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換過一身見客的衣服,便往客廳裡去。
未到客廳,隔著窗戶往裡探過一眼,見廳裡兩個穿著西裝的人正等著,大概就是客人瞭。
不由奇怪,聽差說來的是韓小姐,怎麼如今一見,隻有兩個男人?
他一邊疑惑,一邊踏進廳裡,嘴上禮貌地說,「抱歉,讓兩位久等瞭。總長外出辦公未歸……」
正說著,那穿著西裝的客人把身子陡然轉過來,露出一張俏生生的臉蛋,笑道,「您一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宣副官瞭。初次見面,不勝榮幸。我姓韓。」
伸過一隻瑩白勝雪的手來。
看來這位韓未央小姐,是有點頑皮,又頗贊同男女平等的,今日上門,特意做瞭男性的打扮,穿著一套裁剪精致的西裝,把頭發藏在禮帽裡,若從背後看,仿佛就是個長得瘦削的男人。
若是轉過臉,那上身西裝凸出的精致曲線,女人味十足的五官,則予人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沖擊,把她原本的美麗,更襯托出十二分來。
宣懷風怔瞭一怔,也驚訝於她的美麗和氣質,心忖,照片已經不錯,不料真人比照片上的還要好看,白傢幫白雪嵐挑對象,倒也不含糊。
心中自然而然,有些不是滋味。
宣懷風臉上含著微笑,伸出手,和這充滿吸引力的年輕女子握瞭握,正想問對方的來意。
韓未央已把他用心打量瞭兩眼,趕在他前頭開口,巧笑倩兮,「宣副官,我對你可是仰慕已久,早就盼望一見。可恨白總長太愛才,一直把宣副官珍而藏之。今天總算見到真人,我也算瞭瞭一個心願。」
宣懷風心裡有秘密,聽見那句「珍而藏之」的話,不知是尋常說笑,還是另有深意,淡淡地說,「韓小姐在韓傢軍裡一番作為,威名遠播,我們總長好幾次提起過,令我印象深刻。至於我本人,不過就是一個副官,做的也隻是幫總長跑腿的差事,仰慕雲雲,絕不敢當。」
把手緩緩抽回來,目光往韓未央身邊的男人臉上一掃。
韓未央介紹道,「這是我的秘書,姓秦。」
那男子很年輕,二十一二歲的模樣,長得眉清目秀,但目光銳利,神態沉斂,聽見韓未央介紹自己,隻朝宣懷風點瞭點頭,說瞭「你好」二字,便再沒有做聲。
宣懷風往他腰上看去,平順的西裝佈料微微往外鼓起一點。宣懷風自從被白雪嵐教瞭打槍,對槍械的興趣越來越大,隻要得空,總要練習上兩三個鍾頭,而且在白雪嵐叮囑下,逐漸有瞭出門帶勃朗寧的習慣,自然練瞭一些眼力出來。
這樣瞥一眼,也瞧出這男子身上是帶瞭槍的,可見他的職責,不僅是秘書,還是一名保鏢。
以當下的治安論,韓傢這樣的軍閥,韓未央又是身份重要的年輕小姐,出外帶著持槍的保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宣懷風一瞥之後,就收回目光,做瞭一個請坐的手勢。
三人在客廳坐下,聽差另外換上新的熱茶,又送瞭兩碟點心過來。
韓未央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方才,對宣副官說仰慕,你大概以為我這是奉承的話。其實不然,我說這一句仰慕,很是真心實意。」
宣懷風詫異地瞅她一眼。
韓未央侃侃道,「國民受著毒害,就是我中華受著毒害;國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華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個受著毒害的國傢,必須有刮骨療傷的勇氣,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茍且的心性,那它終將塌毀,終將滅亡。」
她說到一半,宣懷風已經回憶起來,這不正是戒毒院開張那日,自己所發表的演講嗎?
不知如何傳遞到瞭外頭,又入瞭韓傢小姐的耳中。
也難為她,竟一字不漏的記住瞭,背完瞭一大段,她用兩隻烏黑而亮的,充滿神采的眼睛,盯著宣懷風,含笑道,「我平生很少佩服人,但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大約也值得我佩服瞭。」
宣懷風原本抱著一絲戒備而來,反而被當面誇獎瞭,不禁赧然,矜持地說,「幾句慷慨一點的話罷瞭。為國為民,應該多做實在事,我隻是動動嘴皮子,不足掛齒。」
韓未央出身經歷,本就與眾不同,行止自然也和一般女子不同,雖然今天登門拜訪,和宣懷風又算是第一次見面,卻異常大方,不見一絲拘束。
她聽瞭宣懷風的話,臉上笑意更盛,嘴裡說,「宣副官,你太謙虛瞭。」
把頭一轉,對秦秘書說,「我叫你帶著的東西呢?拿過來吧。」
秦秘書取瞭一個長方形的盒子出來,雙手放在桌上。
韓未央對宣懷風說,「我最近到美國去瞭一趟,昨天才回來。出洋一趟,總不能不帶一點禮物,所以做瞭小小的采購。這一份,請收下。」
宣懷風說,「韓小姐太客氣瞭,我代我們總長……」
韓未央說,「不是送給白總長,是送給你的。」
她笑語嫣然,說話的語氣神態都極自然,就算打斷瞭對方的話,也讓對方難以生出惡感。
宣懷風說,「這怎麼可以?我們今天頭一次見面。」
韓未央把弧線迷人的下巴微微一揚,問,「宣副官,我可是一片好意。難道你連打開看一看,都不願意嗎?」
宣懷風說,「這怎麼可以?我們今天頭一次見面。」
韓未央把弧線迷人的下巴微微一揚,問,「宣副官,我可是一片好意。難道你連打開看一看,都不願意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臉上不好看瞭。
韓未央用著一隻手指,在茶幾上推著那盒子,緩緩推到宣懷風眼皮底下。
宣懷風隻好朝她露出一個從容的微笑,把盒子蓋掀開。一把黝黑的手槍,大概是架在一個特制的小架子上,立在盒子中。
他看著那造型犀利的槍體,便有些意動瞭,略一躊躇,就伸手進去,把那柄手槍取瞭出來,指頭在扳機上一溜,上下擺弄著看看,咔嚓一下,把彈夾卸下,聲音清脆得很!
宣懷風把彈夾又咔嚓一下裝上,瞇著眼睛瞅瞭瞅準星,拿手掌摩挲槍柄,沉甸甸的金屬感在掌心裡,是很讓男人喜歡的手感。
韓未央微笑著說,「這是美國生產的一種新式手槍,有個名兒叫博特四型。聽說戒毒院開張那天,宣副官雙槍打吊燈,把警察廳長都嚇得不敢動彈呢。我琢磨著,你大概會喜歡這個。」
宣懷風把槍在手上掂瞭一掂,笑道,「握在手上很好。隻是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怎麼能白白收下?」
韓未央把頭一擺,說,「快別提這個。我們韓傢和白總長的傢裡,很有一些合作關系。你又是白總長的副官,我送你一個小禮物,不是什麼瞭不得的事。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和我哥哥瞭。」
她將自己那位管著許多兵馬的軍閥哥哥都提瞭出來,這就涉及到韓傢的顏面瞭。
宣懷風知道韓傢和白傢之間盟友的關系,不能不考慮這一點,何況,那手槍的確討人喜歡。
他想瞭想,便向韓未央道謝。
經過這一陣,彼此不免比先前熱絡瞭點,主客喝瞭幾口熱茶,閑聊起來。
不料韓未央雖是女子之身,卻極有見識想法,論及最近首都召開的六方會談和國際形勢,韓未央冷笑道,「英美德意法日,都是一丘之貉,隻是有的毛色光亮些,要點臉面,所以常常做點人道主義的掩飾;有的則是不知羞恥的強盜,幹脆明著來。說到底,大傢做的是同一門生意——搶劫。乘著我們中國的虛弱,搶劫所有他們可以搶劫的財富。」
宣懷風說,「國傢和人一樣,都在這世間爭取最多的資源,為己所用。所以中國要站起來,不能總盼望著列強們的人道,而必須自救。但自我振作而獲得救贖的前提,是這個國傢的靈魂要完整。毒品,就是一件可怕的摧殘國魂的武器,因為國民不僅因它而損害體魄,還會因它而凋零靈魂。」
韓未央口裡輕輕喃道,「不僅損害體魄,還凋零靈魂……」
似把宣懷風的話咀嚼一番。
她含著水似的目光,將宣懷風看瞭一看,忽然轉瞭一個話題,微笑著說,「其實說起來,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你。總理舉辦的那個晚宴上,我看見你和白總長一起跳舞瞭。」
宣懷風不提防她忽然提起這事,想起那晚在眾目睽睽下和白雪嵐手握著手跳舞,甚是荒唐,耳朵微微一熱,隻好裝作不在意地一笑,說,「那是我的不是,我不會跳舞,求總長教導一二,不料他興致很高,立即就在舞池裡教瞭起來,倒叫人看著不象話。」
韓未央也不知道是否相信他的解釋,嘴角好看地微揚著,半晌,才說,「我今日來,本是想找白總長,說一點公務上的事。既然他出外辦公瞭,我也不多坐瞭。我給他留一封信,等他回來,請你轉交,不知行不行?」
宣懷風說,「這是我應當做的。」
便要拉鈴,叫聽差走紙筆來。
韓未央說,「不必,我有現成的。」
果然,她正說著,旁邊那位長相很清秀,做事十分利落的秦秘書,就已經掏瞭一支鋼筆出來,又打開公文包,取瞭一張信紙和一個白信封出來。
韓未央拿著鋼筆,就在信紙上刷刷寫起來。
宣懷風雖然很想知道這位落落大方的韓小姐,會給白雪嵐寫什麼,但他這個人,一向不做鬼鬼祟祟的事,知道人傢在寫信,隻安坐在椅上,靜靜捧著熱茶啜著,望著窗外,目光不肯落一點在信紙上。
不一會,韓未央已經把信寫好瞭,折起來,封在白信封裡,信封上寫瞭「白雪嵐先生親啟」七字,遞給宣懷風,笑說,「這就拜托宣副官瞭。」
宣懷風正色道,「我會親自交給總長。」
他站起來,親自把客人送到公館大門。
韓未央自然也是坐汽車來的,她向宣懷風道瞭再見,上瞭汽車,不一會,又把車窗玻璃搖瞭下來,露出半張如花似玉的臉,喚瞭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走到車窗邊,問,「韓小姐,還有什麼話,要轉告總長嗎?」
韓未央思忖片刻,說,「我今天過來的時候,才知道那洋人死在醫院裡瞭,我想,這大概是要給白總長找一些麻煩的。請你告訴白總長一句,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不要猶豫,隻管開口。我在首都的住處的電話,他是知道的。」
說完,對宣懷風點瞭點頭,搖上車窗,向司機吩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