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可以和孫副官宋壬他們悠閑地吃飯探朋友,白雪嵐卻是沒有這等福氣的。他清早離瞭公館,竟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似的轉起來,腳不點地辦他的事務去瞭。
在他身邊跟隨的,都是他從山東老傢調過來的人手,既忠誠,又能保守秘密,所以他上午究竟有何等的作為,外人一概不知。
辦完瞭幾件事,白雪嵐回到海關衙門,屁股挨到海關總長專用的大椅子上,才覺得肚子一陣咕咕亂響。
幸虧海關的錢在他盤算下,一向是頂充足的,還有一個全日辦事的夥房,專門伺候餓肚子又不想到外頭下館子的海關衙門裡頭的官老爺們。
這夥房都算官中費用,吃飯不用錢,海關裡一些貧窮的小官僚,就常常蹭這一點油水,在衙門裡吃瞭飯再回傢,也不失為節省的一個方法。因此夥房裡,每日總要預備一批米菜。
聽見總長說餓瞭,這真是難得巴結的機會,夥房哪有不盡心的?趕緊做瞭熱騰騰的八菜一湯送過來。
白雪嵐正要享受八菜一湯,又想起宣懷風再三提醒的條陳來,忙叫瞭一個護兵,吩咐說,「宣副官做的幾份文件,落在汽車上瞭,你去取來。」
護兵跑到樓,把文件拿瞭過來。
白雪嵐便一手拿著文件看,一手筷子往嘴裡放菜,看瞭一頁,忽然哈哈一陣笑,擊著桌面嘆道,「寫得好,如此文章,正該用來下酒!」
外頭護兵聽見這樣大動靜,把頭探進房門裡,問,「總長,是要酒嗎?」
白雪嵐笑道,「一邊去,沒你的事。」
護兵趕緊把頭縮回去瞭。
白雪嵐便又再看下去,隻覺得上面條條道道,都講到自己心裡去瞭,比撓中瞭癢癢還舒服。而且那紙上千百言,一筆一劃,端端正正。
果然是字如其人瞭。
這樣的文,這樣的字,這樣的人,是屬於他白雪嵐的。
天底下哪裡有比這更叫他得意的事,是以他得意起來,連飯也忘瞭吃,丟下筷子,如饑似渴地捧著那幾張紙翻來覆去地讀。
又思忖,今晚回去見瞭宣懷風,要怎樣大大的表揚一番,又要怎麼羅曼蒂克一番,才算相得益彰。
正琢磨得興致勃勃,桌面的電話卻響瞭。
白雪嵐接瞭電話,原來是總理府打過來的,要他立即去一趟。
白雪嵐坐汽車過去,因為他和白總理的關系,到瞭總理府,那就等於到瞭自己半個傢裡,也不用在大門等著通報,徑直上瞭二樓白總理的書房。
白總理果然就在書房裡等他,見瞭面,也不許他坐,當面就是一頓臭罵。
白雪嵐從容抹瞭抹臉上的唾沫星子,笑道,「我知道瞭,一定是英國大使那頭,又把電話打到堂兄這裡來瞭。」
白總理看他這無所謂的樣子,越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想把手頭的煙鬥敲到他頭上去,後來到底忍住瞭,重重坐回椅子裡,煙鬥裡塞瞭半簇好煙草,燃著起來,長長吸瞭一口,半晌,才沉著臉說,「你也有段日子沒見往伯父伯母瞭,下個月,我準你的假。你回傢探望探望兩老。也替我向我父親問候一下。」
白雪嵐知道堂兄的打算,是要給自己避禍的意思,這裡頭的回護,他多少感動,便不再嬉皮笑臉,踱到白總理案前,低頭沉默一會兒,緩緩說,「目前的局勢,看起來是有點危險。不過我料著,要自保,還是可以做到的。」
話一出口,白總理冷笑著問,「自保?你如何自保?難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明裡暗裡得罪多少人?暗裡的且不說,隻說明裡的,對著那些外國商人,別人都退讓些,能過去就過去,偏你白雪嵐有本事有膽色,今天扣這個,明天查那個,把外國商會得罪便瞭。那些洋人,豈是好相與的?個個背後都有他們的政府撐腰呢。」
白雪嵐說,「他們就是仗著有洋人政府撐腰,坑蒙拐騙,利誘脅迫,欺壓善良,無所不為,把我們中國人,當豬狗一樣踐踏。這樣的事,別人可以不管,我們是政府的人,如果也當睜眼瞎,還讓老百姓怎麼活?」
白總理砰地把桌子一拍,瞪起眼說,「你還有理瞭?」
白雪嵐卻是最知道他堂兄脾氣的,這種時候,如果服瞭軟,那是要被堂兄搓圓按扁的,倒不如強硬到底,便昂著脖子,一臉正義地說,「不錯,我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我代表著國民政府的海關,看見違法亂紀的事,我不管,誰管?你就是打死我,我就是認這個死理!」
白總理把桌子拍得一陣亂響,氣憤道,「反瞭!反瞭!」
把手掌也拍得發痛瞭,那氣憤也發泄出來幾分,他就停止下來,嘆瞭一口氣,去摸擱在桌面的煙鬥。
白雪嵐一個箭步往前,把煙鬥先拿在手裡,打開桌上精致漂亮的銀煙草盒,取出一簇煙草塞進去,又將白總理手邊放著的外國打火機拿來,燃好瞭,才遞給白總理。
這一連串的動作,是格外的麻利。
何況,他又是雙手遞的,簡直是罕見的極尊敬的態度瞭。
白總理一愕,便接瞭過來,抽瞭兩口,嘴裡吐出白白的煙霧,氤氳瞭書桌前的方寸空間,悻悻說,「用不著好一陣,歹一陣,你這些前倨後恭的伎倆,我很熟知,不會上當。又有什麼要求?我聲明在先,你就算說瞭,我也未必會允的。」
白雪嵐臉上,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靠近瞭些,附在白總理耳邊,說瞭幾句。白總理聽瞭,思忖瞭一會,咬著煙鬥嘴,含糊地說,「若隻是這事,倒無關緊要。」
白雪嵐忙道,「多謝堂兄。」白總理覺得,自己對這個兄弟,實在太縱容,對一個掌握國傢經政的大人物來說,是有些傷顏面的,所以又把臉沉瞭下來,對白雪嵐說,「別忙著道謝。一碼歸一碼,我們把前頭的事說完。洋人那頭,我盡我做堂兄的義務,再幫你支撐幾日,然而,你滿首都的禁毒,抓走政府裡的那些官員,還有官員們的親戚,到底要怎麼樣?真是個混世魔王,裡裡外外,都給我得罪齊整瞭。」
白雪嵐把兩手垂下,拿出辦公事的正經態度,回答說,「關於這個,海關已經有章程瞭。」
白總理卻對他堂弟一貫做事不顧後果的雷霆手段,頗有點忌憚,警告說,「怎樣一個章程,你給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我知道,你骨子裡頭,是有一股邪性的。當年小小年紀,你就敢下命令,把人點天燈。我告訴你,這是首都,天子腳下,不是你可以胡鬧的地方。你要濫殺,我絕不同意。」
白雪嵐苦笑道,「總理,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就先數打我一頓板子,這算什麼?」
白總理冷笑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依我看,那天晚上抓瞭許多人,也未必個個都有罪,總有你錯抓的。如今你看看。」
他拿著煙鬥,伸到半空中,指著窗邊大木櫃裡一個宗卷。「這裡頭,財政部、教育部、警察廳、指揮部……國民政府裡幾個要緊部門,幾乎齊瞭,都是來上書喊冤的。幾個總長也和我訴苦,他們有的下屬,或是下屬的親戚,還蹲在海關的牢獄裡,出瞭這樣的事,底下的人,還怎麼安心辦事?你大概,是想著把抓到的那些人,全部狠狠地處置掉。我把話先放在這裡,這些人,別說不知道有沒有罪,就算有罪,為著政府的穩定,你也是一個都不許碰。」
白雪嵐聽著,反倒笑瞭,把手擺瞭兩擺。
白總理把話截在他前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大概是要和我爭辯,說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話瞭。去你的,老子不和你玩這些官面文章!如今穩定大局,才是要緊的,別的,你一概動心思。」
白雪嵐笑道,「我白雪嵐,今天真是被人冤枉得厲害瞭。具體章程,沒說上一個字,你就認定瞭我是個劊子手,唯恐我把天下人都殺絕瞭一般。」
白總理反問,「你難道不就是一尊殺神?既然你擺出這個姿態,我倒問你,你具體的,是怎麼的章程?」
白雪嵐說,「總理,你總算問到點上去瞭。」
便把隨身帶來的公文包打開,從裡面輕輕松松地抽出兩張文件紙來,對白總理用著敬語說,「請您過目。」
白總理接過來,看瞭幾行,那緊皺的眉頭,不知不覺就舒展開瞭,再往下讀,唇邊竟漸漸彎起微微的一點,仿佛很欣然的模樣。
白雪嵐觀察著他的神態,從容地問,「這樣處置,總理覺得如何?」
白總理剛剛劈頭教訓瞭他一頓,拉不下臉說什麼好話,隻是把兩張文件紙輕輕放在桌上,坐回椅子裡,呼呼地抽著煙鬥,沉吟著說,「要真按這樣來處置,也就罷瞭。」
白雪嵐微笑著問,「您覺得這方法,是不是很周到?」
白總理橫他一眼,反問,「人是你抓的,現在你不過是想瞭一個方法,給自己擦屁股,你還想在我這裡,得到一些誇獎不成?」
白雪嵐笑道,「倒是我要主動坦白。人是我抓的,但方法,卻不是我想的,而是我一個下屬想出來的。這份條陳,也是他執筆的。我覺得,海關衙門裡,能有一個如此竭心盡力辦事的人,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瞭。我作為海關總長,面上也有光。」
白總理哦瞭一聲,垂眼往那文件紙上,又再仔細掃瞭掃,認同道,「這一首字,很端正幹凈。字如其人,想必其人,做事也不會拖沓糊塗的。」
雖隻是一句話,但對白雪嵐來說,愛人得到承認,那是比他自己得到承認,更要高興一百倍的事。
頓時心花怒放。
在白總理面前,沒有掩飾的必要,便把自豪的笑容,都綻放瞭出來。
白總理是很少見他這樣一張傻臉的,大略想想,就覺得有些不對頭,眉頭微微一擰,問白雪嵐,「你說的那位下屬,我猜著,不會是那位專門惹事的副官吧?」
白雪嵐糾正道,「副官就是副官,怎麼前面要加上專門惹事四個字?他哪裡惹過什麼事?都是事情招惹他。堂兄這總對人抱著成見的毛病,也應該改改。」
白總理頓時不高興瞭,說,「好啊!你翅膀硬瞭,連我也教訓起來。」
白雪嵐看白總理的臉色,心忖再在這裡待下去,必定又要挨一頓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不等白總理把罵人的言辭組織好,白雪嵐先就把桌上那兩張寶貝的文件紙,收回瞭公文包裡,說,「這裡大概也沒要談的公務瞭。我下午還有要事,就不打擾總理瞭。」
白總理叫瞭一聲「站住」,冷笑著說,「這麼急急忙忙的,趕著去見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十天裡頭,九天圍著那人打轉。下午有要事?你說說,到底是什麼要事?」
白雪嵐倒極爽快,一點也不遮掩地回答,「我約瞭韓未央小姐。和女士約會,遲到可不好,所以我趕著過去。」
白總理一怔。
這個要事,倒很出他的意料。
從大局上來講,他這個堂弟,若是和韓傢的小姐成就一件,那當然是極妙的。
白總理臉色便又一換,沉穩地說,「你可不要和我說假話。」
白雪嵐笑道,「真的沒有說假話。堂兄要是不信,你和我一起去見她。」
白總理擺手說,「你們兩人見面,我去湊合什麼?何況,我這裡許多公務,還要辦理。快去吧,不要磨磨蹭蹭,讓人傢女孩子等。」白雪嵐便幹凈利落地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