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縱橫 第21章

入瞭屋,宣懷風把旁人使喚走,要白雪嵐躺床上去。

白雪嵐在床邊坐下,彎腰去解皮靴、宣懷風忙止住他,說:「這個時候,你還彎腰嗎?別壓到傷口,等我來罷。」

伏身把白雪成皮靴脫瞭,並做一雙,整齊地腳尖朝外放在床下。

扶白雪嵐躺好,給他整理枕頭。

忽然又轉身走開去。

白雪嵐在床上轉頭,看他走來走去,眼睛隨著他的背影四處轉,不禁問:「你找什麼?」

宣懷風問:「從前你肩膀受傷,看過急救箱的,是擱哪裡瞭?」

白雪嵐說:「不在這,你到隔壁屋子的櫃裡找找。」

宣懷風立即去瞭,不一會,提著一個鋁面上畫瞭一個紅十字的外國箱子進來,把箱子放在桌上,打開來一看,轉頭對白雪嵐說:「這裡頭東西很齊全,瞧著倒像你早預料著有這麼一天似的。」

白雪嵐微笑道:「我想事情這樣周全,是不是該得一點表揚?」

宣懷風反問他,「你要是一個周全的人,那請問肚子上那流血的傷口,是怎麼得來的呢?」

話一出口,便暗暗後悔。

對著一個受傷的人,是不該說這種刻薄的話的。

宣懷風便沉默下來,把心思轉而用在急救箱上,所幸這外國的醫療箱子十分不錯,各個瓶子上,都有著英文的小標簽。

另外有一本薄薄的印刷書,在箱夾裡壓得起瞭皺褶,不過對閱讀無礙,也是英文的,寫著基本使用註意諸事。

宣懷風匆匆翻瞭一下,默默和他受傷時在醫院的所見所聞一一對照,似乎很符合得上,算是勉強有瞭一份把握。

他把說明書放在一旁,脫瞭外面的軍裝,把白襯衫抽子翻到手肘上方。

然後把白雪嵐衣服左右解開,對著腹部那滲血的一大團紗佈,先就深深抽瞭一口氣。

白雪嵐躺著任他發落,隻管微笑。

宣懷風不由氣憤起來,又不能不壓著火氣,對他說:「這個樣子,還不足以另你反省一下嗎?好好一個政府官員,為著什麼要躲在角落裡,接受不正式的治療。」

白雪嵐說:「你盡管治療吧。我對你很放心。」

宣懷風說:「子彈真的不在裡面?如果留在裡面,是必須取出來的,這個我可不會。」

白雪嵐問:「我騙著你,讓自己身體受苦像什麼?難道我自己不曉得疼。」

宣懷風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很生氣,悶悶地說:「但願你曉得。」

取過剪刀來,先把捆在白雪嵐身上,沾著血和灰的紗佈從中間剪斷。揭開紗佈時,因血凝固在紗上,沾著肉皮,少不瞭會有些扯動,白雪嵐從鼻子裡輕輕哼瞭—聲。

宣懷風猛地停瞭動作,忙問:「弄疼瞭?」

手捏著那紗佈,像握著拔瞭撞針的手榴彈般,一動也不敢動。

白雪嵐說:「我好得很,你隻管做你的。」

宣懷風卻猶豫起來,低頭想瞭想,皺著眉說:「不行。我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這樣糊塗料理,是會出人命的。還是找個在行的人。外人怕泄露消息,宋壬你總該信得過,他打仗受過傷,比我有經驗,怎麼他還沒回來?」

白雪嵐嘴角懶洋洋地勾著,說:「別提瞭,這傷口原就是他給我包的,你瞧他這經驗怎麼樣?再則他也不會太快回來,外面還有事,必須讓他料理。」

宣懷風問:「你留他看守你搶劫的賊贓嗎?不錯,這件事交給他辦,比別人都妥當。」

白雪嵐笑得很迷人,誇他說:「寶貝,你越來越得人意瞭。你從前罵我是強盜,怎猜到今天我們成一窩子匪瞭,一邊卿卿我我地療傷,一邊商量窩藏賊贓。這可不就是苦盡甘來嗎?」

對他這番揶揄談笑,宣懷風大感吃不消,脹紅瞭臉說:「你中瞭槍,腦子都糊塗瞭,少說兩句少出醜。」

濃密的睫毛往下垂,一心一意幫白雪嵐換紗佈。

白雪嵐逗他說話,他隻不肯接口。

宣懷風擔心把傷者弄疼,動作格外輕柔,連呼吸都不自覺屏著,好容易,把染血的舊紗佈在傷口附近小心剝離,露出血糊糊的傷口來。

他拿鑷子夾瞭一塊棉花,打開酒精玻璃瓶,沾瞭―點酒精,靠近瞭點,輕輕擦掉皮肉上附著的沙粒。

擦瞭兩三下,抬起眼往白雪嵐臉上—掃,問:「怎麼你忽然不說話呢?」

白雪嵐說:「沒人理,我何必沒意思地唱獨角戲?」

宣懷風冷冷道:「在我面前,為什麼還要這樣逞強?我也不是沒被人往傷口上擦過酒精,難道不知道那個痛苦?偏你要裝出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來。」

白雪嵐苦笑道:「我說你幹嘛繃著一張臉,原來是氣我沒有呼天搶地地叫疼。但我就算叫疼,你又能做什麼補救的事?難道你還要沖到醫院裡,給我買兩支嗎啡來?這節骨眼去找嗎啡,那是主動給警察廳送嫌疑的行為瞭。我不如索性忍耐一點,反正也不至於痛死人。」

宣懷風沒說話。

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一顆心似乎在沸水裡煮著,因為正幫白雪嵐清理傷口,又十二萬分怕自己拿鑷子的手發抖。

眼眶一陣一陣地微微發著熱。

究竟是怎麼用酒精把傷口消瞭毒,怎麼用幹凈紗佈包紮,竟是迷迷糊糊一路做好瞭,但記憶竟不太清楚。

事畢,宣懷風把急救箱收拾好合上,放在隨時拿得到的暗處,將換下的帶血紗帶拿報紙包起來,思忖著等一下要親自拿去燒瞭,免得惹出事故。

自己去浴室拿肥皂洗瞭滿滿酒精味的手,出來之後,站著發瞭一會呆,又轉身往後面大櫃子走過去。

白雪嵐在床上叫著他問:「你又幹什麼去?坐下來歇一下,不然我要下床拿你瞭。」

宣懷風說:「你正蓋著的被單,有幾天沒換瞭,上面不知道多少細菌。我給你換一床幹凈的吧,要不,感染瞭怎麼辦?」

白雪嵐說:「換床單,叫哪個聽差不行,一定要親自做?也不在這一時半刻,你過來。」

宣懷風問:「過來幹什麼?你傷口疼嗎?反正我也找不到嗎啡,幫不上忙。」

白雪嵐猛地一怔,不料宣懷風把這開玩笑的話記住瞭,忙要溫柔解釋兩句,忽然又改變瞭策略,不但不道歉,反而故意板起臉,發脾氣地說:「好罷,我受著傷,你就這樣讓我受氣。你受傷的時候,我是這樣對你的?」

宣懷風問:「那你要我怎麼辦?」

白雪嵐說:「真是存心氣死人,你倒來問我?當初在醫院時,我怎麼時時刻刻地抱著你,安慰你,你都忘得—幹二凈瞭。我算白拋瞭這一片心。」

他滿口裡心灰意冷地說著,眼角牢牢窺著宣懷風一舉一動,兩隻膝蓋在被子下面微微彎著。

預備宣懷風萬一反應起來,憤怒地轉身走瞭,他好跳下床去追回來。

宣懷風卻不曾走,受他這一番發作,臉上一陣青,一陣紫,站在原地隻是渾身顫抖。

過瞭片刻,那身子不再顫瞭,臉色倒漸漸蒼白起來。

露出一絲愧色。

著實猶豫瞭—會,竟垂著頭向床邊走來,在床前略站一站,遲疑地上瞭床。

宣懷風低聲問:「這樣可以嗎?」

伸出兩隻手,把白雪嵐虛虛抱瞭。

白雪嵐滿足得幾乎笑出來,又怕一笑出來,非真的把宣懷風氣壞不可,百般強忍著沒露出一絲得意,低聲哼道:「我身上沒—點力氣,你借我靠一靠。」

宣懷風信以為真,果然又主動靠近瞭,讓白雪嵐把肩膀抵在自己身上。

一隻手繞到前面,像幫白雪嵐順氣一般,一下一下地,慢慢撫著白雪嵐的胸口,小心地問:「這樣,好些嗎?」

白雪嵐被他撫得心臟狂跳,幾乎呻吟起來。

越發把頭偏著,往後挨在宣懷風頸窩裡,帶點央求的語氣說:「你也親我一下吧。」

宣懷風心裡小鹿似的一撞,竟有點氣息不穩。

想起抱著的是一個傷患,自己此時的思想,實在算不上光明正大,不由慚愧得渾身發燙。

因為這一分羞愧的內疚,對白雪嵐的要求,便十分順從。

低下頭把唇往白雪嵐臉龐輕輕一送,親瞭一下。

白雪嵐瞇起眼睛,悠悠嘆道:「呀,好像這疼得輕一點瞭。你再往嘴上對著親一親,我看有沒有療效。」

宣懷風猜到他多半是在捉弄自己,不過這般情景,也不在意讓他捉弄一下。

轉移一點註意力,可以忘卻少許身體上的疼痛,也是很好的。

宣懷風便又默默地,唇對著唇,親瞭親。

白雪嵐和他接吻,是絕不肯蜻蜓點水完事的,唇貼在一處,舌頭殷勤往裡探。

宣懷風知道他的意思,唇瓣輕輕打開,讓他自由地鉆瞭進來,彼此吸吮糾纏,用力吸得舌尖微微發痛。

耳邊響起令人臉紅的噴噴聲。

正吻得忘乎所以,門外忽然有人叫著問:「總長在裡頭嗎?」

宣懷風嚇得一下子睜開眼,白雪嵐怕他跑掉,忙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痛痛快快地吻夠瞭,挪開臉朝外頭罵道:「誰這麼不長眼?有話不進來當面說,在外頭大嗓門地亂嚷,這是公館裡的規矩?不想幹這份事瞭是不是?」

外面那聽差聲音頓時小瞭下去,委委屈屈地說:「總長,門在裡頭鎖瞭。是白總理府邸打過來電話,有要緊公務,不能耽擱。」

宣懷風說:「是瞭,剛才給你換藥,我鎖的門。」

他忙下床,隨手把身上壓得發皺的白襯衫整瞭整,一邊去開門,才發現門口那聽差原來是傅三,怪不得聲音聽著熟。

宣懷風問:「白總理府的電話,是等候著要去接的嗎?」

傅三說:「不用接,電話已經掛瞭,語氣嚴厲得很。留下的話,說要總長去總理那裡開一個什麼會議,必須立即去的。」

他緊張地往門縫裡瞥一眼,對宣懷風低聲下氣地說:「您看,這鎖瞭門,別人都知道過來打擾是要挨罵,管傢自己不來,硬把這事派我來做。宣副官,總長發火瞭呢,您幫我說兩句好話。我好不容易才保住這一份差事。」

宣懷風點頭說:「知道瞭,你去吧,不至於就沒瞭你的差事的。」

打發瞭傅三,他回房裡去。

白雪嵐問什麼事。

宣懷風照實說瞭,估計著道:「這樣緊急開會,大概和今天城裡的案子有關。」

白雪嵐說:「那當然,眼看六方會談就要開瞭,這可是生娃娃的關口,抽瞭當娘的一嘴巴。」

宣懷風揪他一眼。

白雪嵐把他的神色看在眼裡,說:「我知道,你又想教訓人瞭,這不是時候,我先去開會,回來再聽宣副官你訓導。」

說著踢開被子,挪腳下床。

宣懷風說:「你這帶著傷,能不去嗎?」

白雪嵐道:「就是帶著傷,才必須去,不然怎麼掩人耳目呢?」

宣懷風見他要彎腰拾皮靴,走過去,蹲在他腳邊幫他穿瞭,又給他拿一套幹凈襯衫外套出來,伺候他換上,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孫副官說你今天要殺展露昭,你真的去瞭?」

白雪嵐不在意地說:「打是打中瞭,不知道死透瞭沒有。這傢夥挺夠意思,人都倒下去瞭,還抬手甩瞭一槍。要不,我也沒機會享受你的私人護理。」

想到姓展的到瞭黃泉,知道他和宣懷風借這槍傷,反而實行瞭甜蜜的相處,隻怕要氣得活過來。

不由一笑。

宣懷風幫他換好衣服,拉鈴叫人備車,始終放心不下,要白雪嵐在自己面前走瞭幾步,再三地觀察,倒是真和平日一樣威風利落,看不出一點受傷的樣子。

他提出要陪白雪嵐—起去總理府。

白雪嵐說:「不必瞭,這是過去開會,又不是去刀山火海。這時候,我還需要你在公館裡坐鎮。」

宣懷風不想逆他的意思,答應瞭。

就陪白雪嵐走到大門。

出去的路上,白雪嵐叫著遇上的聽差問:「知道孫副官回來沒有?」

聽差說:「剛才有一輛公館的汽車回來,看見是孫副官下來。他現在大概在他的房裡,要去叫他來嗎?」

白雪嵐說:「不用瞭,我就白問一下。」

門口已經準備好瞭他常坐的那輛林肯汽車。

宣懷風把他送上車,看著汽車遠遠去瞭,才嘆瞭一口氣,轉身回到公館。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