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九章

宋壬急昏瞭頭,到瞭醫院,才記得往白公館打電話報告。

孫副官一接瞭電話,更是急得厲害,上天入地的找總長。

豈料白雪嵐今天知道孫副官是要和懷風一起出門吃大菜的,也就沒告訴他今天的行程,他和韓未央在華夏飯店見面這種私底下的事,又哪裡有不相幹的人知道,所以孫副官跑瞭好幾個衙門,竟是空跑。

等孫副官還在外面亂找,白雪嵐這邊,已經和韓未央見過面,回到白公館瞭。

一聽聽差說的消息,白雪嵐吃瞭一驚,催著司機直趕醫院。

火急火燎地趕過去,才發現電話裡所留的樓層,是婦女生孩子的那一層。

門外站瞭一群人,神色都茫茫的,聲音鴉雀不聞。

年亮富脖子上一個神氣的紅領結,歪到一邊,耷拉著腦袋。

宣懷風也在門外等著。

走廊放著兩條長椅,是預備病人傢屬坐的。他卻並不曾坐,在一個墻角裡,背挨著墻坐到瞭地上,怕冷一般,拿兩隻手抱著膝蓋,眼睛仿佛看著腳尖的方向,卻沒有焦點。

宋壬和幾個護兵在一旁守著,既不敢勸,也不敢問,就直挺挺站著。見白雪嵐風風火火地趕到,宋壬猛地一直腰,要想向前,又怕向前,都露著辦事不力的心虛。

白雪嵐隻朝宋壬狠厲瞭一眼,就沒空理會他瞭,直奔著宣懷風去。

到瞭宣懷風面前,看見那早上還光潔可愛的額頭上,纏瞭一圈白花花的紗佈,白雪嵐心裡就是一下抽痛。

這多災多難的寶貝,前陣子才中瞭毒,從醫院出來,才養瞭幾天?就又掛瞭彩。

白雪嵐半跪下來,試探著輕輕叫,「懷風?」

宣懷風沒應。

他臉上雪一般的白,眼神也不靈活瞭,魂魄不見瞭似的,看的白雪嵐也不安起來,隻是更不敢胡亂驚動,按捺著擔心小聲喚著,「懷風。」

試著把手伸過去,握住宣懷風的手。

這一握,更是心痛。

宣懷風的兩隻手,竟像冰似的冷,還在微微顫抖。仿佛感覺到白雪嵐手掌的溫度,他慢慢把眼皮抬起來,濃密的睫毛顫顫巍巍。

白雪嵐柔聲問,「你怎麼在地上坐著?起來罷。到椅上去坐,好不好?」

宣懷風搖瞭搖頭,又把眼睛垂下瞭。

白雪嵐微笑道,「那好,我陪著你一起坐吧。」

也不顧身上西裝是多高級的料子,在宣懷風身邊席地坐瞭,片刻,又問,「你頭上,疼不疼?」

他把這句話,很柔和耐心地問瞭三四遍,宣懷風才開口,說的卻是很輕很輕,「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問,「你這話說的什麼?」

宣懷風怔怔說,「不是你的錯,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便也是一怔。

今天既然牽涉年傢,他大概是猜到發生瞭什麼,自問心裡也做好瞭準備,不外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隻沒想到眼前宣懷風的情景,這失魂落魄的話,白雪嵐竟是心酸得承受不住似的。

白雪嵐眼眶一熱,也不顧這是醫院走廊上,抓著宣懷風的手,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沒錯。我們自有我們的活法。誰的閑話,你也不要聽。管他如何,總有我陪著你走到底的。」

宣懷風的手任他握著,也不動作,也不說話,連目光也沒有移動。

他像是一縷煙,隻要呵一呵氣,就要吹散瞭。

白雪嵐撓心得不知如何形容,越發地不敢擅自動一動,不敢擅自說一個字。

兩人就在墻角裡坐著,兩相執手,那一方天地,就如透明地凝固瞭一般。

不知多久,手術室的門推來瞭,出來一個筋疲力盡的女醫生和兩個護士,對著年亮富低聲說瞭兩句什麼。

年亮富呆著臉,忽然嘎地一聲,嚎哭起來,「兒子!我的兒子沒瞭!」

宣懷風泥雕似的坐著,年亮富這一哭喊,把他驚過來,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沖過去問,「姐姐呢?我姐姐呢?」

一個護士說,「孕婦醒過來瞭,她很虛弱呢。你要探望,可以進去,隻不要讓她勞神。」

宣懷風轉頭,看著手術室上熄滅的燈,眼裡湧出一股要沖進去的沖動。然而兩腳,卻似有千斤重,那心頭的愧疚,仿佛都墜到瞭小腿上,壓得骨頭要斷瞭……

宣代雲躺在房裡的床上,披頭散發地,身上蓋瞭一床白被子,但她的臉,比被子還要白,兩隻眼睛雖然睜著,但好像什麼也看不見。

耳邊仿佛有許多聲音,仿佛一時又安靜下來。

腦子裡有許多念頭,又一個念頭都抓不住。

她像屍首一樣躺在病床上,年亮富從外頭抹著淚走進來,站在床頭哭喪著臉說,「太太,我們的兒子,沒瞭。」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哭瞭一會,年亮富哽咽著說,「太太,這也不怨你。總之,是我沒這個福氣罷。如今我們歲數也不算頂大,該有的,以後總會有的。醫生說瞭,你流瞭許多血,要好好將養。太太,你怎麼不說話?太太,你我是這小人兒的父母,我心裡的難過,和你心裡的難過,是一樣的。太太,你說一說話,你這模樣,我看著心裡不安。」

年亮富還在哭著,門邊一個身影,如一縷魂似的進來瞭,到瞭病床前,好半日,才顫著兩片蒼白的嘴唇,叫瞭一聲,「姐姐。」

宣代雲無知無覺一般,眼皮不曾動一動。

年亮富說,「太太,你心裡難過,不和我說話,那也罷瞭。你弟弟也看你來瞭,你醒一醒吧。」

也不知他這句話,哪裡觸動瞭宣代雲,宣代雲緩緩轉著眼珠子,把視線落在瞭年亮富臉上,張著幹裂的無色的唇,嘶啞地問,「你說誰?」

年亮富說,「你弟弟,宣懷風呀。太太,你這是怎麼瞭?你不是有話,要和他說嗎?」

他心裡不禁焦急。

這個悲傷的時候,太太隻要開口,求小舅子什麼都會得到應承的。

也並非他冷血無情。失去自己的骨血,他這個做父親的,自然悲痛萬分。

但如果失去瞭骨血,還要失去職位,甚至性命,那就更是悲痛之中的悲痛瞭。

宣代雲慘笑著說,「弟弟?我哪來的弟弟?我是個沒有弟弟的人。」

宣懷風像被刀戳瞭心窩一樣,慘哭瞭一聲姐姐,撲通地跪在宣代雲床前。

年亮富說,「太太,你是悲傷得昏沉瞭。你看看,這可是懷風,你最疼他的。」

宣代雲便真的往床前跪著的人的臉上,仔細地打量瞭一番,淡淡地說,「這個人,我不識得。」

宣懷風哭道,「姐姐!姐姐!你別不認我!你生氣,隻管打我罵我!你打我罷!」

在地上挪著膝蓋往前幾步,抓住宣代雲的手,往自己臉上猛扇。

宣代雲這極虛弱的病人,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忽然坐起來,把手狠狠抽回來,冷冷地說,「你好狠。你是容不得我活嗎?好,我父母也不在瞭,孩子也沒瞭,弟弟也死瞭,沒有可貪生的地方。你要逼死我,那也容易。刀呢?拿刀來。我一把抹瞭脖子,也幹凈!」

一邊說著,一邊就手撐著床要下去,拿刀來自殺。

年亮富慌忙攔著,又叫又喊。

外頭的人聽見喊叫,也一擁而入,慌慌張張的攔,無奈宣代雲瘋瞭似的,拿不到刀,就要撞墻,嘶聲說,「真狠心!你們真狠心!我的兒子沒瞭!我弟弟也沒瞭!我不識得的外頭的野人,到我房裡來,我趕不走!我要死,討一個眼睛清凈,你們又攔著!叫我這麼做?拿繩子來,把我勒死罷!我死瞭,妨礙不著誰的自由,妨礙不著誰的心甘情願,大傢清凈!我隻要死瞭幹凈!」

鬧得天昏地暗。

宣懷風跪在地上,如萬箭穿心,早哭得肝腸寸斷,激動之下,頭上包紮的傷口,竟崩裂開來,鮮血染到紗佈外面來。

白雪嵐因為宣懷風堅持要求自己去見姐姐,隻好留在外面等候。

沖進來看見自己心愛的人兒這樣吃苦,也顧不得宣懷風答應不答應,把他打橫抱起來,就往外走。

到瞭病房外,宣懷風還是悲痛失措,身子如打擺子般顫個不停。

白雪嵐知道他是痛苦得傷瞭神志瞭,立即叫醫生來,給他打瞭一個針劑。

針劑下去,宣懷風才慢慢安靜下來,兩手把白雪嵐一個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緊緊的,兩片薄唇抖動著,卻沒有聲音出來。

宣代雲還在病房裡力竭聲嘶地鬧,聲音傳到走廊上來。

白雪嵐唯恐宣懷風又激動起來,趕緊把他帶到下面一層樓去,兩人在一張長椅子裡坐下,白雪嵐抱著他,哄他說,「睡吧。你隻是做瞭一個不舒服的夢,等睡醒瞭,壞事也就沒瞭。」

把手輕輕覆在宣懷風眼瞼上,一撫。

宣懷風被打瞭針,格外溫順地把眼睛閉上,在白雪嵐懷裡挨著,睡瞭過去。

白雪嵐又等瞭一會,估量他已經睡得沉瞭,才又把他打橫抱瞭,送到汽車上,低聲叮囑司機說,「宣副官睡著瞭。你開平穩些,別驚醒瞭他。」

司機把那林肯汽車,挑著最平坦的道路,開得如烏龜一樣的速度,慢慢悠悠到瞭白公館,果然沒有一點顛簸。

白雪嵐把宣懷風從汽車裡抱出來,西裝的前襟已經濕瞭一片,都是宣懷風的淚水。

他雖然打瞭針睡去瞭,在夢裡,猶在不安地落淚。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