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26章

盤尼西林拿到手,白雪嵐便提著小匣子坐車回瞭醫院,進瞭病房,對守著的孫副官,把小匣子往他懷裡一塞,說:「你把這東西看好瞭,也和那德國大夫關照一下,要是還發燒,仍舊用上,犯不著心疼藥物,總要保著病人平安要緊。」

孫副官知道白雪嵐既回來,這裡自己就多餘瞭,笑著應瞭一聲,抱著小匣子識趣地出去瞭。

白雪嵐邊轉過頭,朝病床上的宣懷風溫柔一笑。

宣懷風問:「興沖沖的拿瞭什麼東西回來?這麼神秘的。」

白雪嵐說:「不就是盤尼西林嗎?原來的用完瞭,我怕不夠,巴巴地到指揮部再要瞭一些來。」

宣懷風一怔,原不知道白雪嵐是為瞭這個出去一趟,不贊成道:「我知道,這個藥是受管制的,這幾天有些小發熱就用,真是暴殄天物。醫生也說瞭,我年輕,愈合力好,到這個時段,沒有感染的危險。依我看,你把這些還到指揮部去,說不定它還可以救別的人一命。」

白雪嵐說:「我好不容易要瞭來,怎麼還回去?」

宣懷風還要勸,白雪嵐截住他的話道:「好瞭,你少操心,拿瞭來,未必就是給你用的。難道我就不能幫自己預備著一點嗎?別人還出金條懸我的賞呢。」

宣懷風大為皺眉,說:「當總長的人,總是口沒遮攔,這是在醫院病房裡面,還故意說不吉利的話。」

白雪嵐朝他別有深意地一笑,問:「你是在擔心我嗎?我很喜歡你這樣老媽子似的念念叨叨,不入你這雙貴眼的人,哪能得你這樣諄諄教導?可見如今你眼裡有我瞭。」

彎著腰,把唇湊到宣懷風唇上,充滿愛意地一吻。

宣懷風因為這些天和他無法無天慣瞭,也沒多大反抗,無奈而甜蜜地承受瞭他的吻。

兩人耳鬢廝磨一番,白雪嵐就坐在床邊,捏著他修長白凈的手玩,一邊問:「我剛才出去瞭一會,你悶不悶?」

宣懷風說:「有點悶的,我隻能想點別的。」

白雪嵐問:「想什麼瞭?」

宣懷風覺得好笑,「你這個人,管得太寬瞭,不但行動要管,出入要管,和誰交談過要管,現在連腦子裡面想過什麼都要管。」

白雪嵐泰然自若道:「一向都管的。你也用不著抗議,還是坦白吧,到底想什麼瞭?」

宣懷風說:「我在想上次和你說起的那個辦戒毒院的事。」

白雪嵐憐惜道:「你這個呆子,這些公務上的事,等傷好瞭再商量,何必現在躺在病床上憂心?毒品的禍患,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宣懷風說:「就因為毒品的禍患不是一日兩日,而是沉痾難愈,才應抓緊時間去辦。再說,我反正躺著無事,有點事想想,心裡踏實點。要你整天像我這樣躺在床上,還連正事都不能想,看看怎樣?」

白雪嵐說:「那好,我不和你鬥嘴。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們參詳參詳。」

一說起正事,宣懷風便精神起來,兩眼灼灼發亮,道:「首先,吸毒雖然應該譴責,但吸毒的國人,並非全不可救,有的人一時誤入歧途,,為此而傾傢蕩產,深受毒品之惡,自然是想掙紮出來的,隻是苦於沒有戒毒的好方法。對於這種人,國傢不能坐視不管,讓他們自生自滅。」

白雪嵐冷冷道:「這種吸毒的人,十個裡九個都是自找,至少有心志不堅之過。國傢現在,連老老實實過活的人都照顧不來,哪有精力管這種不知死活的人?」

宣懷風說:「你這樣偏見,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白雪嵐忙笑道:「我還沒有說完,你就鬧意見瞭嗎?我雖這麼說,但卻不反對建戒毒院的建議,一來,讓毒販子們知道,世上吸毒的人,也有擺脫他們的機會;二來,既然光明正大的設瞭戒毒院,世人自然知道吸毒是有惡果的瞭,否則何必戒呢?這就好比殺雞儆猴,讓所有人都瞧瞧那些染瞭毒癮的人的慘狀,怵目驚心,也好警醒一二。」

他這樣說,和宣懷風出發點不同,但既然贊成開戒毒院,也算是殊途同歸瞭。

宣懷風知道他這人表面上看起來玩世不恭,說到實在事,卻是非常有主見的,一時也難以改變他這些偏激的看法,便繼續說道:「說起來是一回事,但真要做起來,還有幾道難關要過。」

頓瞭頓。

有條不紊地數道:「第一,這個戒毒院,其實不該是我們海關總署管的事,反而應是警察廳管。不過警察廳那些官僚,想要他們主動去辦這種利國利民的,撈不著好處的事,恐怕是奢望。第二,就算上頭應允瞭這事讓海關總署來辦,該建在哪裡呢?建房舍自然要一筆大錢,床鋪被套,夥食,聘請知道這方面知識的醫生護士,等等,哪一樣不花錢?這些開支,總算下來不少,每個月都要按時供給,從哪裡出呢?第三,戒毒也要科學,像外面那些土法子,用繩子把人一捆丟在房子裡死活不問,絕對不行。我們也需要弄一些有作用的西藥來輔助,增加成功的機率才行。」

他一邊說,一邊把右手豎起來,扳著指頭一項一項思索。

白雪嵐隻覺得這模樣俊俏不凡之餘,又透著一股活潑潑如三月嫩草芽般的可愛,忍不住抓著他的手,在雪白的指頭上混親瞭一氣,癢得宣懷風直把手往外抽,又好笑又好氣,「我在說正事,你這樣……忽然又發起瘋瞭。」

白雪嵐無賴地道:「你說你的,我親我的,有什麼相幹?不過剛才那三點,有兩點很好解決。」

「哦?」

「警察廳那邊,你盡管放心,我白雪嵐替他們辦這些好事,不要他們送禮感激慰問也就罷瞭,他們還敢來嘀咕?我說是我們管的,就是我們管。至於戒毒方面可以用的西藥法子等,這是國傢公務,自然可以請政府外交那邊幫幫忙,請國際友人支持支持,再不然,你我都是外國留學回來的,總有一些外國同學,外國朋友,總能找到一些門路。」白雪嵐看似隨口而言,其實是深思熟慮的瞭,「剩下的問題,倒是錢這個事麻煩。」

宣懷風說:「這可是一筆很大的長期支出。可以看看總理怎麼個說法嗎?」

白雪嵐苦笑道:「現在的官員,個人要吃喝玩樂,玩戲子嫖婊子,那是絕不缺錢的。唯獨政府的國庫,卻是一盤慘不忍睹的空帳,光公務員薪資和各總署公費就用去瞭大半,剩下的,打點打點外交上的花銷,購買武器,發軍餉,抓襟見肘,入不敷出。加上我最近才在京華樓鬧瞭一出,總理一肚子氣要發,這個時候去向總理伸手,不是討罵嗎?必定碰一鼻子灰。」

宣懷風嘆道:「這可怎麼辦?如今這世界,沒錢是寸步難行。難道我們也在報紙上寫一篇報導,來個社會慈善籌款?」

白雪嵐說:「這個方法用海關總署的名義來做,必定全盤失敗,現在報紙的記者們都和我們對著幹呢,把海關總署罵成一個專門斂財的吝嗇狂,輿論哪會照顧我們?」

宣懷風抬起濃密的睫毛,深深地看瞭他一眼。

白雪嵐不知是否會錯瞭他這一眼的含意,道:「你是想要我個人捐款嗎?其實我自己這陣子攢的錢也不少,捐出來也沒什麼。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第一個月墊上瞭,第二個月、第三個月怎麼辦呢?要是戒毒院辦得有聲有色,恐怕來戒毒的人也隨之增多,更是無法對付瞭。你別愁眉苦臉瞭,我看著心疼。放心罷,就為瞭你,我也必想出個解決的辦法來。」

他這樣義無反顧地說出來,宣懷風感動得心窩一陣波瀾,低聲道:「你不要把責任都放自己身上,天大的事,我們彼此一起,同心協力地解決才好。」

主動地伸出手,把白雪嵐的手給握瞭,緊瞭一緊。

白雪嵐也是一陣心波蕩漾,反手把他的手給握瞭,激動地想說什麼,唇動瞭動,忽然又變瞭一臉痛苦之色,皺著眉把頭垂下。

宣懷風驚道:「你怎麼瞭?身上不舒服嗎?」

白雪嵐朝他擺擺手,喘氣聲略粗,半晌,才抬起頭來,苦笑著問:「你這傷口,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好?虧我忍得……」

宣懷風一怔,明白過來,兩頰猛地脹紅瞭。

便不由自主把手往外一扯。

白雪嵐也不攔著,讓他把手縮回去,隻用委屈的目光瞅著他。

他這樣裝出可憐的模樣,宣懷風倒不好教訓他什麼,臉熱熱的,黑睫毛往下垂著,說:「坐在別人的病床上,虧你也能有這樣強的欲望。」

白雪嵐哭笑不得,反問他:「病床也是床,我又年輕力壯,血氣方剛,欲望強烈有什麼不對的?」

宣懷風說:「那你要怎麼解決?」

白雪嵐說:「怪瞭,你學識這麼淵博的人,竟然不知道怎麼解決嗎?其實你心裡知道的,隻是願意與不願意罷瞭。要是願意,我自然很痛快,要是不願意,我也不敢相強。」

宣懷風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隻是,要說不願意,也知道他忍得很苦,況且,這些天承蒙他做小伏低的伺候,自己一口拒絕,過於無情瞭。

但要說出願意二字,又實在過於羞愧。

怔瞭半日,無法抉擇,索性閉上眼睛,赧然道:「這不是我身上的問題,和我無關。總之,你覺得怎麼解決好,就怎麼解決。」

白雪嵐故意問:「如果我要用你解決呢?」

問瞭兩遍,宣懷風還是眼瞼垂著,微不可聞地說:「我都說瞭,一概和我無關。」

白雪嵐一愣,震驚道:「你這個意思,是真的同意瞭?」

宣懷風雖然在行為上決定讓其放任,但在口頭上,卻始終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意,淡色的雙唇緊閉著,不管白雪嵐怎麼問,都不肯作出正面回答。

白雪嵐喜不自禁,從床邊直跳起來,叫道:「很好,很好,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就來。」

一邊叫著,人已經快步走進病房附帶的小浴室。

宣懷風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剛好瞧見他把浴室門關起來,看來是趕著去換寬松衣服做清潔準備瞭。

等瞭一會,門打開瞭,白雪嵐果然換瞭一件寬松的長睡袍出來,像因為太歡喜,英俊的臉上微微發著光芒,到瞭床邊,掀開被子往裡鉆。

宣懷風這幾日常被他抱著同睡,自然側瞭側身,讓他進來。

白雪嵐舒舒服服地抱瞭他,兩人一道躺在床上。

宣懷風等瞭等,見他居然很老實似的,沒別的動作,暗暗覺得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問。

再等瞭一會,竟然還是很老實,忍不住好奇心,在他胸膛裡把頭轉瞭轉,看他一眼。

白雪嵐早等著他這動作,眼睛和他對上,揚起唇問:「你以為我要當柳下惠,是不是?」

宣懷風用目光問他,你真打算當柳下惠嗎?

白雪嵐嗤道:「柳下惠算什麼玩意,一整個有肉不吃的蠢貨而已。我白雪嵐自然和他大大不同。」高深莫測地一笑。

宣懷風被他逗得開口問:「有什麼不同。」

白雪嵐說:「這不同,可要從精神和肉體上的升華來說。」

宣懷風更奇,「這種事,也能講出這麼多道理?你不要又是胡扯。」

白雪嵐說:「你不用笑,等一下我說瞭,你就知道在情在理瞭。」

宣懷風說:「那好,你說給我聽聽。」

白雪嵐輕咳一聲,「首先,從精神上,柳下惠那人面對的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這裡面沒有愛情的成分。而我面對你,是一生中最愛的愛人,裡面有滿滿愛情的成分。如果我今天要瞭你,你雖然口上不說,心裡一定罵我是肉欲的野獸。為瞭這神聖的愛情,我當然偶爾也要忍受一下欲望的煎熬,才顯出我的真心。」

宣懷風臉上一陣潮紅。

人的改變不可謂不可怕。

沒想到,如今這些甜蜜而肉麻的話,自己似乎能全盤接受瞭。

便問:「既然如此,不就和肉體上的欲望相違背嗎?怎麼肉體上也可以升華呢?」

「你身上有傷,做起來不能盡興,稍用點力,怕你傷口綻破,我又要更等得久瞭,」白雪嵐邪邪一笑,「所以放長線釣大魚,不妨再等幾天,以後吃一頓酣暢淋漓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這樣表瞭忠心,日後要吃肉的時候,你自然也會再三再四的配合,對不對?」

宣懷風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心下明白,雖然白雪嵐說瞭一堆歪理,到底是顧著他的身體,不肯輕舉妄動,更覺得他溫柔體貼,非他人可比。

便把手伸過去,讓白雪嵐握瞭,身子輕輕動瞭動,倚在白雪嵐懷裡。

半邊臉也貼在白雪嵐起伏的胸膛上,聽著強壯而有節奏的心跳聲,安心幸福地睡瞭。

接下的日子,外面雖是風聲鶴唳,虧得白雪嵐隻手遮天,在德國醫院裡外佈防,能擋則擋,把一間病房如精致小天堂般籠在袖中。

宣懷風受他呵護照顧,人又年輕,一天天過去,傷勢漸好,不必每天受換藥的痛苦,也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瞭。

他雖然性格淡泊,但受瞭這麼久的拘束,也忍不住瞭,在病房裡扶著墻壁走瞭兩、三回,就和白雪嵐商量:「既然已經好瞭,不要占著人傢的病房,我好想回傢去。」

白雪嵐打量著他,笑容很是高深莫測。

宣懷風問:「我說瞭什麼,讓你笑得這樣古怪?」

白雪嵐說:「我這是驚喜贊嘆的笑容,你剛剛這句話,有兩個地方,說得真是好極瞭。」

和他相處久瞭,宣懷風發現白雪嵐是很精通於挑別人字眼的,每每挑出來,經他一詮釋,就多瞭一番曖昧不可言的意思,偏偏令人不能反駁。

聽他這麼一說,下意識地心裡就輕輕一漾,含笑問:「哦?哪兩個地方好極瞭?」

白雪嵐侃侃道:「第一個,就是好想回傢的好,讓人一聽,有種撒嬌的意思,是對親密的人才有的用詞。」

宣懷風大臊,連說:「胡扯,胡扯。絕沒有撒嬌的意思,我不是研究國文的人,也知道從古至今,這個好字從沒有當撒嬌解釋的。」堅決不肯承認。

白雪嵐笑說:「好罷,第一個暫放一旁。第二個你一定不能反駁瞭。」

宣懷風說:「第二個什麼?」

白雪嵐說:「第二個回傢的傢,不是用得更好嗎?你從前動輒就白公館、總長的公館,這般生疏地叫,現在大有進步,已經口頭上正式承認我們的傢瞭。自然,心裡有瞭愛人,就有瞭傢啦。」

宣懷風仔細一想,果然說得不錯。

從前第一次進白公館時,真是心膽俱裂,如進瞭人間地獄一樣,誰料到此時此刻,竟脫口而出,稱之為傢瞭?這樣一來,倒有一種變節似的傷感羞愧湧上心頭。

白雪嵐見他本來微笑著,忽然臉上露出鬱鬱不樂之色,知道自己提起從前,觸及舊傷,大為懊悔。他雖然任性不羈,率性決絕,對過去把宣懷風軟禁在公館,強行侵犯的事,其實也心虛得很,又不敢提,趕緊幹笑著換個話題,咳瞭咳說:「這醫院不但你,連我也住得悶死瞭,等一會我去說一聲,下午就出院吧。不過叫一個醫生和護士跟過來陪住一陣子,以防傷情反覆。」

宣懷風性子善良,見他很尷尬枯澀,隻字未提,默默點瞭點頭。

白雪嵐出去把事情交代瞭,宋壬等在醫院值守瞭這段日子,也早悶出鳥來,知道要回公館,個個喜不自禁,而且白雪嵐早就有言在先,等宣副官傷好瞭回去,人人都有賞錢領的。宋壬還不怎麼在乎,其他護兵卻早在心裡盤算著銀錢到手怎麼花瞭。

到瞭下午,諸事處理好。

孫副官早結算瞭醫藥費,對醫院院長和主治的德國大夫都另加一筆謝禮,此外,又聘請瞭一名西醫和一個老資歷的護士到白公館暫住照顧病人。

白雪嵐和宣懷風坐瞭常坐的那輛林肯牌車子,其餘人也擠瞭五、六部車子,前前後後,浩浩蕩蕩地回瞭白公館。

到公館門外,管傢早接到瞭電話通知,領著一群聽差女傭在門外列隊等候,瞧見白雪嵐扶著宣懷風從汽車上下來,管傢提著嗓子叫瞭一聲:「恭喜宣副官大愈啦!」

竟按老朝代的禮節,領著眾人齊刷刷打瞭一個千兒。

惹得白雪嵐哈哈大笑,指著管傢說:「你越老越精瞭,知道宣副官回來有你們的好處,變著法子討他高興是不是?」

管傢笑著應承說:「宣副官對我們一向都很好,他回來瞭,大傢都是真心高興的。」

時值七月初,艷陽高照。

宣懷風從沉鬱呆板的醫院病房出來,跨進原為王侯府邸的白公館,滿目碧綠叢叢,蜂蝶飛舞,奼紫嫣紅,爭奇鬥艷,大為清爽精神。

到瞭月牙門,情不自禁往自己所住的小院方向走。

管傢跟在後面陪笑問:「宣副官到哪邊去?」

宣懷風說:「去看看我的房間。」

管傢問:「總長沒和宣副官說嗎?」

宣懷風停下步來,問:「和我說什麼?」

管傢說:「總長打電話回來吩咐,要我們把宣副官住的小院子收拾瞭,東西都搬到總長那院子去。原來您住的那個地方,如今全空著,沒什麼可看的瞭。」

宣懷風一怔。

這個事,白雪嵐竟一點口風也沒有透,可見他這人自作主張的惡習不改。

但管傢隻是聽吩咐的,朝他抱怨也沒意思,宣懷風怔瞭一怔,便不往前面去瞭,改到池邊踱瞭一回,坐在石墩子上看著水面。

白雪嵐也是許久沒踏進傢門,一到傢,便有許多事來向他請示,快刀斬亂麻似的處理瞭,剛想溜去找宣懷風,偏偏宋壬又提著一個小匣子進來瞭,問他:「總長,孫副官說這是頂要緊的軍用藥,醫院裡沒有機會用,剩瞭完完整整的十枝,要我親自拿過來,先在書房擱著,免得被不認識的人摔壞瞭。他還要我請問您一下,這個要不要退回指揮部銷帳?」

白雪嵐冷笑,「指揮部也是一團亂帳,銷什麼帳?好容易弄來瞭,不要白不要,退他姥姥的。」宣懷風不在面前,他那些匪言匪語更不用忌憚瞭。

宋壬也是當兵的粗人,見他這樣說話行事,反而很合自己的脾胃,笑著把小匣子遞瞭給他。

白雪嵐把保險箱開瞭,把小匣子往裡面的角落一放,正要關上保險箱的門,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從裡面拿瞭一個首飾盒子出來。

把保險箱鎖上瞭,站直瞭身,問宋壬:「聽說你在山東老傢,已經有老婆瞭?」

宋壬說:「那是。」

白雪嵐笑道:「首都這裡繁華,你老婆又遠水救不瞭近火的,怎麼也不見你到窯子裡去逛逛?」

宋壬搖頭說:「總長,那種地方,我不去的。」

白雪嵐說:「哦?你一個大老爺們,倒很潔身自好?」

宋壬正色道:「那種地方臟得很,況且,我老婆雖然不漂亮,卻是個好女子,我出來當兵,傢裡種田伺候公婆養兒女,都是她一個人擔著。總長,你說,這樣的好女子,窯子裡那些娘們怎麼比得上?她們眼睛裡,就隻愛錢。」

白雪嵐暢笑起來,「很好,你對自己老婆忠心,看來對自己的上司,也不會太差的。我問你,你有女兒沒有?」

宋壬見提起他的兒女,很是自豪,回答說:「我原來已有三個兒子。前年司令準我探親,回傢熱鬧瞭三五天,去年就又添瞭一個小閨女。」

白雪嵐歡喜道:「有兒有女,合起來就是一個好字,你這傢夥福分不淺。來,這個給你,日後閨女出閣,給她當嫁妝,也讓人傢瞧瞧她父親是有本事的。」

把那首飾盒子往宋壬手裡一塞。

宋壬一看,吃瞭一驚。

跟著白司令雖然常有賞錢,但這種外國雞心形狀的首飾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頂高貴的東西。自己長滿瞭老繭的手,乍然觸到那神秘的天鵝絨外殼,竟猛然一陣自慚形陋,悶悶道:「總長,這……我受不起。」

白雪嵐說:「這什麼?你拿槍的人,倒拿不瞭一個外國首飾盒子?打開看看。」

宋壬打開盒子,裡面伏著一條白色金屬鏈子,鏈子下面是一顆黑幽幽指頭大的珍珠,另一對嵌黑珍珠的耳環在盒裡配著,格外地稀罕貴氣。

白雪嵐說:「這不是銀,是白金,論起價錢,比黃金還貴。那幾顆珍珠就不必說瞭,這樣的個頭,這樣的顏色,都不好找的。這樣的嫁妝,不辱沒你女兒吧?」

宋壬當兵打仗這些年,在山東常常攻擊的是一些縣城,搶一些大戶,隻是黃金鏈子已經富貴逼人瞭,何況這些一聽就很玄乎的白金黑珍珠。

他半信半疑地瞅瞭白雪嵐一眼,「總長,你真的把它給我?」

白雪嵐說:「少羅嗦,收起來。」

宋壬又是感動,又是歡喜,真的收瞭起來塞在外衫裡,朝白雪嵐規規矩矩地鞠瞭一躬,「那我替我老婆,我閨女,謝謝總長。」

白雪嵐點瞭點頭,打量瞭他兩眼,忽然問:「宋壬,你知道這東西本來是誰的嗎?」

宋壬一愣,搖瞭搖頭。

白雪嵐說:「這本來是給宣副官的親姊姊,年太太宣代雲的。」

宋壬又是一愣,手隔著外衣,按瞭按那個軟中帶硬的首飾盒子,不知怎麼接口。

白雪嵐問:「你大概也聽過一些風聲,宣副官姊弟的父親,當年也是叱吒一方,帶著十幾萬人馬的司令,是不是?」

宋壬老老實實說:「是。」

白雪嵐無所謂地笑笑,「你別緊張,我們不過閑聊,幹嘛站得筆直筆直的?坐吧。」

宋壬悶瞭一會,把首飾盒子又從懷裡掏瞭出來,囁嚅著道:「總長,既然這是要送年太太的東西,那我還是不要瞭。」

「你說什麼?」

「我不要瞭。」

「沒出息!」白雪嵐猛地一聲低喝。

凌厲目光瞪過來,宋壬這見慣鮮血的大漢竟一動也不敢動。

白雪嵐喝瞭他一聲,也沒有繼續訓斥他,語氣反而緩和瞭,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送年太太的東西,送給你嗎?」

宋壬說:「我不知道。」

白雪嵐說:「那我就告訴你,豎起耳朵好好聽著。」

宋壬果然束手豎耳,一副認真地等著。

白雪嵐說:「我許多事,都是為瞭宣副官做的,弄來這套東西,也是為瞭他。不管你們心裡怎麼想,白總理怎麼想,山東老傢裡那群司令軍長怎麼想,反正老子就隻有一根直通通腸子,隻想著他一個,甭管他是男是女,能不能幫老子下崽子,能不能給老子傳宗接代,沒你們的鳥事,懂不懂?」

宋壬點點頭,「懂。」

「以後我這裡的事,要是那些不相幹的人問,就算白司令親自過問,你也給他三個字--不、知、道。」

「是。」

「還有,宣代雲是司令的女兒,但今天老子明白跟你說,在老子眼裡,她這個司令女兒,比不上你的女兒。為什麼?因為宣代雲沒用,就一個高貴的空殼子,保不住自己的親弟弟。而你女兒呢?你女兒的父親,是一條血性漢子,有你這把槍在,我才能放心讓懷風出門,才能松一口氣。就為瞭這個,我要送這套東西給你女兒,告訴她,你父親是好樣的。」

「總長……」

「別說瞭,我難道瞧不出來?自從你來後,每次跟著宣副官出門,他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京華樓那一天,要不是我把你從他身邊調走,他也不至於……我真後悔。」白雪嵐嘆道,「如果那一天,你從頭到尾都跟著他,你絕不會容他受這樣的傷。這事,是我的錯。不但對不起懷風,也對不起你。」

宋壬被他揭出向白傢偷偷報信的事,這雖然是分內的職責,畢竟不光彩,滿以為白雪嵐要譏諷奚落,辱罵出氣。

不料話鋒一轉,竟是一番感動五內的剖白。

當兵的粗漢,白金珍珠也就罷瞭,最不可得的是如此的尊重信任,宋壬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瞭,眼眶也濕潤起來,咬著牙說:「總長,你也別說瞭。反正我宋壬這條命,以後都賣給您,賣給宣副官瞭。」

白雪嵐審視他激動得變得紫紅的臉龐,默默地點瞭點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