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到瞭屋子裡頭,隻覺靜得不尋常。
人忽然從熱熱鬧鬧的地方,進入到這種不尋常的安靜裡,很自然就會變得小心起來。
宣懷風試探著叫瞭一聲「姐姐」,不曾聽見有人答應,就慢慢走到裡屋裡。
到瞭那裡,才看見宣代雲坐在床邊,頭垂得低低的,眼皮耷拉著,仿佛是睡瞭。
然而若是睡瞭,那麼大的肚子,必然很不舒服,總該躺下才對。
宣懷風又叫瞭一聲「姐姐」,走上前,輕聲說,「是不是困瞭?我扶你到床上躺著?」
宣代雲隻像沒聽見,等宣懷風的手碰到她,她卻簌地一驚,抬起頭,嘶著嗓子問,「是誰?」
宣懷風說,「姐姐,是我。」
宣代雲便一怔,幽幽地說,「哦,是你來瞭。」
宣懷風剛進來時,未曾見著仔細,如今她抬瞭頭,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嘴唇也是青的,還有兩個像是咬出來的血印子。
宣懷風驚訝起來,忙問,「姐姐,你哪裡不舒服嗎?」
便要到外頭叫人。
宣代雲一把抓瞭他的手臂,壓著氣息說,「別讓外人進來。你坐到我跟前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一問。」
她雖是個女流,這一抓,力氣卻大得嚇人,仿佛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上面,五根手指抓得宣懷風手臂一陣生疼。
宣懷風見如此,隻好轉回身,在宣代雲身邊坐瞭,問,「姐姐,你要問我什麼?」
宣代雲問,「你先瞧一瞧,這是你的東西嗎?」
她一邊問,一邊把一直攥得死緊的掌心,打開來。
宣懷風驟然看見那金燦燦的東西,身軀巨震,仿佛那金色的光,要將他的眼睛,生生刺瞎瞭一般。
眼前一陣發黑,這發黑的宇宙裡,又閃電撕開天空般,撕出四個血紅的大字來——東窗事發!
一時不知道宣代雲問瞭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答瞭什麼。
似乎一切,都凝固在沉甸甸的泥流裡。
好一會,傳到耳朵裡的聲音,才又清晰起來,宣懷風聽見他姐姐正在尖著嗓子問,「他逼你的,是不是?都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受瞭蠱惑……不!不!懷風,你是受瞭他無恥的壓迫的,才無奈做瞭糊塗事,是不是?!你說,你怎麼不吭聲?你說,你說啊!」
宣代雲抓著如泥雕木偶般的弟弟,一陣猛搖,兩眼通紅,迸出激烈的火光來,一字一字地說,「從現在起,你給我待在這裡。不許再去海關,更不許去白公館,那姓白的畜生,我不許他再碰你一根頭發。明天我就叫人,給你辦留洋的事。我這裡存瞭一筆錢,你都帶去,夠你在外面過七八年的。懷風?懷風?你聽見沒有?姐姐和你說話呢,懷風!」
宣懷風低著頭沉默,半日,輕輕說,「姐姐,我是心甘情願的。」
宣代雲霍地抬起一雙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顫巍巍地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宣懷風說,「我是,心甘情願的。」
宣代雲仿佛如喝醉酒般,上身猛然晃瞭兩晃,但又撐著心底一股力氣,沒倒下去。
她長長地抽瞭一口氣,不知用何等的毅力,竟在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很憐愛地看著她托付瞭許多心血的弟弟,極柔軟地說,「懷風,你是被嚇壞瞭,說的不是你心裡話。你別怕,有姐姐在這裡,誰也不能傷害你。等你到瞭洋人的地方,他也就不能這樣為所欲為瞭。你別怕,年輕人一時糊塗,做錯瞭事,總能改過來。」
宣懷風聽瞭,緩緩站起來。又在宣代雲跟前,緩緩地雙膝跪下。
宣代雲看著弟弟跪在自己面前,也似成瞭半個木人一般,隻愣愣瞅著,半晌,強笑著說,「這是幹什麼?就算你不舍得姐姐,這個禮,也等你坐船的那一天,你再行罷。起來。秋天瞭,地上涼,仔細凍著膝蓋,老瞭要受疼的。」
宣懷風緩緩地說,「姐姐,我是不會走的。」
宣代雲笑道,「這是孩子話。」
宣懷風說,「姐姐,我不是小孩子瞭。自己的事,隻有自己知道。我就是喜歡男人的……」
宣代雲臉色陡然一變,尖聲道,「不是!你是被逼的!你是被壞人逼成這樣的!這都是那姓白的錯!殺千刀的!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這淒厲聲音,直鉆到宣懷風心裡。
他本是一直忍著的,此刻心裡一痛,早就通紅的眼眶裡,迸出一滴淚來。
然而,他的語氣還是很緩慢,跪在他姐姐跟前,一字一字地說,「姐姐,我喜歡白雪嵐。」
宣代雲罵道,「閉嘴!閉嘴!你失心瘋瞭!」
宣懷風輕輕說,「我答應瞭他,我這一輩子,都跟著他的。」
宣代雲力竭聲嘶起來,「是他逼你說的!這下十八層地獄的豬狗不如的東西!他把你逼成瞭這樣!他把你害成這樣!爸爸!爸爸!你睜開眼睛看看啊!懷風被那個人,逼成瞭什麼摸樣?爸爸!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英雄瞭一輩子,怎麼就不睜開眼睛看看瞭!」
心中那悲涼到極點的憤怒,如咆哮的海浪,擊打在她的身體上。
宣代雲渾身亂顫,視野裡已分不清方向,猛地站起來,似要往前沖去,又似支持不住,要往後倒。
世上還有比這更悲憤的事嗎?
她所珍惜,所愛惜的弟弟,這樣一個幹幹凈凈的青年,在她眼皮子底下,淪落到瞭最不堪的境地,竟然還執迷不悔,當著她的面,口口聲聲說他要跟著一條畜生,過一輩子!
所有的一切都離之遠去瞭,隻有憤怒,一股在她胸膛燃燒,要燒毀一切的憤怒!
掌心硬硬的微痛,宣代雲低頭一看,那該死的金表,又被她握在瞭掌心裡,握地這樣緊,她幾乎用力得能把它生生碾碎瞭。
白雪嵐愛宣懷風。
宣懷風愛白雪嵐。
無恥!
無恥!
無恥!!
這無恥的世界,怎麼有這樣無恥的人,這樣無恥的事?!
宣代雲咬牙切齒,用要砸碎這不公平的世界的恨,要砸碎這吞吃瞭她弟弟幹凈本心的恨,把手裡的金表,用盡全力的砸向前方。
恰在這時,宣懷風看見姐姐忽然站起,身體搖晃,也害怕起來,叫瞭一聲,「姐姐!」
站起來來扶她。
他本來是跪著的,這一站起,卻正正迎上瞭宣代雲砸出手的金表。
那金表是金屬之物,何況宣代雲含著天底下最大的怨恨,所以力氣,都灌註到這金表裡。
宣懷風還沒看清,右邊額頭上猛地挨瞭一下,頓時一陣眩暈。
他身體在原地晃瞭一晃,勉強站穩瞭,才感到額頭傳來劇痛。
右眼睛一時看不清東西,陰陰暗暗的。
宣懷風伸手在眼前一抹,指尖黏黏的,都是鮮紅的血,原來這一砸,金表直接把額頭砸破瞭,傷口流下許多血來,糊住瞭眼睛。
宣懷風一邊隨手抹著淌下臉的血,一邊忍耐著眩暈,渾渾噩噩往宣代雲站著的地方看,臉色驀地巨變,瘋瞭般叫起來,「姐姐!」
原來宣代雲早就十分支持不住,見到金表砸瞭弟弟,鮮血直淌下來,眼前一黑,竟身子往後一仰,直挺挺暈在瞭床上。
宣懷風撲上去,抱瞭她,隻管哭著叫姐姐。
低頭一看,更是驚駭得三魂不見瞭七魄。
宣代雲兩腿之間,猩紅色染出來,把衣料濕瞭一大團。
外頭的人聽見宣懷風哭喊著叫人,紛紛沖進來,進屋一看,都嚇瞭一跳。
年太太身下一灘血,淅淅瀝瀝還在往下滴。
舅少爺一頭一臉的血,抱著他姐姐隻管哭得天昏地暗。
張媽排開眾人擠進來,瞧清楚這場景,愣瞭一愣,眼睛往上翻,軟倒在地,不省人事。
年亮富急得跳腳,「快叫大夫!叫日本婆子!」
宋壬也沖瞭進來,瞧見宣懷風淒慘的樣子,幾乎把這山東大漢急得暈死過去,拉住宣懷風就往外拽,吼著說,「備車!上醫院!」
宣懷風死命抱著宣代雲,不肯撒手,哭著喊,「我陪著她!我哪也不去!」
宋壬一跺腳,把宣代雲打橫抱起來,大步往外走,宣懷風果然立即跟上去瞭。
年亮富還嚷著叫日本婆子來,有聽差勸說,「太太這情形,日本婆子也未必中用。
老爺還是趕緊跟著到醫院去看看的好。」
年亮富這才趕忙追過去,卻見白公館的車已經載著宣傢姐弟和宋壬,飛沙走石般的沖走瞭。
他隻好坐瞭自傢的小汽車,匆匆追著前頭車的尾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