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2章

洪福號的貨倉裡,海關一幹人等,已取瞭幾個紙盒出來。

打開看,全是滿盒的白粉末。

一個跟來的組員看來是有經驗的,挑瞭一點在舌尖嘗瞭嘗,往旁邊地上輕啐瞭一口,低聲說,「真貨,很純。」

孫副官也嘆道,「這些人也太猖狂瞭。這樣一批東西,統共的運進來,不知要害多少國民。該殺。」

白雪嵐看似在瞧那箱櫃,其實心神沒從宣懷風身上挪開半點。

貨倉裡很暗,除瞭遠處一盞昏黃的幾乎無用的吊燈泡外,就靠他們手上幾把手電筒。

那手電筒的光是白的,交錯集中在箱櫃那些紙盒上,宣懷風的半邊臉在黑暗裡,另半邊臉印著手電筒的光,輪廓冰雕一般,雪似的煞白。

那臉上的神情,在詫異的憤怒外,又有一種很重的哀傷。

大概他過去很珍惜的一些東西,就這樣被污染壞瞭。

白雪嵐故意帶他來親自瞧瞧林奇駿幹的好事,自然藏著一點不可告人的心思,總歸是要把林奇駿這情敵在宣懷風的心目中,打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如今見瞭宣懷風這樣的失望難過,卻又心疼起來。

不由懊悔自己帶著私心的行為。

白雪嵐眼神裡有瞭一絲歉疚,把手輕輕放在宣懷風肩上。

宣懷風心裡正掀著波濤,不防被人忽然一碰,情不自禁地身子微微一顫。

白雪嵐更覺得自己是個混賬瞭,靠在他耳邊,低聲問,「懷風,這件事,你看怎麼處置?」

語氣裡,很有唯他意見是從的意思。

宣懷風向來是知道白雪嵐心病的,這公事和私事纏繞到一起,大概白雪嵐要顧忌自己的想法。

但這恰恰是宣懷風最不希望的。

看著這確鑿的罪證,他雖然震驚難過,但在公事上,卻不曾有半點猶豫,立即便回道,「你是總長,你覺著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隻有按照你的話去做的。」

白雪嵐很敬佩他這不拖泥帶水的磊落,聲音更柔和瞭兩分,說,「隻我恐怕按照我的想法辦瞭,你要抗議。所以還是先問問你的意思。」

宣懷風思忖著,白雪嵐是要把大興洋行公事公辦瞭,這樣一來,別說大興洋行,就是林奇駿這少東傢,恐怕也不是花錢就能瞭結的,恐有牢獄之災。

白雪嵐這樣再三地問,是擔心自己要為林奇駿討情。

但自己又怎麼會這樣公私不分?

難道他宣懷風,還會分不清大是大非,包庇走私毒品,禍害國人的罪行?

宣懷風一時,竟急得臉紅耳赤,待要為自己辯解幾句,當著這些人的面,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望著白雪嵐的臉,勉強微笑瞭一笑。

白雪嵐在他肩上撫瞭一下,說,「好,那就照我的意思辦瞭。」

辦著大事,許多下屬在周圍,他也顧不上兒女情長,說完話,把手從宣懷風身上抽回來,沉吟著吩咐,「你們,把紙盒子都取出來,都小心一些,不要弄壞瞭。」

等眾人把紙盒子都拿出來,數瞭一數,一共是五十盒。

對於白面來說,這樣一批的分量,真是大得驚人。

白雪嵐這時候對孫副官使個眼神,孫副官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提包來。

打開看,也是一樣白色的粉末。

宣懷風十分詫異。

他們是來查海洛因的,怎麼反而帶一包海洛因來?

白雪嵐沉聲說,「我們這裡六個人,一個人把風,剩下五人,一人負責十盒。」

於是便讓那個冒充抽查科長的護兵到貨倉梯那裡去望風。

宣懷風看剩下的人,都開始動手,把紙盒打開,將孫副官帶來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摻到盒中的海洛因裡。

不用說,這白色粉末,絕不是海洛因瞭。

宣懷風渾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一把拽瞭白雪嵐的手臂,壓著聲音問,「你……你是要下毒?這白色的是什麼?」

白雪嵐灑然一笑,說,「也是你說的,我是總長,我覺著該這麼辦,就這麼辦吧。要想抗議,你可失去機會瞭。」

孫副官手腳快,已弄好瞭兩盒,抬頭說,「宣副官,這白色的雖不是好東西,倒也不會要人命,君子做事,不拘小節。說到底,總長也是為著國人鋤奸。再說,大興洋行作這種孽,受怎樣的下場都不為過。」

又對白雪嵐說,「總長,大約宣副官是不做這種不光明的事的,何必難為他。他那十盒,我來摻吧。」

他正要把宣懷風面前分配到那十個紙盒子取一個過來,宣懷風伸手,都拖到自己面前,咬著牙,也埋頭往裡面摻起白色粉末來。

孫副官嘖嘖稱奇。

白雪嵐既欣慰,又覺著一股沒頭腦的酸楚,若什麼都不說,又覺著不好,低頭摻瞭兩盒,一邊手底下忙著,一邊對宣懷風問,「你還弄不清楚,怎麼就當起我的幫兇來瞭?」

宣懷風也在忙活,睫毛垂得低低的,半響沒吭聲。

白雪嵐料著他心裡不痛快,是不肯和自己說話的,便默默地做自己的。

不過多久,各人分配到的十盒都動好瞭手腳。

宣懷風把自己弄好的十盒,推到白雪嵐面前,忽然說,「你作孽,我也幫你分擔著一點罪吧。」

這句話說得很低,隻有白雪嵐和他貼得近,聽得清楚。

白雪嵐心裡一熱,幾乎要伸手攬他過來,吻上一吻,或是狠狠咬一下他小巧圓潤的耳垂才好。

終究還是忍住瞭。

因為白雪嵐開始就叮囑過,這些人做事也小心,把紙蓋子裝回去,再一個個盒子放回箱櫃裡。

宣懷風冷眼留心,發現箱櫃外面的木條也完好未損,原來白雪嵐打開箱櫃時用的奇怪的工具,有這樣的作用,看來白雪嵐從一開始就有這動手腳的打算瞭。

等佈置妥當,宋壬脫瞭外套,對著貨倉地板揮打幾下,剛才撒地上的少許白粉都散開來看不見瞭。

白雪嵐繞著箱櫃走瞭一圈,細細打量,再看不出一點破綻,踱回來,點瞭點頭。

孫副官把手輕輕拍瞭一拍,說,「完事,可以走瞭。」

白雪嵐說,「不急,還有一件事要做。」

孫副官問什麼事。

白雪嵐玩味地笑道,「各位不要忘記我們今晚是幹什麼來的,在貨倉搗鼓瞭這一陣,都不挑幾樣好東西回傢,對不起大興洋行的盛情款待呢。」

眾人被他提醒,都領悟過來。

不禁莞爾。

大傢把貨倉裡幾個外頭的小箱櫃打開,搜刮一輪,各自挑瞭一些精致的小玩意。

宋壬看見那外國的蕾絲花邊,很是稀罕,笑著說,「這東西好,給我閨女紮辮子,也讓我那鄉下婆娘開開眼界。」

挑瞭巴掌大一卷大紅的蕾絲花邊,揣在懷裡。

上到甲板上。

那看守的頭子已經吸瞭幾根煙,見他們上來,把嘴裡的香煙屁股往水裡一丟,迎上來笑問,「各位長官怎麼去瞭這麼久,我差點想下去找人瞭。」

仍是那個扮科長的護兵,哼瞭一聲說,「這麼大的貨倉,檢查起來也不容易。怎麼,還不許我們認真搜檢嗎?」

帶著帽子遮臉的孫副官在旁邊笑著解圍,說,「丁科長別和這位兄弟計較,人傢不過白問一聲,也是盡忠職守的意思。大晚上的,守著這破船不能回傢,也不容易呢。這位,我們已經檢查過瞭,違禁品倒沒有,不過下去的時候看見地上散落瞭一些零碎,幫他們撿起來瞭。我們留著沒用,交給你罷,或者你也可以還給船長,但我想,船長常年見著這些零碎,些許東西,他們是不會要的瞭。」

說著,把兩個金色的東西拿出來,往那頭子手裡一塞。

但凡貪腐的人,都懂這有樂同當的道理。

他們到貨倉下面撈瞭一回,總不能不分一點殘羹給上面的。

那頭子被塞瞭東西在手,低頭一看,倒是樂瞭。

原來又是兩個西洋小鬧鍾。

其實他已經偷偷藏起瞭一個,現在長官又借花獻佛給他兩個,加起來,那就是三個瞭。倒手出去,至少可以賣個四五十塊錢。

今晚這差事不賴。

那頭子便笑著說,「你們都是長官,和我一個粗人客氣什麼,這怎麼好意思白領受。」

一邊說,一邊把兩個小西洋鬧鍾揣懷裡,又問,「檢查過瞭沒大礙,這船是不是能放瞭?嘿,這原不是我該問的,不過這船的船長問過我幾遍,我看他著實可憐,代他向各位長官問問。」

那位「丁科長」把手一揮,說,「急什麼?檢查過瞭,還有別的程序,衙門裡自然會辦事。時間不早瞭,這最後一樁總算辦完,回傢去罷。」

領著組員下瞭船,坐上停在碼頭旁的汽車走瞭。

但那汽車其實並未走遠,按照白雪嵐的指示,開到一個大貨櫃後面,隱藏起來,默默匍匐。

宣懷風今晚,算是領教到白雪嵐的手段,看他這樣,知道他必有深意,所以也不問,就坐在車上等著看後續。

就這樣等瞭大概半個鍾頭,忽然聽見汽車引擎聲,又響瞭幾聲喇叭。

仿佛有人坐汽車來瞭碼頭大鐵門那頭,按喇叭叫人來給他開門。

不一會,一輛汽車開到洪福號停泊的岸邊,便有兩個人影從車上下來,匆匆往洪福號去。

晚上碼頭光線晦暗,宣懷風瞧不清車牌,也瞧不清車上下來的人的臉,但其中一人的身形動靜,卻有幾分熟悉。

他不知不覺想到一個親戚,心便狠狠一抽。

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把他冰冷的手握瞭,撫慰地緊瞭一緊。

宣懷風強自鎮定下來,低聲問,「他也陷進去瞭嗎?」

白雪嵐嘆瞭一口氣,說,「我原隻盼著他隻是貪點小便宜,如今他一現身,同謀的身份是確鑿無疑瞭。懷風,你要堅強。」

宣懷風苦笑道,「這後頭四個字,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對我姐姐說瞭。」

夜黑風高,汽車才不引人註目地開離碼頭。

依然是先回到先前僻靜的小樓,換過衣服,換回白雪嵐常坐的林肯轎車。

白雪嵐在車裡說,「如今城裡夜生活也多,跳舞的剛剛開場,不如我們先不要回公館,去哪裡疏散一下吧。」

宣懷風說,「你瞧我現在,是可以疏散的樣子嗎?」

白雪嵐柔和地註視著他,說,「你心裡不痛快,我是很明白的,這裡頭多少有我一分罪過。」

宣懷風說,「他們要走這條路,不關你的責任。不過摻在裡面的白色東西,到底是幹什麼的?」

白雪嵐說,「你要是信任我,現在不要問,過幾天就知道瞭。」

宣懷風說,「我除瞭你,還能信任誰。」

白雪嵐聽這一句,說得有一些苦澀淒惶,嘆道,「你過來,讓我抱一抱罷。」

從前他說這種要求,宣懷風都是不理會的。

今晚卻出奇的溫順,大概也是心裡乏累瞭,聞言便挪過來,在白雪嵐身上默默靠瞭,把半邊臉貼在白雪嵐的西裝上。

白雪嵐回公館的路上,就這樣把手搭在他腰上,一直摟著他。

輕柔的。

仿佛摟著一根脆弱,但又令人溫暖的白色羽毛。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