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兩人一道吃早飯。
聽差把慣定的幾份早上到的報紙送過來,宣懷風特意挑瞭一份《商會日報》,一邊喝著稀粥,一邊單手翻著看,看完以後,有些驚訝地問白雪嵐,「怎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你還帶兵抓瞭人?」
白雪嵐用鹵肉汁拌著飯,頭也不抬地說,「嗯,不多,也就抓瞭兩三個。把這些妖魔鬼怪關一下,壓壓邪氣。我海關衙門,就是個鎮妖塔。」
宣懷風說,「你可要小心,胡亂抓人,會引火燒身。」
白雪嵐道,「我是那種糊塗蛋嗎?當然是揪到小辮子瞭,才抓起來。好瞭,快吃飯,昨晚還說胃不舒服,現在就一邊吃一邊看報紙。再這樣,我下次做到半路,你可不要嚷嚷胃痛。」
宣懷風橫他一眼,「大清早的,你就隻想到邪門的地方。我看海關衙門首先應該把你關幾個,壓壓你的邪氣。」
白雪嵐便笑起來,把碗裡剩下兩個飯都扒瞭,丟下碗,站到宣懷風身後,彎腰把頭挨他肩上面,兩手摟著他問,「你說,我怎麼邪氣瞭?不說明白,我可不饒你。」
宣懷風端著碗在半空,嘴裡叫,「別鬧,別鬧,看,稀飯都灑瞭。」
白雪嵐說,「這稀飯不錯,你像昨晚那樣喂我兩口,我就放開你。」
宣懷風說,「我昨晚是喝醉瞭,要是清醒著,我絕不做那種事。」
白雪嵐笑著問,「那種事?哪種?」
宣懷風臉上紅瞭,手肘子往後一撞,撞在白雪嵐腰上。白雪嵐頓時痛呼一聲,松瞭手。
宣懷風一扭頭,打量他兩眼,從容道,「你不用裝瞭,這麼撞一下,哪能疼成這樣?我又沒用力。」
白雪嵐見他識破瞭,也不再裝模作樣,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意味深長地說,「你沒用力?怪不得,我說那一肘子,就和被人摸瞭一摸似的舒服。」
兩人說說笑笑,打發瞭一頓早飯。
宣懷風又說,「昨天我和宋壬說要出門,他說沒有你的同意,他不敢放我出大門一步。我問一下,現在,我是不是又被你關禁閉瞭?這禁閉又要關到什麼時候呢?」
白雪嵐問,「你昨天出門想去哪?看年太太?」
宣懷風說,「哪能天天去看,姐姐最近就要生瞭,也沒精力這樣接待。我昨天太閑瞭,打算回去海關總署做事。你那邊總有一點事情,我可以幫幫忙。」
白雪嵐說,「你還是養傷吧,不急著做事。」
宣懷風說,「傷口都好瞭,還養什麼?」
白雪嵐說,「還是應該休養一陣子。」
宣懷風停下來,打量瞭白雪嵐一番,啞然失笑,「你真的打算關我禁閉瞭,是嗎?」
白雪嵐說,「哪有這麼一回事,我為什麼關你禁閉?」
宣懷風正色道,「和你明白地說,海關總署那邊,你不讓我復工,那是你當總長的權力,我就不說瞭。不過,既然是休假,我就有休假者的自由權力。要出門的時候,我是不受誰限制的。」
白雪嵐皺眉,「你吵著要出門,到底是想去哪裡?」
宣懷風說,「沒有具體的哪裡。隻這是我的權力,被人剝奪瞭就很不舒服。你要是被關在一個地方,出門都要另一個人允許,我就不信你會自在。我能去哪裡?我交際的那些人,你心裡都有數,不過就是幾個窮朋友,聊文學和科學的書生。或是一時悶瞭,去看一場電影,去公園看看湖,散散心,這難道都要你允……」
不等他說完,白雪嵐抬起手,往腕表上一看,擺手道,「好瞭,先不討論這些。我今天要到總理府去一趟,不能遲的。這個問題,等我有空再和你細聊。」
宣懷風說,「我看也不必聊瞭。一個人自由行動的權利,難道聊聊就可以剝奪嗎?」
白雪嵐不禁笑瞭,上來抱著宣懷風,在他唇上印瞭一吻,匆匆就走瞭。
白雪嵐出門後,沒過半個鐘頭,就有電話來瞭,聽差請宣懷風去書房裡接。
宣懷風一接,原來是黃萬山。
黃萬山在電話裡問,「今天我拿瞭一筆稿酬,請各位朋友下館子,你來不來?」
宣懷風奇道,「好大方,拿瞭稿酬都請朋友下館子,那你別的地方怎麼開銷?」
黃萬山哂道,「少打趣我瞭。總不能次次拿瞭稿酬,都請你們下館子。我沒有那麼闊氣。你們做朋友的,也未必忍心這麼吃我。隻是這一次是個大稿子,總編很喜歡,給的錢也比往常多一些,我拿出十塊錢,做個東道,大傢樂一樂,還是可以的。怎麼樣,到底來不來,給個準話。」
宣懷風問,「當然來,我正休假,很是氣悶。正想出門走一趟。在哪吃呢?約的幾點?」
黃萬山把選好的館子地址告訴瞭他,說,「那裡生意很好,不少湖北人愛幫襯,晚上很難找座位。我們就吃中午的,你快些出門,我還要拜托你,幫我把謝才復也請上。」
宣懷風說,「你還是這樣毛躁,哪有請客,請得這樣急的?臨時約個午飯,別人不說,他絕對來不瞭。中午那麼一點工夫,他下午還要上課呢,難道為你一頓飯在太陽底下跑這麼一趟,也吃不安生。」
黃萬山問,「你不知道嗎?他被辭退瞭,哪裡還有課?每天在傢裡躊躇,我們正商量,怎麼樣給他找個差事才行。」
宣懷風一愣,「什麼時候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黃萬山說,「上次去你那大公館裡做客,就聽他提起瞭。對瞭,當時你到外頭接待客人去瞭,所以你不知道。現在先別說這個,我們說下館子的事。到底怎麼樣?」
宣懷風說,「那我就出門,去謝才復那裡,約瞭他一道去吃你的東道。」
掛瞭電話。
宣懷風換好外衣,有點遲疑,這樣過去,很可能又被宋壬攔住,難道自己先打一個電話去海關總署,求瞭白雪嵐的同意?
這樣不好。
自己是要爭取屬於自己的權利,此例一開,倒變成先拱手讓出自由瞭,從此以後,這公館就理所當然地變瞭監獄,有什麼意思?
於是,他就不吭聲往大門走。
才走到門房那,宋壬就大步跟過來瞭,用他的大嗓門問,「宣副官,出門嗎?去哪?」
宣懷風說,「朋友請客,去吃個館子。」
宋壬問,「白總長知道嗎?」
宣懷風說,「這是我叫朋友的事,用不著誰知道。」
宋壬把兩道山東大漢特有的濃眉給皺起來瞭,一板一眼地說,「剛才總長出門的時候,才特意叮囑瞭,宣副官恐怕在傢裡悶瞭,想著要出門,要我們看嚴實點。宣副官,您別生氣,兄弟們也是奉命行事。」
宣懷風一怔,萬萬沒想到出門前一番談話,白雪嵐不但不反省,還給宋壬留瞭這麼一些話。
宋壬說完,把手一招。
幾個護兵拿著長槍跑過來,站成一排,把大門守得一絲縫也沒有。
宣懷風瞅著宋壬,「怎麼,你還打算叫他們開槍打我不成?」
宋壬職責所在,又是被白雪嵐囑托過的,一提到這出門的問題,就像士兵守著陣地似的,寸步不讓,說,「您要是真的硬闖,我們隻好派人立即去把總長請回來。反正總長和您,總能談得妥的。我現在就去打電話,您看怎麼樣?」
周圍人見瞭這陣勢,都知道宣副官要出門被堵住瞭。
門房把腦袋從房裡探出來,路過的聽差也停瞭腳,遠遠站在柱子後面很新鮮地窺看。
宣懷風極氣。
他想罵人,卻又知道面前這宋壬,並不是他應該罵的對象。況且,他也不是會破口大罵的人,越氣急瞭,越張不瞭嘴。
要是為瞭出門吃飯這種事,把白雪嵐臨時叫回來,當面吵一架,又顯得很沒有氣量。
宣懷風怔瞭半天,勉強冷靜下來,冷冷道,「不勞你,電話我可以自己打,這個道理,遲早是要說一說的。」
轉身去瞭書房,心裡這股不滿無論如何壓不下來,拿起電話,撥到海關總署,說要找白總長。
電話那頭卻說,「白總長今天沒回衙門。」
宣懷風這才想起,白雪嵐說瞭今天是要去總理府的。
總不能把電話撥到總理府去。
他把電話放下,想瞭想,不如今天就不去瞭,帶著一肚子氣,就算真的能出門,見瞭熟人,難免臉色被他們瞧出來,這不是什麼光彩事,說瞭也隻會被人笑話。
停瞭這麼一會,他便沒剛才那樣激動瞭,隻是心裡沉沉的,把記電話的小筆記本翻出來,找瞭黃萬山的號碼,撥瞭過去。
幸虧黃萬山還在報社,接瞭電話,聽瞭就說,「你也真是的,果然大忙人。才約好瞭多久,一個時辰不到,就反悔瞭。」
宣懷風連聲抱歉。
黃萬山說,「算瞭,總不能耽擱你的正經事。謝才復那裡你不用擔心,我叫承平和他說一聲罷。你真的不來嗎?剛才我電話到歐陽公館,歐陽小姐也說來呢。她問你來不來,我說你一定來的。這下可好,倒變成我是騙子瞭。」
宣懷風對這個倒不在意,隻說,「等她到瞭館子,你和她解釋一下。歐陽小姐度量很大,不會說你是騙子的。等我忙完瞭這事,以後再做一頓東道,給大傢賠罪。」
黃萬山說,「你可要言而有信。」
兩人就掛瞭電話。
宣懷風現在是知道瞭,自己被困在公館裡,名義上是副官,或者愛人,實際上卻還是一個囚徒。
白雪嵐優點無數,但如果說到缺點,這跋扈霸道就是極讓人受不瞭的一個。
他坐在沙發裡,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要發泄,又無從發泄。
猛地站起來,拽著鈴繩搖。
一個聽差跑進來問有什麼吩咐,宣懷風說,「和宋壬說,我要練槍,送些子彈過來。」
自己去房裡,把白雪嵐送他的那把勃朗甯找瞭出來。
宋壬聽說他要練槍,這個白雪嵐倒是不禁止的。宋壬趕著叫人去院子裡裝靶子,親自把兩大盒子彈送瞭過來。
宣懷風把出門穿的西裝脫瞭,換瞭一件薄長衫,袖口用佈繩紮起來,顯得很幹練。
子彈拆瞭盒子,散在白色露天桌上,他就一顆顆撿瞭,吭哧吭哧地上彈夾。
把槍擺弄好瞭,兩腳稍分,肩膀平舉,微微看瞭遠處的靶子一眼,砰!砰!甩瞭兩槍。
宋壬在旁邊喝瞭一聲彩,「宣副官,你這槍法好!」
宣懷風正在惱他,沒和他搭腔,默默地又打瞭幾槍,竟除瞭一個九環外,其餘都是十環。
又打空瞭一個彈夾,這一次,沒有九環瞭。
全都是十環!
宣懷風心裡也暗暗驚訝,他其實是太憋悶瞭,才練槍玩玩,怎麼反而比平日更準瞭。
不由記起白雪嵐說的那句話,用心不用眼。
不強求,反而更心領神會。
想到這裡,便不知不覺忘瞭生氣的事,越發用心專研起來,不但練上彈速度,還特意把槍套找出來系在腰上,看自己拔槍怎麼樣才能又快又準。
白公館後院裡,槍聲不斷,砰砰乓乓,響瞭很久。
兩大盒子彈打完,靶子已經換瞭好幾個。
宋壬看著那些靶子,正中破開,都能過拳頭大的洞瞭,由衷贊道,「宣副官,你這一手,就算在我們山東軍裡,也能排上位置。」
宣懷風反問,「你們山東軍裡能排上位置的人,也是出門吃個飯都要先問問你們白司令的嗎?」
宋壬訥訥傻笑,撓瞭撓頭,說,「我不和您在這事上爭。」
宣懷風說,「你想爭,也爭不來。」
宋壬說,「對!對!就是這理,總長才做得主的事,我一個大老粗,算什麼芝麻粒子狗尾巴?宣副官,剛才得罪瞭,您別生我的氣。其實我心裡,知道你是個好人,還很有本事。你看,你槍打得多好。」
強拳不打笑面人。
宣懷風看他這麼個彪壯大漢,小心翼翼捧瞭自己半天,再和人傢過不去,竟是自己太小心眼瞭,無奈地笑道,「別的不說瞭,還是練槍吧。你再拿一點子彈給我。」
宋壬咋舌道,「還要練嗎?不歇一下?」
宣懷風說,「當然練,我正在興頭上呢。」
宋壬笑著勸,「宣副官,這槍都有後坐力的。你已經打瞭不少槍,要是再練,現在不覺得怎樣,明天胳膊怕是要酸得抬不起來。我不是稀罕子彈,我是真的為著你想。」
宣懷風一聽,說得也有道理,不應該不聽人傢一片善意。
可是關在公館裡,既無工作可做,看書又沒心緒,不練槍,做什麼打法時間呢?
況且,正練得過癮。
今天是打得最暢意的一次,這就要他放槍,反而有點舍不下瞭。
宣懷風把沉甸甸的手槍握著手裡,旋瞭兩旋,露齒一笑,「我知道瞭。你還是再拿點子彈來,我不用右手,試試左手什麼準頭。這樣右手就可以休息瞭,明天起來,也不會酸得太厲害。」
宋壬眼睛一亮,「左手?這個好!您要是練成瞭,可以使雙槍瞭!您準行!」
宣懷風說,「試試而已。去拿子彈吧。」
宋壬大聲應瞭一下,「好!」
風風火火地跑去取子彈瞭。
不一會,就捧著子彈回來,一邊幫著拆盒子,一邊樂呵呵地說,「宣副官,我們山東軍裡,也有不少人使雙槍,但使得好的不多。這雙槍呢,我從前也練過,那時候打算練一手,在司令面前掙點面子。唉,真不好練。」
宋壬把大腦袋一甩。
「我就是左手不好使,明明對準瞭靶子,一扣扳機,打出去是偏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這玩意兒也不是人人能練的,司令說,要講究什麼,什麼天分!有的人左手準頭好,右手就不行。要是右手準頭好呢,左手就不大準。司令說,他手底下那麼些人,真正使雙槍使得好的,不超過這個數。」伸出一個巴掌,對著宣懷風晃瞭晃。
「不到五個?」
宋壬笑道,「我們司令最愛重有本事的人。您要是雙槍使得好,您就入他的眼瞭。到時候,要是您去山東見我們見司令,隻要露一手,保管司令對你笑瞇瞭眼。」
宣懷風愕然地問,「我去山東見白司令?見他做什麼?」
宋壬說,「您跟瞭總長瞭,總有一天要見長輩吧?兩個大男人,是不容易,可是該見的,總要見。也不能一輩子躲著。」
他快言快語說瞭一番,見宣懷風忽然一下子沒聲瞭,抬頭一看,宣懷風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宋壬驚慌起來,忙補救著說,「宣副官,我笨嘴笨舌,說錯瞭話,您別放心上。唉,宋壬你這蠢驢,人傢的事你嚼什麼舌頭?該打!」
舉起手,啪地扇瞭自己一個耳光。
還要再扇,宣懷風用力拉住瞭他的手,說,「聊兩句閑話,你好好的扇自己幹什麼?開始練槍。」
把裝好子彈的勃朗甯拿在左手,轉身走到邊線上,平舉起左臂,試著瞄瞭瞄靶子,笑道,「果然不習慣,中國人,還是慣瞭用右手。」
前面右方,有一個護兵背著長槍站著,他是待那裡準備隨時聽招呼,幫忙更換靶子和送用過的靶子過來的跑腿。
宣懷風不放心,對他打個手勢,「你站遠一點,我這槍吃不準,可別飛你身上去瞭。」
那護兵也看見他是左手拿槍,聽見他這樣說,趕緊跑遠瞭幾十步。
宣懷風這才對準靶子,砰地打瞭一槍。
這一天,白雪嵐到六點還不見影子。
宣懷風練瞭一天的槍,很是疲乏,又因為自己不得人身自由的事,還有點氣悶,也就不等白雪嵐瞭,叫管傢送晚飯,自己一個人吃。
管傢親自送瞭飯菜過來,問宣懷風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宣懷風本來不怎麼在意,一端碗,胳膊就隱隱疼瞭,暗知自己今天練過瞭頭,不由微微皺眉,和管傢說,「總長不在,以後我要是一個人吃飯,不用弄這麼些東西,來一素一葷,再一碗白米飯就行。現在外面很多人連粥都喝不上,我們也別太奢靡瞭。還有,傅三的事,我不是和你說瞭……」
「這這!宣副官,我也是沒法子呀。」管傢忙說。
他見宣懷風蹙著眉,早琢磨他為什麼對自己不滿意,忽然聽他提起傅三的事,唬瞭一跳。
八成是自己暗中報告總長的事,被宣副官知道瞭。
宣副官可是總長身邊的大紅人,得罪總長當然不得瞭,得罪瞭宣副官,那後果也是很嚴重的。
不過,宣副官人好,總比總長好應付。
管傢苦著臉說,「總長一回來就問瞭,那些東西是怎麼被偷的。您知道,我這人老實,最不會撒謊的,總長兩隻眼睛一瞪,我就全說瞭實話。真的不是敢不聽您的吩咐,實在是……總長天威……」
宣懷風開始還愣著,不知道管傢怎麼如此慌張,聽明白,失笑道,「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好傢夥,我不問,你還打算瞞過去算瞭。」
「不不,您就算不問,我當然也是說實話的。」
宣懷風笑罵,「你算瞭吧。我從小也是在公館裡長大,管傢聽差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點,你們這些人,十個裡有九個都靠告密討賞。我昨天是一時沒想清楚,才犯瞭糊塗,叫你幫我圓個謊,後來想想,那不成,你做公館裡的管傢,要是幫別人騙瞭公館的主人,這算怎麼回事呢?我幫瞭一個聽差,反而把你拉下水瞭。」
管傢瞅瞅宣懷風的臉,不像在生大氣,也放松瞭一點,擠著笑臉說,「可不是這麼說呢,我沒膽子騙總長。」
宣懷風說,「所以我昨晚就找個機會,對他實話實說瞭,請他高抬貴手。我就說,他怎麼對偷東西的事一句也不追問,原來你早就告密瞭。我不夠機靈,早該想到。」
管傢躬躬身子,「您別生我們這些下人的氣就好。」
宣懷風說,「我剛才是想和你說,傅三的事,你不用幫忙圓謊瞭,我都坦白瞭,你想說什麼,盡管和總長說去。現在,我這番話自然也可以省瞭。不過我要確定一下,傅三現在怎麼樣瞭?總長說放過他的,是真的沒追究?」
管傢說,「這個宣副官大可以放心,總長做得可真沒話說。其實那種手賤的玩意兒,不打一頓趕出去就算天恩瞭,現在總長讓他留著這份差事,還給瞭他人參呢,叫他拿回去熬給他老娘吃去。」
宣懷風不禁面露微笑。
倒不是為瞭傅三。
聽著管傢這樣談及白雪嵐,心裡便出奇地燙貼。
仿佛那人做瞭一件好事,比自己做瞭十件還痛快。
又在腦裡遙想白雪嵐那救助弱小無依者的時候,和風細雨,仁慈慷慨之態,不知會怎樣的從容瀟灑。
宣懷風笑道,「你以後多看顧看顧他,叫他不要再偷東西。」
管傢說,「總長這樣對他,他還偷,老天爺準下個雷劈死他。」
吃完飯,宣懷風的胳膊越發疼瞭。
左手第一次打槍,竟比右手還疼得厲害,疼而且酸,洗完澡後換衣服,竟是咬著牙才穿上的。
他也不敢再做別的,索性早早關燈睡覺。
半夜朦朦朧朧,聽著大擺鐘悶悶地敲瞭一下,已經是凌晨一點,夜風透窗子進來,背上微涼。
宣懷風閉著眼睛翻個身,手往旁邊一摸。
撲瞭個空。
沒摸到熟悉的那個熱烘烘的強壯的身子,掌心碰在床單上,一陣絲綢的冷意傳過來。
宣懷風不禁醒瞭,睜眼一看,哪見白雪嵐的影子。
這人怎麼到這會子還不回來?
有權有勢的男人常常花天酒地,夜不歸傢,宣懷風也是知道的,一個是他姐夫年亮富,一個是他爸爸宣司令,都是典型例子。
但白雪嵐和他相處以來,倒不是這樣。
宣懷風又一想,想起白雪嵐在外面得罪的人。
從前在路上就被煙販子伏擊過,白雪嵐胳膊還挨瞭一槍,後來京華樓又來一場槍戰,今晚……
宣懷風渾身一緊,猛地坐起來,心撲騰撲騰地直跳,像預兆什麼不好的事發生瞭似的。他拖著兩條越發酸痛的胳膊,匆匆下床,拉瞭拉鈴。
好一會,一個聽差才揉著迷糊的眼睛過來,問,「宣副官,有什麼吩咐?」
宣懷風問,「總長還沒有回來嗎?」
聽差說,「沒有。」
宣懷風說,「有打電話回來,說他去哪瞭嗎?」
聽差說,「我不管電話房的事,我幫您去問問。您要不要喝點熱茶?我泡一杯來?」
宣懷風搖頭,「我不喝茶,你快去問。」
聽差轉身走瞭。
宣懷風在房裡,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甯。
想給自己倒一杯白開水,胳膊竟是酸痛難忍,似乎連水瓶也舉不起來。
竟是一陣陣無來由的害怕。
等瞭二十來分鐘,仿佛煎熬瞭幾個鐘頭一樣,宣懷風等不下去瞭,想自己去電話房,撥個電話去總理府問一問,腳才跨出房門,就看見遠處的黑暗中有什麼動著。
那聽差正從那一頭過來。
宣懷風忍耐著等他到瞭跟前,就問,「怎麼樣?總長人在哪裡?」
聽差說,「電話房沒人,我打聽不到有沒有打過電話回來。不過,倒是門房那頭說,司機十點鐘就把總長的車開回來瞭。司機說,總長和一大班子人到梧桐巷子去瞭,今晚不回傢睡。巷子裡不好停車,他先把車開回公館,明天早上再去接總長。」
宣懷風問,「就這樣?」
聽差說,「就這樣。」
宣懷風問,「梧桐巷子是什麼地方?」
聽差神秘地微微一笑,小聲說,「您真是正經人,連梧桐巷子都不知道。這種地方,前幾年是柳條兒巷的名氣大,現在年輕漂亮的女人吃不起飯的多瞭,不少人都做起皮肉行當來,柳條兒巷擠不下,都去梧桐巷子裡做買賣瞭。這兩年,識貨的都往梧桐巷子逛呢。」
柳條兒巷,是首都聲名狼藉的地方,宣懷風也略有耳聞。
聽差如此說,這梧桐巷子無疑也是私妓攬客,皮肉風流之地。
宣懷風忽然一陣子惡心。
他對聽差說,「你幫我泡一杯茶吧。」
聽差泡瞭一杯熱普洱過來,放在桌上。
宣懷風點點頭,說,「辛苦你瞭,去睡吧。」
等聽差走瞭,他在桌旁坐下來,看著那杯冒著霧氣的普洱茶,一動不動。
半天過去瞭,杯子已經不冒熱氣瞭,他還是靜靜地看著。
寂靜中,大擺鐘輕輕發出咔的一聲,然後,悶悶地當當響瞭兩響。
宣懷風仿佛被這沉悶的鐘擺敲到瞭頭,隱隱地鈍痛,卻又像一瞬間魂被敲出瞭軀殼,正冉冉浮在半空中,看著坐在桌子邊,對著冷茶無言的自己。
他不信。
白雪嵐不是這樣的人。
他打心裡不信,自己就這樣沒眼力。
從前愛上瞭奇駿,奇駿在外面捧戲子,捧瞭一個又一個,自己就是個傻子,還死心塌地,還為這個和白雪嵐發火。
現在,他愛瞭白雪嵐。
白雪嵐從前捧戲子,他是知道的,那玉柳花,白雲飛,不還都請上門瞭嗎?
如今人傢不上門瞭,白雪嵐倒出門瞭,去逛什麼梧桐巷子。
宣懷風隻覺得喉嚨一點一點的發苦,像吞瞭一肚子苦中藥,那難受從裡面滲出來。
「我不信。」他咬著牙,輕輕吐出幾個字。
為瞭這麼一點小事,他絕不該大驚小怪的。
何況,他又不信。
剛才等消息的二十來分鐘,一分鐘好像一年似的,現在時間在靜謐的夜中走得快瞭,宣懷風隻坐瞭一會,又聽見大擺鐘當當當地敲瞭三下。
再靜靜坐一會,不多久,又敲瞭四下。
雖然是夏天,夜裡光著腳長坐,也有一點寒意也從方磚地透上來,貼著小腿跟,絲絲往裡滲。
宣懷風無緣無故地,又想起那一夜,他躲在窗戶外頭,聽白雪嵐在房裡低低唱的那幾句《西施》。
「隻覺得光陰似箭……」
「無限的,閑愁恨,盡上眉尖……」
果然。
果然。
光陰似箭之後,跟著的,自然就是無限的閑愁恨。
可見喜歡一個人,實在是一件受苦的事。
白雪嵐不過給瞭傅三幾株人參,自己高興成那樣;白雪嵐不過一夜不歸,自己又難受成那樣。
日後再有別的更大一點的動靜,兩人若是有更多的不愉快,豈不更是慘痛欲絕?
宣懷風想到這,嘆瞭一口氣,想無可想。
便低聲哼那記憶中的《西施》唱調。
斷斷續續,把記得的一大段來來回回唱遍瞭,似乎心裡不再那麼抑鬱痛苦,又不禁暗自想,白雪嵐不至於如此。
困意漸漸卷上來。
大擺鐘又敲響瞭。
這一次,宣懷風沒去理會它敲瞭幾聲,閉上眼,把額頭抵在小臂上,就這樣伏在桌子上,無聲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