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奪玉 第19章

這日,宣懷風記掛姐姐,要瞭一天假回年宅看看,吩咐司機把轎車準備好。

換好一身深黑色長衫,正要走,那個叫張戎的聽差趕過來把他截住,說,「宣副官,總長請你過去書房一趟。」

宣懷風頓時心裡老大不痛快,「什麼事急著現在說?」

「不知道。總長正等著,您快去吧。」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有事無事都想刁難一下自己,臨出門又被他絆著,很不樂意,無奈幾個護兵在大門把張戎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嚴嚴實實守著。

隻好跟著張戎到瞭書房。

跨進門,瞧見白雪嵐就問,「你找我?」

白雪嵐把頭一扭,看他一眼,「誰得罪你瞭?一臉不高興。」

宣懷風冷冷把眼睛垂下,「你已經準瞭我今天的假瞭。要是有公事,等我看過姐姐回來,一定盡快給你辦。」

「果然男要俏,一身皂。」白雪嵐盯著穿上嶄新黑緞子長衫那修長俊逸身子,踱步過來,細細打量,竟一時挪不開眼,「上次要你穿瞭這身和我赴宴,你偏不肯,現在總算讓我享瞭一回眼福。嗯,你的腰桿子也太細瞭。」

手往腰間一探,宣懷風簌地退瞭一步,沉聲說,「你昨晚答應過,白天再也不碰我的。」

白雪嵐一笑,「你想起昨晚瞭?」

宣懷風頓時尷尬起來,狠狠地別過臉不做聲。

俊臉飛紅一抹。

「你到底有什麼事?時間不早,我該出門瞭。」

「是有點事,你過來。」白雪嵐知道他急著走,不再和他胡攪蠻纏,把宣懷風叫到書桌旁和他一道半跪著,掀瞭書桌下面一塊木板。

露出一個嵌在裡面的小保險箱。

白雪嵐問,「這東西你會用嗎?」

宣懷風點點頭。

這東西他傢從前也有,一般大戶人傢,有點傢私的都難免裝一兩個這樣的保險箱在傢。如今雖說有銀行可以存錢,其實世道真亂起來,還是手邊有點現貨比較方便。

白雪嵐說,「你看著我開。」

扭著保險箱上的轉盤,慢慢地轉瞭幾個數字,折騰一會,拉著門上的把手一提。

嗒的一聲,保險箱的門就開瞭。

白雪嵐轉過頭掃他一眼,問,「密碼你記住瞭嗎?」

宣懷風看得清清楚楚,那密碼分明就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為什麼白雪嵐會用到這麼要緊的地方,又特意把密碼告訴自己。

隱隱覺得白雪嵐有幾分可惡,偏偏又說不出他究竟可惡在哪裡。

心裡朦朦朧朧一股說不出的感覺,一閃而過。

如果要問,恐怕又會被白雪嵐趁機調侃譏諷。

索性假裝不在意,點頭說,「記住瞭。」

白雪嵐似乎沒察覺他在想什麼,探手進去,捧出一個很新潮的心形盒子,上面覆著薄薄的絲絨,看起來華麗可愛。

打開搭扣,翻出來,原來是一條白金鏈子,底下墜著小指頭大小一顆珍珠,滑著黑油銀般的光,個頭倒也罷瞭,這種顏色卻很少見。

另外還有配成一套的耳環,也嵌著同樣色的珍珠,隻是個頭更小點。

這樣一套東西,估計所費不菲。

「你在這裡謀瞭差事,總不能像從前一樣,總是空著手回傢,連我的面子都不好看瞭。這套東西帶給你姐姐,我瞧她的膚色和你一樣,挺白嫩的,戴著這個一準好看。你過去一趟,也好好討她歡喜一下。」

白雪嵐把首飾連盒子,一塊遞到宣懷風手裡。

宣懷風不肯要,「這東西太貴重。」

把盒子又塞回給白雪嵐。

白雪嵐握住他的手腕,斜眼瞅瞭他一下,唇勾起若有若無的一點笑,問他,「你這是要表態?和我劃清界限?還是嫌我的東西不夠林傢的好?」

宣懷風暗暗一凜。

知道他看起來好好的,卻隨時可能翻臉。

這傢夥位高權重,心緒比誰都難猜,有時候一直氣他,他都做小伏低順著你,但有時候隻是說錯一個字,他就好像火山一樣毫無預兆就爆瞭,非用滔滔熔巖把看不順眼的人都活活燙死不可。

宣懷風這一陣被他每夜每晚地折騰夠瞭,想起他那些欺負人的手段,也實在沒膽子和他硬頂,僵僵地站著半天,才說,「真要送,你為什麼不親自送她?也樂得做個人情。」

白雪嵐眼眸驀地一厲,轉瞬又消瞭下去。

不覺有些灰心。

費瞭這麼多功夫,現在宣懷風不和他當面對著幹,卻隻是怕他。

就像特意打發人去準備這套東西,原本是想讓宣懷風高興一下。

沒想到弄巧反拙,蠢到傢瞭。

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到瞭這人面前,偏偏就做些蠢事。

想著想著,不覺也意興索然,把那絲絨盒子往書桌上一扔,冷冷道,「七百多塊的東西,我找不著人送嗎?你愛要不要,隨便。」

宣懷風一時也摸不著他的意思,又悶悶站瞭半晌。

最後聽白雪嵐沒再說話,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才不得不開口。

嘴一張,就問,「我可以走瞭嗎?」

白雪嵐騰地一下,一股子火從腦門直鉆到頭頂,燒得他眉角直抽,恨不得把宣懷風拖過來狠揍一頓。

或狠狠欺負一頓也成。

偏偏自己昨晚才答應過白天不碰他的,轉眼食言,以後再騙他就不靈瞭。

隻能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忍著。

虧他城府深,內裡刀絞腸子一般,看上去臉色隻是略沉瞭點,對宣懷風說,「沒別的事,你去吧。」

宣懷風趕緊出瞭書房。

白雪嵐一個人呆著,隔一會,一個聽差跑進來,說,「總長,宣副官打發小的過來問一下您,今晚他能不能在年宅過夜。宣副官說,明天一準大早就回來,不會誤瞭工作。」

「不準!」白雪嵐大吼一聲,猛地一掌掃到桌面,把電話連那套首飾盒子都掃到地上,「不準!不準!不準!」

聽差嚇得不知所措,連聲說「是,是」,矮著半截身子往外面溜,要去告訴宣懷風。

走到門外,又被白雪嵐叫回來。

「去,和宣副官說……」白雪嵐喘瞭一回氣,半天才累瞭似的嘆,「算瞭,讓他過一晚,叫他明天早點回來,不要又讓這邊三催五請才動身。」一隻手強壓著起伏的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氣。

「是。」

「我生氣的事,一個字也不許漏。」

「是,總長。」

宣懷風在公館門外得瞭白雪嵐的回答,頗有些驚喜。

心裡又暗暗擔心,不知道為瞭這點小恩小惠,回來之後要怎麼被白雪嵐要挾。

不過也不是眼前的事。

上瞭轎車,不用吩咐,司機已徑直朝著去年宅的方向開。

今天太陽好,氣候也宜人,經過平安大道,街道兩旁鋪子都把門開得大大的,一路看過去,墻上高高掛著橫橫豎豎的招牌,不然就貼著大幅的香煙美人廣告。

做小生意的也紛紛鉆出來,在街上占位置,擺兩張長木凳子,一張四方小桌,就是個豆腐腦攤。

其餘賣刀削面、餛飩、肉包子、糖葫蘆、面人的,攤攤點點,把兩旁馬路占得水泄不通。

正逢上班上課時分,不少行人又被逼到馬路上占著車道匆匆走。

恰好幾輛轎車一來,就被塞在路上瞭。

司機看著緊挨著的人力車堪堪過去,差點擦到車皮,按著喇叭大罵。

護兵也跳下車,惡狠狠吆喝著趕前面擋路的人。

宣懷風卻覺得很親切,叫住護兵,要他們不要嚇到旁人,自己開車門下來。

護兵趕緊跟過來問,「宣副官,您這是去哪?」

宣懷風指指不遠處的一傢糕餅店。

白雪嵐說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總不能每次去看姐姐都空著兩手,姐姐愛吃棗泥糕,買兩盒回去給姐姐吃。

還有張媽,送她一盒蓮蓉酥,不知要開心多久。

走瞭兩步,宣懷風回過頭,「我也不到別的地方去,你們站這裡就能瞧見,用不著跟著。」

那個護兵頭對著普通人兇神惡煞,對著他卻隻管笑呵呵的,「總長和我們說您少一根頭發我們也要賠命。宣副官,我們是奉命行事,您別見怪。」

照樣亦步亦趨。

宣懷風知道他們被白雪嵐叮囑過,罵也罵不跑,打也打不走的,隻能由他們去。

隻是,領著幾個高大兇惡的護兵朝那糕餅店一站,不像買東西的,倒像砸店的瞭。

一行人未到時,糕餅店的夥計已經暗暗警惕,一看見他們真的過來,嚇得趕緊進去找掌櫃。

宣懷風往櫃臺前一站,人傢掌櫃就立即從後面出來瞭,躬著身笑,「長官好,有什麼吩咐?」

「買點糕餅。」

「哦!哦!」掌櫃一聽是買東西,懸起的心放瞭半顆下來,趕緊親自要瞭糕夾,開櫃去夾,「是買給夫人吃的吧?要哪些?」

「有棗泥餡的沒有?」

「有,小店裡金絲棗泥酥、蜜棗笑米佛都是老招牌。」

「每樣要一盒。」

掌櫃連忙挑瞭兩盒上好的,封在一旁,「長官,還要點別的沒有?」

「蓮蓉酥也要一盒。這就夠瞭。」

「好咧!蓮蓉酥。」

掌櫃又趕緊挑瞭一盒蓮蓉酥,交給一旁夥計,自己又轉身,手腳麻利地挑瞭櫃子裡精致漂亮的五六樣糕點,總共算瞭九盒,印著糕點花樣的硬紙皮盒子,扯一條紅綢繩四四方方紮緊瞭,遞到護兵手裡。

宣懷風忙說,「不要這麼多。」

掌櫃瞅瞅他身後護兵,人人都掛著槍匣子,眼前這人不知道什麼來路,不過,和一般長官是沒得比的瞭,哪敢怠慢。

做生意的最怕遇兵痞,這些大爺每次上門不費他五六十塊錢?如果隻要幾盒點心,那真是謝天謝地瞭。

掌櫃堆著笑小心翼翼說,「長官辛苦瞭,為國為民辛勞,我們這些小店能孝敬幾盒子小玩意,那是福氣。這些不成敬意,傢裡的太太小姐要是喜歡,日後隨時叫個人過來取幾盒子就是。」

格外殷勤地把一大摞盒子塞到宣懷風身邊護兵手裡。

宣懷風還在問多少錢,夥計們都不敢答。

那護兵卻是打慣秋風的,老實不客氣就收瞭。

因為這裡有幾個帶槍的護兵,又有一位實在俊俏優雅的年輕長官,周圍不知不覺圍瞭一圈人,有人看這熱鬧,有人看這漂亮人,店裡變得越來越擠。

護兵們不許別人挨近,伸手就推,嚷著,「走開!走開!長官買糕點有什麼好看的?再看抓回去啦!」

有人被推倒瞭,砰地撞在門角上,隻能自己摸摸腦袋避開。

宣懷風不想生事,皺瞭皺眉,和那掌櫃說,「這不像話,你是做生意的,小本買賣都這樣白送?」

也不囉嗦,從口袋裡掏瞭兩張十塊,估量大概足夠付這幾盒點心錢瞭,放在櫃面上,轉身就往轎車方向走。

護兵拎著糕點盒子,也趕緊從後面跟上來。

剛出瞭店門,忽然身後脆生生的喊,「宣副官!」

宣懷風回頭,一個穿著淡黃色裙子的女子從人群裡擠出來,到跟前,沒說話就露齒笑瞭,喜滋滋地說,「真是巧瞭,竟然在街上遇見您。有兩個月瞭吧?怎麼不見您到我那兒坐坐?」

竟是舒燕閣的梨花。

護兵見梨花毫無忌憚地靠近,照例又是不問情由,伸手要推。

宣懷風剛才見過他們粗魯的樣子,不想梨花也被推跌瞭,忙伸出手制止,叫著,「住手。」

護兵退到一邊。

梨花就勢挽住他的手,仰頭朝他露瞭個燦爛的笑臉,叫瞭聲「宣副官」,親親密密地問,「你瞧我今天穿的新西洋裙子,好不好看?」

宣懷風從英國留學回來,倒真的學瞭幾分英國人對女士的禮貌,這樣被一個大姑娘挽著手,貿然甩開傷瞭她的臉面。

自己倒尷尬起來,隻能說,「好看。」

思忖著怎麼要梨花松手。

梨花被贊得咯咯直笑,搖著他的胳膊撒嬌起來,「那是你的車嗎?真闊氣。」

「不是。是海關總長的座駕,我隻是借來用用。」

「喲,你連海關總長的車都可以借用啊?」

「嗯。」

梨花雖然年輕,卻是從小入行的,什麼人沒見過。

一瞅宣懷風,就知道是那種千年難得一遇的好主兒,脾氣溫順,涉世不深,口袋裡鈔票又多。

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過。

「宣副官,我們在這平安大道上走走,好不好?」

「我還有事。」

「人傢盼瞭你兩個月,你連影子都不露,走走又有什麼呢?」

宣懷風和這些姑娘交道打得少,第一次見識她們主動的魅力,甚感驚訝,還沒來得及推搪,就被梨花挽著胳膊走到豆腐腦小攤上去瞭。

梨花問,「請我吃碗豆腐腦,好不好?」

這個倒沒什麼。

宣懷風花一毛錢,請她吃瞭一碗豆腐腦。

梨花吃完瞭,抽著手絹細細抹瞭抹嘴邊,還有別的打算,甜笑著說,「我平日被媽媽束縛緊瞭,好不容易今天出門,又遇到你,這不是緣分嗎?聽說這平安大道最熱鬧,有許多漂亮玩意,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宣懷風實在不想和她糾纏,苦笑道,「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梨花做瞭一副俏麗可愛的表情,兩手合掌地央求,「就一點工夫嘛。大興洋行就在前面,走幾步就到。平日我一個人進去,總被裡頭夥計看不起,瞧定我買不起似的。今天有宣副官陪著,我也算揚眉吐氣一下。宣副官,好嘛,好嘛。」

「大興洋行」四個字鉆進耳膜,宣懷風立即就顫瞭顫。

心好像被魚鉤勾到,微微抽起來。

他往前面看。

果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大興洋行的大招牌露出一個黑底金漆的角,其餘都被垂下來的前簷給擋住瞭。

奇駿。

奇駿……

這一段日子,他一直思念著、壓抑著、回避著、期望著——又失望著。

對自己失望,還是對這段關於奇駿的夢想失望,都說不上。

宣懷風知道,是自己的錯。

和白雪嵐攪在一塊,好像陷進瞭沼澤,不知不覺就萬劫不復。

宣懷風從前崇拜嶽飛,文天祥,這些古人們有風骨,寧死不屈。

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宣懷風很信這一句。

可是,他現在才知道,有風骨真的很難。

針刺到肉上,才知道疼。

很多事不是空想就行的。

例如對白雪嵐,每晚他都暗暗發誓要抗爭到底,每晚卻又無可奈何地投降。他太軟弱瞭,白雪嵐抱他的時候,他好像被丟進瞭噴發的火山口。

被丟進火山口,浸在熔巖裡的人,還能有什麼理智?

剩下的隻有本能。

但是,本能又被白雪嵐牢牢掌控著。

白雪嵐讓他瘋,他就瘋。

白雪嵐讓他滿足,他就滿足。

每每想起來,宣懷風就痛恨自己。

他覺得自己若再提文天祥,再提嶽飛,那真是侮辱瞭人傢。

他隻是見誰強大就對誰俯首稱臣的秦儈,隻是徒有一張道貌岸然的面孔,轉眼就投降清朝的洪承疇。

不,還不如這兩個。

這個樣子,怎麼見奇駿?

奇駿,我好想見你。

可是,我不敢。

宣懷風咬咬牙,一下甩脫梨花的胳膊。

「梨花姑娘,我今天真的有事。」他止住步,伸手進口袋,把裡面的錢一股腦掏出來,都塞給梨花,「你自己去吧,看中什麼東西,給自己買一件。」

梨花一下子得瞭一疊鈔票,眼都圓瞭。

捧著錢,一時倒不敢相信地無法做聲。

宣懷風裝作被風吹迷瞭眼,揉揉眼睛,回頭招呼瞭身後幾個護兵,「天不早瞭,我要去年宅。」

護兵們趕緊為他開道。

走回來時,轎車旁已經站著一個人,穿著裁剪得極漂亮的淺灰色西裝,對宣懷風露瞭個苦澀的笑容,嘆氣說,「原本我以為是公館裡的聽差搞鬼,三番四次打電話過去,都說你不願見。現在看你連我傢的洋行都繞著走,我算是明白過來瞭,你是想一輩子都不和我打交道,是不是?」

宣懷風盯著眼前的男人,連呼吸都停瞭。

奇駿!

一瞬間,手不知道往哪放,腳也不知道往哪擺,眼也不知往哪看。

既驚喜,又恐懼。

心裡熱辣辣地疼,好像剛剛被凍傷瞭,忽然又被火烤起來。

熱流一下子湧到眼眶邊緣,自己也嚇瞭一跳。

哭不得。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見到奇駿就淌眼淚,這麼惺惺作態,連戲子都不如瞭。

宣懷風有點怔然。

為什麼這時分想起戲子,想起白雲飛?

真是沒出息。

失神瞭好久,久到擔心醒過神來,奇駿已經走瞭。

宣懷風趕緊定瞭定,認真一看,奇駿還是安安靜靜站在面前,等著他說話。

可是,自己偏偏沒出息,不知道說什麼。

好半天,宣懷風才從褪盡血色的唇裡吐出幾個字來,「奇駿,是你啊?」

林奇駿對他,向來是沒有脾氣的,耐心等瞭半天,才等到他說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溫柔地笑著反問,「不是我,該是誰呢?」

他在白公館出入過許多次,護兵們都知道他是大興洋行少東傢,也知道他是總長的朋友,也沒阻攔,讓他走到宣懷風身邊。

林奇駿站近瞭他,才問,「電話也不接,見面也不肯,你要和我絕交嗎?」

宣懷風搖瞭搖頭,就沒再做聲。

不是他不願解釋,而是無法解釋。

他固然相信奇駿對他的心,隻是也很擔心。

奇駿太幹凈瞭,當初出國留學的謠言,他已經這麼放在心上,如果知道瞭白雪嵐那些事,還能得瞭?

但瞞著他,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依舊和他說話,四目相對……

宣懷風覺得自己在奇駿面前,明顯比從前矮瞭一截。

都是白雪嵐幹的好事。

林奇駿等瞭一會,見宣懷風不肯解釋,也就算瞭,和順地說,「要是不和我絕交,那就再好不過瞭。請你吃一頓飯,好不好?」

這個要求,宣懷風無論如何也拒絕不瞭。

就算知道自己不配再和奇駿糾纏也好,就算知道吃瞭這一頓,回去不知要被白雪嵐怎麼為難也好。

他忍不住就點瞭頭。

連思考一下的猶豫都沒有。

兩人一起坐上轎車,到瞭很高檔的華夏飯店,要瞭一個雅致的小包間。

護兵們還要跟進房,宣懷風攔住他們,板起臉說,「我就在華夏飯店裡面,還要跟得那麼緊嗎?有你們站在門口,誰闖得進來?」

護兵們還是頭一次見他端起面孔,既有兩分驚訝,又不敢太過冒犯瞭他。

白雪嵐密密叮囑,第一要保證宣懷風的安全,第二要保住宣懷風的臉面。

現在人在華夏飯店包廂裡面,又是三樓,要說安全,守著房門也夠瞭。護兵頭左右看看,隻能退出來,佈置兩個人看住樓梯,其他人都守在門外,如果有夥計進入,一律找人一路跟著監視。

宣懷風斥退瞭護兵,扭過頭,剛好瞧見林奇駿坐在那裡偷偷地笑,腆著臉問,「你笑什麼?」

林奇駿說,「你現在當瞭副官,好威風。看這個氣勢,我有點想起宣伯父瞭。」

宣懷風不想就這話題說下去,默默坐瞭。

林奇駿問,「你怎麼不說話?」

宣懷風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隻靜靜瞅著他。

心裡五味雜陳。

前一刻恨不得自己和奇駿獨處,吐盡委屈,這一刻卻知道自己想錯瞭。

什麼也說不出的時候,獨處更不堪。

林奇駿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什麼,嘆瞭一口氣,低聲說,「懷風,你變瞭好多。」

「怎麼變瞭?」

「變得標致瞭,氣派瞭,還有,我有時候,怕不認得你瞭,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林奇駿看看他,「你從前不會這麼悶不做聲,見到我總有話說,高高興興的。現在你不愛見我瞭嗎?」

「沒有。」

「這幾次難得和你見一面,你卻總是悶悶不樂的,沉著臉,話也少,我總覺得……」林奇駿說到一半把話吞瞭回去。

無緣無故的,宣懷風驀然一陣心虛。

掃林奇駿一眼,低聲問,「你覺得什麼?」

林奇駿遲疑瞭片刻,才說,「我覺得你現在對我,就像你從前對雪嵐一樣的。你從前一見到他,就沉下臉……」

「沒有!」

宣懷風猛地拔高聲,連自己也嚇到瞭。

瞧見林奇駿驚訝地看著自己,心裡像被塞瞭一隻十爪尖利的老鼠一樣,拼命挖著撓著。

他不知說什麼補救,怔怔地坐在椅上,讓痛苦煎熬自己。

兩人默默對著。

正不知怎麼下去,飯店的夥計進來給他們解瞭圍,問,「兩位客人吃點什麼?」

遞上做得很漂亮的大本子菜譜請他們點菜。

林奇駿斜一眼宣懷風,見他沒動作,嘆瞭一口氣,自己把菜譜接過來翻瞭翻,隨意點瞭三個西菜。

那夥計用一張小紙條記下來就走瞭。

林奇駿等他一走,站起來,換到瞭和宣懷風最靠近的位置上做,輕輕叫,「懷風。」

伸出雙掌,一把握住懷風的手。

宣懷風身子猛地一震,潛意識想要掙開,一抬頭,碰見他的目光,驟然又驚覺,這是奇駿的手!

隻那麼一想,腦子裡能感覺到的,仿佛就隻剩下瞭被握住的那一雙手。

宣懷風想象,那該是溫暖和藹的。

現實卻並非如此。

那是,很燙的。

好像被烙鐵夾著,燙得他驚慌失措,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熱瘋瞭似的湧出來。

奇駿是不是知道瞭?

奇駿會聞到自己身上白雪嵐的味道嗎?

不知道昨晚的時候,白雪嵐有沒有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什麼不好的痕跡?

古往今來偷情負心的下三濫,面對原主時,都是這種做賊心虛的心思嗎?

如果……如果這個時候和奇駿坦白呢?

紙包不住火,奇駿總有一天知道的,這樣拖拖拉拉,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不如現在坦白瞭。

奇駿如果要一刀兩斷,那是他宣懷風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如果奇駿不計前嫌,願意和他在一塊,那真是……真是……上天見憐。

對!就該這麼辦!

宣懷風在心裡低吼一聲,覺得心裡多瞭一分力量。

他討厭死患得患失的感覺瞭。

更討厭總被白雪嵐要挾得沒完沒瞭。

他和奇駿的感情是真的。

那些事,奇駿知道又如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大不瞭一死。

想到這裡,宣懷風覺得心裡的憋屈去瞭大半,力氣仿佛也湧瞭出來,讓奇駿牢牢握著自己的手,吸瞭一大口氣,沉聲問,「奇駿,我要是做瞭對不起你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林奇駿還是很溫柔地看著他,「懷風,我什麼時候不原諒你瞭?不管你做瞭什麼,我的心意都是還像從前那樣。」

宣懷風像被驚嚇到似的抽瞭一口氣,驚疑地看著他。

半晌,身體慢慢地松下來。

他沒看錯人……

又喜又悲地,直想痛哭一場。

林奇駿已經把胳膊伸到他腰後,輕輕環著,見他放松瞭,更大膽瞭些,慢慢讓他挨到自己懷裡,撫著他俊美的臉,緩緩說,「你別擔心,我什麼都知道瞭。」

宣懷風眼睛乍然睜瞭睜,「你都知道瞭?」

「嗯。」林奇駿淡淡說,「海關總署那些新制度,我曉得,有許多是你的提議。雖說是為國盡忠,可我們這些做舶來品生意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瞭。」

宣懷風一怔,心裡隱隱地有些發冷,便把眼睛半閉起來,伏在奇駿胸前,「那些新制度,也並非全是我的主意。再說,白總長不是還沒有正式公佈嗎?他還要考慮一下。」

林奇駿頓瞭頓,說,「白總長?我記得從前你每次提起他,都氣呼呼叫他白雪嵐的。我叫他雪嵐,你還嫌我和他太親密瞭。」

「……」

「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和你說的。以我們的關系,糾扯到生意上的事,太庸俗無趣瞭。不過,剛才你既然說瞭,你覺得對不起我,可見你心裡對這些提議也是後悔的。也對,好好的規矩,改它做什麼?我也是為你想,在海關總署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在想,你現在是雪嵐身邊的紅人,要是和他說一下……」

林奇駿多日沒和他親密,心裡也著實掛念。

看著宣懷風修長柔韌的身子貼在自己懷裡,臉頰被長衫的黑緞子領子襯得越發白皙俊逸,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馬。

一邊說,一邊就著手往下滑。

宣懷風正聽得心裡又寒又氣,被他一摸,仿佛下面被人咬瞭一口似的,受驚似的坐直起來。

林奇駿也被他的反應嚇瞭一跳,忙問,「怎麼瞭?」

宣懷風站起來,瞪著他問,「你今天請我吃飯,就是為瞭這事?」

林奇駿明白過來似的,立即說,「原是我會錯意瞭。我是存心請你吃飯敘舊的。你要是不喜歡談這些,我以後都不再會你說這些就是。」

又說,「如果我把你當官場上的人來應酬,我也不是人瞭。真有一點這樣的心思,讓我天打雷劈!」

當即狠狠發瞭一個毒誓,問宣懷風說,「你還不信我嗎?」

宣懷風看他那樣子,倒不好再苛責。

暗忖道,自己心裡發虛,難免想的東西都入瞭魔道,還沒有坦白,反而疑心起奇駿來,這是不是就是典型的賊喊捉賊呢?

這樣一想,神色就緩和下來,說,「沒什麼大事,我白問你一句罷瞭,為什麼發這麼不好的毒誓?」

恰好敲門聲響起,夥計端著做好的西菜上來。

小牛排的香味充斥包廂。

有外人在,兩人不好在說什麼,對坐著開始吃菜。

等夥計放好菜出去瞭,也一樣如此。

再沒有做別的事的心緒。

匆匆吃完,宣懷風就說要去年宅看姐姐,奇駿忍不住攔住他的手腕,深深盯瞭他一眼,咬牙道,「難得見一面,我竟讓你不快活。我真是恨死自己瞭。」

宣懷風看他這樣,心裡又痛痛地不忍。

外面的護兵早等得不耐煩,見飯店夥計說已經結瞭賬,敲門進來催促,「宣副官,飯吃完瞭,年太太該等急瞭吧。是不是該動身瞭?轎車就一直等在飯店門口呢。」

百般無奈,隻好和奇駿道別,坐上轎車往年宅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