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子一事,兩人不曾生嫌隙,反而更好瞭三分,接下來幾日,自然過得蜜裡調油一般。隻是宣懷風又幾次說起爭取自由出門的權力,白雪嵐開始不以為意,後來見他的聲色,知道他是極認真的,要繼續耍著手段敷衍過去,總要鬧出些大事來,反不好彌補關系。
後來,又看見宣懷風常趁著空就在後院練槍,學得非常專心,左右兩手使槍,進步格外的快,白雪嵐高興得又再送瞭他一把嶄新澄亮的手槍,要他以後出門左邊掛一把,右邊掛一把,笑言,「我小時候,老傢那頭有個姓王的,使的兩手好槍,綽號就叫雙槍王麻子。我瞧你這左右連發,比他還利害,以後他這綽號該送給你瞭,叫什麼好呢?不如就叫雙槍宣少爺,這名字美不美?」
宣懷風大不以為然,說:「所謂什麼雙槍,又什麼少爺,一聽就渾身的匪氣霸氣,我學槍一是閑著無聊,二是求個自保,要那些綽號幹什麼?」
白雪嵐哈哈一聲,說:「匪氣倒是被你說中瞭。王麻子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匪,後來被我父親帶瞭兩個團的兵,把他的老巢給剿瞭,那叫一個痛快。那些年他劫瞭不少大戶,山寨裡銀錢不少,被我們山東軍撿瞭個小便宜,充瞭軍餉。」
宣懷風說:「好大的軍威。你是想說,如果我有什麼輕舉妄動,你也帶兩個團的兵來剿我嗎?」
白雪嵐眼睛飛斜,懶洋洋調侃道:「要剿你,我一個人就夠瞭,帶兩團兵幹什麼?」
如此大言不慚,宣懷風知道他身上那幾分天生的邪氣,也不如何生氣,又問起自己出門的事來。
白雪嵐這次不再攔著,嘆瞭口氣,說:「我要再和你爭這個,把你惹惱瞭,指不定那一天會挨你的槍子兒啦。好罷,隻要你讓宋壬跟著,平日要上哪就上哪。」
宣懷風本來想著這一次爭取,再爭取不來,就非和白雪嵐認真一次不可,沒想到這鬼精靈比泥鰍還滑,不知怎麼看出瞭危險,居然一口就答應瞭。
宣懷風樂起來,不禁也開瞭玩笑,拱手道:「多謝總長,您高抬貴手,必定公侯萬代。」
白雪嵐搖頭,「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我這裡坐牢呢。」
宣懷風說:「關在四方墻裡,連大門也不能出,難道不是坐牢?」
白雪嵐說:「我這白公館過去好歹也是堂堂王府,把它看成牢籠,你也太高傲瞭些。」
宣懷風還想說句什麼,已經被白雪嵐挨瞭過來,封住瞭嘴。
四片唇輕輕貼著,互享甜蜜的津液。
因為心情實在很好,當夜自然份外纏綿,兩人汗津津抱著,廝磨到凌晨兩三點鐘才睡。
第二日宣懷風睜開眼睛,身邊的床已經空瞭,白雪嵐也不知在忙什麼,近日總是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來。宣懷風起來洗漱穿衣,吃瞭一碗白粥,把宋壬叫過來,興沖沖地問:「我的門禁解瞭,你知道不知道?」
宋壬說:「知道,總長出門的時候就和我說瞭,宣副官要去哪裡,隻管去得。隻要兩個條件,一要帶著我,二要帶著槍。」
宣懷風苦笑道:「他還真把我當小孩子看瞭,難道我是黃百萬的獨生子,一出門就招綁票的?」
宋壬說:「總長也是為您著想,您就聽他的吧。」
宣懷風說:「能不聽嗎?」
宋壬便問他,今天打算去哪裡。
宣懷風說:「我哪有什麼地方去?不過就是去海關衙門上班,傷已經大好瞭,還待在公館裡偷閑,也不好意思領那份薪金。」
宋壬正要去備車,一個聽差從院子那頭過來瞭,見著宣懷風就說:「宣副官,請您到書房聽電話,總長打過來的。」
宣懷風去瞭書房,一接電話,果然是白雪嵐。
白雪嵐先問他吃瞭早飯沒有等小事,後來又問他今天有沒有空。
宣懷風說:「我正想去海關衙門辦公,你做什麼問我有沒有空?有事要吩咐我辦嗎?」
白雪嵐說:「正好有一件事,非你不可。」
宣懷風問:「什麼事?」
白雪嵐說:「還記得我們上次說的戒毒院嗎?弄來弄去,政府批文總算發下來瞭,還撥瞭城裡一片空置的房子,可以暫時充當院舍。」
「真的?」宣懷風又驚又喜,瞭然道:「原來你最近忙成這樣,是為瞭這個奔波。辛苦,辛苦。有什麼地方用得著我呢?」
白雪嵐說:「我打聽過瞭,有一個英國醫生,叫奧德裡奇·佈朗的,聽說在戒毒的醫學方面很有一些研究的,最近到首都來瞭。現在不是時興講什麼現代醫學嗎?既然要開戒毒院,也不妨實施一下,趁著有這樣的人物在,請來指點一二。他是個英國醫生,你又是英國留過學回來的……」
不等他說完,宣懷風就應瞭,說:「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今天就去拜訪一下,他住哪裡呢?」
白雪嵐把問來的公館地址說瞭,又道:「出門當心點,早去早回,晚上我還有事找你。」
宣懷風問:「什麼事?」
白雪嵐從電話裡傳瞭幾聲曖昧的笑,說:「自然是讓你很舒服的事。」
宣懷風臉頰頓時一紅,幸虧是在通電話,白雪嵐在對面也瞧不見,宣懷風罵瞭一句,「胡說八道。」便把電話掛瞭。
不料,話筒一放下,那電話又鈴鈴地響起來。
宣懷風料著是白雪嵐被他掛瞭電話,又打回來要討嘴頭便宜,無奈地搖瞭搖頭。
鈴聲響瞭兩道,外頭有一個聽差,以為書房裡沒人,忙跑過來打算接,一跨進門,卻看見宣副官就站在桌旁邊,瞅著那電話一臉無奈,聽差就知道自己莽撞瞭,趕緊含笑說瞭聲抱歉,默默退瞭出去。
宣懷風隻好拿起電話,正想問白雪嵐,你到底又要怎麼著,沒想到還未開口,卻聽見話筒裡嬌滴滴脆生生一把女聲,說著,「勞駕,我找宣懷風先生,嗯,就是你們白公館裡的宣副官。」
宣懷風微愣,一時聽不出這是哪位女子的聲音,很禮貌地答道:「在下就是宣懷風,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那頭也一愣,似乎沒想到那麼巧,嘗試著打過來,恰恰就是宣懷風本人接瞭電話,好一會,才笑道:「宣先生,大概您早就忘瞭我吧,我是舒燕閣的梨花。」
宣懷風聽瞭,才認出這把有些熟悉的聲音來,心裡卻有些尷尬,這舒燕閣的女子,怎麼把電話打到這裡來瞭,幸虧是自己接瞭,要是聽差接瞭,給白雪嵐一個耳報神,又有一場解釋,拿著話筒,嘴上溫和地說:「原來是您,自然我是記得的。有什麼事嗎?」
梨花欣然道:「真好,我隻怕您貴人事忙,全不記得我瞭呢。」
那邊在話筒裡,又是一陣銀鈴似的笑,雖則悅耳,聽在宣懷風耳中,卻很有一種不莊重的味道。
大概歡場中的女子,總以為這般的笑聲能讓男子失魂落魄。
笑瞭後,梨花才在電話裡款款地道:「我今天打電話來,不為別的,因為上回和您說瞭小飛燕的事,到如今都沒有個消息……」
宣懷風恍然,忙道:「抱歉,抱歉,我應該和你說一聲的。」
將如何聯系自己三弟,他三弟那邊又如何將小飛燕接到別處,大概說瞭一通。
不過為瞭不讓梨花擔憂,展司令惱火,要拿小飛燕出氣,把她賣去窯子的事,卻隱瞞瞭下來。想著日後把事情解決瞭,花錢救瞭人出來再說。
梨花聽瞭,贊嘆不已,「您真是個大好人。再沒有人會為瞭一個不認識的女子,費這麼些辛勞。隻不知道她如今在那個展軍官處,過得好不好。我要是得空去看看她,不知道方不方便?」
宣懷風說:「再過幾日吧,她也不能在那個地方久留,我準備接她過來的。等來瞭,要見自然就方便瞭。」
梨花雖在歡場,對小飛燕卻似乎天生的一種關切,連聲說好。
兩人說畢,便掛瞭電話。
這時,宋壬已經出去吩咐人備車,又走回來瞭,因為宣懷風在通電話,他就老實地在旁邊等著。
看著宣懷風把話筒放下,宋壬才開口,「宣副官,車已經……」
才說瞭幾個字,又突兀的一陣鈴鈴聲,把他的話打斷瞭。
宣懷風和宋壬盯著那電話,不由失笑。
宣懷風搖頭,「不知道今天哪來這麼多的電話。」拿起話筒,才說瞭一聲,「這裡是白公館……」
就聽見話筒裡黃萬山的聲音熱情鉆進耳中,「懷風,是我,萬山。今天有沒有空?」
宣懷風說:「今天嗎?有些事要辦。」
黃萬山聽瞭,語氣中便多瞭一分失望和抗議,說:「說你是個大忙人,你還不承認。上次我做的東道,你本說來的,後來中途又推瞭。今日約你,你又推辭。」
宣懷風問:「約我做什麼?要緊事嗎?」
黃萬山反問:「新生小學的事,你覺得是要緊呢,還是不要緊呢?說好瞭大傢一塊去新生小學看看的,難得約齊瞭,就差你一個,你去不去?」
宣懷風一想,這事倒真是自己答應過的,問:「你們這鐘點就往城外去嗎?」
黃萬山說:「不是,晚一點,有人上午也有事要辦。我們約的是下午一點,在西城門口,大夥碰瞭頭再一道走。」
宣懷風頗為躊躇,思忖瞭一下,說:「我今天恰好是有一件公務要出門辦。這樣吧,我看看時間,要是事情順利,趕緊辦成瞭,就趕去和你們見面,行不行?」
黃萬山說:「行,這可說好瞭。」
電話掛瞭,宣懷風對等在一邊的宋壬笑道:「快走,快走,再待在這裡,我都要成專門接電話的瞭。」
宋壬也呵呵笑起來,跟著宣懷風身後出瞭門。
汽車是早準備好瞭,就停在大門外等著,宣懷風上車,按白雪嵐給的地址說瞭。
汽車往長安大道那邊方向,開瞭大半個鐘頭,拐瞭幾個彎,就到瞭所說的地方。下瞭車,抬頭看去,就在綠柳河邊,一連的好幾座小洋樓,很清新別致。
宣懷風走到左邊第二傢,規規矩矩地敲門。
不一會,出來一個老媽子,打量他兩眼,問他找誰。
宣懷風說找佈朗醫生,老媽子說:「醫生出門去瞭,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您明天再來吧。」
宣懷風對戒毒院的事很有熱誠,趁興而來,沒想到別人卻剛好出門瞭。他把手放進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給醫生留個消息,遞給那老媽子,說:「要是醫生回來,麻煩你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我改日再來拜訪。」
那老媽子正斜著眼,盯著他身後的宋壬上上下下的看,一臉警惕愚頑,見宣懷風遞名片過來,便把目光轉回來,放在那名片上,不做一聲,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宣懷風正不解,宋壬在身後忽然瞪著眼睛罵起來,「死老婆子,就這麼點屌事,要什麼賞錢!」
聲音打雷一般的兇。
老媽子被他一瞪,一喝,渾身一顫,立即老實瞭,再也顧不得賞錢,趕緊地把宣懷風遞的名片接瞭過來。
宋壬又惡狠狠加瞭一句,「我們宣副官是海關衙門的,找你傢老爺有正經事,等他回來,這名片你趕緊的交給他,誤瞭我們的正經事,老子一槍斃瞭你!聽懂瞭嗎?」
一邊說,一邊把大掌在腰間的槍匣子上啪地一拍。
老媽子哪裡見過這陣仗,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軟在門口。
宣懷風回到車上,才對宋壬說:「你剛才也太兇狠瞭,人傢不過一個不識事的老媽子,何必這樣嚇唬她?」
宋壬咧嘴笑道:「宣副官,您不知道,這種人才最會誤事。不嚇唬她,她等我們走瞭,把你的名片一丟,任事不理呢。嚇唬一下,她就知道我們不好招惹瞭。」
宣懷風說:「反正明天要再來拜訪,名片不到佈朗醫生手上,也不是什麼大事。」
宋壬說:「事情不大,這口氣要爭。總長說瞭,叫我出門時跟著你,臉裝兇一點,免得有人欺負您臉皮薄,太好性兒。」
宣懷風不料白雪嵐還能想到如此細微之處,心肺裡酸酸甜甜,一時翻攪在一起,??竟不知道是感激他好,還是抱怨他好,呆瞭半響,訥訥搖頭道:「就知道胡鬧。」
把背往座椅上一靠,就叫開車。
前面司機把頭扭回來問:「宣副官,是回公館嗎?」
宣懷風看看表,十一點三刻,這時分,回公館吧,沒什麼事做,去西城門口,約的又是一點鐘,太早瞭。忽然想到,自己早上隻吃瞭一碗白粥,正有點餓瞭,倒不如找一傢館子吃瞭午飯再去和黃萬山他們見面。
宣懷風隨口問:「有什麼吃飯的好館子沒有?」
那司機平時開車載貴人們出門,倒認識幾個繁華場所,當即就很熟悉地舉瞭幾個出瞭名的館子。
宣懷風搖頭,「那些地方,吵吵嚷嚷,鬧得人頭疼。我又不是要吃什麼大館子,找個清靜雅致的,簡單吃點就算。我一點在西城門口還約瞭朋友。」
司機略一想,就笑瞭,說:「宣副官,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準合您的意思,離西城門又近,不會誤您的事。」
宣懷風問:「什麼地方?」
司機說:「春香公園裡,不是有吃番菜的地方嗎?今天不是周末,公園裡人不會太多。那番菜館子就靠在湖邊,又雅致又清幽,聽說請的還是外國廚子,不比楓山的那一傢差。春香公園大門開過去十來分鐘,就是西城門瞭。」
宣懷風一聽是春香公園,心裡便有幾分樂意。
這種時候,去公園邊逛逛,看看景色,也是一件賞心樂事,他可是在公館裡關瞭好些日子。
便點頭說:「就那裡吧。」
司機於是把車開到春香公園門口,這公園入門雖不用買票,為著公園裡的清幽,卻是不許汽車進去的。宣懷風下瞭車,宋壬立即跟過來,另一輛車也停瞭,下來三四個護兵,也是從公館就一路保護到這裡的,現在也朝這邊走過來,立即吸引瞭不少行人註目。
宣懷風轉過身來看瞭看,說:「再這樣下去,我都要遭人恥笑瞭。不過是逛逛公園,也沒人知道我會來,總不能這種地方也打我的埋伏。我看,今天就算瞭,別總跟著。」
宋壬在他面前總是呵呵的,隻聽瞭這個,眉角驀地掠過一抹厲色,雖然臉上還是帶笑,聲音卻有些發沉,「宣副官,你可是和總長說好條件的。」
宣懷風瞧他這一身氣勢,知道這貼身膏藥絕對揭不走,便不再說瞭。
走進公園,遊人果然不多,這時間來逛公園的,多半是富貴有閑的太太小姐,和夢想與情人共沐愛河的漂亮青年男子,穿著華裝的窈窕身影偶爾在樹蔭下一現。
快十二點的時候,七月的日頭正燦熾,樹葉在日光下一動一動地放著油潤的綠光,滿滿一汪湖水也是深綠色的,上面蕩著幾艘小船,又有美麗年輕的女子在船上撐著陽傘坐著,富有夏日生動之悅目。
宣懷風緩步走著,也覺得心曠神怡,忽然想起白雪嵐說過,兩人認識這麼久,可惜卻沒有什麼外出同遊,羅曼蒂克的機會。當時不以為然,對著此情此景,卻覺得白雪嵐說的也有道理。
要是弄一艘小船,兩人在湖水上飄蕩一個下午,不管公務,隻天南地北地說說閑話,也真是不錯。
不多時,就到瞭番菜館子門前。
那番菜館子的侍應都是眼睛尖的,看見宣懷風身後跟著幾個荷槍實彈的護兵,就知道這一定是貴人,趕緊過來招呼,笑著問要包廂還是露天座位。
按宣懷風的性子,原是想要露天座位的,但轉頭看看後面這幾位,幽雅寧靜的湖邊露天座,出現幾個兇神惡煞的護兵,實在大煞風景,自己又何必為瞭一己之享受,壞瞭他人的感觸?
便和侍應說:「給一個包廂吧。有沒有安靜的,帶窗戶,可以看湖那頭景色的?」
侍應說:「有的,有的。這就給您安排。」
躬瞭躬身子,做著手勢在前面領路,把他們帶進一個包廂裡。宣懷風進去一看,隻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左右各放兩把椅子,是四個人的座,墻上貼著法蘭西壁紙,墻角處擺著一個半人高的雕玫瑰擺架,上面放瞭個黃銅做的美人雕塑,雖然地方不大,卻佈置得很得體。
一扇窗戶,大半邊的帶瞭蕾絲邊的紗簾子垂下,不時被吹來的湖風撩撥著,輕輕掃過窗臺,那一頭半湖的精致,和湖邊露天座位裡享受著的??遊人們,就成瞭窗框裡的一幅畫瞭。
宣懷風接瞭侍應遞上來的菜牌子,隨意點瞭幾道,叫侍應快點送上來,又對宋壬和幾個護兵說:「都坐下,這裡沒外人,犯不著閱兵儀式似的站規矩。我們略坐坐,吃飽瞭,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幾個護兵跟著宣懷風有一段日子,知道他的人極隨和,見他這麼吩咐,都松瞭挺胸收腹的姿勢,把長槍解下來,在椅子上坐瞭。
宣懷風因為想看風景,嫌那輕紗簾子擋瞭大半窗戶,自己走到窗邊用手去撥,目光隨意往外一斜,卻忽然發現瞭什麼似的,定瞭一定。
原來窗外頭不遠,就是露天的雅座,設在幾棵廣玉蘭樹蔭下,既不受損於烈日,又可以欣賞湖景。此刻,坐在這極妙位置的其中一人,卻是宣懷風的姊夫年亮富。
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坐瞭??一位很標致的女子,看模樣隻有十八九歲,卻十分有風情,穿著一襲寶石藍的旗袍,正把一隻雪似的胳膊擱在桌上,偏著頭和年亮富有說有笑,紅唇一開一闔間,眼波流動,風流妙曼。
兩人桌前擺著幾個半空碟子,殘留肉肴肉汁,又有兩個玲瓏剔透的外國玻璃杯並頭擺著,杯子卻是完全空瞭。
顯然,他們剛剛飽餐瞭美味的大菜,正酒足飯飽,享受著飯後的樂趣,不知說到什麼有??趣話兒,年亮富忽然仰起頭來,哈哈笑著,又拿兩根手指,在女子白嫩的臉蛋上一擰。那女子便撒嬌起來,扭著腰,半個身子似要挨到年亮富懷裡去。
宣懷風看得眉頭大皺。
他向來風聞年亮富在外面有些拈花惹草,可從來不知年亮富毫無忌憚到這種地步。
姊姊在傢裡挺著大肚子,這是頭一胎,殊不容易,姊夫也是頭一遭做父親,在宣懷風心裡,怎麼也該比往日更體貼謹慎些,怎麼反而更放肆瞭?竟丟下懷孕的夫人在傢裡,帶著不正經的女子到公園來吃番菜,還在露天雅座裡如此調情,不顧旁人側目。
此時已有侍應敲門,端瞭幾碟子頭盤上來,護兵們從未吃過這古怪的番菜,也不知是個什麼規矩,況且宣懷風未坐下,一時都呆坐著沒動。宋壬本也坐下歇息,見宣懷風在窗邊站住瞭腳,似乎被外面什麼事物吸引住瞭,他受瞭白雪嵐百般囑咐,對宣懷風一舉一動都很註意,不禁站起來,走到宣懷風身邊,也朝著他看的方向一瞅。
宋壬去過年宅幾次,又常在宣懷風身邊,自然是認得年亮富的。
一看這情形,當即心裡就明白瞭。
這是宣懷風的傢事,倒不好多嘴,宋壬想瞭想,便又不吭聲地坐回瞭桌子旁。
敲門聲響起來,侍應端瞭熱香的大菜上來,紅酒汁在盛著牛肉的燒熱的鐵盤子上一傾,頓時熱霧彌漫,肉香撲鼻。
宣懷風轉過頭來,對那些等著他的護兵說:「都吃吧,在包廂裡,沒這麼多規矩。」
幾個護兵都應瞭,可都沒動手。
原來他們正頭疼眼前銀光琳瑯的刀刀叉叉,擺得倒是整齊,就不懂怎麼使用,對著大塊的牛肉無從下手。這些都是上過沙場,見過人血的老兵,要在平日,哪管什麼禮儀,用手拿著汁水淋漓的吃瞭也就算瞭,偏偏宣懷風有一種天生的優雅氣質,總令身邊的人不自覺想表現得好一些。
當著宣副官這麼斯文的人,再粗豪的漢子也做不出太不入眼的事,彷佛怕給宣懷風留下不好的印像似的,反而個個都束手束腳。
宋壬笑罵,「你們這群土蛋,在山東敢翻到天上去,吃一傢番菜館子,倒變老實瞭?」
等侍應急急忙忙找瞭幾雙筷子來,他們才吃起來。
宣懷風叫他們先吃,自己卻還是站在窗邊,微惱地看著他姊夫和那女子,想起在年宅的姊姊,就覺得一口氣堵著。想瞭再想,還是忍不下去,目光一閃,決定還是要出出面才行,正打算出去找年亮富談談,忽然看見已經有人找上年亮富瞭。
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走到兩人座位後,拍拍年亮富的肩膀,態度很是熟悉。
居然是宣懷抿。
宣懷風暗暗奇怪,三弟怎麼和姊夫混得這麼熟瞭?
年亮富正暢享和美人調情的快樂,被人在身後一拍,駭得猛一回頭,見瞭是宣懷抿,嚇白的臉就恢復正常瞭,笑容更盛,瞧他們的樣子,很是相得。
看來宣懷抿不但和年亮富關系打得火熱,和那年輕漂亮的女子也是熟人,他對年亮富說瞭一句什麼,又朝那女子點點頭,就隨意坐在一張空椅子上,和他們攀談起來。
宣懷風不禁有些生氣。
姊夫在外面胡混,三弟既然知道,怎麼不勸阻勸阻,瞧這情形,宣懷抿對年亮富和那女子的事,倒是持贊成的態度瞭。就算不是一母所生,宣代雲畢竟是大姊,宣懷抿這種做法,要是讓大姊知道瞭,又算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更忍不住瞭。
宣懷風離瞭窗戶,轉身往包廂門走,才扭著門把,忽然聽見身後的動靜。
宣懷風回過頭說:「你們吃你們的,我就在外面略走一走,也??不出這個番菜館。」
宋壬早就跟在他後頭瞭,沒得商量地說:「宣副官,您要去哪走一走都隨您,就是別擱下我們。您也知道總長的脾氣,他那鞭子抽起人來,可是會見血的。」
不但他,幾個護兵也丟瞭筷子上的牛排,站起來把長槍都背到身上。
動作整齊劃一,倒不愧是白雪嵐從山東老傢要過來的有經驗的老兵。
宣懷風知道這是白雪嵐的死命令,也不堅持,一行人出瞭包廂,侍應卻是一陣色變,飯錢還沒給,包廂裡的客人就全走瞭出來,難道這夥兵大爺要吃霸王番菜?吃霸王餐吃到番菜館,真是很稀罕的事。
但瞧著護兵們都背著槍,又不敢說什麼,隻臉色難看地盯著他們。
宣懷風說:「帳等一下結,我們現在還不走,到湖邊逛逛。」
穿過木地板的露臺,踏到湖邊碎石鋪墊的小徑,一直朝年亮富他們的座位走去。
年亮富正面對著湖景,背對著番菜館主樓,壓根沒瞧見身後的事,倒是那女子側身坐著,偶爾一擺頭,瞥見一個年輕男人威風凜凜地領著幾個護兵過來,神色很不好惹的樣子,頓時吃瞭一驚。
宣懷抿瞧見對面的綠芙蓉忽然變瞭臉色,抬??頭一看,也是一怔,一陣煩躁,心道,怎麼處處都遇上這傢夥?
一邊想著,一邊臉上已經浮瞭笑容,站起來朝宣懷風招手,叫道:「二哥!你也來逛公園瞭,你海關總署裡頭事不忙嗎?」
年亮富這才知道誰到瞭身後,臉色劇變,像挨瞭誰一拳似的猛地跳起來,胖臉上抖著難看的幾分笑,「難得,難得,我正做東道呢,剛好你就趕上瞭。快請坐。」眼角卻瞥瞭身邊的美人一眼,打瞭個眼色。
綠芙蓉本還有些驚慌,見宣懷抿叫那英俊男人做二哥,年亮富又這副惶惶之色,頓時就知道瞭來人的身分,反而不驚慌瞭,見年亮富給自己打眼色,也隻當沒瞧見,徑自坐回椅子裡,從小提包裡拿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絹扇,打開來,緩緩往脖子上扇著風。
宣懷風走到三人面前停下,淡淡掃瞭一眼,「姊夫好悠閑。今天署裡放公假嗎?」
他跟著白雪嵐久瞭,近墨者黑,難免染瞭一點殺氣,掃視年亮富時,薄唇輕輕抿著,俊臉上不動聲色,再有身後幾個濃眉大眼的護兵兇神似的護持著,頓時沁出一絲冷意。
年亮富心裡有鬼,被他黑得發亮的眸子一瞅,臉上的肉又一陣哆嗦,強笑道:「是,是,處裡事情辦完瞭,小小偷個空,到外頭來吃個午飯。我們辦公事的,中午出來和朋友吃個飯??,也隻是偶爾為之。」
「這位是……」宣懷風視線一轉,打量到綠芙蓉身上。
「這位是首都近來常見於報刊的著名藝術表演傢,綠芙蓉小姐,是我一位朋友。她的唱功,姊夫也是很欣賞的。」宣懷抿見年亮富一頭大汗,心裡暗笑,但他現在和年亮富關系打得火熱,是必然出來幫忙的。聽宣懷風問到綠芙蓉身上,宣懷抿搶先把綠芙蓉介紹瞭一番,又對綠芙蓉道:「上回和你說起我有個在海關總署裡當副官的二哥,就是這位瞭。怎麼樣?這樣的人品相貌,配不配和你做朋友?你倒是隻管坐著,把人傢晾一邊。」
綠芙蓉對年亮??富,怎樣耍小性子都無妨,可對著宣懷抿,卻十分懼怕。聽瞭他的話,也不敢拿著小扇子扇風瞭,忙站起來,說瞭一聲,「宣先生,您好。初次見面,請您多多指教。」
便深深一鞠躬。
那舞臺上的風流身段,如柳枝般一擺,實在是搖曳生姿。
宣懷風被她這麼禮貌優美地一躬,反而不好發作,隻好點瞭點頭,道:「你好。指教不敢當,我是不懂戲的人。」
不等綠芙蓉再開巧口,他已經把頭轉瞭回去,對年亮富問:「姊夫的午飯,吃完瞭嗎?」
年亮富道:「吃完瞭,吃完瞭。」
宣懷風問:「姊姊最近,身子好嗎?」
年亮富說:「好得很,還叫你常常去看他。」
宣懷風眼角餘光瞥著那年輕靚麗的女子,很體貼地問:「我聽張媽說,姊夫最近忙得很,常常晚上也不見人回傢。這是工作太辛苦瞭吧?都快當父親的人瞭,總不能不沾傢,署裡這工作要是太多,不如我幫姊夫向總長說一說,暫時給姊夫休一段假?」
年亮富嚇瞭一大跳,一邊把張媽恨得咬牙切齒,一邊擺手道:「不,不,辛勤公事,那是我處的職責。休假是絕對不必的,臨時也找不到可以代替的人手,也添瞭總長的辛勞。」
他現在能如此滋潤風光,都靠頭上那頂緝私處處長的烏紗帽。
要是沒有這權柄,那還得瞭?
如此一嚇,頓時驚覺傢裡那位大肚子的夫人的重要性,還有眼前這位小叔子三言兩語的嚴重性。
這些事他向來是知道的,在傢裡也對年太太再三敷衍,無奈這綠芙蓉實在太水靈,媚眼如絲,這陣子酥得他腦子都亂瞭,才作出光天化日帶她逛公園坐露天雅座這種事來,竟被宣懷風抓瞭現行。
心裡那分懊悔,無法用筆墨可形容。
年亮富幾乎要指天發誓般的咬牙保證,「我今後一定每日按時回傢。」雖然知道身邊的綠芙蓉一定臉色不好看,但這個時候,他是絕不敢再把眼睛瞄到那凹凸有致的身體上去的。
宣懷風敲打到這一步,也不好再說什麼,問:「下午還有公務嗎?」
年亮富知道,這是催他快點回署裡做事瞭。
他身為一處之長,平日裡不知受多少奉承,被宣懷風公事公辦一番,心裡大叫晦氣。奈何這個小叔子,和他頂頭上司白總長關系非同一般,這個癟自己是必須吃的,還要擠出一臉欣然的笑容,點頭說:「正是,我那邊還有公務呢,要趕著回去辦瞭。三弟,綠芙蓉小姐,公務在身,亮富不能久留,恕罪,恕罪。」
宣懷抿說:「姊夫放心吧,我送她回傢。」
綠芙蓉冷冷瞅瞭年亮富一眼,把頭扭到一邊去瞭。
年亮富一走,宣懷風目的也就達到瞭,估計姊夫至少會老實一陣子,他和宣懷抿本來就話不投機,更不想和那叫綠芙蓉的女子牽扯,說瞭幾句門面話,就帶著宋壬他們回包廂去,吃完飯,會瞭帳,惦記著和黃萬山的約定,匆匆往西城門去瞭。
這邊露天雅座上,就剩瞭宣懷抿和綠芙蓉兩人對坐。
綠芙蓉固然心裡不是滋味,宣懷抿心情更是惡劣,他和這二哥是天生的仇人,從小就被宣懷風處處壓制,到現在,境況竟是越發可恨,看著宣懷風瀟灑從容,被護兵亦步亦趨地跟著,如此矜貴,大感氣憤。
侍應上來收拾瞭桌上的殘碟,詢問是否還要點什麼。
宣懷抿搖搖頭,擺手叫侍應走開。
綠芙蓉有些懼他,見他臉色陰鷙,更添瞭一分小心,等瞭半日,才試探著說:「你既然不點吃的,不如我們離瞭這裡。太陽越發大瞭,坐在樹蔭底下還是熱,曬病瞭倒不好。」
宣懷抿若有所思,好一會,才把眼睛微微往上一抬,盯著她問:「我叫你辦的事,辦得怎樣瞭?」
綠芙蓉躊躇道:「這事哪有這麼容易?我試著哄過他兩回,他都不肯嘗。抽大煙倒也算瞭,海洛因的藥效何等厲害,別人不知道,他一個緝私處處長,能不知道?」
宣懷抿不耐煩道:「年亮富算什麼玩意兒,你這樣一個大美人都哄不瞭他,說出去誰信?我看你不是沒本事,是沒花心思。你到底是想著敷衍我,還是怎的?」
綠芙蓉委屈道:「我這些天盡陪著他瞭,他要如何,便讓他如何。在他跟前,我連胡同裡那些下賤的女人都比不上。你還要我怎麼樣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死瞭幹凈。」
宣懷抿冷笑道:「真的想死,那就死幹凈點。不但你,連你老娘,連你妹妹,都一窩子的死幹凈才好。免得三日五日的來一回,求著我給東西過癮頭。那滿口白沫在地上打著滾求人的模樣,就不比胡同裡的女人下賤瞭?」
綠芙蓉臉色蒼白,睫毛上頓時沾瞭一層霧氣,擦瞭口紅的雙唇哆嗦瞭好一會,才軟著聲音央求道:「宣副官,您別惱,是我不懂事。您是肚裡能撐船,胳膊上能跑馬的大人物,何必和我一個戲子一般見識。隻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辦。」
宣懷抿說:「這些奉承話,你留著灌年亮富的迷湯吧。我隻和你撂一句話,這事就算再難,你也得給我辦到。你也是個傻姑娘,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明著來不行,難道就不能暗著來?你這戲,都唱到豬腦子裡面去瞭?」
說著,把一根指頭往女子下巴上一挑,哂笑道:「哭什麼?趕緊擦瞭。讓別人看見瞭,還以為我欺負你呢。你如今身價不同往日,聽說天音園和你簽瞭包月合同?是不是把白雲飛的場子給占瞭?」
綠芙蓉不敢拂他的意,忙掏出一塊絲手絹,把眼角的濕意拭瞭。畢竟是唱戲的人,不過片刻,神色已經回復過來,慢慢地說:「天音園的合同是昨天才簽的。」幽怨地看瞭宣懷抿一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宣懷抿硬要自己去占白雲飛的場子。為瞭這事,還命令自己去陪瞭天音院的經理??兩夜。
那天音園的陳經理倒是見多識廣,大概和女戲子走動很近,不似年亮富對自己那樣百依百順。開始說要白雲飛那一場的位置,經理很是猶豫。白雲飛在天音園眼裡,可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也是合著白雲飛倒黴,最近常常生病。
三天前似乎病好瞭些,勉強上臺唱瞭一場,竟頭一次被觀眾喝瞭倒彩。
那經理瞧著白雲飛像是不成瞭,又受著綠芙蓉的蠱惑,所以才簽瞭合同,換瞭白雲飛下來。
綠芙蓉問:「宣副官和白雲飛有過節?」
宣懷抿冷冷道:「一個臭唱戲的,能和我有什麼過節?不過是我那眼界很高的大姊、二哥,都很瞧得起他的樣子。哼,他們瞧得起誰,我就要作踐誰。」清秀的臉上帶著一分令人心悸的殘忍。
綠芙蓉心裡暗暗害怕,不敢再問,垂著眼瞼隻盯著自己的腳尖。
過瞭一會,宣懷抿問:「你還坐著幹什麼?走吧。還真想我親自送你回去?」
綠芙蓉搖瞭搖頭,婷婷站起來,怔瞭一會,又壓低瞭聲音問:「那東西,能再給我一點嗎?」
「怎麼?」宣懷抿抬起頭,戲謔地問:「這會就忍不住瞭?前天不是才給瞭你一包嗎?你媽和你妹子就那麼狠心,全部用瞭,沒給你留下一點?」
綠芙蓉低聲下氣地說:「留是留瞭,但那包就這麼一點,我媽,我兩個妹妹,還有我,實在是不夠。今天回去瞭,癮頭發作起來,該怎麼辦呢?我還要給您辦年亮富的事,總不能在他面前吐白沫滿地打滾吧。」
見宣懷抿不做聲,她心裡一緊,又加瞭一句,「我也知道這東西貴,不敢白問您要。我剛和天音園簽的合同,有一筆定銀,就當我向您買一些,還不成嗎?」
宣懷抿蔑笑,「有錢,你怎麼不滿大街買去,還要來求我?你以為這是隨處可以買的貨?實話告訴你,給你用的海洛因是加瞭料的,外國洋貨配本土獨門秘方,隻有展軍長手裡有。你花大價錢從外面買的不管用,該打滾的時候,還是打滾。」
綠芙蓉其實昨晚就偷偷花錢,托人從外頭買瞭一包回來吸,想著就算以後要往這無底洞裡填銀子,也比受宣懷抿的要脅強,至少不用聽他吩咐,每夜每夜地用身子陪人,受盡凌辱。
沒想到東西買回來,吸瞭,竟一點癮也不解。
她當時就隱隱約約猜到一點。
現在聽宣懷抿一說,心當即灰瞭一半,差點又掉下淚來。
宣懷抿把手趕蚊子似的一揮,「好啦,別在我面前裝這可憐相。晚上,我叫人送一包到你傢裡去。」
不等綠芙蓉露出喜色,宣懷抿露出森然之色,壓著聲音警告,「這是最後機會,你再不把年亮富的事辦好,下次的東西就別指望瞭。你也知道我,向來是不憐香惜玉的。」
綠芙蓉心裡一凜,彎下脖子,乖巧順從地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