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奪玉 第11章

宣懷風因為近來打擊一重一重不斷的來,身體日益瘦弱,喝瞭煙土水尋死不成,反而被白雪嵐強占瞭身體,當夜身體就開始發熱,開始說胡話。

這又讓白雪嵐緊張起來。

幸虧公館裡還留著那個為宣懷風治病的西醫,白雪嵐立即請他過來,給宣懷風打瞭兩針。

西醫有些奇怪,「雖然喝瞭煙土水,但針也打瞭,藥水也喝瞭,吐幹凈就應該沒事瞭,怎麼半夜又忽然發起高熱來?」

白雪嵐心裡有愧,把聽差都叫到門外候著,說,「有一個地方,恐怕還要請你看顧一下。」

躊躇一下,上前掀開被子,讓醫生看宣懷風的下身。

那西醫也是慣於行走權貴之門的,當即就明白瞭,神色顯出一些曖昧,隻說,「總長對心愛之人,用心自然是很真誠的,隻是床笫上,似乎也宜溫柔一點。」

拿出金絲邊眼鏡,夾在鼻梁上,很認真的低頭看瞭看,還伸出指尖探瞭探邊緣,宣懷風似乎察覺痛苦似的,輕輕嗚咽瞭一聲。

「有些傷到瞭,要消炎,還要上點藥。」醫生頓瞭一頓,低聲說,「這位先生,看起來是頭一次,原該給他一點時間適應的。」

白雪嵐一向自問臉皮厚如城墻,此刻臉上卻不禁發熱,沉聲說,「你說的是。還請快點醫治。」

發炎藥和軟膏這些常用藥,藥箱裡是備著的,醫生便給宣懷風治療。

這樣一折騰,這一夜就過去瞭。

白雪嵐等醫生走瞭,幫宣懷風穿上睡衣,抱著他在床上,側著身子躺著,就那麼癡癡的盯著他。

有些覺得自己錯瞭,又覺得自己不是全錯。

心裡復雜的滋味,怎麼也形容不出來。

白雪嵐一宿沒睡,眼看窗外天上漸漸有瞭光亮,日頭快從東邊天際升起來瞭,才覺得疲倦。

正打算抱著宣懷風睡一會,聽差卻又過來打攪瞭,敲著門,在外頭問,「總長,有一位年太太來找她傢弟弟,說想見您。見還是不見?」

白雪嵐不料宣代雲這麼快就找上門,陡然從床上坐起來,不禁有些發懵。

她當然是過來找宣懷風的,但宣懷風這個模樣,怎麼能讓他姐姐看見?

日後更難以瞭局。

聽差在門外等瞭一會,看房裡沒有回答,試探著說,「不然,把她打發回去?」

白雪嵐卻知道這樣的打發,宣代雲是一定會鬧的,思忖瞭一下,朝門外說,「請她正廳裡稍坐,我換過衣服,這就去見她。」

白雪嵐下床,叫瞭一個年紀大的聽差來,到屋子裡守著懷風,又叫幾個護兵,把廂房當保險庫似的團團看守起來,才換瞭一套輕便的天青色長袍,到客廳去會宣代雲。

宣代雲身形未顯,穿著一件改良過的黛綠色旗袍,端坐在客廳裡,面前小茶桌上放著一碗飄著輕煙的好茶,她卻一點也不沾唇,隻等著白雪嵐出來。

「抱歉,抱歉,年太太,讓你久等瞭。」白雪嵐一跨進客廳,臉上就帶瞭迷人的微笑,對宣代雲拱瞭兩下手,歉然道,「你是有身子的人,怎麼親自到我這裡來瞭?有什麼事,打個電話說一聲,不是一樣的?」

宣代雲見白雪嵐出來,矜持地站起來,挺著身板,正容道,「白總長,我今天是向您請罪來的。」

白雪嵐奇道,「這是什麼話?」

宣代雲神色很正經,和白雪嵐視線相觸,並不畏懼地說,「我弟弟昨晚在貴公館犯瞭規矩,這事我已經知道瞭。他在您的地方犯瞭錯,受點教訓,原也是該當的。但他這樣過來,是我的意思,要領受什麼,應讓我這當姐姐的來領。請您這就放他出來,至於我,或關到海關監獄,或送到警察局,都隨你的意吧。」

白雪嵐臉上顯出一些驚詫,忽然又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猛拍一下大腿,「我明白瞭,一定是昨晚那個玩笑,隨口一句說笑的事,怎麼?他竟然當真瞭?」

連連搖頭,苦笑著對宣代雲拱手致歉,隻說,「慚愧,慚愧,我隻顧著和懷風是故交,說話失瞭分寸,一句妄言,倒把你給驚動瞭。」

宣代雲卻不為所動,「白總長,您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我和懷風都是落難的人,有什麼不明白?人失瞭庇護,是少不瞭到處被欺負的。但懷風好歹也是一個讀過書的自由人,您這樣不問青紅皂白的把他扣住瞭,我再不自量力,也要上門來問一下這道理瞭。」

她雖是女流,說話客客氣氣的,詞鋒卻甚為犀利。

白雪嵐不管她怎麼說,隻是微笑,「年太太,你這麼一番話,可把我說得無地自容瞭。昨晚那句玩笑,我已經說過,是一時失言的,老實說,我雖然是海關總長,也受著法律的束縛,怎麼能說扣人就扣人?」

宣代雲說,「若您真是這麼說,那自然感激不盡,既然他不是你扣下的犯人,請您叫他出來,我這就帶他回傢。」

「他不在這裡。」

宣代雲一愕,「怎麼不在這?」

白雪嵐把兩手攤開,「難道我還真的敢扣住他?昨晚談瞭一會,他就說要告辭。我確實留他住的,他就是不肯,說要到奇駿傢一趟。」

宣代雲更是驚訝,「那麼晚瞭,他去林傢幹什麼?」

白雪嵐說,「他沒說,我也沒問。你弟弟的脾氣,你自然是知道的,他向來不喜歡人傢問他私事。」

他見宣代雲懷疑地打量他,很坦誠地聳肩,「看來你是不信我瞭,不然就請你進來,搜查一下我的公館。」

宣代雲說,「這可不敢,我不是不信您,隻是這事,實在不像懷風做的事。再說,他就算去瞭林傢,談完事情也該回傢,怎麼在外頭過夜,連個電話也不打?」

林奇駿最近常往年宅跑,宣代雲是知道的,也隱約覺得這兩個男孩子親密得有些過瞭頭。

白雪嵐要說宣懷風晚上去找林奇駿,她倒是覺得有幾分可信的。

對白雪嵐的態度,也慢慢回轉過來,抱歉地看瞭他一眼,緩緩說,「既如此,我不敢再打攪,這樣上門來討人,真是很失禮的,隻是我就這一個弟弟,關心則亂,也顧不上禮貌不禮貌瞭。」接著就告辭。

白雪嵐反不急著打發她走,關心地問,「年太太要去林公館找懷風嗎?」

宣代雲說,「這個小孩子,總讓人放心不下,我少不瞭到林公館去一趟。」

「不是我說,你現在的身體,真要少跑動才行。」白雪嵐笑著給她出主意,「如今傢傢都有電話,這麼方便的玩意兒,怎麼不用它?我這裡就有林公館的電話號碼,替你撥一個過去,要是懷風在那裡,你不就立刻安心瞭。」

他真是體貼到傢瞭,由不得宣代雲不感激,「那就麻煩您瞭。」

白雪嵐把她領到電話旁,撥瞭電話,把話筒送到她手裡。

宣代雲一聽,果然已經通瞭。

有人接瞭電話,似乎是聽差口氣,「林公館,請問您找哪位?」

宣代雲說,「我找林奇駿先生。」

那聽差說,「請問是哪一位找他,我好通報一聲。」

「我是年太太,」宣代雲停瞭停,想起林奇駿未必對年太太這稱呼有印象,補瞭一句,「我是宣懷風的姐姐,宣代雲。」

那個聽差本來聽宣代雲說是年太太,還不做什麼反應,後來一聽宣懷風的名字,倒在那頭安靜瞭一下,才說,「請您等一等,我進去通報一下。」

宣代雲就拿著話筒等著。

隔瞭一會,那頭有人拿起電話,問,「請問,哪一位找奇駿?」

卻是一個透著老態的女性聲音。

宣代雲不由一愣,對著話筒說,「我是奇駿同學宣懷風的姐姐,宣代雲,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裡的婦人說,「我是奇駿的母親。」

「原來是伯母……」

「宣小姐,」那婦人雖然老,態度卻頗為凌厲的,不等宣代雲打完招呼,就截住瞭宣代雲的話,禮貌但和冰冷的說,「我年紀大瞭,很不耐煩電話這些新事物,拿著話筒太不舒服,迫不得已,隻能快言快語,有幾句直腸子的話,對你,不知當不當講。」

這些話,是很不客氣的。

大傢庭的長輩,更是很少這樣對外人說話。

宣代雲心裡那股古怪更濃密瞭,口裡道,「您隻管說。」

林奇駿的母親說,「坦白說,我對於奇駿和令弟交朋友,是頗不贊成的。」

宣代雲一聽這硬邦邦的話,神色難看,剛要說話,又聽見那婦人在電話裡嚴肅地說,「我這個意思,雖然一直不曾明白說出口,但令弟懷風,心裡應該是清楚的。他最近常常不斷的電話過來,一通又一通,一定要見奇駿,攪得奇駿連洋行的正經事都沒有心思去辦,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很不明白。我們奇駿,一向是個好青年,也不知道受瞭什麼人的蠱惑,竟有瞭許多不好的習慣。年輕人這樣耽擱前途,實在話,我是不贊成的。」

頓瞭一下,又說,「聽說令尊不久前去世瞭,你既是他姐姐,那是傢長一樣的角色瞭,這個問題,也請你和令弟好好說一說。我這個當母親的,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就兒子擇友這一條,總要為他將來著想一下。你說是不是?」

宣代雲聽到這裡,臉都氣白瞭。

掛瞭電話,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隻手托著額頭,淚珠在眼裡滾來滾去,強忍著不掉下來。

白雪嵐尊重她打電話的隱私,撥通電話,就假裝到一旁去看書,見她電話已經打完,拿著一本書,從廳那邊踱過來,問,「怎麼瞭?懷風不在林傢嗎?」

宣代雲慘然笑瞭一下,說,「他就算呆在長虱子的會館裡,也比在林傢強。如今這社會,失瞭勢的人,哪裡都要受人侮辱的,原來沒瞭富貴,連人傢傢的電話也絕不能夠打。」

便把林奇駿母親的話說瞭一遍,神色越見悲憤。

宣代雲把這可氣的一切說完,嘆瞭一口氣,「懷風昨晚要是去瞭林傢,必受比這更大的侮辱,以他的脾氣,真不知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白雪嵐深有同感道,「你這樣一說,叫我也擔心起來。懷風那個性格,是絕對受不住折辱的,現在總有年輕人受瞭折辱就離傢出走,他可不要學瞭這種壞習慣去。」

宣代雲聽他這樣說,頓時又想起年亮富在傢裡對弟弟說的那些刻薄之言,宣懷風早就三番四次說要搬出去,可不是受瞭林傢擠兌,索性連姐夫也怨恨起來,都不回年宅瞭?

她越想越真,更加焦急起來,「那可怎麼辦?他是撞死在墻上也不回頭的,可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白雪嵐沉著道,「年太太,你也不能說風就是雨,懷風到底怎麼瞭,我們還不知道呢。不過現在這樣看,他是不可能呆在林公館的,大概在什麼地方胡亂過瞭一夜罷。要說找人,我是絕對可以幫忙的,容我先打幾個電話,發散一下消息。」

當著宣代雲的面,撥瞭海關部門的電話,請上下各級都留意一個叫宣懷風的,又撥通警察局的電話,請他們註意一下。

這還不夠。

白雪嵐叫聽差把電話本子搬過來,將首都各大車站的電話都打瞭個遍,亮出自己海關總長的身份,隻說走丟瞭一個朋友,請他們密切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白公館和年宅。

宣代雲本來對他很懷疑的,事情忽然變成這樣,白雪嵐卻毫不記恨,一心一意的幫忙,讓她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再三對白雪嵐道謝,「您這樣好心腸,我倒對您失禮。」

白雪嵐也再三寬慰她,「我和懷風本就是朋友,怎能不幫忙?況且昨晚的玩笑,也是我大大一個錯誤。」

親自把宣代雲送去公館,看著她上車,心裡明白,這緩兵之計隻能拖延一天半日,宣代雲再起瞭疑心過來公館,可就不那麼好應付瞭。

此事還要從宣懷風身上下手才行。

一等宣代雲的小汽車離去,白雪嵐轉身就進瞭公館,去找宣懷風。

白雪嵐到瞭廂房,先站在門口,朝負責看守的聽差張戎招瞭一下手,把他叫過去,「他怎樣瞭?」

張戎說,「人已經醒瞭,隻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躺在床上,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過。」

白雪嵐說,「醒瞭就是好事。」

把張戎遣出去,自己走進房裡,先不往床邊去,反而在書桌上翻瞭一下,找出兩張白紙,又從口袋掏出一支美國產的銀殼子的鋼筆。

走過去,把白紙和鋼筆,一起放在宣懷風面前的床上。

曲起指頭,在床欄上放肆地咚咚敲瞭幾下,引起宣懷風的註意,說,「起來吧,紙和筆都在這裡,你自己寫吧。」

宣懷風本來打算抗爭到底的,白雪嵐若和他說話,他就死也不說一個字,白雪嵐若要親近他,他就咬他一塊肉下來,至於飯菜,那更不會吃。

沒想到,白雪嵐一進來,卻古裡古怪地丟紙筆給他。

宣懷風忍不住不解地瞅瞭白雪嵐一眼。

「你也不用裝,我知道你心裡的主意,準是不想活瞭。你還不是我的人,就已經煙土泡水喝瞭,現在身子被我占瞭,還不到處找毒藥尋死?反正肉已經吃到嘴裡,你要死,行!我不攔你。」白雪嵐很不在意地撇瞭一下嘴,神情很似一個無賴,坐在床邊,翹起二郎腿,「隻是有一件事,我們想說明白。你真的尋死瞭,是自殺,可不是我海關總長謀你的命,這一個黑鍋,我不會替你背。這裡,兩張紙,拿著,你把遺囑先寫一下。」

白雪嵐把床上的紙和筆往前一推,冷冷說,「我也不是光是為瞭給自己脫罪,你寫瞭,給親人留下一點話,也好安心的去,是不是?」

宣懷風不料他如此無恥,自己如果真的自殺,倒真是給這禽獸省瞭麻煩瞭,氣得暗暗攥緊五指,聽他提及姐姐,眉毛簌地一跳,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白雪嵐察言觀色,知道用對瞭方法,又說,「別人你不理會,你那個姐姐,今天早上已經上門要人瞭,你總要給人傢一個交代吧?你身上的傷,一下地走動,是瞞不住的。我看你姐姐的模樣,是個聰明人,昨晚的事情,不如索性明說瞭,她也好照顧你的傷情……」

宣懷風簡直像被紮瞭一刀,驀地抬起他,兇兇地瞪著白雪嵐說,「你敢對我姐姐說一個字,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白雪嵐作出怒容,猛然站起來,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冷冷說,「我倒不信你真做瞭鬼,能把我怎麼樣。這裡人人都可以作證,你我昨晚的事,是你情我願的。哼,由不得你姐姐不信。難道你心裡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人?要是真的那麼純潔,怎麼又和林奇駿眉來眼去?今天,我就當著你面,幫你向你姐姐揭瞭這層硬痂,這樣也好,方便日後你和林奇駿來往瞭。」

作勢就要出去打電話。

宣懷風以為他真要揭露一切,反倒被他控制住瞭,不顧身上有傷,撲到床邊把他拼命拉住,一時情急,氣也透不上來,「你別去,你……你……我姐姐懷著孩子,你就這麼沒有人性?」

白雪嵐把頭轉回去,看著抱住自己大腿的宣懷風,說有多無情,就有多無情,隻是冷笑著說,「對啊,這可是一屍兩命的事,我也不想當儈子手。但現在這樣的情勢,不說又怎麼處理呢?她很快會上來要人的。」

宣懷風抬起眼,恨恨盯著他,「你這樣的手段,我不信你想不出一個掩蓋的幌子。」

白雪嵐笑著問,「你這是求我幫忙嗎?」

宣懷風把臉憤怒地一別。

態度雖然激烈,但實際上,卻可以算是默認瞭。

白雪嵐說,「這個忙,我幫是可以幫,但你怎麼回報我呢?」

宣懷風憤怒地咬牙,「這個世上,再沒有比你無恥的人!」

白雪嵐說,「無恥就無恥,我幫瞭你這個忙,那我身邊這個空缺,你就要賞臉瞭。」

宣懷風這才知道,當副官的事,到現在還留瞭個套子等他來鉆。

宣懷風問,「你以為這樣,我就一定受你要挾瞭嗎?」

白雪嵐微微一笑,「你不受要挾,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最糟的結果,不過一拍兩散,反正我也沒有懷著孩子的姐姐要照顧。至於我傢裡人,向來都知道我這些惡習的,不過得兩句教訓,何況現在我又是海關總長瞭,多少給我一些面子,風流之事,不至於挨傢法的。」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