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才駛入巷子,遠遠就看見年傢大門停瞭幾輛車,有轎車,有吉普,一群人烏壓壓站在那裡,隱約還有不少是背著長槍的大兵。
宣懷風以為年傢發生什麼大事,臉色大變,急急忙忙下瞭車,走出來就問,「出瞭什麼事?」
他一露面,眾人早就大叫起來,「到瞭到瞭!」
嘩一下把宣懷風圍在中間,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飛瞭似的。
孫副官從他身後轉出來,急得一邊抹汗一邊說,「宣副官,你到哪去瞭?讓我們好找。」
宣懷風關切地問,「怎麼這麼些人堵著門?是姐夫那裡出瞭什麼事嗎?」
孫副官說話比打機關槍還快,「年傢一切無恙。我們都是總長派過來的。總長有事找你,快跟我回去。」一邊說,一邊拖著宣懷風轉身上車。
宣懷風聽見年傢無恙,松瞭一口氣,但轉眼又沉下臉。
他早就覺得白雪嵐今天大方得過頭。
說要回傢,就準瞭假。
拒絕他的禮物,也沒做聲。
說想留下來過夜,問也不問就答應瞭。
原來竟留著這麼一手。
對瞭,白雪嵐最喜歡亂監視人,妨礙別人的自由,發現他過瞭中午還直接到年宅,自然會不自在,非要派人過來幹涉一下,炫耀炫耀自己的權力才滿足。
想著這些,宣懷風不由一肚子氣,堂堂一個海關總長,也不好好做事,心思都花到刁難他身上。
停住腳步,一手按著車門不肯進去,問孫副官,「我今天出來,總長準瞭我一日假的。為什麼中途叫人回去?」
孫副官也不回答,隻一個勁催促,「上車再說,上車再說。」
把他當逃犯似的,推推攘攘地,孫副官拉著他的手腕往裡扯,後面一個高大的護兵按著他的頭,再在他肩膀上一撐,把他弄進瞭轎車裡。
車門砰地一關,司機就踩瞭油門。
護兵們或攀車門,或上吉普,虎虎跟上來。
宣懷風簡直就是被抓上車的,非常氣憤,原本覺得孫副官人不錯的,現在知道他也是同流合污瞭,在後座上惱怒地看著孫副官,「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這是犯瞭罪還是違瞭法,要你們這樣當犯人似的對待?」
孫副官眉頭皺得很緊,說,「宣副官,你先別忙著發火,剛才的事,我向你道歉,實在是情非得已。事關重大,總長嚴令不許外傳,剛才在年傢大門雜人太多,我不好明說。總長今天去海關總署的路上被人打瞭埋伏,受傷瞭。」
宣懷風猛地一僵。
半晌,吐出一口氣,壓下聲音來,「你是說真的嗎?」
孫副官急道,「這種事我難道還能編出來騙你不成?你看前後跟著的這些護兵,都背上外國長槍的。一出事,總長就想起你在外頭,生怕你也被那些不怕死的綴上瞭,趕著叫我帶人過來保護。到瞭年宅不見你,又不知道你到哪去瞭,急得我們一群人像熱鍋上的螞蟻……」
宣懷風止住他問,「別說我的事瞭,白雪……總長他到底怎麼樣瞭?傷得重嗎?」
孫副官說,「我看瞭一眼就被他催著過來瞭,也沒細瞧。反正回來的時候一身都是血。」
宣懷風心裡驀地一緊,連忙問,「在哪傢醫院救治?」
「哪傢也不是。總長說不許泄漏消息,也不肯去醫院,命令護兵們把他帶回白公館,是要請西醫過來治療。」
宣懷風在心裡罵瞭一句「糊塗」,掃瞭孫副官一眼,覺得他也太不稱職瞭。
醫院畢竟是醫院,醫藥設備都比公館裡齊備。
這種時候,當副官的職責所在,不管白雪嵐怎麼說,保命要緊,當然死活要把他送到醫院去。
不過回頭一想,自己剛才還去飯店吃西菜呢,比孫副官更不如,有什麼資格埋怨人傢。
手垂到坐墊上,默默攥著拳。
望著車窗外呼呼往後倒退的商鋪行人,心亂如麻。
到瞭白公館,大門前站崗的護兵多瞭許多,人人荷槍實彈,顯然一出事就增加瞭警備。
兩個副官下車就匆匆往裡面趕,直奔白雪嵐的臥房。
沒到房門,就聽見裡面白雪嵐的聲音快發飆似的吼,「不是說找到瞭嗎?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等等等!你們就知道要我等!都是做什麼吃的?都給我滾出去!」
幾個聽差從房門抱頭鼠竄地逃出來,幾乎撞在來人身上。
抬頭一看,頓時如見瞭佛祖一般,紛紛叫道,「宣副官,阿彌陀佛!你總算回來瞭,快進去!快進去!再不進去總長要槍斃人瞭!」
又扯著嗓子往房裡喊,「宣副官回來瞭!總長,人回來瞭!」
宣懷風簡直是被他們抬進房的。
直送到白雪嵐面前。
白雪嵐聽見宣懷風回來瞭,懸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來,在床上坐直瞭上身,使勁打量瞭他一番,瞧清楚沒傷沒痕,才算定住瞭心神。
不過,心裡畢竟不痛快。
瞅著宣懷風,冷冷地問,「到哪去瞭?不是請假去年宅的嗎?怎麼孫副官都到瞭,你還沒到?」
宣懷風本來聽說他受瞭傷,懷瞭幾分關心,沒想到進門就被他當犯人一樣地審問,大不舒服,聲音也冷下來,「我請瞭假,難道不可以四處走走?你的傷怎樣瞭?」視線轉到白雪嵐包紮起來的右臂上。
白雪嵐也不知道是打瞭麻藥,腦子沒平日清醒,還是受瞭傷心緒不佳,鼻子裡哼著問,「我受瞭傷,你心裡很高興是不是?你恨不得人傢一顆槍子兒要瞭我的命是不是?」
宣懷風氣得一怔。
和這個大混賬辯駁,倒真是浪費唇舌。
懶得和他吵,狠狠一掉頭就往房外走。
白雪嵐大概也知道自己說瞭負氣的話,沒意思起來。
破天荒地沒叫住他,竟然任由他去瞭。
宣懷風出瞭白雪嵐的臥房,問著門外的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總長出門沒有護兵跟著嗎?」
眾人七嘴八舌地答話。
「總長最近出門都帶著護兵的,隻是埋伏的人也不少,聽說足有七八個。」
「就埋伏在僻靜的路上,準是算好瞭總長平日要去總署的路。」
「有帶刀的,有用土槍的。」
「跟著總長的護兵都是挑出來的尖兒,拼死地擋著,還是死瞭兩個,還有兩個掛瞭彩兒……」
「司機嚇得臉都青瞭,幸虧小命還留著。」
「總長從車裡出來的時候一身血,嚇死我們瞭。」
宣懷風見說得太亂,擺手要他們停下,問,「傷口哪個醫生包紮的?人走瞭嗎?」
管傢說,「請的是京華醫院的徐副院長,治外傷的專傢。他怕傷情有變化,暫時還不敢離開,在旁邊廂房裡等著。」
宣懷風按照他說的去瞭廂房。
果然,裡面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正低聲和另一個穿白衣服的助手似的年輕人交談著。
一見宣懷風進來,兩人都趕緊站起來。
宣懷風先說瞭自己的身份,問那年紀較長的當副院長的醫生,「我們總長情況如何?」
徐副院長沉吟著說,「嚴重倒不算頂嚴重,手臂上的槍傷,子彈穿瞭出去。沒傷到骨頭就是好事。隻是要小心將養。畢竟是人的身體,很多事說不定,而且白總長身系重任,鄙人也不敢下完全的保證。」
宣懷風點頭,「這是一定的。還有什麼別的囑咐沒有?」
「我開瞭藥方,要吃的藥,請按時吃。」徐副院長也是常給達官貴人看病的,知道這些人的怪脾氣,笑著說,「總長事忙,有時候要是忘瞭吃藥,還請宣副官提醒一下。」
「我會的。」
「那當然,宣副官必然是極稱職的。還有,要是總長肯到醫院復檢,那最好不過。要是實在抽不出時間,打電話要我過來一趟也行。」
宣懷風問,「多久復檢?」
徐副院長琢磨著,顯得有些為難,「一個禮拜一次,怕總長嫌麻煩,要是兩個禮拜一次,又怕中途有身體變化,對不起白總理的囑托……」
「白總理?」
「是的。白總理剛才親自面囑鄙人一番,說務必要讓總長盡快康復。宣副官不知道白總理過來瞭?」
宣懷風這才知道白雪嵐的堂兄,國傢總理也來探望過瞭,自己這個副官竟比他來得還晚,臉上辣辣的,有些慚愧,隻好說,「徐副院長的叮囑,在下都記住瞭。就一個禮拜復檢一次吧,總長那邊的時間,自然是我來安排。」
再三多謝瞭徐副院長一番,又提起白雪嵐目前情況不知道算不算穩定,問他是否可以留下過一夜,好就近觀察。
徐副院長知道白雪嵐身份不同,一口答應下來。
宣懷風問完瞭情況,才走出廂房。
迎頭就遇上孫副官。
兩個當副官的站到廊下私下聊話,宣懷風問,「知道是什麼人做的嗎?」
孫副官說,「抓到兩個活口,關在警察局裡,應該是要嚴厲審訊,問出幕後人的。不過照我看,多半就是那些搗鼓煙土的人。」
宣懷風蹙眉道,「他們膽子這麼大?」
孫副官說,「中鴉片毒的人毒癮一發作起來,就算賣老婆也要換瞭錢來吸,全是傾傢蕩產地掏銀子買貨。這行當呀,一搗鼓就是幾倍十幾倍的利,膽子都是血浸出來的,名副其實的喪心病狂。其實,前一陣就透出點風聲瞭,海關那邊好幾個同僚在路上被人敲瞭悶棍。總長就是提防這個才增派瞭護兵,不然為什麼宣副官你每次出門,都要帶著這麼一些人呢?」
宣懷風一呆。
他一直以為護兵是派來監視自己的,不知道裡頭還有這一層道理。
自己多少錯怪瞭白雪嵐。
不由嘆瞭一聲,「這些事,總長怎麼沒和我說過?」
孫副官對他和白雪嵐之間的事從不敢亂插話,隻敷衍地笑笑,「總長的心思,我們做下屬的有時候是猜不來的。哦,我還要去警察局一趟,這裡先拜托你瞭。」
宣懷風和孫副官分開,走瞭一陣,才發現自己又走到白雪嵐的臥房門前。
他剛才是負氣走的,現在又自動回去,有些難為情。
而且,也不知道白雪嵐那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趁機刁難。
可是,如果就這麼掉頭回自己房間,把受傷的上司丟在一旁不管,又很說不過去。
想來想去,打定瞭主意,把管傢叫過來,「你去問問醫生,傷者要不要忌口,問明白瞭再告訴廚房,要他們按照養槍傷的夥食來給總長做吃的。」
等管傢去瞭,又對門口的聽差說,「你們忙自己的事去,總長有什麼吩咐時,我再叫你們。」
眾人都聽他的散瞭。
宣懷風自己端瞭一張椅子,放在月牙形透窗下,又拿瞭一本書,坐下,一邊看,一邊隨時聽裡頭白雪嵐的情況。
書是在架子上隨手拿的,坐下看時,才知道是《亂世佳人》。
不由抿瞭抿唇,苦笑。
他從前聽見說過這書,因為都說好,借瞭來讀。匆匆看瞭大半本,覺得不過如此罷瞭,寫得是不差,但不符合男人的審美,過於矯情瞭。
大概愛看它的都是女子。
現在不願特意為取書重走一趟,隻好把書隨意在中間打開,將就著往下翻。
沒想到,仔細一讀,卻又和從前感覺生出微妙的差異來。
不知不覺,認真沉靜地讀起來。
越看越是入神。
到瞭後面,看見郝思嘉從樓梯上跌下來,醒來後哭著叫說「我恨他」,白瑞特在外面聽得一陣痛苦,宣懷風不禁起瞭共鳴,深深為他嘆瞭一口氣。
忽然有一人問,「看書就看書,你嘆什麼氣?」聲音從背後一點預兆也沒有地傳出來。
嚇得宣懷風渾身寒毛全豎,猛地跳站起來轉過頭。
原來是白雪嵐,右臂用繃帶套在脖子上虛虛挽著,饒有興致地倚在房門上瞅他。
宣懷風見又是他無聲無息地盡嚇唬自己,氣得眉一扯。
要指責他的不對,看見他手臂上包紮得白鼓鼓的傷處,又不好落井下石,思忖片刻,收斂瞭脾氣,淡淡地問,「你出來幹什麼?醫生說你失瞭血,應該躺在床上靜養。要茶水的話,對著門外叫一聲不就行瞭。」
合上書,把它放在椅子上,走過來攙白雪嵐回房。
白雪嵐隻是手臂挨瞭一槍,腿腳卻完全如常,見宣懷風竟肯屈尊來攙他,樂得像吃瞭仙丹一樣,渾身輕飄飄的,故意做出腳步蹣跚的模樣,半邊身子倚在宣懷風肩上,一步一步挨到床邊。
上床時,又故意哼哼一下,扯著臉上皮肉裝痛。
宣懷風擔心自己扶他上床時笨手笨腳礙到他的右臂瞭,吃驚地問,「怎麼?碰到傷口瞭嗎?」
白雪嵐搖頭,「可能是嗎啡藥性散瞭,慢慢的越來越疼。」
「我叫醫生來再給你用一點嗎啡?」
白雪嵐還是搖頭,「嗎啡和鴉片是差不多的東西,用多瞭會上癮,還是不要罷。」
宣懷風問,「那怎麼辦?」
白雪嵐又哼哼兩聲,裝作不適的樣子,含著舌頭說,「能怎麼辦?隻能忍著點瞭。」往後躺,後腦枕在軟枕頭上,微微閉著眼睛。
宣懷風看他的樣子,似乎疼得厲害,又不知有什麼法子可解,頗為難受。
心忖,平日霸道專橫的人,忽然落到這個下場,也不知算不算惡有惡報。
但赫赫威風,一下子被打沒瞭,竟比尋常人還可憐一些。
宣懷風看白雪嵐一眼,覺得他活該。
再看一眼,又覺得自己幸災樂禍,越發比白雪嵐還可惡瞭。
再再看一眼,想起白雪嵐前陣子那麼欺負自己,無所不用其極,如今他欺負到那些會反抗的人頭上瞭,挨槍子兒也是難免的。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可……
再再再看一眼,宣懷風就羞愧交加。
白雪嵐多半是被那些鴉片商害的,買賣鴉片的人最可恨,禍國殃民,不管白雪嵐有多不好,這件事還是做得不錯的。
自己不恨鴉片商,竟然還和他們站到同一陣線去瞭,盼著白雪嵐倒黴。
爸爸要是還在世,知道自己這樣是非不分,說不定真的會拔槍把這兒子給斃瞭。
白雪嵐在床上閉著眼睛呻吟,偷偷睜開一絲縫,看見宣懷風站在床前並未離開,俊俏的臉上明顯的猶豫不決,心裡又甜又歡。
早知如此,寧願多挨兩槍,傷得更重一點才好。
他喘瞭幾口氣,索性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地說,「我躺著難受,你還是扶我起來坐一下吧。」
宣懷風勸著說,「起來做什麼?不是一樣不舒服嗎?」
但還是把他小心地扶坐起來,疊瞭兩個枕頭放在腰後,讓他後背挨著床頭。
白雪嵐百般怕他走,嘴裡卻故意說,「真抱歉,今天你是要去看年太太的,為瞭我又把你叫回來。其實我的傷不礙事,你要是想去看年太太,還是去好瞭,不用為我在這裡耽擱。」
又說,「你叫個聽差來罷,我隻是疼得心煩,隨便有個什麼人陪著,讓我聽聽人說話就好。」
宣懷風對他這番話倒是很認真,想瞭想,說,「好吧,那你等等。」
轉身就走瞭出去。
白雪嵐眼睛都瞪圓瞭。
他本來以為宣懷風心腸軟,見到自己受傷負痛,絕對不會丟下自己離開。
不料欲擒故縱失瞭準頭,落得偷雞不成蝕把米。
悔恨得腸子都青瞭。
眼睜睜看著宣懷風走出房門,往菱花門那頭去,急得五臟生煙,偏偏又不敢跳下床去追。
一追出去,剛才的把戲豈不是揭穿瞭?
宣懷風非恨死自己不可。
白雪嵐幾乎咬碎瞭牙,狠狠一拳擂在床上,身子一動,帶得傷口猛地一痛。
身痛加心痛,竟真的接二連三痛得厲害起來,惱得他一手捂著右臂,半邊腦門子用力抵著墻,在上面來回搓著。
英俊的臉扭曲出幾分戾氣。
正無藥可解,忽然腳步聲響起來,頗為熟悉。
白雪嵐猛地一扭頭,看見一個人影在窗邊一閃,不一會,宣懷風就從房門那出現瞭。
手裡拿著一本書,見白雪嵐眼中精光閃閃,神色異常地直瞅著自己,不由問,「是不是又疼得厲害瞭?要不,我還是叫醫生過來看一看吧。」
白雪嵐怕他又一轉身跑瞭,等他靠近一點,猛地伸出未受傷的左臂把他捉得緊緊的,問他,「你剛才去哪兒瞭?」
「我從前聽說,人身上痛的時候,轉移註意力就能好些。所以去拿瞭這個來。」宣懷風給他看到房裡拿過來的書。
原來是那本白雪嵐用舊的法語書。
宣懷風說,「我有幾個地方弄不懂,發音也難學得正確,你既然要人解悶,正好可以教教我。總比幹坐著想你的傷口強。」
白雪嵐原本以為落得一場空,如今平白無故天上跌一塊大餡餅下來,砸得他歡喜不盡,笑道,「好!再好不過!」
他笑得太樂瞭,宣懷風警戒地瞥他一眼。
白雪嵐趕緊又咳嗽兩聲,裝作疼痛發作,捂著傷口皺瞭一會眉。
宣懷風不放心地說,「你不會都是在騙我的吧?」
白雪嵐正色道,「我為什麼騙你?在胳膊上打個透明窟窿,有這樣騙人的嗎?還是你不信我中瞭槍,索性把繃帶解開給你看看好瞭。」
說著就要解繃帶。
宣懷風怎麼會讓他這樣胡鬧,立即把他攔住,認真勸誡瞭一番,才搬瞭一張椅子過來放在他床頭,坐下把法語書打開。
又掏出從前寫下的幾頁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指著上面不懂的地方,一道一道地問。
白雪嵐難得宣懷風這樣溫順地親近,恨不得掏心挖肺,宣懷風問什麼,他就仔仔細細地說,其溫柔的語氣、耐心的態度、精細的分析,連正式的法語老師都望塵莫及。
「再見,是Aurevoir。」宣懷風英語極好,法語卻隻是剛剛入門,略帶生澀地背出來,「Bonnenuit,則是晚安。那謝謝呢?又該怎麼樣?」
拿著筆,在白紙上寫瞭兩個短詞,偏著臉看白雪嵐。
白雪嵐問他要過筆。
宣懷風見他要挪身子,不由說,「別忙瞭,你的手又有傷。」
「不怕,我左手也能寫字。」他看瞭宣懷風一眼,「你不信,我寫給你看。隻是要勞煩你幫我端著紙。」
宣懷風把寫瞭幾行的白紙遞到他面前,就著他坐床上的姿勢讓他寫。
白雪嵐便真的用左手刷刷寫瞭幾個詞語出來,笑著說,「這就是謝謝,Merci。我很喜歡這個讀音,你跟著我讀讀看。」
自己首先輕輕讀瞭一遍。
宣懷風就跟著讀瞭。
「Merci。」念完瞭,才知道自己又被白雪嵐騙瞭一道,抬起眼瞥瞭白雪嵐一眼。
不過人傢辛辛苦苦當免費法文老師,說一句感謝也是應當的,也不好出言不遜,隻能不做聲,把紙筆要回來。
白雪嵐看他那溫柔的臉孔,胸膛無聲無息地熱瞭。
仿佛冬天放到暖爐子上烤瞭兩個多鐘頭,緩緩的,裡外焦灼起來,看著宣懷風正凝神思考著的俊美誘人的臉,心臟不爭氣地一陣亂跳,看見宣懷風要拿著紙筆從床頭走開,情不自禁把他的手腕握住瞭,低聲說,「你坐那麼遠幹什麼?怕我身上過瞭病氣給你嗎?」
拉著宣懷風往懷裡帶。
宣懷風一時怕撞到他的傷口,不敢掙紮,猶豫中就被他拉到瞭床上,叫著問,「你幹什麼?」
白雪嵐一隻手掛在繃帶上,身子側過來,半條腿把他輕輕壓瞭,淺笑著,「你倒猜猜我要幹什麼?嘖,奇怪,你隻出去逛瞭一天,我怎麼就覺得你走瞭幾年?聽人傢說過沒有,這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唇抵在宣懷風白生生的脖子上,火一樣地亂親起來。
宣懷風想不到他受瞭槍傷還死性不改,這樣膽大妄為,急起來,雙手往外猛地一用力,把白雪嵐推得翻過去。
立即從床上滾下地,霍得站起來,怒道,「就知道你這種人不可以信任。」
白雪嵐被他推翻,頓時也知道自己壞瞭事,正自悔不該讓欲火沖昏瞭頭腦,想著覓詞解釋,不料宣懷風這一說,卻剛好戳到他心裡極在意的點上,翻身坐起來,冷著臉問,「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怎麼瞭?比不上你這種尊貴的司令公子?還是比不上林奇駿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大少爺?」
宣懷風自得知他受瞭埋伏,著急起來,早上的事反而暫時沒空理會。
現在聽白雪嵐提起林奇駿,心裡不知為什麼,悶悶痛痛的,惱人得異常厲害。
心忖,奇駿和他現在變瞭味似的,都怪白雪嵐這個中途殺出的程咬金。
自己一定是失心瘋瞭,竟然還為他中埋伏受傷擔憂。
越往深處想,越覺得眼前這個傷者可惡可恨,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索性頭一昂,沖著白雪嵐道,「就是!你什麼地方比得上奇駿?不過有個當總理的堂哥罷瞭,仗著傢裡整日作威作福,算什麼本事?你這種人,有靠山時,就是一方惡霸,沒瞭靠山,也還是坑蒙拐騙,有什麼瞭不起?」
白雪嵐大怒,下死勁地盯瞭宣懷風片刻,咬著牙笑道,「好,你罵得我好!你以為沒瞭我,你就可以和林奇駿歡歡喜喜過日子瞭?你隻管等著罷。等那麼一天,我人不在瞭,心也死瞭,看他們怎麼作踐你。也對,天底下最可恨的就是我這種人,沒我這種人壓迫,其他苦楚也算不上什麼,大不瞭,像白雲飛那樣奉承老爺太太們,要你笑你就得笑,要你哭你就得哭,要你唱你就得唱,要你躺,你就乖乖兒地躺。他手腕上那個金表,你問問他陪瞭林奇駿幾個晚上弄來的?」
宣懷風聽不下去,狠狠跺腳,「你卑鄙無恥!含血噴人!」
憤憤往門外走。
白雪嵐猶在他身後氣憤得大笑,「我含血噴人?現在有錢的少爺誰不在外頭玩幾個人?你以為林奇駿為瞭你就甘願空著身苦等?哈,你也太瞧得起他瞭!他大把的鈔票,在外頭捧的戲子何止白雲飛一個?詠香班唱老旦的徐福彩、剛出道的玉晶瑩,你問問他,都是熟人!」
聲未著地,宣懷風已經沖瞭出去,趔趔趄趄地朝著菱花門去瞭。
白雪嵐看他背影消失在透明而又沉靜的暮靄那頭,一腔怒火驀地冷下來,化瞭一攤冰渣似的灰。
坐在床上,悵然若失。
不知怔瞭多久,他才喚瞭個聽差,要把今天開車送宣懷風去年宅的司機叫進來問話。
司機一來,白雪嵐就問,「宣副官今天出門,都到什麼地方去瞭?遇到什麼人?怎麼過瞭中午都沒有到年宅?」
司機說,「轎車在平安大道塞住瞭,宣副官就下瞭車,本來是說要買糕點給年太太,後來又遇上瞭一個年輕姑娘,叫梨花的。再後來就遇上瞭林傢的少爺,林傢少爺說請宣副官吃飯,他們就到華夏飯店吃瞭一頓西菜。」
白雪嵐聽著那個「林」字,仿佛帶血的刀刻在心上一樣。
右臂的傷口也狠狠地抽痛起來。
痛得根本不成道理,白雪嵐甚至覺得,如果扯開繃帶,把傷口掏出來看,上面說不定血淋淋就是個「林」字。
不然,就是個「宣」字!
他派人把孫副官叫進來,說,「今天跟著懷風的那幾個護兵很不像話,說明瞭要去年宅,卻任著他亂走動,出瞭事怎麼辦?你去傳話,這些護兵,每人抽三十鞭,叫他們長點記性。」
把孫副官和司機,還有房裡伺候使喚的聽差都打發出去,坐瞭十來分鐘,越發的煩躁不堪。
傷口也越來越疼。
「管傢!」白雪嵐索性從床上起來,到門外黑著臉吼瞭一聲,「人都死哪去瞭?拿酒來!要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