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奪玉 第29章

但凡送給白雪嵐的東西,果然都是上好的玩意兒。

連迷香也不例外。

不但無色無味,看來還沒有什麼後遺癥。

藥效一過,宣懷風就自然而然醒瞭,也沒頭重腳輕,頭疼身熱之類的癥狀,他看見太陽印在窗戶頁上的白光,自以為是昨天出外奔波瞭,所以醒得遲瞭。

起來洗漱一下。

換衣服時,忽然看見胸前腹部,淡淡的幾點紅痕。

不禁有些疑惑。

那痕跡,看起來很像被什麼人弄上去的,就是外國小說裡提到的吻痕。宣懷風和白雪嵐作過那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也算有經驗瞭,立即耳朵就熱起來。

想瞭想,又覺得不對,自己太多疑瞭。

如果是白雪嵐弄的,自己豈會不知?別人他不知道,但白雪嵐那人,卻是個做壞事絕不心虛的,按他的風格,想對自己做什麼情色的事,昨晚早踢著門進來瞭。

不會是這樣不聲不響的風格。

於是,宣懷風更感到不好意思起來,暗忖這大概是蚊子咬的,就算不是蚊子,春夏季蟲子也多,外面又種著許多花草,還有竹叢,誰知道什麼小蟲子從窗外進來,鉆到瞭被窩裡呢?

再看一下,發現手臂上也有一兩點,越發像小蟲子咬瞭。

一邊放下心,一邊又不由一嘆。

對著鏡子整理著襯衣的領口,似乎察覺到什麼尷尬的味兒,低下頭,鼻子湊在直挺的領子上,用力嗅瞭嗅。

又什麼也聞不到。

宣懷風搖瞭搖頭。

自己也太多心瞭,而且,都想到不正當的地方去。

他輕輕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喃喃道,「宣懷風,難道你也是色欲的動物不成?」

自己提出的這個疑問,自己卻沒有給出答案。

想起昨晚和白雪嵐不歡而散,始終不太放心,穿好瞭衣服,便恪盡職守地往白雪嵐房裡去。

到瞭房間裡一看,床上竟是空的。

宣懷風吃瞭一驚,趕緊又轉身出瞭來,見到一個聽差抱著一個黃漆大木盒從走廊那頭過來,走過去攔著他問,「總長怎麼不在房裡?知道他去哪兒瞭嗎?」

聽差露著笑臉道,「我剛從外面大門上過來,怎麼會知道總長在不在房裡?宣副官,您問問別人吧。我猜啊,是不是總長去飯廳瞭?」

宣懷風一聽也有可能,可不正是早餐的時候。

去瞭飯廳,卻一個人也沒有。

宣懷風就心裡開始發急,又不禁有氣,覺得白雪嵐實在不可理喻,多少是個當總長的,隻要一丁點小事不合意,就鬧得全天下的人不得安甯,連三歲的孩子也不如。

上兩次是喝酒,發燒。

現在倒好,連失蹤的手段也用出來瞭!

這種低級的圈套,我橫豎也不上當。

正在心裡發狠,卻遇上張戎來飯廳裡取東西,聽宣懷風一問,就說,「難怪您不知道,總長今天起瞭個大早,也不知道為瞭什麼,一個人跑書房裡去瞭。」

宣懷風這才知道白雪嵐去向。

心裡訕訕的,原來自己又錯怪瞭他。

宣懷風趕去書房。

房門是打開的,也不用敲門進去,他往裡面走,就看見白雪嵐脖子上吊著纏瞭繃帶的右臂,正低著頭,用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在書桌上擺弄什麼。

宣懷風先看瞭看白雪嵐的表情,頗為自得其樂,似乎並沒有對昨晚的不愉快太多在意,便也放松下來,開口說,「聽說你今天很早就起來瞭,既然是病人,其實應該多睡一點的。你在弄什麼?」

湊到書桌前一看,吃瞭一驚。

桌面上放著兩個匣子,都打開瞭橫鋪著。

匣子裡各放著一把擦得十分閃亮的手槍,一大一小。還有五六個彈夾,兩盒滿滿的子彈,都放在一邊。

白雪嵐早瞥見他進來瞭,隻是裝作不知道。

見宣懷風和他自然地說話,心裡微微一松,篤定昨晚的事是瞞過去瞭。

白雪嵐抬起頭,瞧到宣懷風吃驚的模樣,不禁莞爾,「虧你爸爸還是大軍閥,連手槍都怕嗎?」

宣懷風不想他瞧不起自己,鎮定下來,問,「你這個時候拿手槍幹什麼?」

白雪嵐說,「你教瞭我幾天英文,我當然要投桃報李。來,我教你用槍。」

他搖瞭搖鈴,叫個護兵進來,拿著書桌上的東西跟他們走。

幾個人到瞭後院,宣懷風一看,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豎瞭三四個靶子,偌大優雅王府園林,憑空多出個練槍場,實在不倫不類。

白雪嵐卻毫不理會,從匣子裡把那把小一點的挑出來,拿在左手上輕松地掂掂,對宣懷風說,「你用的話,還是這款勃朗甯1906,體積小,放身上藏著也方便。不然,斯斯文文的人,弄把大笨槍在身上,大煞風景。」

宣懷風皺眉道,「你別這麼亂晃亂甩,用的又是左手,沒有右手靈便,小心走火。」

白雪嵐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左手沒有右手靈便?」

竟然就用左手,單手拆瞭子彈,塞進彈夾。

卡,卡。

上彈夾、上膛,一氣呵成。

宣懷風雖然常看見爸爸帶槍,但軍事上的事,父親從來是不願他多接觸的,也不許他玩槍,白雪嵐一番搗弄,宣懷風已看得眼花繚亂,隻聽見金屬機括聲咔嚓咔嚓幾聲,白雪嵐就把什麼都弄好瞭,槍平舉起來,對著遠處的靶子,一扣扳機。

砰!

聲音猛地從耳邊炸起。

宣懷風猝不及防,被嚇得渾身一震,轉頭一看,靶子放得很遠,又看不清到底打中沒有。

護兵看見白雪嵐的手勢,跑著過去查看,很快飛跑著回來報告,「總長槍法太厲害瞭!打瞭個十成十,就在靶子中心!」

白雪嵐一笑,轉頭問宣懷風,「我的槍法,是跟我伯伯手下一個神槍手學的。怎樣,當你的師父還算夠格吧?」

宣懷風心裡也驚訝,這白雪嵐好像做什麼都比別人強一點,面上卻不想再給他加添威風,故意無動於衷道,「我又不當兵打仗,為什麼要學打槍?」

「你不學嗎?」

「打打殺殺的事,我不喜歡。」

「樹欲靜而風不止,難道我就喜歡打打殺殺?他們這次敢找上我,難保下次就不找上你。你要是不學,遇上事情會吃虧。」白雪嵐走近一步,兩人肩膀幾乎相觸,眼睛深深地瞅著他,忽然放低瞭聲音,「就當為瞭我,行嗎?」

宣懷風被他看著,臉上不知不覺微熱。

昨晚已經不歡而散,他不希望破壞今天難得的和平,把視線轉到另一邊,遙看著豎在木頭架子上的圓靶說,「你是一番美意,我卻之不恭,既然這樣,我拜你為師就是瞭。」

「好!」

「不過,」宣懷風攔著白雪嵐,緩緩道,「學槍的事,不急在這一時。你胳膊還掛著繃帶,教起我來也不方便。這樣吧,等你傷好瞭,繃帶除瞭,我再向你請教。」

白雪嵐也不強求,笑著說,「那好,說定瞭。」

叫護兵先把手槍子彈等都放回書房去,自己帶著宣懷風回瞭自己房裡,含笑問,「我今天表現如何?要是好,總該有點獎勵才是。」

宣懷風不知道他說的表現,到底指的是什麼。

是說他很風度,沒計較昨晚的事?

還是說他主動教自己學槍?

或者白雪嵐的意思,是指他聽瞭宣懷風的話,答應暫時擱置學槍的事,好好養傷。

宣懷風雖然不明白,但是也沒說什麼,至少上面三件事上,都挑不出白雪嵐什麼毛病,全湊在一起,也算能給他加一點分數。

宣懷風說,「你什麼也不缺的人,我能獎勵你什麼呢?給你讀一會書吧。」就要去取書。

白雪嵐攔著道,「急什麼?我看你這樣兒,估計起來後就沒吃東西吧?你可真想成仙瞭。不管什麼大事,人總不能不吃飯的。」

宣懷風猛然想起昨天那段對話,白雪嵐拿著吃飯穿衣比喻性愛,臉上無端的一陣滾燙。

生怕眼睛比老鷹還尖的白雪嵐看出來,努力掩飾著道,「既然這麼說,我叫聽差弄點吃的來吧。」

踱出房間,找瞭個聽差,吩咐幾句。

站在廊子下,自覺臉上不再熱瞭,才回到房裡。

不一會廚房端早點來,白雪嵐早就吃過的,也陪著他吃瞭一點。

滿足瞭胃的需求,宣懷風履行剛才的承諾,取瞭一本新的英文書來,坐在椅子上,給白雪嵐認認真真地讀瞭好一大段。

白雪嵐背靠在床頭上聽著,目光投在宣懷風身上。

每看一眼,就想起昨夜未曾被揭露的小人行徑來。

也許是屋外掛著大太陽,太明媚瞭,人的心裡也陽光起來,想起昨晚,不覺得那麼窩囊難受,反而透著一股美滋滋的甜蜜。

看著宣懷風的唇,自己的唇便熱熱的,充滿柔韌甜蜜的觸感。

看著宣懷風白皙的手、頸、領口下面微露出一點的鎖骨,就滿是邪惡的驕傲,自己代表著雄性的白液,昨晚就占有性地沾在上面呢。

每一重溫,唇角就不由自主微揚起來。

宣懷風萬萬猜不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齷齪事,隻覺得白雪嵐今天心情很好,這個人氣勢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仿佛連空氣也納入他的掌握中,隻要他高興著,身邊的空氣就是歡樂地飛舞的,連帶著一切事物都安詳溫和起來,甚至被他默默註視的人,也覺得溫暖起來。

那種溫暖很奇怪,介乎安心和不安之中,竟然兩個極端都走瞭。

既安心,又心臟怦怦亂跳的不安,這不可思議的感覺,到底算什麼呢?

宣懷風一邊胡亂想著,一邊把書上的一章讀完瞭。

把書合攏,站起來說,「署裡還有一些文件要寫節錄,我弄好瞭再來吧。」

逃似的走瞭。

借著那夜一番淫事,白雪嵐積聚的欲望勉強算發泄瞭一半,便如開閘泄瞭洪的大壩,沒瞭崩堤的危險,恢復瞭從容淡定。

接下來幾天,都沒再給宣懷風找事,當瞭聽話的病人和友好溫和的上司。

徐副院長再度上門為他檢查時,白雪嵐就提出要求,把掛脖子的繃帶給拆瞭,隻留著包裹右臂的幾圈。

在外面套上一件薄外套,遮住那幾圈繃帶,就根本沒事人般的瞭。

這個阻礙一去除,學槍一事,就立即提上議程瞭。

宣懷風因為答應過,見白雪嵐傷好瞭大半,也無不可。

次日,果然換瞭便裝,兩人一起到後花園練槍。

用的還是那兩把嶄新的,威力不錯的勃朗甯。

兩個護兵大概是聽瞭白雪嵐的吩咐,在大樹蔭底下放瞭一張小八仙桌,並兩張太師椅,算是小小的休息地。

白雪嵐便和宣懷風一人坐瞭一張太師椅,滿滿一盒子彈放在桌上,擺著六七個彈夾,陽光在樹枝間斑駁地撒下來,折射勃朗甯手柄上銀色的光芒,就像一場槍彈的盛宴。

白雪嵐說,「我先教你上子彈。」

手輕輕一翻,把盒子裡的子彈嘩地翻到桌上,不少亮晃晃地滾到地上,白雪嵐也不在意,兩手各拿一個彈夾,食指勾著彈夾,拇指靈活地就著桌上零散的子彈,東一下西一下,變戲法似的扳進去,一會子,笑著把彈夾遞到宣懷風眼皮下下。

宣懷風接過來,沉甸甸的,居然兩個彈夾都滿瞭,心裡暗暗驚嘆。

可他對著白雪嵐,總不想說些溢美之詞,眼裡帶笑瞅他一眼,把兩個彈夾還瞭給他,說,「你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給我一個下馬威瞭,從前我看我爸爸弄手槍,並不這麼雜耍似的,子彈也是一顆一顆塞進去。」

白雪嵐問,「我難道不是一顆一顆塞進去嗎?」

宣懷風說,「他一次隻上一個彈夾,你一次上兩個,怎麼相同?」

白雪嵐笑道,「我明白瞭,你這是間接地誇我,說我比你爸爸厲害,是不是?多謝,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表揚,我更要用心當你的槍法老師瞭。來,我從簡單的教起,先上一個彈夾,你把子彈放在這,用不著太大力的,輕輕往上,一卡就進去瞭。」

宣懷風學著他的樣子試瞭試,卻好幾次也卡不上去,蹙眉道,「奇怪,不是裡面什麼地方磕著瞭吧?」

把彈夾伸到眼前,很認真地往裡面看。

白雪嵐最愛他認真的模樣,真是俊逸極瞭,忍不住站起來,走到他旁邊,彎著腰,抓住他的手,「剛開始有些找不到位置,等你熟瞭,就再簡單不過瞭。你試著感覺一下摸的位置,就這樣。」

手覆在宣懷風手上,拿瞭一顆子彈,教他去摸彈夾金屬的外殼凹凸。

「食指摸著這裡,拿穩,拇指用一點力。」一邊說,一邊微微把指頭摩挲著宣懷風的拇指甲,略一用力。

隻聽很輕的卡一下。

「看,這不就進去瞭。」白雪嵐輕笑起來。

宣懷風被他手把手的教瞭一下,掌心熱熱的,掌背被白雪嵐觸碰這的地方也是熱熱的,竟全身無處不熱起來。

五月的天,卻好像一下子出瞭七八月才該有的大太陽,即使在樹蔭下也曬得人一陣臉紅心跳。

宣懷風輕輕把手從白雪嵐的掌握下抽出來,尷尬地道,「明白瞭,我自己試試。」

低下頭,一板一眼地擺弄。

他做事,天性裡有一種很討人喜歡的全神貫註,頭一次玩槍,本來無可無不可,現在試著成功瞭一顆,便又全神貫註起來。

學著白雪嵐的樣子,指尖在金屬的外殼上仔細摩挲瞭半晌,似在細細感覺彈夾的外形質感,又捏一顆子彈,兩指磋磨著。

差不多瞭,試著指頭一推,果然就進去瞭。

白雪嵐不禁叫瞭一聲好。

宣懷風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

一瞬間,這明眸皓齒如寒夜裡不可思議而驟出的烈日一般,晃照得白雪嵐一陣目眩神迷。

他竟一時失瞭聲,隻癡癡欣賞著。

宣懷風又低下頭,認真搗鼓他剛剛接觸的新鮮玩意,慢慢熟瞭,膽子大起來,一顆一顆地上起子彈,靜靜的後花園,細微柔美的風中,有著連續的輕微悅耳的金屬嵌入之聲。

裝完瞭一個彈夾,宣懷風把它遞給白雪嵐看,「是這樣嗎?」

白雪嵐拿過來檢查一番,感嘆著道,「你真是太有天分瞭。」

不料宣懷風卻說,「你這樣毫無根據的誇獎,恕我不接受。雖然對手槍不熟,我卻知道上子彈是每個用槍的人都要會的基本功,何況我這樣拙劣幼稚的手法,怎麼能說有天分呢?或許你收瞭一個笨徒弟呢。」

白雪嵐苦笑道,「罵你不行,誇你也不行嗎?」

宣懷風說,「罵和誇都可以,隻是要按實際來講,不要無緣無故信口胡說。」

白雪嵐看他一臉正經,又愛又恨,擺個誇張的姿勢,舉手投降道,「算瞭算瞭,我不敢和你討論這種大題目。今天的任務是學槍,可別把正事忘瞭。」

要宣懷風又上瞭滿滿一個彈夾,拿瞭那把小巧的勃朗甯1906,領著宣懷風站到對著靶子的地方。

因為是第一次教,唯恐靶子太遠難度太大,就叫護兵把靶子挪近瞭一半距離。

「瞧著我的,彈夾這樣上到槍裡,這叫上彈夾。再這樣,把栓子用力一拉,這要用點勁的,這叫上膛。我再做一遍給你看,就這樣。」

白雪嵐每一下動作,就有清脆得震人心弦的機括聲伴著響起。

咔咔,嚓嚓。

他做好後,把彈夾又拆下來,槍和彈夾都遞給宣懷風。

宣懷風和他面對面站著,拿著那把勃朗甯,卡的一聲,彈夾竟一次性就成功接上去瞭,宣懷風挺高興,低頭去拉栓上膛。

剛聽見嚓一聲脆響,耳邊猛地掠過一陣風,白雪嵐一下子把他抱住瞭,又氣又嘆,「我的祖宗,哪有你這樣的,玩命嗎?」

一邊說,一邊靈巧地把槍從他手裡奪瞭。

宣懷風愕然,「怎麼瞭?」

白雪嵐哭笑不得地反問,「你還問怎麼瞭?真真是從沒拿過槍的人。」便學著宣懷風剛才的動作,做瞭一遍給他看。

宣懷風一看,才知道自己剛才反抓著,一時把槍口對準自己瞭,失笑道,「果然,我聽過弄槍常有走火傷瞭自己的,原本還奇怪怎麼會傷著自己,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下一回準註意的,你給我再試一次。」

白雪嵐搖頭,「這樣不行,太危險瞭。我還是用安全點的方法教你才好。」

宣懷風問,「怎麼安全的方法。」

白雪嵐露出一絲笑意,「這樣如何?」

走到宣懷風身後,兩臂從他身後繞到前面,握著他的兩隻手,「這樣手把手的教,我也放心一點。至少不會無辜當瞭你槍下的冤魂。」

宣懷風被他從後面抱著,脊背被強壯的胸膛貼著,頓時熱辣辣的,燒著瞭一樣。白雪嵐每說一個字,每一次笑,那胸膛就微微輕震,讓宣懷風從脊背開始,全身都仿佛跟著他輕輕的震。

那種振蕩,就像蜻蜓停在草桿上震動著翅膀,輕盈而多情。

宣懷風不自禁地覺得有些驚心動魄,思忖著是否要從白雪嵐的掌握中掙開,但一股不可對人言的羞赧忽然從心底彌漫上來,濃霧一般,把堅守的理智都一時蒙蔽瞭。

他猛然又感覺到,眾目睽睽,如果明顯地掙紮,豈不更落痕跡?更證實瞭自己和白雪嵐之間那一點莫名其妙的東西?

又想,身正不怕影斜,光明正大的學槍就是,不要反而扭扭捏捏,引人傢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瞭。

給自己鼓瞭一把勁,站直著身子,任白雪嵐在後面貼著,用正正經經的口氣說,「那好,你認真一點教。」

白雪嵐見他這麼聽話乖巧,簡直是意料不到的獎賞,看著天鵝似的形狀優美的後頸,恨不得在上面痛咬痛吻一番,忍著沖動道,「那當然。」

目光從宣懷風左肩上探過去,兩手覆在宣懷風的手上,動作熟練地教他如何上彈夾,上膛。

心裡眼裡,明亮亮的就隻有宣懷風散發著男人香,近在嘴邊的可愛項頸,還有細長白皙的玉似的靈巧十指。

忽然聽見宣懷風輕笑著說,「總算懂瞭,你放開手讓我試試。」

白雪嵐一萬個不想放開手,無奈他心裡明白,要是弄僵瞭,更是功虧一簣,隻好在心裡嘆瞭一口氣,嘴裡叮嚀,「小心一點,被子彈打到不是好玩的。」

松開宣懷風的腰,勉強往後退瞭一步,站到宣懷風右邊,兩手環在胸前,嚴師一般監視著。

宣懷風竟真的很聰明,清脆的卡卡兩聲,把彈夾上瞭,上膛。

這兩下對新手而言已經十分出色,白雪嵐正要叫好,宣懷風卻似乎嫌剛才動作不流暢,把彈夾又嚓嚓取下來,兩三下重上到槍裡,再上膛。

這一次比剛才更流利,很有用槍的架勢,白雪嵐也不禁看得一愣。

宣懷風吸取瞭教訓,槍口不敢對著別人,也不敢對著自己,便一直努力對著地,別過臉來不甚確定地問,「這樣還可以嗎?」

白雪嵐笑著說,「何止可以而已?我是名師,收瞭個高徒呢。現在再看看你打槍的準頭如何。」

叫宣懷風把槍拿給自己,邊說邊動作,「肩膀抬平,打槍不能光用眼睛,最重要的是手感,感覺準瞭,就扣扳機。」

最後一個字出口,手指一勾。

砰地放瞭一槍。

那靶子放得沒有上次遠,無須護兵費勁跑過去看,兩人都遠遠瞅見是打中靶子裡最小那一圈瞭。

白雪嵐矜持地一笑,偏過臉來,「記住瞭,槍是有後座力的。不過這把勃朗甯小,還算好,你小心點。」

說著走到宣懷風身後,又用剛才的姿勢把宣懷風從後來抱瞭,說,「你剛剛開始,別學我單手拿槍,雙手握緊瞭槍才扣扳機。」

讓宣懷風拿著手槍,自己兩手裹著宣懷風兩隻又軟又白的手,肩膀漸抬起來,槍口指著靶心,問,「看準瞭嗎?」

宣懷風耳朵被他嘴裡的熱氣吹得顫顫的,心臟狂跳起來,生怕被白雪嵐聽見自己紊亂的心跳,胡亂點點頭。

白雪嵐也早就心迷意亂,隻是強撐著鎮定的面具,嗯瞭一聲,帶著宣懷風的指尖扣下扳機。

砰!

一槍打出去,後座力果然震得宣懷風上身往後挫瞭挫,倒像宣懷風故意把身子往白雪嵐懷裡擠似的。

肌膚隔著衣裳猛一摩擦,兩人都出瞭一身虛汗。

不禁默默的。

偏偏廊那頭站崗的一個護兵不夠機靈,見兩位長官放瞭一槍,都不做聲,以為他們瞧不見靶上中瞭幾環,便主動獻殷勤當瞭一回跑腿,辛辛苦苦跑過去看瞭一遍,半晌跑回來,一臉的迷惘,對白雪嵐說,「報告總長,靶上沒新印子。」

竟然是走瞭靶。

宣懷風本來很不好意思的,這時卻掌不住笑瞭,回頭對白雪嵐道,「勞駕,還是讓我自己打一槍,說不定還能打到靶子上。」

白雪嵐又覺得丟臉,又覺得好笑,隻好放瞭宣懷風,說,「怪不得我,我也是第一次教徒弟,總該給我一個出錯的機會。」

宣懷風說,「那是。」

說完,人就安靜下來,兩手握著槍,平舉起肩膀,慢慢移著槍口,稍一停,就扣瞭扳機。

白雪嵐等槍聲一過就去找靶上的新印,看清楚瞭,倒是整個一楞。

宣懷風也看清楚瞭,隻是不太敢信,親自走到靶前面摸瞭摸自己打出來的那個眼子,回來問白雪嵐,「我不太懂這些的行話,那個是叫九環嗎?」

白雪嵐點點頭,不由問,「你剛才是怎麼打的?」

話裡頗為不可思議。

宣懷風說,「不就是學著你的樣子打的嗎?對準瞭,一扣扳機。」

白雪嵐說,「你就學著剛才的樣子,再打幾槍試試。」

宣懷風照著他說的,站在原地,又兩手握著槍,屏氣凝神,認真打瞭幾槍。

清算下來,居然三槍中瞭九環,有一槍更是十環。

白雪嵐看得嘖嘖稱奇,驚喜地說,「我本來以為你全身上下無一處像你父親呢,原來是我錯瞭。你竟是個隻繼承父母優點的奇人,看來宣伯父的好槍法,都流到你這血脈裡瞭,天生的手槍坯子。」

宣懷風也覺得意外,看瞭看手裡閃閃發亮的勃朗甯,打瞭幾槍後,對這槍也不由泛起一股親切,他一向都不托大,隻笑瞭笑,「可能隻是湊巧,等一下再打幾槍,說不定成績就變差瞭。」

白雪嵐搖頭,「打一槍是湊巧,打四槍也能湊巧?」

宣懷風對打槍的興趣已經上來瞭,臉上露出罕見的活潑,躍躍欲試道,「我再打十槍,看看有幾槍是準頭好的,那就知道瞭。」

一試之下,居然越打越準,有兩槍連中瞭十環。

如此更一發不可收拾。

練瞭一陣,吃過午飯,便又心急著去練。

不到五點鐘,一大盒子彈全被宣懷風打光瞭,連地上散落的子彈也被宣懷風一一撿起來用幹凈。

靶子也換瞭二十來個。

宣懷風請白雪嵐再取一盒來,白雪嵐生怕他累到瞭,如果直說,宣懷風一定不在意的,便用瞭另一個借口,笑著說,「你知道這子彈多少錢一顆嗎?動輒打完一大盒,你倒一點也不心疼。這東西有錢也未必能買得來,你今天先替我省一省吧。」

他這樣一提,宣懷風就不好意思再要子彈瞭,隻好戀戀不舍地把那把勃朗甯還給白雪嵐。

兩人就在後花園擺好的桌子旁坐瞭歇息。

一邊喝熱咖啡,一邊吃聽差送過來的西式方形小蛋糕。

才歇瞭一會,就有聽差過來,說,「總長,有您的電話。」

白雪嵐這幾天因為傷好瞭,開始處理一些海關總署積壓的公務,電話也慢慢多起來,聽見聽差稟報,就站起來要去書房接電話。

宣懷風趕緊也站起來,問,「恐怕是公務,要不我陪著一道去。」

白雪嵐不想他太累,哂笑道,「這時候能有什麼要緊公務?你蛋糕才吃瞭一半,呆在這裡把它吃完,我去去就來。」

說完就走瞭。

不一會,果然回來瞭。

在宣懷風對面坐下,黑眸像寶石一樣閃著玩味的光,盯著宣懷風,慢悠悠地問,「你是不是趁著我受傷,瞞瞭我一件事?」

宣懷風有些愕然,問,「我瞞瞭你什麼?」

白雪嵐說,「白飛雲來過沒有?他拜托你傳兩句話給我,有沒有這回事?」

宣懷風一聽,暗道不好。

那一天聽到奇駿生病的事,後面又更有許多事,三下五下,竟把這件事給忘瞭。

頓時,閑坐的心情也沒瞭,趕緊把小瓷碟子和銀叉子往桌子上放瞭,坐直瞭身,坦承道,「這是我的不是,他確實來過一趟,還托我把上新戲的日子告訴你,問你去不去。剛才是他打電話來嗎?」

白雪嵐道,「可不就是他,你讓我白錯過一場新戲瞭。」

宣懷風一臉窘迫的潮紅。

他原本答應過白雲飛遞話的,現在犯瞭這種言而無信的錯誤,隻有自己尷尬的份。

真是的。

怎麼偏偏就是白雲飛的事情上出岔子呢?倒像自己故意隱瞞不報似的。

白雪嵐掃瞭宣懷風一眼,又笑著加瞭一句,「你不想我和他來往,那也沒什麼。當時和人傢明說我不去就好瞭,好歹算打瞭個招呼,怎麼把人傢吊著不上不下呢?你知道嗎?開戲那晚,他還真的給我留著一間包廂。接電話的時候他隨口提瞭一句,弄得我都怪不好意思。」

這簡直就是百口莫辯瞭。

宣懷風仿佛吃瞭一隻蒼蠅似的,僵在椅上半日,忽然站起來就要走。

白雪嵐也忙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去哪呢?」

宣懷風臉上滿是羞愧,「我不是存心的,但確實是忘瞭。既然責任在我,我現在就去給白老板打個電話,向他澄清你的委屈,順便也道一句歉,」

白雪嵐趕緊把他拉回來,臉上露著很溫和好看的笑容,「一件小事,你鄭重的去道歉,豈不更駭到人傢?其實我在電話裡已經和白雲飛說瞭,那是我病糊塗一時忘記給他回信說不去的。你現在要是撥個電話過去,會把我的謊話也揭穿瞭。」

宣懷風回過頭,深黑靈動的眸珠盯著白雪嵐看瞭片刻,才緩緩地說,「你不必為這個撒謊的。」

白雪嵐充滿紳士風度的微笑,朝宣懷風打個禮貌的手勢。

宣懷風隻好坐回來瞭。

此刻已漸西落,殘陽從遠處斜照過來,人和桌、椅、身邊的花草樹木仿佛都浸在一片柔軟的黃金海洋中。

白雪嵐叫聽差給自己重斟瞭一杯熱咖啡,優雅地小啜一口,對宣懷風說,「既然你讓我錯過瞭一場新戲,能不能給我一點其他的賠償?」

宣懷風問,「什麼賠償?」

白雪嵐說,「孫副官不是送瞭你梵婀鈴嗎?你拉一首曲子給我聽,我們就算扯平瞭。」

宣懷風沒想到他忽然提起這個,有些赧然,「別提瞭,我正後悔,不該答應孫副官的。丟開許久的東西,如今重新拿起來,比想象中更難。昨天我試著拉瞭幾下,手生得很,簡直不堪入耳。拉給你聽,那就是活生生的獻醜瞭。」

白雪嵐一邊聽,一邊笑意在臉上越來越擴大。

宣懷風不禁問,「你笑什麼?認為我在騙你嗎?真的拉得很不好。」

白雪嵐說,「我隻是笑我自己罷瞭。實在可憐,錯過瞭戲,又聽不到曲子,這可怎麼辦?」

宣懷風露出一種很困惑的,但是又十分誘人的思索表情,然後提議,「不如我請你吃一頓飯,當作賠禮?」

白雪嵐目光熠然一閃,往後一靠,舒服地挨在椅背上,兩手環著胸,瞅著宣懷風。

宣懷風便問,「現在這個笑容,又有什麼別的意思呢?」

白雪嵐回答他說,「這個笑容,當然是欣慰之極,樂意之極的意思瞭,你還是第一次請我吃飯呢。不過,有言在先,我可是食肉動物,不吃素菜的。」

宣懷風一聽,冷不防的耳際燒熱起來,被白雪嵐邪氣的含笑眼神瞅得心神不定。

話裡的意思他當然懂,但白雪嵐沒有明說,要罵要反駁都無從開始,反而自己露出馬腳。

默然不語的話,萬一被白雪嵐當成默許,那更不好。

宣懷風從不知道怎麼應付這種風流韻事,大起手足無措之感,呆瞭半晌,站起來裝作才看見天色,驚道,「一坐就忘瞭時間,竟這麼晚瞭。我忘瞭今天總署裡送來的文件還堆在桌上,這些公務……」

白雪嵐盼瞭這麼久,哪會讓他輕易逃瞭,趁著宣懷風轉身,把他攔瞭,溫柔有力地一拉,再兩手一伸,宣懷風就被困在大樹幹和白雪嵐胸膛之間,隻能和白雪嵐很近地面對著面。

白雪嵐瞅著他笑,「什麼公務?你最大的公務,不就是我嗎?」

每說一個字,熱氣就噴在宣懷風臉上。

宣懷風被頗久違瞭一段日子的男人氣息一熏,心臟亂撞亂跳,又羞又驚,勉強支撐著說,「光天化日的,你又想幹什麼?快點松手,讓人看見不成樣子。」

白雪嵐問,「我想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這麼聰明的的人,為什麼總對我裝糊塗呢?」

宣懷風說,「好,我不裝糊塗。明白的說,你沒權利這樣為所欲為。」

白雪嵐道,「我要是為所欲為,早就吃到許多肉瞭。這些天我都忍著吃素,你難道沒瞧見?我餓得也太久瞭。」

宣懷風見他把唇靠過來,連忙把臉一側,據理力爭道,「你說的都是歪理。要吃肉,要吃素,原本是你的事。憑什麼就把別人看成自己的食物?」

白雪嵐早就餓極瞭,偏遇上一個愛說大道理的。

不過若就這麼強吃瞭,和從前又有什麼區別?白費瞭這些天苦忍的心力。

隻好先做點功夫,哭笑不得地接宣懷風的話,「好,我不把你看成食物,看成愛人,那可以嗎?」

宣懷風反而態度更強硬瞭,「說到愛人,那更不可能。你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

白雪嵐反問,「為什麼不可能?」

宣懷風說,「我從前對你不可能有愛情,以後也不可能對你有愛情,這就叫不可能。」

白雪嵐一心想哄他,卻一點成效也不見,未免被他說得惱火起來,冷冷道,「我不知道什麼叫不可能。你從前對林奇駿充滿愛情,現在對他還是充滿愛情嗎?依我看,倒也未必。可見滄海桑田,人心總會變的。」

說完,不管好歹地靠過來,把宣懷風按在樹上狂親狂吻。

宣懷風聽他提起奇駿,一番話仿佛刀剮似的,渾身上下的神經都跳著疼,渾渾噩噩讓他狠吻瞭片刻,感覺白雪嵐的手摸到身上,霍然一震,不知哪來的大力,猛一下把白雪嵐給推開瞭。

白雪嵐後退一步,眼中那股不知是情火還是欲火的光芒更熾,瞬間又撲過來。

宣懷風舉起手不假思索地一揚。

啪!

劈頭甩瞭白雪嵐一個耳光。

巴掌著肉的聲音,仿佛成瞭這舊王府後花園裡唯一的聲息,在石柱廊墻上一層層驚心動魄地回響。

兩人僵硬地對峙。

白雪嵐仿佛被打懵瞭,石膏像似的站在原地,下一秒,又仿佛全醒瞭過來,熊熊怒火從眸子深處直燒到外面,英俊臉龐變得猙獰無比。

一瞬間,宣懷風覺得白雪嵐一舉手就會掐死他。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脊背驟然撞上身後的樹幹,疼得他暗暗蹙眉。

退無可退下,警戒地繃緊全身每一塊肌肉,不肯屈服地和白雪嵐對視。

但白雪嵐雖然一副隨時要撲上去的樣子,卻沒有再撲上去。

他的五指懷著最大的憤怒和失望,緩緩的,緊瞭又松,松瞭又緊。

宣懷風聽見在死寂般的後花園裡,指關節帶著極大力量活動時發出的卡拉卡拉聲。

這種指關節的動作,大概非常能發泄心裡的一些怒火,白雪嵐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慢慢的,眼睛裡要吃人般的銳芒仿佛被什麼磨平瞭似的,一點點削下去。

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小瞭。

一切都是連帶著的。

隨著夕陽黃金般的光芒消散,樹蔭的影子從拉長到逐漸黯淡、消失,白雪嵐的臉也不再猙獰。

怒火消失的同時,替補上來的是說不出的沮喪。

宣懷風看見那樣的沮喪,也無法再全神貫註地警惕,他慢慢放松繃緊得快斷掉的四肢,復雜地看著白雪嵐。

宛如冬夜喝到冰化的檸檬汁,那種酸酸冷冷的悵然,浸透瞭兩人的骨髓,連指尖也是無力的,不復生機。

不知隔瞭多久,一點聲音軟軟的敲打著耳膜。

宣懷風聽瞭片刻,才醒覺那是白雪嵐的嘆息。

白雪嵐一邊嘆息,一邊轉身,低低的說瞭一句什麼。

宣懷風就算豎著耳朵,也沒聽清楚那沉重的語調裡到底藏著哪幾個字。

站在大樹底下,看著白雪嵐朝月牙門那頭一步步踱去,步伐很慢很穩,帶著決斷的味兒,仿佛一輩子也不會回頭。

忽然間,宣懷風想起白雪嵐曾經唱過的那《西施》。

隻覺得光陰似箭,無限的閑愁恨盡上眉尖。

宣懷風懵懵的,獨立樹下,自己也不知道站瞭多少時候。

漸漸四周都黑下來,門下廊下電燈全亮瞭,遠遠近近,照著亭臺樓閣影影綽綽,他倒像個無主的孤魂。

終於,他挪動瞭站得發酸的雙腿,慢慢走瞭幾步,才發現自己正朝白雪嵐的房間那方向去,不禁站住腳。

惆悵瞭一會,便換個方向,往自己房間去。

可到瞭隔墻下,腳步又停瞭。

他的心亂極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他不該再想白雪嵐,偏偏發瞭瘋似的就是忍不住要想。

他總弄不懂白雪嵐,明明很好的一天,為什麼就鬧得不歡而散。

他覺得和白雪嵐相處,需要很多勇氣和毅力,白雪嵐就像一個奇怪的黑石洞,你伸手進去,有時候摸到寶石、珍珠,或者熱騰騰的好飯菜,但有時候伸手進去,那黑石洞會忽然無緣無故的翻臉,變成個老虎鉗子夾住你的手,讓你掙也掙不開。

可今天,他甩瞭這黑石洞一耳光。

宣懷風忽然的滿心不是滋味。

打人的手有點發麻,仿佛曾經被針紮過一樣,裡裡外外的不自在。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不好。

他不待見白雲飛,他背棄瞭奇駿,他還打瞭白雪嵐,一個中瞭槍傷的人。

天下的惡事,自己都做遍瞭。

宣懷風是隻要發現錯瞭就敢於承擔的,一瞬間,他就湧起去向白雪嵐道歉的沖動。

他又換瞭方向,大步往白雪嵐的方向走。

隻是走到一半,他又猛地剎住腳步,他知道白雪嵐想要的是什麼,他覺得自己大概會變成送上門的一塊肉。

一塊肉,毫無價值,也沒有廉恥。

電燈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宣懷風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扯得變形瞭,痛苦無比。

他是肉欲的動物嗎?

他曾經是那麼深愛奇駿的,但現在卻疏遠瞭奇駿。

他很想否認這一切和白雪嵐那些瘋狂淫靡的夜晚沒有幹系,但他做不到。

那麼,是說看起來高貴無比的愛情,會輕易被肉體上的滿足打倒嗎?

他從不知自己是這樣墮落貪婪的生物。

宣懷風像被擊潰瞭,用顫抖的雙手捂住臉。

「誰站在那兒呢?」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來。

宣懷風趕緊擦瞭眼角,把所有愁苦都隱藏起來,轉過身沙啞地說,「是我,怎麼瞭?」

「哎喲,是宣副官您啊?」正走過來打算查探的聽差立即換瞭笑臉,呵瞭呵腰,「入夜瞭,您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呢?我見墻壁下頭一個影子立著不動,以為是什麼別的人……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怪我,這些天總長再三吩咐,公館內外安全都要加強。」

宣懷風沒聽他說,因為看見他是從那一頭走過來的,試探著問,「你是從總長那邊過來的?他正忙什麼?」

聽差回答,「總長正閑著,叫我給白老板打個電話,就是唱戲的那個白雲飛,叫他過來一趟。」

宣懷風原以為白雪嵐還在生悶氣,一聽卻大出意外,忙問,「叫他過來幹什麼?」

聽差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低聲道,「您說,這種時候叫他來,能幹什麼呢?不就是給總長解悶嘛。」

宣懷風臉色微變,但這裡電燈照不清楚正面,聽差也沒看出來,隻聽他沉默瞭一會,說,「既然是總長的吩咐,你快去打電話吧。我今天累瞭,要早點休息,別和總長說在這裡撞上瞭我。」

至此,道歉之類的念頭通通打消。

宣懷風回到自己房間,把房門關起來,在裡面上瞭鎖,坐在書桌旁悶悶不樂。

今天果然有總署送來的文件,一大疊整齊地放在桌面。

他拿起一支鋼筆,吸瞭墨水,一份一份翻開慢慢批閱。

以為會慢慢靜下心,驅趕瞭那份焦慮,但勉強批瞭二十來份,既越批越煩,一個字也看不入眼。

他擔心自己情緒糟糕,在文件上批錯瞭字反不好瞭,隻好放瞭筆,仍將文件分成已批未批,案頭左右各放一疊。

一時又覺得房裡空氣壓抑,站起來重新把房門打開。

豈料,站在門邊呼吸瞭幾口新鮮空氣,更想往外走,他一咬牙,索性走到九曲橋那頭,站在水邊,一個人瞅著水影發呆。

剛好,兩個護兵巡邏經過,走近瞭看到是他,都立正敬禮,叫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嗯瞭一下,問他們,「今晚總長有客人拜訪?」

一個護兵說,「是有客人,不過不是他拜訪,是總長特意請過來的,就是常來的那個唱戲的。」

宣懷風問,「他和總長都在書房嗎?」

護兵說,「不是的,都在總長房裡呢,還要瞭不少酒菜。總長還要聽差的把門口等人的黃包車打發回去,傳話說客人今晚不走瞭。」

宣懷風仿佛被誰猛然抽瞭後腦勺一下,眼前有點發黑。

站瞭一會,才發現兩個護兵還在等著自己,揮手道,「沒事瞭,巡邏去吧。」

這一下,連水影也安撫不瞭心裡那股抑鬱難受瞭。

宣懷風從地上撿瞭一顆石頭,狠狠擲到水裡,轉身回到自己房間,把孫副官送過來的梵婀鈴取出來。

走到門前小院裡,一手持琴,微微側頭,下巴抵著琴,一手持弓。

閉上眼,琴弓在小提琴弦上輕輕拉動。

抑鬱如泣的音調,便從琴弦上緩緩地飄蕩起來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