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縱橫 第1章

總理的召見,即使是白雪嵐,也是不可輕視的。

白雪嵐便叫孫副官在屋外等一等,自己回屋子裡換件衣服就走。

宣懷風終究被驚醒瞭,也再睡不著,坐起來,手撐著枕頭問:「究竟什麼事?這麼早,就要出去嗎?」

白雪嵐在屏風後面很快地換瞭衣服,穿著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裝出來,說:「估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總理叫,不能不去。」

他走到床邊,把宣懷風身上的薄被掀瞭掀,撩起睡衣衣擺,低頭看瞭看宣懷風的小肚子,略有些放心,說:「德國醫院用的藥不錯,瘀青散瞭六七成,不大嚇人瞭。」

見那小肚子結實平滑,藝術品般的漂亮,忍不住撫瞭撫,享受著那細膩手感。

宣懷風大為尷尬,拂瞭他的手,說:「不是總理叫嗎?你不要磨蹭,快出門。」

白雪嵐說:「也不急這一會。我再看看。」

宣懷風正要問他要再看什麼,白雪嵐已經把他的腳從被子底下掏出來,將受瞭傷,卻仍精致可愛的腳踝,托在掌上認真地看,老學究似的說:「從外表上看,是好瞭些,至少消腫瞭。還疼嗎?」

宣懷風不知為什麼,忽然生出一種被戲謔調笑的困窘,皺著眉說:「好多瞭。你怎麼這麼磨蹭?」

一邊說著,一邊把腳縮回來。

白雪嵐笑起來,竟湊過去,在那腳踝上親瞭兩口,用法文說瞭一句「等我回來」。

直起身正要走,目光忽然又掃到宣懷風的手腕上,站住腳問:「我送你的手表呢?昨天就沒見你戴。」

宣懷風心臟撲騰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上已經自動撒瞭謊,說:「我帶著有點松,讓人拿去調表帶的長度,過兩天就送回來。」

白雪嵐眼睛便有一絲黯然,說瞭一句,「是我的錯。」

宣懷風奇怪瞭,問:「怎麼是你的錯?」

白雪嵐說:「給你的時候,表帶長度是剛好的。現在戴著松,一定是你又瘦瞭。我不和你吵架,你怎麼會幾天就瘦瞭一圈呢?」

說著,握著宣懷風的手腕,拇指和食指繞著那雪白的手腕圈起來一圈,仿佛要丈量他瘦瞭多少。

宣懷風臉皮一紅。

大為內疚。

內疚之下,居然挨過去,跪在床上直起上身,一手環著白雪嵐的脖子,主動和他接瞭一個羞澀的吻,低聲說:「快去吧,別把功夫浪費在這些小事上。」

白雪嵐受此一吻,渾身清爽,說:「好,我這便去。你受著傷,多多躺著休養。」

宣懷風反對道:「這點青紫,要說是傷,連我自己都臉紅。自從我進瞭海關,事情沒做多少,前前後後的休養,倒用瞭不少日子。你也別說那些婦人之言瞭,隻管做你的去,我這邊,自然去辦我的事,絕不能在床上賴著。你有沒有什麼事,是要我這個副官做的?」

白雪嵐知道自己攔不住他的,思忖瞭一下,說:「也好。新條例的起草,前頭準備的差不多瞭,這幾天總理也有問起。你今天若不肯休息,就把它整理出來吧。有瞭這份東西,別的事才好整整齊齊做起來。」

宣懷風說:「正該這樣。」

白雪嵐這才往外走。

孫副官早在外頭等得心急瞭,隻是見白雪嵐出來,也不好說什麼。

汽車是早就備好瞭的,白雪嵐坐上車,就直接去瞭白總理的府邸。

◇◆◇

一進總理府邸的大門,白總理一位姓何的秘書就迎上來瞭,仿佛專在這裡候著似的。總理有四五位秘書,這一位跟瞭他四年,算得上是總理的心腹。

何秘書見瞭白雪嵐,對他做個請往裡的手勢,說:「總理在書房等您,請。」

白雪嵐便跟著他上樓。

到瞭書房門口,何秘書代白雪嵐敲瞭門,自己卻站住瞭腳,低聲說:「我就不進去瞭,您請進吧。」

白雪嵐看何秘書這等形容動作,心裡有些發沉,略一躊躇,就聽見裡面傳出總理的聲音來,「進來。」

白雪嵐自己扭開門,舉止很沉穩地走瞭進去。

白總理坐在寬大氣派的寬書桌前,抬頭瞅瞭他一眼,說:「我算著,你也該來瞭。」

低下頭,卻拿著煙鬥,往裡面填煙草。

填好煙草,把煙鬥銜在嘴上,拿西洋打火機點著,半仰著臉,長長地抽瞭一口,看著對面墻窗戶上的琉璃花樣出神。

白雪嵐也不用他招呼,自己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瞭,問:「大清早的把我找過來,又什麼都不說,是和我打啞謎嗎?」

白總理哼一聲,「誰有閑工夫,和你打啞謎?你做事,是顧前不顧後的,隻管到處結仇。那些威風,以為你真的憑著自己本事嗎?靠山要是倒瞭,你我隻能是人傢刀下的牛羊。」

白雪嵐漂亮的眉頭擰瞭擰,問:「怎麼說這種喪氣話?」

白總理說:「你自己看吧,這個消息,我是一定要竭力封鎖的。不過,也封鎖不瞭太久。」

嘆瞭一聲。

把書桌上一封電報,遞給白雪嵐。

白雪嵐接過去,掃瞭一眼,臉色隱隱一變,趕緊又一字一字地再仔細看瞭一遍,然後把電報照原樣放回到書桌上。

思忖著什麼一樣,沉吟不語。

一會,白雪嵐才緩緩地開口,「如此慘敗,恐怕後面還有要落井下石的。」

聲音裡,多瞭一分少見的凝重。

白總理說:「我們白傢,不容毒品的立場,一向是很鮮明的。廖傢軍得到日本人的幫助,既有先進的槍械,又有錢招募大批人馬,所以打瞭父親一個措手不及。六萬人,死瞭一半,慘重啊。」

他說著,似乎連抽煙鬥的心也黯淡瞭。

把煙鬥嗒地一聲放到桌上,撫著額頭,沉重地嘆氣。

白雪嵐說:「廖啟方這狗東西,就是個禍國殃民的賣國賊。我聽說,他管轄下的一些田地,把種下的秧子拔瞭,正試種罌粟。」

白總理倒不知道這個,聽得一怔,緊緊皺起眉來,說:「這外國的邪門貨,在中國也能種得活?」

白雪嵐說:「難說。我一個懂植物學的朋友和我說過,罌粟是賤種,不嬌貴,很多地方都能長。要是讓廖傢軍得瞭勢,我們山東老傢,就要成外國奸商的毒品種植場瞭。」

白總理唉唉地嘆氣,連摸瞭幾把額頭,說:「這可不成,這可不成。」

白雪嵐說:「山東要出瞭問題,堂兄你這個總理位置恐怕也玄。我們要做些事,穩定大後方才行。」

白總理說:「我想的和你一樣。這場仗,死傷的人太多,父親現在已經發瞭狠勁地在招募新兵。不然,憑現在的兵力,再打一場,恐怕又要丟幾個縣城。隻是除此之外,還要爭取幾個有實力的軍閥支持才妥。」

白雪嵐說:「我們和西邊的韓傢,不是交情很不錯嗎?他們手頭上,人和槍都不少。要是兩傢聯合起來,把姓廖的一窩子滅瞭,倒很不錯。」

白總理精神一振,轉過來坐正瞭身子,對白雪嵐說:「正是叫你過來商量這個。韓傢的勢力,對我們傢裡現在的幫助,是很大的。不過,和父親最有交情的韓半山,上個月中風癱瞭,話都不能說。他侄兒韓旗勝接瞭他的班,這個人,是我們最急切要籠絡的。」

白雪嵐問:「不然,我回山東一趟,會一會這韓旗勝?今晚我就坐火車去。」

白總理說:「這不行。六方會談就快開始瞭,我這裡許多大事,也離不瞭你這個臂膀。」

白雪嵐說:「那韓傢的事,怎麼辦?不穩定大後方,我們這裡也容易被翻盤。」

白總理這個時候,居然掀瞭掀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笑,說:「兵傢有雲,決勝千裡之外。這一條,我們可以用它一用。」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煙鬥拿起來,在桌面輕輕敲瞭敲,放回到嘴裡。

抽一口。

思考片刻,兩指捏著煙鬥尾巴,把它抽出嘴邊,慢慢地說:「我已經打聽過瞭。這次首都的盛事,韓傢也要派人來。這人對韓旗勝的影響力很大,可以說,韓旗勝不管遇到大小事,對其是言聽計從。隻要籠絡瞭這個人,大局可定。」

白雪嵐說:「哦,這個大人物是誰?」

白總理問:「韓未央這個名字,你可聽說過?」

白雪嵐回憶瞭一下,說:「有一點印象。是近來頗出瞭一點風頭的女將軍?」

白總理說:「正是她。這位女將軍,可是韓旗勝的嫡親妹妹,雖是女流,聽說氣魄比得過男人。她這次到首都來,你要代我好好招待招待。」

白雪嵐淡淡地勾起唇角,悠悠地問:「這麼個好差事,怎麼偏派給瞭我?你這麼多好口才的秘書,就沒有一個能用嗎?我幹的是海關,不是公關。」

白總理說:「派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白雪嵐可不是輕易上當的人,還是追問:「究竟是什麼道理?」

白總理說:「據我所知,這位韓將軍小姐,對你很有好感。私下裡,對你打擊大煙販子的作為,下過不少表揚。」

白雪嵐便呵地一笑。

白總理問:「你這不陰不陽的笑,是什麼意思?」

白雪嵐原本很沉重地交談,現在卻露出一種懶洋洋的瀟灑來,說:「我隻是依稀聞到陰謀的味道瞭,所以笑。」

白總理把臉一沉,聲調高瞭一點,訓斥道:「你也不值得別人弄什麼陰謀。都什麼時候瞭,還做你這種嬉皮笑臉的姿態。這是正經大事,你也要想想,你我的父親,如今在山東,是怎樣的艱難。」

白雪嵐將兩片薄唇抿著,冷冷地不做聲。

白總理又說:「我現在,把話說清楚,那位韓小姐,你是勢必要全力爭取的。至於你那位副官,為你惹的亂子也夠多瞭……」

正說到一半,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白總理隻能停瞭對堂弟的教訓,朝外面揚聲問:「什麼事?進來。」

一個穿得很乾凈體面的聽差,開瞭門,走進來說:「白總長的副官,派人送來一份東西,因為來的人說,不知道是不是總理和總長等著要,所以……」

白雪嵐打斷瞭他,說:「拿來給我看看。」

那聽差手裡拿著一疊文件,原本是打算交給白總理的,看白雪嵐發話要看,遲疑地瞅瞅白總理的臉色,還是把文件雙手遞瞭給白雪嵐。

然後就趕緊出去瞭。

白雪嵐拿在手上,翻開來看瞭一眼。

英俊的臉上,便泛起一點隱約的,但又很甜蜜溫柔的淺笑。

白總理和他隔瞭老大一張桌面,瞧不清楚他手裡的文件,問:「什麼要緊東西?送到這裡來。」

白雪嵐說:「是新的禁煙條例和禁毒條例,寫得很清楚條理。」

白總理眉頭大皺起來,哼瞭一聲,「不用我猜,必定是你那位宣副官的手筆。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狂妄,不過做瞭兩份文件,就自作主張地直送到總理書房裡來。這不是辦事的章程。」

白雪嵐說:「他是非常守規矩的人。這次是我出門前,再三叮囑瞭他,說這兩份東西,總理一直催著要,很要緊的。故此他整理好瞭,忙著叫人送過來。是怕耽擱我們做事的意思。」

白總理說:「你隻管幫他說好話。」

白雪嵐便有些不高興瞭,問:「堂兄怎麼忽然對我的副官,意見如此之大起來?」

白總理說:「我這人,一向很民主開放。你在生活上,偶爾胡鬧,做事風流一點,我不理會。但是,也不能鬧得太不像話。」

白雪嵐不以為然地問:「我怎麼不像話瞭?」

白總理反問:「真要我說出來?昨天城外那一場槍戰,是怎麼回事?十七八條屍首,現在還擺在警察廳,老周的電話昨晚就撥過來瞭,隻和我訴苦。明面上報告,是海關總長殺瞭一群流匪,哼!你還指望像上次縱火的事情一樣,再給你算一番功?」

他說開瞭頭,便禁不住瞭。

聲音也嚴厲起來,對白雪嵐恨鐵不成鋼地磨牙,「你知道現在多少人想整你嗎?這種要命的時候,整個首都像個炸藥桶似的,就隻差燒著一根引線瞭。你還為瞭一個副官,真刀真槍地和廣東軍幹那麼一場。那些個廣東軍,我要是能動,我早動瞭,人傢背後是外國人,眼看的就是六方會談,政府不能得罪外國人,你懂不懂?胡鬧也要有個底線!」

白雪嵐說:「我們父親在山東,打的就是廖傢背後的外國人。」

「你閉嘴!」白總理驀地一吼,臉都氣紅瞭,「這壓根就是兩回事。」

白雪嵐打個哈欠,把手裡那疊文件往書桌上向著白總理的方向一遞,說:「這抄好的初稿,總理有空看看。過兩天,我派職員送復議稿過來。」

從椅子裡站起來,拍拍西裝,抬腿走人。

白總理叫著他,「混帳!你去哪?」

白雪嵐隻管朝著門那邊走,說:「留著也是挨罵,我不奉陪。」

白總理說:「白雪嵐!少在我面前充少爺脾氣!韓傢的事,不給我辦好,看我把你連你那個副官,一並收拾瞭!」

白雪嵐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舉手擺出一個美國人的勝利手勢,在半空中晃瞭晃,很灑脫地離開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