫著做菜幹活、照顧學生,所以也就知道二老的孫女是高考狀元,學識人品都非常優秀。
但因為林晚星父母和二老關系很僵,他和林晚星隻有過一面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