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瞭年宅,宣懷風倒是受到很大的歡迎。
宣代雲雖恨弟弟多日把自己這個姊姊給丟在腦後,見瞭他,心裡又著實高興,笑罵道:「我還以為你忘瞭這地方怎麼來呢。怎麼今天有空,肯賞臉光臨瞭?不怕挨我的罵?快生孩子的女人,脾氣總比常人焦躁些,等一會兒我不小心罵瞭你兩句,你別又急急忙忙地逃。」
張媽笑得臉上皺紋成瞭一朵花,說:「小姐,你也是的,不見的時候心心念念的想,現在來瞭,還沒有坐下喝口茶,你就說要罵人。怪不得小少爺不敢來見你。」
宣代雲說:「你知道什麼?他可惡著呢。上次好不容易來瞭,我明白和他說留晚點,不要就走,他倒好,趁著我小睡,急急地連招呼也不打就走瞭。我會吃人嗎?」
宣懷風這些天來,心裡很有些難受,像一團爛棉絮堵在裡頭,現在聽著姊姊說話還是那麼痛快爽利,反覺得親切,舒服瞭不少,反恨自己沒有及早來,笑著說:「真不是存心的,那天剛巧有要緊公務……」
一語未瞭,宣代雲把手在半空中用力一頓,不許他再說瞭,道:「這些藉口我不想聽,開口閉口就是公務。如今你也學瞭你姊夫的壞榜樣,用這些官腔搪塞我。」
宣懷風想起上次在春香公園裡見到年亮富和那年輕嬌麗的女子約會,自己出面勸瞭兩句,不知道年亮富是否聽得進去,心忖片刻,閑閑地問,「姊夫最近還是很忙嗎?今天是周末,他也不在傢?」
宣代雲說:「在倒是在的。他最近總說公務太忙,累著瞭,我今天看他臉色真的不太好,勸他不要再出去瘋瞭,回床上躺著養養神也好。吶,正在那裡頭躺著呢。不然,我叫他起來,陪你說說話。」
宣懷風說:「讓姊夫躺著吧,何苦把他吵起來。」
為著姊姊的心情著想,年亮富和外頭女人的事,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提起。
因為要坐下聊天,宣代雲說今天天氣好,不要悶在屋子裡頭,叫小丫頭端瞭兩張藤椅,要和宣懷風在院子裡坐。
宣懷風剛要坐下,宣代雲似乎想起什麼事來,笑著說:「你先別坐,有件事,正好你幫我弄弄。」
宣懷風問:「什麼事?」
宣代雲指著東邊那用鵝卵石圍瞭邊的一圈花圃,說:「那幾株天竺葵,勞駕你調理一下,松松土。八月瞭,這花是要小心根部通風的。往常都是我自己做,如今實在彎不下腰。」
張媽正泡瞭香茶過來,剛巧聽見瞭,插嘴說:「那花誰弄不行,叫個聽差不就得瞭。小少爺難得回來,偏叫他做這些臟兮兮的活計。」
宣代雲說:「你知道什麼?花根嬌嫩著呢,聽差不懂,就知道瞎弄,反而給他們擺佈死瞭。去年我種的芍藥,不就是年貴亂糟蹋掉瞭三株?過年時你姑爺喝醉瞭酒,耍起酒瘋來,又給我砸瞭一盆去。真氣死我瞭。」
張媽說:「聽差不懂,我給你叫個花匠來。」
宣懷風說:「不要麻煩,我別的不行,給花松松土還是可以的。隻是要找個趁手的工具。」
張媽趕緊找瞭個花匠常用的那種小鏟子過來。
宣懷風接瞭,蹲在花圃旁,細致地松瞭一番土。他母親在世時,也是個愛種花兒的,在宣傢老宅裡種瞭不少時令花卉,到瞭春夏之際,格外開得喜人。
宣夫人早逝,宣司令雖是個野蠻的軍閥,對這位大傢閨秀出身的夫人倒真的一片深情,連她昔日種的花草也保留著,請匠人細心照顧。宣傢姊弟知道那是母親留下的,自然也很愛護,尋常種花的功夫,也略懂一些。
宣懷風松瞭土,想著天竺葵到瞭這月分,還是要小心灼傷葉子的,便又去找瞭幾根長桿子來,插在泥土裡,擺個小遮陰架子,斜護著姊姊種的天竺葵。
這才走過來。
兩隻手上沾瞭不少泥,便把兩手在半空裡舉著,四處打量。
張媽知道他要找水洗手,忙說:「小少爺,到這裡來。」
因為年亮富在屋子裡睡著,不想驚擾他,就引宣懷風進瞭西邊一間小廂房,用銅盆端瞭一盆水,擱在木架子上,說:「我看你也出汗瞭,趁空擦把臉。」
要找毛巾給宣懷風用。
到處一看,這小廂房裡卻隻有一條半舊不舊的毛巾搭在櫃頭,看起來黃中透黑,也不知道誰用過丟這的。
張媽哪肯讓小少爺用這種臟東西,趕緊到隔壁房間去找幹凈毛巾。
宣懷風自顧自把手往銅盆裡一伸,剛要觸到水面,忽地瞥見手腕上白雪嵐新送給的金表,心忖,可不要弄濕瞭。
捻著兩根沒沾泥的指頭,先把金表小心翼翼地解下來,放到木架子邊上。
這才把手伸進銅盆裡。
清清涼的,沁脾宜人。
張媽拿著一條幹凈的白毛巾回來,宣懷風接瞭,自然而然地往銅盆裡放,張媽忙哎瞭一聲,攔著他說:「不行不行,這水臟瞭,怎麼能洗毛巾擦臉?我再打一盆來。」
宣懷風說:「好麻煩,早知道,我自己去自來水管那裡洗瞭。要你這樣端來端去。姊夫花瞭這麼多錢買新傢具,其實還不如花點錢把自來水管鋪一道,傢裡用水也方便。」
張媽說:「怪不得姑爺,那些洋玩意,好是好,就是裝起來麻煩。前邊已經裝瞭一個水龍頭子,能用就好瞭。不就是多走兩三步路嗎?」
忽然,聽見宣代雲在外面叫,「懷風!懷風!你快出來。」
宣懷風從窗邊探頭一看,本來坐在院子裡藤椅上的宣代雲,不知遇瞭什麼事,已經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站起來,一手撐著腰,一手捏著一份報紙,眉心皺起來,正朝著廂房這方向叫他。
宣懷風嚇瞭一跳,唯恐她是哪裡不舒服瞭,忙忙跑出來,緊張地問:「怎麼瞭?是不是肚子疼?快坐下,小心摔著。我這就叫醫生來。」
宣代雲說:「叫什麼醫生,我並沒有哪裡疼。你快看看這報紙上寫的。」
把報紙遞到宣懷風眼前。
宣懷風看她這樣鄭重,下意識地想,難道報紙上又刊登瞭白雪嵐什麼不好的事?
旋即又生出一絲惱火。
這些報紙,真是太可惡瞭。
白雪嵐為國傢做瞭這麼多實在事,無人贊揚。
在碼頭上鎮壓幾個奸商,那些記者卻盯著不放。
豈有此理!
宣懷風在心裡暗罵,接過報紙,展開一看,頓時怔瞭怔,原來不是他和白雪嵐常讀的社會報紙,卻是一張專門說梨園優伶的,名叫《紅伶快聞》的小報。
這種小報,常常是愛捧角,愛聽戲的有閑的太太先生們愛看的。
想不到宣代雲也訂瞭一份。
宣代雲很是關切,脖子伸過來,指著那上面一處,說:「這裡!」
標題很是醒目,還套瞭紅,顯然是這小報上的重大新聞,一行過來,寫著『著名伶人白雲飛身患肺炎,病危入院!』
正文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自命風流的老學究寫的,洋洋灑灑,先把白雲飛舞臺上的光輝鋪陳瞭一番,然後筆調一轉,便大哀天妒英才,梨園失色,白雲飛身染重病,垂危入院,戲迷灑淚。
又提到人走茶涼,人生長嘆,白雲飛一住院,天音園已經另簽合同,讓一名喚作綠芙蓉的天津女藝術傢代替之。
不過寫文人對那位綠芙蓉小姐,倒不抱太大偏見,誠懇地表示去聽瞭一回,深有得益。
宣懷風匆匆看完,淡淡一笑,說:「這種報紙,寫得亂七八糟,文不成文,詞不成詞,無聊透頂。」
宣代雲氣得一把扯瞭他手裡的報紙,磨牙道:「誰要你評論人傢的文章。這人居然得瞭肺炎住院瞭,這可怎麼辦呢?虧你還坐得住,你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住瞭院,你還不痛不癢的。」
正不高興時,恰好張媽拿著擰好的幹凈毛巾過來,請宣懷風擦臉。
宣代雲便對張媽說:「我上次叫你去白老板傢裡送藥,你到底是怎麼搞的?」
張媽驚訝地問:「不就是送過去瞭嗎?」
宣代雲說:「怎麼他住院瞭,你去瞭他傢,都不知道呢?」
張媽一撇嘴,訥訥說:「我是送東西去的,人傢長輩出來接瞭,事情就辦完瞭,難道我還要抓著人傢問根問底不成?我怎麼能知道他住院瞭?」
宣代雲瞪她一眼,惱道:「看看,你還頂嘴!」
張媽更是委屈。
宣懷風忙說:「姊姊,你不要著急。他雖然住瞭院,其實並沒有大礙,醫生說休息幾天,將補一下身體,慢慢地就好瞭。現在的西醫很進步,能治好這種病的。」
宣代雲問:「你怎麼知道?」
宣懷風說:「我去醫院看過他。」
宣代雲連忙細問起來。
宣懷風隻好把去醫院時遇到林奇駿,去病房探望白雲飛的事,一五一十說瞭一遍,想起自己和白雪嵐的冷戰,正是因此而起,心裡滿不是滋味。在姊姊面前,又不能不裝作一派平靜,實在有些撓心的痛苦。
最後,宣懷風說:「他朋友不少,大傢都很幫忙的。他親妹妹也陪著他。我看他雖然虛弱,並不至於不能好。那些記者為瞭多賣幾份報紙,所以把情況寫得嚴重罷瞭。你也不要太過於擔心。」
宣代雲蹙著兩道尖尖秀眉,半晌低著頭,彷佛沉思著什麼,後來,才勉強一笑,說:「連你也這樣說嗎?我還以為你一向是很體貼人的孩子,不會和那些俗人一般見識。我知道,他是個戲子,以我的身分,不該交往太密的。隻是我覺著他,實在是個可憐人。要論出身,人傢也不比我們姊弟差,隻是他命運不濟罷瞭。」
停瞭片刻。
她低低加瞭一句,「看著他,我隻覺得這人生,實在是禍福無常,沒什麼道理。所以,不由得不盡朋友的本分,能照看的,就照看。」
說完,幽幽嘆瞭一口長氣。
宣懷風聽著這些話,心像被猛地揪瞭一下。
他本就是滿腹心事的人,宣代雲說這番話,或者沒有別的意思,但無心之語,入有心人耳裡,便勾起百般感慨來。
這禍福無常,沒什麼道理兩句,不但可用於人生,更可用於愛情。
想他沒有遇到白雪嵐之前,哪會這樣三天兩頭跌跌宕宕,好時蜜裡調油,不好時疾風驟雨,心肝脾肺都如同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激蕩徘徊一般,無一刻安寧。
不過要是老死不相往來,自己何至於這麼沒出息,時時刻刻地放不開,痛苦得很想找什麼打上幾盒子彈泄憤呢?
這土匪流氓惡霸,愛的時候癡狂成迷,冷淡的時候就成瞭冰霜,什麼傷人的話都說出口。
那種一時半刻就變臉的脾氣,真把人折磨透瞭。
宣懷風想著,魂魄已經飛瞭回白公館去,垂著頭在一邊不言聲,手搭在藤椅扶手上,默默地用指甲摳上面的編藤孔洞。
宣代雲傷感瞭一會,回過神來,見到他這樣,反而一笑,拍瞭他一下,問:「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我這邊心裡不痛快,你不勸慰一下,還做出個比我更沉痛的樣來。要是哪傢小姐看上你,可真要被你這種不識趣的性子氣死瞭。走吧。」
伸過手,示意宣懷風把她扶起來。
宣懷風攙著她起來,問:「走?走去哪裡?」
宣代雲說:「叫汽車準備一下。趁著天氣好,去醫院看看白老板,也當散散心。」
宣懷風腳立即定住瞭。
一臉為難。
他上次不過順路探望過一次,白雪嵐都能鬧得地動山搖,要是現在再頂風去一趟,豈不是點燃炸藥桶?
隻是……
現在,他又何必在乎白雪嵐的態度呢?
按白雪嵐說的,他愛上哪,就上哪。
宣代雲見他不動,奇道:「你不願去嗎?」
宣懷風還沒說話,忽然聽見主屋窗戶那頭一個聲音傳過來,「嗯?那不是懷風嗎?什麼時候過來的?」
轉頭去看。
年亮富顯然是剛剛睡醒,胸口衣襟敞瞭一大半,靸拉著鞋從屋裡出來。
宣代雲說:「你睡醒瞭嗎?」
年亮富說:「哪裡是睡醒,壓根就是熱醒的。快八月瞭,還這般熱,真不讓人活。張媽,搓濕毛巾過來。我記得睡覺前開瞭電風扇的,也不知是誰,把電風扇關瞭,害我悶出一身汗。」
宣代雲說:「那是我關的。這樣吹著風睡著,容易生病。」
年亮富皺眉道:「你也不怕我熱出毛病。」
張媽已經急急忙忙去擰瞭一條濕毛巾,過來遞給年亮富。
年亮富滿頭滿臉瞭抹瞭一把,把臟毛巾丟回給張媽,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拿著擱在小石臺上的大蒲扇霍霍地扇,一邊問:「你們站著幹什麼?別回屋子裡去,這裡比裡頭涼快。你們姊弟剛才聊什麼呢?我說你,懷風來瞭,你該叫我起來。好歹也是客人。」
宣懷風一張嘴,宣代雲就捏瞭他後背一下,說:「什麼客人?他是我親弟弟,什麼時候變成客人瞭?你這當姊夫的不是見外嗎?」
年亮富賠笑道:「好瞭好瞭,我才剛睡醒,說一句話,就被你擠兌四五句。我說他是客人,隻是一種尊敬的說法,有什麼不好?」
宣代雲說:「我沒空擠兌你,我要出門。」
年亮富問:「去哪裡?」
宣代雲朝宣懷風打個眼色,說:「你管不著。平時你出門,也這樣事事向我報告嗎?憑什麼我要向你報告?」
宣懷風心裡苦笑。
姊夫在外面有女人,確實不對。
但看著這夫妻相處,當妻子的一點不讓,也難怪姊夫待不住。
隻能盼著生瞭孩子,當瞭媽媽以後,姊姊這脾氣可以改一改。
宣代雲不知宣懷風心裡想什麼,叫聽差去吩咐司機備車,轉過頭問宣懷風,「你到底陪不陪我去散心?」
宣懷風一想到白雪嵐對肺病的瘋狂反應,是絕不能答應的,苦笑道:「我真的有事……況且,我已經去過一次瞭。」
宣代雲說:「不去就算。」
年亮富懶洋洋搖著蒲扇,靠在藤椅上問:「夫人,你要去哪裡散心?我陪你去吧。」
宣代雲說:「不要你陪,你一身汗呢,快洗個澡去。」
喚著一個小丫頭說:「你給先生準備熱水洗澡去,雖然現在天熱,他剛剛出瞭汗,不能洗冷水的。」
那小丫頭應瞭一聲,趕緊忙去瞭。
司機過來說車已經準備好瞭,什麼時候出發。
宣代雲說:「我換件衣服就去。」
忙活一陣,果然讓張媽扶著,巍巍出門去瞭。
宣懷風本來想順道一起出瞭大門,直接回白公館的,不料年亮富和他說瞭一句,「先別走,我們說句話。」
宣懷風隻好把宣代雲送到汽車上,看著她坐汽車走瞭,又轉回來院子,問年亮富,「姊夫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年亮富說:「沒什麼要緊事。就是懷抿和我說,他給白公館上打電話,接電話的總說你不在。怎麼你就這樣忙呢?他像有事找你,總找不著,央我要是見到你,和你說,給他打個電話。」
宣懷風暗想,公館裡接電話說他不在,多半是白雪嵐的主意。
自從賞荷會和那位展軍長發生沖突後,白雪嵐連宣懷抿也一並討厭上瞭,想來是吩咐瞭管傢,不許幫宣懷抿傳話,要隔斷他們兄弟的聯系。
這個暴君……
但暴君若仍然暴君,那還好一些。
像如今這樣,整個的冷面閻王,冷戰將軍,才真正的叫人心寒。
宣懷風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最近確實忙,常出門辦事。既然這樣,我這就借姊夫的地方,給三弟打個電話吧。」
到電話間裡,撥通瞭電話,報上自己的姓名,說要找宣懷抿副官。
電話裡的人說:「請您稍等,宣副官這就來。」
不一會,對面有人拿起話筒,開口就說:「二哥,你可真不容易找。」
宣懷風說:「對不住,這陣子事情多。小飛燕的事,辦得怎麼樣瞭?」
宣懷抿說:「早辦通瞭,就是到處找不到你。你那個白公館,還有海關總署,看得比監獄還嚴,我打電話過去,都說你不在。我隻道你存心不理會我。」
宣懷風隻能還是說對不住。
宣懷抿說:「我已經問準司令瞭,我給小飛燕找買主。這兩天我就能把人帶出來給你。不過二哥,人我是瞞著司令給你的,讓司令知道我幫著你,他非剝瞭我的皮不可。城裡人多眼雜,為著保險,我們城外碰頭,你說行不行?」
宣懷風問:「行是行。隻是,城外哪裡好碰頭呢?」
兩人商量瞭城外見面的時間地方,便掛瞭電話。
回到院子裡,又和年亮富談瞭一會話。
可宣懷風和這位姊夫的志趣南轅北轍,年亮富一開口,說的就是當紅的戲子,流行的外國撲克牌,宣懷風勉強搭瞭幾句,總提不起興致,年亮富也看出他不耐煩,意興索然,換個話題問:「換屆的事,你那邊有什麼風聲沒有?」
宣懷風正昏昏欲睡,猛地聽見這個,頓時醒瞭,問:「姊夫說的是海關總長換屆的事嗎?」
年亮富說:「當然。別的換屆,幹我們什麼事呢?隻有頂頭上司要是換瞭,我們就麻煩瞭。唉,現在民國政府瞭,事情就是多,從前是說總統要選舉,要換屆,現在倒好,一興頭起來,什麼都換著玩呢。也不知哪個定出來的規矩。這樣亂來,讓人怎麼安心做官呢?懷風,我們可是一傢人,你不要對姊夫遮掩。你看,白總長到底是穩當呢,還是不穩當?」
宣懷風便有些驚疑。
他對白雪嵐,現在是愛恨分明。
恨,固然恨之。
愛,亦還愛之。
因此不免擔心起來。
宣懷風沉吟道:「總該是穩當的。總長上任以來,做瞭很多實在事,與國與民有利,有遠見的國人,都應該看得出他的好處。再說瞭,總理一直是支持總長做事的。」
年亮富說:「對,我們總長這個靠山是很硬的。」
他嘆瞭一口氣,顯得很是羨慕,說:「俗話說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看,就抄大興洋行這件事,換瞭別人,早撤瞭八百回職啦。就白總長根子硬朗,現在還紮紮實實地坐在位置上。」
宣懷風猛地一震,脫口就問:「抄大興洋行?什麼時候抄瞭大興洋行?」
年亮富說:「前陣子就抄瞭,你不知道?這就奇怪瞭,你怎麼會不知道?虧你還住在總長公館裡。我就不信,你消息比我們還不靈通?」
宣懷風猶在發怔,一時沒有接話。
年亮富看他失魂落魄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什麼大事,慌成這樣,又不是抄瞭你的產業。」
他打量宣懷風兩眼,想起瞭什麼,自以為恍然大悟,說:「我明白瞭,大興洋行的林奇駿,和你也是熟人。原來你急的是這個。這個你倒可以放心,說是抄大興洋行,其實沒抄成,反鬧出瞭大笑話。原來那大興洋行有外國人參股的,受什麼外國駐華總商會保護,很瞭不得。聽說連英國大使都生氣瞭,向總理抗議呢。我們總長一向精明,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這次吃瞭一個大啞巴虧。」
這件事讓海關總署丟盡顏面,來往文件上自然能不提就不提,不過因為事情鬧得大,職員們私下都知道,議論紛紛。
宣懷風是個少和同僚攀私交的,他一直待在副官辦公室,最熟的同僚就一個孫副官,偏偏孫副官知情識趣,絕不亂說話,更不會主動提起和林奇駿有關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和他提起這個。
所以,宣懷風一在公文上沒看見,二沒有私通消息的同僚,竟造成瞭他毫不知情的後果。
宣懷風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年亮富說:「早過去瞭,你這時候查問起來,又有什麼用?」
宣懷風說:「姊夫,你隻管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就好。」
年亮富難得被宣懷風這樣問事,倒有些得意,把自己聽來的都說個七七八八,宣懷風再問具體細節,林奇駿出示的文件上面寫著什麼,他就說不清楚,搖著大蒲扇說:「又不是我辦的,我哪裡知道。你真要問,不如問那個孫自安,孫副官。你們不是熟人嗎?我聽說帶人去抄大興洋行的就是他,結果碰瞭一鼻子灰。」
宣懷風聽到這裡,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向年亮富告辭。
去把等在大門口的宋壬叫上,坐上汽車,吩咐司機,「到海關總署去。」
到瞭海關總署,副官辦公室的門卻是上瞭鎖的,一問人,回答說:「孫副官今天出去辦事瞭,沒說哪個鐘點回來。」
宣懷風問:「前陣子,是不是查抄瞭大興洋行?」
那部門主任因為常和副官辦公室有文件送往,之前是受過孫副官有意無意提醒的,大興洋行的事少在宣副官面前提,此時見宣懷風直接問出來,很是為難,猶豫著說:「這個事,我不清楚。」
宣懷風說:「不清楚不要緊,既然是公務上辦理的,總不能沒有記錄的文件。你把文件找出來,我看看。」
部門主任站著,一個勁賠笑,說:「一時半會,恐怕不容易找。」
宣懷風說:「你隻管找,我就在這裡站著等。不過,我先說明白,你是管這些東西的,這也是你責任上的事,辦事需要的文件找不出來,以後評起各部辦事成績來,我可不好說話。」
俊臉往下一沉,烏黑眸子盯人,倒有幾分懾人的威嚴。
那主任聽得這嚴重的威脅,哪裡還敢拖延,急急忙忙進去翻瞭一陣,拿瞭一個紙文件袋出來,訕笑著說:「您看,確實就隻有這些。能找給您的,我都找出來瞭。」
他悄悄左右看,又小聲說:「孫副官說瞭,總長的意思,這件事不許底下人再提呢。您看歸看,可別說是我找給您的。」
宣懷風說:「你放心。」
接瞭東西,回到副官辦公室裡坐下。
文件袋裡東西也不多,就幾張薄公文紙,草草記錄瞭去大興洋行一趟的「友好調查」結果,附上大興洋行少東林奇駿出示的相關合同的抄本。
宣懷風對那張公式化的檔案毫不在意,反而拿起另一張《證據詳表》細讀。
瞧見上面寫著,「經查,確系外國駐華總商會簽發之證書並公函」。
一看日期,眼皮子驟地一顫。
這日子,不正是自己在醫院巧遇林奇駿的那一天嗎?
宣懷風忙又把參股合同的登記表抽出來看,別的先不管,隻找上面的日期,一看,頓時渾身一震。
儼然又是七月二十四日。
天底下沒有那麼巧的事。
就算碰巧瞭是那一天簽瞭參股合同,怎麼就能當天把外國駐華總商會的證書和公函弄到手呢?那些官老爺辦事的效率,一向是人所共知的。
他盤算瞭一下,聯系著白雪嵐這次發的天大的脾氣來想,越發覺得不妥,竟隱隱著慌起來。
把那幾張文件攏在一塊,裝進文件夾裡帶上汽車,敲著車窗說:「回白公館。」
汽車往白公館開去,到瞭巷子口,速度忽然慢下來,偏生宣懷風心裡有貓爪子撓著似的,格外的不耐煩,問司機,「怎麼開得這樣慢?」
那叫小李的司機對著車裡的後鏡,說:「宣副官,一部車開在咱們前頭,這巷子裡不同大馬路,路窄,越不過去。」
宣懷風問:「前面的車是哪傢的?」
司機說:「我認得,咱們公館的。後頭坐著的人,瞧背影像是孫副官。」
宣懷風透著前面汽車擋風玻璃,瞇著眼睛瞧瞭瞧,是有點像。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到瞭白公館門前,前頭那輛汽車裡下來一個人,果然是孫副官,穿著一身灰西裝,手裡提著一個外國公文包。
宣懷風下瞭車,叫著他說:「孫副官,你等一等。」
孫副官停住步,等他過來,笑道:「剛才就知道有車在後面呢,我猜應該是你。聽說今天去年宅瞭,本來還想請你代向令姊問好的。」
宣懷風靠近一步,低聲說:「有點事情,想請教,進去再說。」
孫副官微愕,說:「好。」
兩人一道進瞭公館,往孫副官的房間去。孫副官在白公館待遇不錯,睡房旁邊,直連著一間小書房,他們就在小書房裡坐下。
孫副官問:「究竟什麼事呢?」
宣懷風把腋下夾著的文件袋拿出來,遞給他。
孫副官打開一看,便明白瞭幾分,沉吟著問:「這些東西,是誰給你的?」
宣懷風說:「你不用問是誰給我的。這件事,我本來是一無所知的,今日得知瞭,就不能不來請教一番。」
孫副官微笑,說:「本來並不是如何復雜的事。你既然看瞭這些文件,那麼大致經過,也就瞭解瞭。何來請教的說法?」
宣懷風緩緩道:「孫副官,你我為國辦事,很該通力合作。不怕冒犯地說一句,你不該這樣敷衍我。」
這一句肅容直言,極有光明中正之風。
宣懷風瞅著孫副官,漆黑眸子電光火石間耀然生輝。
孫副官見宣懷風這般認真,倒很有些欽佩,也不好意思再走他那既定的圓滑路線,便說:「大興洋行,總長是打定主意要辦它的。那一日,我奉命過去查抄,本想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結果被倒打一耙。是我無能,把總長也連累瞭。」
便將七月二十四日去大興洋行的經過,仔細說瞭一遍。
他是當事人,自然講得比道聽途說的年亮富清楚十倍。
說完,又道:「這件事,實在很蹊蹺,瞧林奇駿的意思,分明有瞭準備,就等著我們動手,中途丟出外國商會的公函,好讓我們下不瞭臺。他很聰明,藉著洋人的勢力,很讓海關總署難堪瞭一回。隻是這事我們辦得很小心,怎麼他就未卜先知瞭呢?」
一邊說,一邊淡淡地掃瞭宣懷風一眼。
宣懷風秀眉緊蹙,說:「總長是怎麼個看法?」
孫副官說:「總長沒說。不過,總長這幾天很不高興,大傢都是知道的。因為這件事,他被總理召過去罵瞭好一頓。據說還有報紙要大肆報導,還編瞭個題目,說什麼海關欺壓商行,國際友人義憤出手,幸虧發表前被總理知道瞭,總理親自打瞭一個電話給報紙總編,強把這篇稿子取消掉。不然,又讓我們海關出一個大醜。」
宣懷風臉色極難看,沉默聽著,後來才低沉地說:「你剛才猜疑,說林奇駿怎麼未卜先知,我很疑惑這個。實話告訴你,這出事的前一天,我恰好就在醫院裡遇見瞭林奇駿。可林奇駿偏偏又是這一天,就和外國商人簽瞭合同,還弄到瞭外國商會的公函。但是,我雖和他說過幾句話,卻絕沒有提及海關對大興洋行的舉措……」
話未說完,孫副官就擺瞭擺手,請他停下。
宣懷風問:「怎麼?連你也不信我嗎?連我自己都尚且不知你次日要去大興洋行,我又如何泄露?」
孫副官說:「我當然信任你的。可是,你和我解釋,有什麼用呢?我又不是你的上司,哪有讓你解釋的資格?倒是你,這樣特意地解釋給我聽,反像我指責過你泄露瞭什麼似的。你說,我是不是有些冤枉?」
宣懷風聽瞭,隻是苦笑。
孫副官說:「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辦公務,總有不如意的時候,不可能次次都辦得十全十美。」
他笑瞭笑,又低聲說:「宣副官,別怪我交淺言深,你腦子裡還是有種數學傢的頑固。天底下的事大半都模模糊糊,又不是解數學算式,真的都能算出個六七八九的數字答案來。依我看,這大興洋行的消息,到底誰泄露的,到底泄露者是有心還是無意,你都不必再理會瞭。事情已經過去瞭。倒是總長那邊,請你不妨體諒一二。總長這個人的脾氣……」
孫副官頓瞭頓,斟酌片刻,才往下說:「……總長的脾氣,我還不太好說。不過我知道,有時候,你是要受點委屈的。」
宣懷風站瞭好一會,說:「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