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寂寥孤單之時,年亮富倒是盡享溫柔。
他上次嘗瞭一次海洛因,本來是打定主意,絕不嘗第二次的。以他自己看來,自己也並不是意志不堅,以至於會染上毒癮的人。
隻是這夜和綠芙蓉在床上翻雲覆雨,顛來倒去,弄個熱汗淋漓,卻總是不盡興,怎樣也找不回那一夜如夢如幻,樂在天堂的癲狂興奮。
年亮富伏在綠芙蓉嬌嫩的白身子上,挺瞭幾挺,還是停瞭下來,把下巴壓在兩團酥軟雪白之間,粗粗喘氣。
綠芙蓉皺眉說:「不要瞭,就下來吧。壓得人傢難受。」
身子蛇似的扭瞭扭。
年亮富便坐起來,從床頭抽瞭一根香煙,銜在嘴裡,吸瞭兩口,又隨手在煙灰缸裡按熄瞭,仰頭想瞭半晌,對綠芙蓉說:「你再給我卷一枝吧。」
綠芙蓉拿薄被單掩著胸口,側坐起來,有點吃驚,要勸他,又忽然想起宣懷抿的話,拉不瞭這男人下水,自己一傢四口都要斷藥的,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遲疑瞭半天,才低聲問:「你是真的要,還是哄著我玩的?」
年亮富說:「當然是真的要。」
見綠芙蓉不動,又說:「你別擔心,我就是個海關的官員,難道我還能抽這個抽上癮嗎?我自然有我的分寸。」
綠芙蓉咬咬下唇,悶聲下瞭床,把抽屜打開,掏出那個小包,回來當著年亮富的面攤開,說:「隻剩這麼一點瞭。」
年亮富說:「那你全卷成一枝煙吧。這些抽完瞭,我再給你買。」
綠芙蓉說:「哪裡買去?這些都是宣懷抿給我的,他說瞭外面的貨色,我們抽不得。」
年亮富笑道:「那更好辦。我問他要,難道他能不給嗎?」
綠芙蓉說:「你是他姊夫。你問他,他自然是給的。」
勉強展顏一笑。
取一張煙紙來,把剩下那點白色粉末都倒瞭進去,夾著煙絲,慢慢卷成一根,卻不給年亮富,先自己銜在嘴裡,用火柴點著瞭,大吸一口,把煙圈吐在年亮富臉上。
年亮富倒不嫌棄,抽著鼻尖吸著煙圈味,笑道:「你這小鬼頭,倒知道搶好東西。」
綠芙蓉反問:「這是好東西嗎?它要真是靈丹妙藥,也用不著你們海關查瘟疫似的查瞭。」
說完,噗嗤一笑,寒霜解凍,如春花綻開。
媚眼如絲。
湊上臉來,親著年亮富的耳朵,說:「是仙丹也好,是毒藥也好,我們一處快活,一處升天。」
兩指挾瞭香煙,湊到年亮富嘴邊,讓他抽一口,又換到自己嘴裡,抽上一口。
兩人輪著一根煙,默默抽完瞭。
年亮富後腦枕在床背上,大手摸著女子溫柔的肉體,眼前視野拉伸變形,漸漸重溫那雲霧中迷蒙虛無的極樂幻境。
年亮富癡癡迷迷,呵地一笑,咕噥道:「好人,我們再來。」
翻身壓在綠芙蓉上,悍勇征伐起來,便是綠芙蓉,也不得不承認這精神頭比剛才強瞭不少,捏著細細嗓子,高聲低喘,餘音繞梁。
◇◆◇
大出人們的意料,白公館裡的這一場冷戰,竟打瞭許多日。
兩人本是彼此深愛,發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大概物極必反,這便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愛得太細致瞭,越有些放不下。
都想著總不至於就此生分,總有和解的一天,但又都不願丟瞭自己的底線,丟盔棄甲似的投降。
倒不是為著顏面上過不去。
而是那一日的事,落在兩人眼內心內,實在都頗有各自一段的傷心。
是真的,傷瞭心瞭。
於是白公館便成瞭兩個無形的小國,宣懷風占瞭睡房,白雪嵐占瞭客房,兩人從前分開一會也不行,現在穿衣、吃飯、睡覺,彷佛都與對方無幹。
其實兩人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本來就算在公事上,也應該常常碰面。偏偏那陣子白雪嵐常被總理叫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人總不在海關總署。
既然沒有白雪嵐特意傳召,宣懷風也省瞭事,每日窩在副官辦公室,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和孫副官倒是合作無間。
遇到要向總長報告的事,也就推給孫副官去辦。
白雪嵐何等聰明,一看這樣子,知道宣懷風是故意避開自己,心裡更惱。
可這種惱,和往日不同,又是輕易發作不出來的,就如燒在地底下的地火,不見形跡,卻能烤得地面上寸草不生。
地面上的寸草,自然就是公館裡倒瞭楣的聽差,和白總長的其他下屬。
公館裡氣氛是一日比一日糟。
聽差們之間早傳遍瞭宋壬被白雪嵐痛罵的事,連宋壬這被白雪嵐視為心腹的護兵頭子都挨瞭罵,都知道總長和宣副官鬧生分瞭。
有一日,管傢不知腦袋哪裡摔壞瞭,在白雪嵐面前附和瞭一句,「宣副官也這麼說過」,正巧白雪嵐在擦他的馬鞭,頓時刷地一下,給瞭他一記馬鞭子。
如此一來,誰不警醒?
能到白雪嵐身邊辦差的,個個精滑似鬼,這一段日子,人人斂氣屏息,不輕易說笑,在白雪嵐面前,絕對不提宣副官三個字。
在宣懷風面前,雖不至於挨打,但隻要一提總長二字,那張俊臉便有一股冷冽滲出來,自然而然地讓人渾身不自在。
這日宣懷風回瞭衙門,忽然看見一份文件,列的是建議書的格式,落款是中華商會,起首一行,卻寫的是『民國政府海關總長民眾換屆選舉之若幹建議』。
宣懷風吃瞭一大驚,趕緊拿著去問孫副官,「這事怎麼辦?」
孫副官笑道:「這也是老生常談。每次離換屆還差一大半年,這群老財主就要先嚷嚷一陣瞭。民國政府的官,自然還是國務院說瞭算。有總理在,總長必不至於被逼宮。」
宣懷風正色道:「依我說,這事不能小看。總長在外頭辦的事,很得罪瞭一些人。就怕有人藉著換屆的苗頭,對總長不利。」
孫副官知道他和白雪嵐冷戰多時,見此倒覺有趣,笑著問:「宣副官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就此事和總長談談呢?」
宣懷風咳瞭一聲,說:「總長那樣精明的人,其實用得著我這種笨人提醒。他怕是早知道瞭。不過這份文件,還勞你去見他時,一並交給他。這上面我粘瞭紙條,寫瞭標註的。」
孫副官勸他不動,隻好收瞭文件。
這日白雪嵐又不知到哪裡忙去瞭,並不曾在衙門裡出現,孫副官把東西都帶回公館,等到深夜,白雪嵐才回來,孫副官就去書房見他。
他原不想多事,把今天要給的文件給瞭上司,說瞭兩句公務上頭的話,就告辭轉身出來。
走到門邊,腳步停瞭停,躊躇片刻,終究還是轉瞭回來,把那份建議書抽出來,對白雪嵐說:「總長,這份,是宣副官再三叮囑我交給您的。」
白雪嵐一聽那宣字,眼眉就猛地一抽。
一掃那文件的名目,已經明白宣懷風擔心所在,再一看旁邊貼的小紙條,正是懷風清秀整齊的字跡。
那捏著紙邊的手,情不自禁地微顫一下。
白雪嵐問:「既然是他找出來的,怎麼他不親自送過來?」
孫副官說:「大概是忙吧?」
白雪嵐這些天收到的文件裡,常見宣懷風批的條目要點,實在做得幹凈細致,但凡所需資料,都列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錯,心裡也知道宣懷風勤奮於公事。
可越這樣,白雪嵐越生氣。
他痛苦地一日熬著一日,妄自嗟嘆感傷,鬱憤握拳。
宣懷風倒瀟灑,該吃的吃,該做的做。
他忍瞭這些天,自忖已經百煉成鋼,心如磐石,可恨孫副官,輕輕巧巧地一提,那鋼便軟瞭三分,那磐石便被爬山虎纏上瞭。
打發瞭孫副官離開,白雪嵐在靠背椅裡望瞭半天的天花板,出瞭好一會神。
猛地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一路急匆匆,在月光下朝著那滿樹白花去,到瞭小院門外,腳步驀地輕下來,那心忐忐忑忑,怦怦亂跳,氣得白雪嵐心裡大罵,明明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地盤,怎麼回來就像做賊似的?
那麼一個對舊情人戀戀不忘,背地裡勾搭小白臉的軟弱之人,怎麼就有資格和他白雪嵐頂著幹瞭?
要惹火老子,老子別說揍人,殺人的膽子都有!
心裡雖這麼說,腳步卻越放越慢。
踱到廊下,隔著床一看,屋子裡點燈早就熄瞭,一道人影側臥在床上,呼吸悠長低緩,在漆黑中,身如山巒起伏。
這一夜雲雖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月亮。
偶爾黑黑的雲在高空掠過,月亮便偶然露出尖尖的臉,銀光撒進屋裡,照到床邊一角,恰好印出宣懷風小半邊臉。
白雪嵐看著那熟悉優美的眉目,一時便有些怔忪,好似一萬年未見過瞭,剛要細看,宣懷風眉頭忽然一皺,翻瞭個身去,頓時,隻給白雪嵐留瞭個背影。
皺眉,翻身,原是常人夢裡無意之舉,若換瞭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為此生氣。
偏偏白雪嵐不是任何一個人,他所思、所想、所恨、所愛,無不是床上那人。
一葉障目,便不見泰山。
上次離開時,宣懷風舉手抱頭那一幕便如刀子刻在心頭,現在宣懷風皺眉翻身,兩個動作在他心裡,就成瞭一個意思。
那自然是拒絕的意思。
白雪嵐眼中一黯,剛剛稍熱的胸膛又冷下來,揣瞭一塊冰似的沉。
他默默地走開瞭。
心情如此沉重,他再也不想看那拒絕他的背影一眼,甚至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窗邊的那一刻,宣懷風再次在夢中不舒服地翻瞭一個身,勉強睜開惺忪的眼睛。
有人在看著他嗎?
有人在親吻他的額頭發梢嗎?
宣懷風掃視著漆黑的房間,低聲嘆瞭一口氣,扯過那空瞭多日的另一半床上的枕頭,在懷裡緊緊抱著。
仍舊的夜色如水,冷窗對月。
仍舊的,寂寥無人。
白雪嵐乘興而去,傷心而歸。
走一步,痛一分。
從窗外一步步走回書房,覺得心都被自己踏碎瞭。
冷戰瞭這些天,那個人就……不痛不癢,無憂無愁!
天底下,竟有這樣鐵石心腸的人。
他白雪嵐,在宣懷風心裡,又算什麼呢?除瞭能當個強盜,當個惡霸。
他本來篤定兩人就算一時不和,總有和好的一天,此時此刻,卻真的累瞭。坐在靠背椅上,仰頭瞪著一成不變的天花板,懶懶的灰心的感覺,陪著他過瞭一夜。
不料到瞭清晨,宋壬又找過來瞭。
這山東漢子真是個實心眼,上次為著宣懷風的事,挨瞭白雪嵐一頓痛罵,這次他又盡忠職守來瞭,進瞭書房,朝白雪嵐敬個軍禮,報告說:「總長,宣副官說,他今天要去一趟年宅,探望他姊姊,您看……」
白雪嵐自傷瞭一夜,這時候連罵都懶得罵瞭,眼神掃過來,問:「我上次說的話,你是真沒聽見?」
宋壬愣瞭愣,囁嚅著說:「宣副官這些日子都是去海關衙門,我想著那地方安全,就沒來問您。這次是去別的地方,我想,還是給您報告一聲。」
白雪嵐懶洋洋說:「報告個屁。我問你吶,上次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宋壬老老實實地回答:「聽見瞭。」
白雪嵐問:「我說瞭什麼?」
宋壬隻好背書似的背道:「以後宣副官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宣副官要人權,要自由,您就給他。」
白雪嵐問:「你覺得我白雪嵐說話不算話,是不是?」
宋壬忙著搖頭,說:「我不敢。」
白雪嵐說:「那你還報告什麼?」
冷冷瞥宋壬一眼。
宋壬碰瞭這麼一個大釘子,總算知道總長是鐵瞭心和宣副官劃清界限瞭,隻能訥訥出來。
見著宣懷風,也不多嘴,備好汽車。
宣懷風和他一同坐上汽車,感受著引擎發動時後座的震顫,忽然問:「他同意瞭?」
宋壬一怔,問:「誰?」
宣懷風說:「你不要臉紅,我早猜到瞭,這樣出門,你職責上也會去問一問。他同意瞭?」
宋壬知道瞞不過他,點瞭點頭。
宣懷風想瞭想,問:「他怎麼說的?」
宋壬很是無奈。
這兩位祖宗,都愛問對方怎麼說的。有這些功夫,何必打冷戰呢?像他和他鄉下那婆娘,面對面吵一場打一場,不就結瞭?
喝過洋墨水,腦子裡彎彎道道就是多。
不過宋壬再不機靈,也不至於把白雪嵐那些霹靂雷霆,咆哮傷人的話都吐露出來,憨笑著說:「不就是答應瞭唄。」
宣懷風還是問:「到底他怎麼說的呢?」
宋壬被問得躲不過,挑瞭一句自己覺得不打緊的,低聲說:「總長說,您愛上哪,就上哪。」
宣懷風說:「他是就說瞭這麼一句嗎?」
宋壬點頭,「差不離。」
宣懷風不喜不怒地說:「別撒謊瞭,傳一句話,你倒截瞭一大半。他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我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我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盡管明明白白的去。是不是?」
他這些天,每每想起這番話來,便是一陣酸澀痛苦,記得清清楚楚,此刻說出來,一字也不錯。
宋壬臉上的笑頓時尷尬瞭,訥訥道:「這個……這個……不不!宣副官,這些話總長可不是今天說的。他也沒有要我傳給您。」
宣懷風說:「我知道,他是前陣子說的。他還要你傳話給我,說,以後我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我要的人權自由,他都給。是不是?」
宋壬幹笑也笑不下去瞭,虎起臉說:「娘的!誰他媽亂嚼舌頭,是不是公館裡的聽差?我回去打掉他滿口牙!宣副官,您別往心裡去,總長隻是一時生氣,山東人,脾氣大,你看我,和我婆娘吵起來,那能把房頭的瓦震下來。您別生氣。」
宣懷風笑瞭笑,說:「我氣什麼?我還樂呢。我現在要自由,有自由,要人權,有人權。有什麼可生氣的。你要是見到他,也代我轉告一句,就說我很高興,多謝瞭。」
別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幹,自得自樂地哼起小調。
哼瞭兩三句,才發覺不知不覺用瞭《西施》裡的調子。
隻覺得,光陰似箭。
無限的,閑愁恨,盡上眉尖……
宣懷風驀地停下,覺得五臟六腑,無處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