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嵐拿著用現大洋從門房手裡換來的鑰匙,徐徐走在被昏黃燈光照著的賓館走廊裡。
他知道三樓那間房裡,住的是什麼人。
用知道這個字眼,其實蒼白得很。
實際上,他該說是很熟悉,很清楚,宛如那是一樣放在自己掌心裡很久很久的東西,摩挲得都發熱瞭,每一條紋路他都記得。
可惜,每次他當真認真起來,舉著手掌對著日頭照時,那掌心又是空的。
什麼也沒有。
現在,他的掌心總算有點東西瞭。
那是一把鑰匙。
上面系著一個漂亮的小鋼圈,鋼圈上套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房間號碼。
那個打自他轉學到瞭廣東,第一天就把他心裡撓得亂亂的人,此刻正躺在這房間裡,大概已經熟睡瞭吧。
宣懷風。
這名字起得真好。
懷金裹玉,不折風骨。
白雪嵐猜想,這名字一定是他母親給他起的。聽說那個大傢閨秀,秀美端莊,讀書識字,未出閣時是一朵人人垂涎的鮮花。
可惜,這就是個鮮花插牛糞的年代,找不出幾個英雄,倒是遍地的軍閥。太美太好瞭,自然會落到某個帶兵掌權的大老粗手裡。
不管宣司令怎麼愛那位夫人,搶來的就是搶來的,美人畢竟還是早早逝去瞭。
花嘛,怎麼可以亂折?
這些,都是白雪嵐打聽來的。
關於同班上這個宣懷風的事,他都很有興趣打聽。
廣東很大,人人都說這裡興旺,有許多新鮮事,可是,那些裝飾得太精致,似乎一碰就壞,小模小樣的酒館,金發碧眼的洋婆子,和山東的粗獷豪邁,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氣不能相提並論,白雪嵐習慣瞭蒼茫壯闊的天地。
在這裡,能引起白雪嵐興趣的事隻有一件——宣懷風。
宣懷風很有趣。
如果讓白雪嵐找個恰當的字眼形容的話,宣懷風很自然。
坐得自然;站得自然;說話自然;笑得自然。
不像那種恨不得處處炫耀、處處壓人一頭的混賬,這個人,即使是驕傲,也是自然的高傲,好像天生他就該這樣,對什麼都淡淡的,對什麼人都可以不理會。
所以偶爾他對誰展顏一笑,天就特別晴朗。
這樣的唇紅齒白,找不出一點瑕疵。
看人的目光很清澈,說話的聲調不高不低,他低頭看書看得入神的模樣,實在讓人心動。
這樣的人,當司令公子,真是可惜瞭。
他不該生在這樣糟的世道,到處亂哄哄,槍、炮、強盜、流民占滿瞭視野。
白雪嵐來廣東前,曾被大堂姐逼著看過半本《紅樓夢》,他膩歪透瞭,數不清的字,就在婆婆媽媽地寫賈寶玉怎麼怎麼矜貴,怎麼怎麼被人伺候,怎麼怎麼吃飽瞭撐著。
見瞭宣懷風,白雪嵐恍然大悟。
有這麼一種人,就應該被放在大觀園裡,天生就該是矜貴的,被人小心翼翼伺候的,吃飽瞭就看書、吟詩,或者睡個小小的午覺。
當然,女人可免,太囉嗦。
再說,女色傷身。
一個已經夠嗆,何況大觀園裡那麼一群。
如果把宣懷風和自己一起關大觀園裡,白雪嵐覺得自己會願意的。
當然,這隻是空想。
而且宣懷風也絕不是賈寶玉,即使他看起來像極瞭書上的形容,就一個高貴漂亮,整天傷春悲秋的風流佳公子,其實白雪嵐早就發現瞭,這人斯斯文文,卻有一腔熱血。
他很為國傢悲憤的。
不然每次課上提到救國救民,提到中國的未來,他怎麼每次都舉手站起來發言呢?
他對先生說,要救國,首先要自強;要自強,又首先要讀書明理,瞭解科學;如果中國可以開設大量的學校,中國的小孩子上學都不用花錢,那中國就有救瞭。
熱血而幼稚。
像睜著一雙無邪眼睛的漂亮金絲雀。
白雪嵐暗笑的時候,發現講臺上的先生眼底也有無奈的笑意。
也難怪,宣懷風就是個不懂現實的人,白雪嵐也喜歡他這一點,真真幹凈。
從外到裡,晶瑩剔透。
那種一碰就碎的珍貴,讓人怦怦心動。
他太不知世事瞭,讓白雪嵐很有保護他的欲望,把他拉到自己羽翼下,遮著、擋著。偶爾累瞭,把翅膀輕輕挪開一點,看看他躺在自己翅膀下那張安靜沉酣的樣子,也就不累瞭。
不過。
這也隻是空想。
宣懷風用不著他保護,廣東這塊地盤上,最兇的就是他的親爸爸宣司令。
誰敢動宣司令的寶貝公子?
宣懷風甚至不想和白雪嵐做朋友,雖然是同學,宣懷風對他總是敬而遠之。
白雪嵐又好笑又好氣。
這個宣懷風,說他聰明吧,其實是個小笨蛋。
不是嗎?擺明著喜歡林奇駿,兩個人卻一直玩小孩子的過傢傢似的。宣懷風不懂怎麼順水推舟,也不懂怎麼欲拒還迎,他就是拙拙的,像一隻遇到烏龜不知道怎麼下口的呆老鼠,光害羞就用掉瞭他的大部分腦子。
當然,這一點讓白雪嵐更喜歡他。
偏要拙拙的才好。
感激老天爺。
可是,如果說宣懷風笨拙,他對白雪嵐偏又很警覺。
白雪嵐自問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不過是打量過他幾眼,深深的。
不過是借著機會湊過來,談笑過幾句話。
白雪嵐真不明白,是自己一時大意,說過什麼讓宣懷風起戒心的話,還是自己要捕獵的眼神沒有收藏好,總之,宣懷風對其他同學都平常,隻對兩個人態度最特別。
一個是林奇駿,宣懷風對他特別好、特別溫和。
一個就是白雪嵐,宣懷風對他特別戒備、特別警覺,就像兔子在波浪起伏的草叢裡,忽然嗅到狼的氣味一樣。
白雪嵐表面上裝得很無辜,心裡明白宣懷風的警惕是很對的。
他確實想吃瞭這隻小白兔。
確實很想。
想得發狂。
這樣難得的寶貝,為什麼要給林奇駿?這樣白皙的手,為什麼隻和林奇駿握著?這樣蘭花般的氣息,為什麼隻有林奇駿可以嗅?
白雪嵐極不服氣。
他自問比林奇駿那個軟趴趴的傢夥強多瞭,他白少爺在山東出名的萬人迷,模樣帥、肩膀寬、讀書過目不忘、會騎馬、會打雙槍……他才十五的時候,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擠破頭地想把女兒送過來,早早結親。
結果,到瞭宣懷風跟前,他還不如一個傢裡賣洋貨的林奇駿。
任憑白雪嵐怎麼努力,想扭轉劣勢,宣懷風死活不上當,就是把他看成需要防備的狼,就是把林奇駿看成活寶貝。
憋氣!
可惜這裡不是山東。
如果在山東,白雪嵐真想動手搶人瞭。
搶人這種事,他還沒做過,不過看過。五叔就搶過人。
過程很簡單。
五叔出門逛瞭一遭,見到一個女學生,十分漂亮。五叔跟著人傢到瞭學校,弄清楚瞭人傢姓名住址,傢裡是幹什麼的,回來就帶瞭一個精銳排的人過去。白雪嵐當時年小,想看熱鬧,也跟過去瞭。
到瞭人傢傢裡,整排的兵馬大剌剌排開,當著女學生父母的面,五叔也不廢話,把一張支票當桌上,手槍一把壓在上面,隻有一句話:「老子下聘瞭。」
就這樣,把個漂亮女學生搶回傢,當瞭三姨太。
白雪嵐當時看著還不覺怎樣,這幾年有些長大瞭,如今看見那位打扮得整整齊齊,已經習慣瞭大手腳花錢,還善於打雀牌的三姨太,心裡就不禁嘀咕:五叔有時候做事真下三濫。
不錯,下三濫。
不入流的匪氣。
不過有時候,白雪嵐又有些無法說出口的羨慕。
如果是在山東,那有多好。
被憋急瞭,他也可以來上這麼一出。
帶著人馬到宣宅,把支票和手槍啪地往桌子上一放,隻說一句,「老子下聘瞭!」
把宣懷風抱進汽車裡,小汽車一路開回傢,再幫宣懷風換一套他親自挑的新衣服,從此以後,要親就親,要摟就摟,宣懷風隻許對著他笑,隻許和他說話。
林奇駿?滾蛋!
真混賬,這些也隻能是空想。
這不是山東,是廣東,宣懷風爸爸的地盤,在這裡白雪嵐不能搶人,不能叫林奇駿滾蛋,不能一個人占著宣懷風。
相反,他還要力圖和宣懷風做上好朋友,還要彬彬有禮地忍受宣懷風對自己的警惕和冷漠,還要掩飾地露出微笑,甚至對上林奇駿,也要談笑自若。
偏偏,宣懷風不上當!
一陣刺痛傳來,白雪嵐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
他想得太入神瞭,五指攥得那麼緊,鑰匙嶙峋的鋼齒幾乎紮進肉裡都不知道。
也罷。
不能明著搶,那就陰著偷吧。
雖然有點下三濫。
他可不會為瞭一點道義上的小內疚,坐視林奇駿那軟蛋把他的宣懷風給吃掉。
林奇駿真是個軟蛋,不敢下手,換瞭他是林奇駿,早不知把宣懷風吃瞭多少回瞭。
幸虧他是個軟蛋,否則白雪嵐更要氣瘋瞭。
不過,包不準林奇駿這廝什麼時候開竅,像他們這樣親密,還跑來一道爬山,住在同一傢賓館,多危險。
萬一林奇駿忽然來瞭賊膽,一張口把宣懷風給吃瞭……
一想到這,白雪嵐就坐立不安。
仿佛有貓爪在心裡不要命的撓,仿佛自己嘴裡的肉,忽然被賊血淋淋地奪瞭。
夜深人靜。
走廊裡一個人影也沒有。
白雪嵐站在房門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慢慢地扭轉。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門就開瞭。
雖然是頭一次,卻做得很沉穩熟練,好像做過千百回的大盜,白雪嵐自己也苦笑,難道自己天生就是個應該做賊的?
在山東,哪用得著自己偷香竊玉?
隻不過遇上一個宣懷風,就淪落到這分上瞭。
他把房門推開一道空隙,閃身進去,迅速把房門關上。好一會,才適應瞭房裡黑暗的光線,慢慢看見床上隆起的輪廓。
不怎麼擔心宣懷風會醒。
門房收瞭他一大筆錢,提供的不僅僅是開門的鑰匙,還在送給宣懷風的茶水裡放瞭沉睡的藥,那門房甚至還殷勤地倒瞭一杯,親眼看著宣懷風睡前喝瞭。
可見有錢能使鬼推磨。
司令的公子又怎樣?這世上心存僥幸的小人多著瞭,隻要肯花大錢,還是有人敢伸手的。
為此,白雪嵐又為宣懷風擔心,他那爸爸雖然有權有勢,就是太不夠細心瞭,一不能防林奇駿那種貌似君子、內藏色心的假朋友,二不能防膽大包天、孤註一擲的色狼。
不行,以後自己一定要細致點。
把宣懷風藏在羽翼下,一絲縫兒都不可留。
白雪嵐一邊想著以後,一邊輕輕走到床邊。
月亮透進窗的光有限,但他還是看清楚瞭宣懷風的臉,安安靜靜睡著,又乖又可愛。
他忍不住俯下頭去嗅,鼻子輕輕蹭在宣懷風優美的脖子上。
這件事他老早就想做瞭,可惜一直不得機會,平日的宣懷風怎可能讓他把鼻子湊到自己脖子上?這是林奇駿偶爾或能得之的恩賜。
不過現在,白雪嵐算是偷到瞭。
他用力地嗅著,鼻尖劃過脖子上白皙溫熱的肌膚,宛如錦緞上溜過一般,軟膩動人。
一直以來,他都想像會從宣懷風身上嗅到蘭花般的香氣,現在才知道那真是空想出來的玩意,男人身上有一股蘭花香,那算什麼呢?
應該是此刻這般,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隻是宣懷風幹幹凈凈的味道。
白雪嵐貪婪地嗅著。
真好聞。
夜寂寂無聲,好像蟄伏在他狂妄無禮的罪行中。
他膽子更大起來,把鞋子脫瞭,掀開被子一角,鉆到床上和宣懷風同睡。
計劃他已經想好瞭。
他帶瞭一小瓶酒來,等一下,他把酒喝瞭,裝作酒醉走錯房,和宣懷風睡一張床上。
為什麼房門是開的?
誰知道呢?他喝醉瞭,以為這是自己的房間,順手一扭門把就開瞭。也許宣懷風自己忘瞭鎖門吧。
重點是,他會和宣懷風相擁共度一夜。
等第二天醒來,宣懷風一定會嚇一跳的,那不在話下。白雪嵐想修理的是林奇駿,林奇駿那人沒氣量,要是知道瞭這件事,一定會心存芥蒂,說不定就和宣懷風生分瞭。
如果這還不保險,沒事,白雪嵐還有第二手棋。
他已經暗暗把消息傳瞭出去,很快宣司令就會接到風言風語,估計以宣司令的性格,明日一早就會親自帶著護兵殺到賓館,要是看見這一幕,一定氣得跳腳,不管怎麼樣,以後林奇駿想和宣懷風親密,那就難瞭。
有瞭這次的教訓,宣司令絕對會對宣懷風身邊所有男人嚴防戒備。
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宣司令會怎麼對付躺在兒子床上的白雪嵐……
白雪嵐琢磨,要是一般人,說不定宣司令一舉手就斃瞭,但宣司令也不是傻瓜,他知道自己是山東白司令傢的,如果斃瞭自己,那可真的有一場好仗要打。
何況,又沒有真的動宣懷風,這隻是疑局。
他隻是喝醉瞭誤入房中而已。
當然,就算不被槍斃,估計挨一頓暴揍是免不瞭的。
揍就揍吧,白雪嵐在心底冷哼。
隻要可以把林奇駿和宣懷風隔得遠遠的,挨揍也值,起碼在自己有權利掌控全局之前,這兩個一定要好好隔離,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雪嵐想著自己的計劃,覺得並不是一個頂好的計劃,但是也無妨,起碼過程很令他高興。
爺爺說他性格古怪倔擰,聰明一世往往糊塗一時,大概是對的。
他們挨得很近,宣懷風溫溫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讓他不能集中精力想別的。
月色下宣懷風的輪廓很美,五官精致極瞭,白雪嵐情不自禁地想摸,又不得不擔心,要是他醒瞭怎麼辦?
如果宣懷風醒瞭,一定會氣得立即跑掉,那宣司令就看不到這麼精彩的一幕瞭,而且事情不鬧起來,林奇駿也未必知道,他不知道就不能對宣懷風生疑心。
隻是,真想碰碰他。
白雪嵐左思右想,一邊是理智、計劃、目標,一邊是軟軟香香,心癢癢的沖動,他忍耐著,把頭湊過去,小心翼翼往宣懷風臉上吹瞭一口氣。
果然喝瞭藥,一點也沒察覺的樣子,還是睡得沉。
很乖巧安靜。
忽然,白雪嵐的心不知道為什麼,怦怦亂跳起來,比剛才開門的時候跳得還急。
他盯著宣懷風輕抿著兩片唇瓣,眼底露出一絲瘋意。
想親他。
偷親他的嘴!
這念頭在腦裡一掠而過,白雪嵐又想起瞭三個字——下三濫。
對,這也是下三濫的手段,他本來是打算先佈一個疑局,免得林奇駿把宣懷風給占瞭便宜,日後等自己回來,再光明正大地施展手段,把宣懷風擄到自己懷裡。
下藥已經不好瞭,偷進房已經不好瞭,偷偷嗅他的脖子已經很褻瀆瞭,如今還要偷偷親他的嘴?
唉,流氓手段。
白雪嵐心裡嘀咕著唾罵自己手段不光鮮,一邊把嘴湊過去。
不是想偷親,隻是唇對著唇蹭一下。
但是,他的唇怎麼這麼香膩呢?仿佛沾裡蜜,一碰就挪不開瞭。
白雪嵐這輩子沒嘗過這麼香軟的滋味,什麼也比不上。
他想吻深一點,卻不敢去撬宣懷風的牙關,畢竟宣懷風隻是睡得熟,並不是昏過去,這樣一弄,當然會醒的。
但他又實在心癢難熬。
白雪嵐伸出舌頭,在雙唇中間的那條縫裡細細探尋一番,終究找不到進入的方法,隻好改為用舌尖輕舔可愛的雙唇。
粉紅色的唇瓣,舔起來溫軟迷人。
仿佛上面真有淡淡的蜜。
白雪嵐嘗瞭。
真甜。
總是,總是嘗不夠。
他的舌頭就是一把小小鑰匙,想打開這扇寶藏的門。
不能用蠻力,隻能鍥而不舍,盼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想開這扇門。
一次次嘗著,舌尖在柔軟的唇瓣上滑過,再滑過。
懷風,你開門吧。
試一次。
又一次……
他這樣一次次嘗試著,渾不顧窗外的月亮在窺探著默默告退,渾不顧時間在分分秒秒趕著路,天邊就要露白瞭。
宣懷風就算在夢裡,唇也倔強地抿著,仿佛知道白雪嵐在幹的壞事。
但不要緊。
這嘗試本來就是很讓白雪嵐高興的。
嗯,真甜。
白雪嵐知道,別說一個晚上。
就算要他這樣嘗上三輩子,他也是願意的。
很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