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得遲,兩人又情不自禁地磋磨著,等撂下筷子,已是下午時分。白雪嵐叫護兵收拾瞭碗碟,囑咐宣懷風好好再睡一下,便出去瞭。
宣懷風早睡夠瞭,飽腹躺在床上,換瞭幾個姿勢,都不舒適。一人獨睡難眠,感覺著床墊隨著火車的行進而搖晃,仿佛牽動那見不得人的地方酸軟微痛,他便睜著眼睛,看窗外風景。
不料,看瞭不多時,竟有粉般的白色隨風飄到窗前。
宣懷風一怔,難道是下雪瞭。
湊到窗前,指頭隔著玻璃觸瞭觸,那玻璃冰得嚇人。
再看片刻,那漫天下來的,已不是粉末般,而是一片片打著旋,而且有越下越大的勢頭。
他就再也躺不住瞭,起床換過衣服,從小包廂走到外間來。
過瞭屏風,便瞧見一個熟人。
孫副官正站在窗邊,拿著一杯水送到嘴邊,眼睛卻看著車窗外幹涸灰暗的野原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不知思憶什麼。
似乎覺察到什麼動靜,驀然把視線轉過來,微笑起來,「你也出來閑散閑散?」
「嗯,裡頭怪悶的。」
宣懷風點點頭,也拿玻璃杯倒瞭一杯半熱的水,站到孫副官身旁,隨口問,「見瞭你,我才想起總長說你也一道來瞭。怎麼昨晚不見你?」
孫副官說,「這火車上,拉著我們三節專用車廂呢。一節豪華藍鋼車廂,兩節是尋常車廂。我昨晚在另一節。」
宣懷風奇怪地問,「你是總長的副官,不該離他遠的。怎麼你不和我們一道在藍鋼車廂?」
孫副官沒有說話,隻是望著他微笑。
宣懷風略一思忖,心裡便明白過來。
藍鋼車廂上隻有兩個包廂,白雪嵐說若戴蕓不來,則自己住一間,宣懷風住一間,這話自然不可信。
原本的打算,大約是白雪嵐和宣懷風占一間,另一間預備下給孫副官。
不料宣懷風本著紳士風度,為戴蕓輕輕解瞭旅途之困,倒把孫副官的包廂給占瞭。
這孫副官倒也知趣,怕宣懷風和戴蕓知道瞭過意不去,所以昨日不聲不響移到別的車廂和護兵們同住,竟是連面也不曾露。
宣懷風恍然大悟,不由滿臉愧色,「哎,是我糊塗瞭,對不住。」
孫副官笑道,「打住,打住。別人見你這樣急切,還以為我們商量翻天的大事呢。為女士挪個位置,那是男人該做的。我也是心甘情願,你何必如何?」
宣懷風還是很難為情,搖頭說,「不然。這是我擅自做主,未曾為你考慮。我做瞭好人,倒讓你把位置讓出來,我成什麼人瞭?不行,我非要給你一個賠償不可。你說,怎樣才能賠這個罪?」
孫副官打趣地問,「我看你穿軍裝,腰上掛著雙槍,很是威風。你幫我問總長要兩支博特四型來,讓我也威風威風,能不能做到?」
宣懷風說,「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孫副官見他當瞭真,反過意不去,忙道,「我又不會打槍,要那做什麼?說笑爾。隻是你這凡事認真的脾氣,也實在有趣。怪不得那一位總愛逗你,原來是忍不住。」
宣懷風臉上微熱,隻說,「近墨者黑,連你也拿我取笑起來。」
孫副官知道他在總長心裡的分量,如今雖已是熟人,畢竟不敢說笑得太過,便在他肩上安慰似的拍瞭一拍,又道,「怪悶的,不如我們去別處走走?」
宣懷風也正有此意,便和孫副官一同往藍鋼車廂的盡頭走。
這車廂兩端,都安排瞭護兵站崗。那些護兵見是孫副官領著他,一個字也不言語,將身一側,就把路讓出來瞭,還朝著他們笑笑。
火車廂之間的連接通道,晃動得尤其厲害,宣懷風踏在那方寸之間,覺得腳下震動不停,隻拿手撐著頭頂一塊鐵板。
很快進瞭另一處車廂,雖不那麼晃瞭,但鐵紅色的廂壁,瞧著不怎麼幹凈,十幾個護兵抱著長槍,裹著厚棉襖,在木條釘的長凳上橫七豎八地胡亂睡著。
同時又有一股寒意,似從腳底直鉆上來。
孫副官見他攏衣服,知道他覺著冷,一拍腦袋道,「是我疏忽,忘瞭叫你多穿一件衣裳。」
宣懷風說,「我知道藍鋼車廂裡,大概是有取暖的對象,隻不知道這沒有的地方,會這樣的冷。」
孫副官說,「你是南方人,總長是百般地怕你凍壞。那藍鋼車廂裡,本來就有一個對外通風的碳火爐,他唯恐不夠,又花大錢向美國商行買瞭兩個極時髦的電暖爐來。為瞭那電暖爐實在耗電,又弄瞭一臺外國的小發電機來。出發前,我忙前忙後,倒有一小半是忙著要把那小發電機弄火車上……」
未曾說完,宣懷風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漲紅瞭臉,很是不安的樣子,低低地說,「我這可真是到處給人添麻煩。以後我和他說一說,叫他再不要將這小事都變做大事去辦瞭。」
孫副官笑道,「他是一片赤誠地要為你辦,你禁止住瞭,他豈不是抓心撓肺的難受。」
宣懷風一想,以白雪嵐的脾氣,倒的確如此。
想到這裡,不由想起那頓午飯時彼此所說的話,相望時的眼神,胸膛裡不禁暖暖的,連身上的寒意也褪去兩分。
忽聽一個大嗓門問,「你們兩位,怎麼過這邊來瞭?」
原來兩人正往這邊去,宋壬卻從車廂另一邊過來,兩處正好迎上。
宣懷風見到宋壬,才想起一件事,問宋壬,「出門前我收拾瞭一小箱子書,後來護兵先把行李都搬走瞭。我上瞭車,沒見幾個行李箱子。你知道放哪瞭?」
宋壬往車廂盡頭一指,「都在那。我們海關三個車廂,總長和您住著那一節,我們住著這一節,剩下那就是運貨的。您是現在就要找嗎?」
宣懷風不先說找不找,隻先把這一節車廂打量瞭兩眼,皺眉道,「你們就睡這裡?不會太冷瞭嗎?」
宋壬哈地一笑,倒是對自己強壯的體魄很自豪似的,「總長說宣副官不受凍,果然是這樣。這紅鐵皮裡面,還裹著厚厚的棉襖棉被子,能說得上一個冷字?當初我們跟著司令冬天掏窩子,躺在雪地裡埋伏,渴瞭就抓個雪團團塞嘴裡,那才帶勁。不過也是,我們皮厚肉粗的,和您又哪是一樣的人呢。」
宣懷風聽得不大明白,轉頭看孫副官。
孫副官為他解釋,「山東土匪多,官兵常要進山剿匪。他們打土匪的老巢,行話就叫掏窩子。」
宣懷風這才明白,朝宋壬點點頭,神色間很有欽佩之意。
想著火車上這段時間的空閑,窗外雪花飄飄,窗內執書靜讀,倒是很不錯的,便對宋壬說,「別的不必理會,隻是我那些書,要麻煩你找一找。」
宋壬扯著大嗓門笑道,「什麼大事,您隻管說一聲就得瞭。這樣客氣,倒是叫我渾身不自在。我這就去找。」
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另一頭去。
宣懷風左右無事,便也拉著孫副官,跟在宋壬後頭走。
又再過去,果然見一個專門的裝貨車廂,隻留著一條僅容人過身的過道,其餘的地方堆滿瞭大大小小的箱子。
宣懷風驚訝地問,「這些行李,都是我們的?」
宋壬說,「那是。」
宣懷風原也料想,白雪嵐這次回老傢,多少是要帶東西孝敬的,隻不料竟是這樣滿滿一車廂。
仔細瞧過去,一旁六七個頗眼熟的雕花木箱,大概是他們所攜帶的衣服用品。
又仿佛記得,白雪嵐在書房裡收拾瞭一個紫檀木箱子,裡面著實放瞭幾樣價值不菲的玩物。
可統共算起來,也不至於這樣多。
宋壬看他左瞧右瞧,目光落在那些蓋得嚴嚴實實的大粗條木箱上,便說,「宣副官,這裡頭可都是好東西。我打開讓你瞧瞧,保準你也歡喜。」
宣懷風正要說不必,卻不及宋壬手腳快,嘩啦一下,就將腳邊一個大木箱的頂板給掀開瞭。原來那頂板隻是虛掩,並不曾釘緊。
宣懷風往裡一瞧,上面鋪著一層幹草,下面隱隱約約的灰鐵之物。
宋壬伸進手去,在幹草裡隨便一掏,便掏出一件能嚇著常人的事物來,往保險栓上一拉,咔嚓一聲,脆響響的。
竟是一把簇新的步槍!
宋壬是老兵油子,有好槍在手,便如小孩子得瞭值得吹噓的玩具一樣,熟手地把保險栓拽得格拉格拉響,邊對宣懷風笑道,「您別說,洋鬼子雖然不是東西,做出來的東西真不錯。這小玩意,比老漢陽造好多瞭,打得遠。」
孫副官皺眉,「趕緊收起來。拿著這在宣副官面前亂晃,走火瞭不是好玩的,仔細總長知道,狠抽你一頓。」
宋壬聽瞭,正要收起來,宣懷風不聲不響伸過手來,把槍取瞭,也咔嚓一下拉瞭拉槍栓。
他將長槍架起來,單眼瞇瞭瞇準星,淺淺一笑,「美國制黎曼步槍,七點九二口徑,五發固定彈匣。這槍有效射程能達到六百米,不但射程上比老漢陽造遠,穿透力也比德國毛瑟步槍強,可惜射擊精度上,終是欠瞭些。」
宋壬聽得眼睛大亮,贊嘆不已,「宣副官,剛才您說的這些西洋詞,什麼有效射程,穿透力,我也就隻聽我們總長說過。果然,您是個有真本事的。」
孫副官也詫然道,「原來宣副官對槍械也有研究?」
宣懷風把唇輕輕抿著,矜持一笑,「不敢稱研究,最近忙著那件要緊事,我這是趕鴨子上架,學一點皮毛。」
那件要緊事,自然指的是兵工廠。
宣懷風把黎曼步槍遞回給宋壬,說,「槍是好槍,但你們手裡,哪弄這些花錢也買不著的美國槍火?請你說一說來路。」
宋壬大手摸著後腦勺,咧著嘴笑,隻是裝愣。
宣懷風冷笑說,「當日搶火車時不難為情,現在倒難為情瞭?你不說,我也明白,這幾十個箱子,恐怕就是從我那位老同學那打劫來的。虧你們總長心大,就這樣把賊贓明晃晃地放火車上,堂而皇之拉回老傢去。倒也是,有你宋隊長在,還有什麼可怕的?盡管由著他胡來。」
孫副官還是第一次見宣懷風找著宋壬發落,幸而容色溫和,也就是個敲打的意思,便在一旁笑道,「老宋你也該受點教訓,我們總長那愛冒險的性子,你不能一聽招呼就悶頭悶腦地當前鋒。他打劫誰,倒沒什麼,可宣副官不知首尾,少不瞭擔驚受怕,唯恐總長損瞭一根頭發……」
話未說完,宣懷風已露瞭尷尬,咳瞭一聲,止住孫副官道,「這話岔瞭。我做什麼要為他擔驚受怕?」
孫副官說,「那是,事先未曾讓你知道消息,既然無從知道,那就連擔驚受怕的權力也被剝奪瞭。是以事後知道,更是要命,別人是後患無窮,對你則是後怕無窮。你這心情,我很能體會。」
這番話,倒把宣懷風說得哭笑不得。
拿手指瞭指孫副官,把頭搖瞭兩搖。
孫副官笑瞇瞇道,「要罵就罵,可千萬不要把自己給氣著。你有個好歹,我是擔不起的。」
宣懷風還有何可說,隻是嘆一口氣。
孫副官把手在他肩上拍拍,語氣又放得更軟和一些,「總長劫你老同學的火車,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何苦今天又扯起來?依我的主意,這一路上,你很該照顧一下總長,哄哄他高興。」
宣懷風把眼睛在他身上望瞭望,「這裡有什麼緣故嗎?」
孫副官微笑著說,「須知近鄉情怯,乃人之常情。他若是情怯,除瞭你,又哪有別人可以予他慰藉?」
宣懷風聽著這話,不知為何,倒是心中暗凜。
便也覺得自己是應該慰藉白雪嵐一番的。
隻他臉皮薄,心裡越這樣想,越不能在面上露出來,隻淡淡道,「我們那一位,哪是常人常情可比?說他也會情怯,我可不信。」
正說著,忽有一個低沉而迷人,又仿佛充滿無限精力的聲音傳過來問,「不信什麼?」
宣懷風心臟仿佛被誰用手指頭輕輕捏瞭一下似的,情不自禁把臉轉瞭過去,果然看見白雪嵐一臉微笑,不知何時已到瞭身後。
孫副官和宋壬都叫瞭一聲總長,白雪嵐也沒理會,隻看著宣懷風問,「不信什麼呢?說給我聽聽。」
宣懷風避而不答,上下打量白雪嵐一番,反而問他,「你什麼時候換瞭軍裝?這一身好精神。」
白雪嵐穿著簇新的一套軍服,腰間束得緊緊的武裝帶,左右各一把打磨得鋥亮的手槍。
在他身上,連銅紐扣都燁燁生輝。
寬肩窄腰,做工精致的黑羊皮及膝長靴,緊緊裹著一雙長腿。
宣懷風說他精神,那確實是極精神的。
白雪嵐一被宣懷風誇獎,頓時樂瞭,也不管宋壬孫副官就在眼前,伸手就把宣懷風扯過來。宣懷風早就防著他胡鬧,但卡在過道上,避無可避,雖然擋瞭一下,究竟是被扯進他懷裡。
才要說話,嘴上微微一熱,已被白雪嵐親瞭一記。
再來,鼻尖又微微一熱,又被白雪嵐親瞭。
宣懷風叫道,「你瘋瞭,有人。」
白雪嵐摟著他,隻管任性地亂親,笑著問,「有人?在哪裡呢?」
宣懷風在他臂間掙紮著看出去,宋壬和孫副官早不見瞭。
這兩人,倒是溜得好快。
「你身上冰似的,出這邊車廂,就不知道加件皮襖子?」
白雪嵐兩手環著,把他攏在懷裡。
這人身上燒著火爐似的,宣懷風立即就暖瞭。
白雪嵐又拿指頭撓他下巴,逗貓一般,眉目間很是得趣。
宣懷風嘆道,「大白天的,你這又是什麼眼神?」
白雪嵐說,「你是一時三刻不見我,所以來找我?」
宣懷風說,「我來找我那箱子書。」
白雪嵐嘆息,「這張嘴真不會說話,我教訓教訓它。」
說著,便低頭吻下來。
宣懷風想起孫副官說他近鄉情怯,自己理所當然是應該為他解愁的,因此本來要避,又不願避瞭。
白雪嵐的唇覆下,他便靜靜地迎著。
白雪嵐的舌扣探著,他便靜靜打開唇瓣,微甜地迎接著。
火車依然搖晃,因為兩人彼此摟著,根基穩當許多,也不懼搖晃,反而覺得那仿佛永恒的搖晃,像大提琴一樣低沉動人。
接過一個長長的吻,白雪嵐深邃的眼,像盯著宣懷風內在的魂一般,喃喃問,「你怎麼這樣乖?」
宣懷風一怔,心想這傢夥又冒瞭傻氣,這樣的問題,叫人怎麼好答?
也不如何斟酌,隨口回道,「你今天也挺乖……」
話未說完,忽然驚天動地,轟隆一聲巨響!
兩人都不知巨響從何處來,隻覺得大概是在前方。白雪嵐臉色一變,正要探身去窗外看,一股巨力驟然襲來,車廂像被巨人一巴掌打翻的玩具般,猛地翻側,鋼鐵車皮和軌道發出幾乎刺破耳膜的尖銳擦掛聲。
天旋地轉,沒有人能站得住腳,車廂裡人和行李翻轉跌落。
宣懷風身不由己,砰地撞在車廂鐵皮壁上,右肩生疼。
白雪嵐撲過來,狂喊道,「火車脫軌瞭!」
摟著他使盡腰力一閃,一個行李箱砰地一下,砸在宣懷風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廂壁上,打出一個凹印。
兩人閃避著猶如兇器般砸落的行李箱子,不知多久,又是轟地一聲,整個車廂一陣劇震。
也是幸運,這劇震之後,一切都停瞭一下。
宣懷風和白雪嵐彼此看一眼,都瞧出對方眼中驚色。白雪嵐額頭不知被什麼砸瞭一下,刺目地流著血。
宣懷風忙把口袋裡的白手絹掏出來,給白雪嵐捂著額頭傷口。
白雪嵐沉聲說,「出去再說。」
隻這一點工夫,世界仿佛蘇醒過來,哭聲,尖叫聲從破瞭的窗戶直逼進來,就像這荒郊野外,盡是孤魂野鬼。
他們這三節車廂,掛在火車最後,是最不容易被禍及的位置,尚且如此。前面那些普通車廂的乘客,恐怕傷亡慘重。
白雪嵐帶著宣懷風,利落地從大大小小的凌亂的箱子騰挪而過,用腳把一面窗戶上的碎玻璃蹬掉,正要探出頭,忽然砰地一聲,兩人驟然一僵。
緊接著,又是砰砰砰砰一陣亂響。
這聲音對兩人來說,都是極熟悉的。
不是東西撞在鐵皮上,也不是誰掉瞭東西,乃是震耳欲聾的槍聲。
白雪嵐神色一凜,不再往窗外去,把宣懷風一把按得緊緊貼著車廂壁,大喊一聲,「宋壬!」
宋壬的聲音不知從哪傳過來,夾著一串憤怒的山東土話,「總長,是土匪!他娘的,想早日投胎,老爺們成全你!」
子彈橫飛。
宋壬的話,十成倒有五成被淹沒在連續不斷的槍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