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白等人一行,踏著白雪行進,而此刻首都城中,雖大雪未下,亦已有瞭幾分寒意。這種冷天氣裡,街上衣衫襤褸的乞丐固然可憐,然而有錢人也未必個個都享福。
例如那位已下課的年處長,在海關任上撈得不少好處,吃穿是不愁的,但論起苦痛來,那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傢中那位倔強的太太,如今竟是和他徹底成瞭陌路人,因此他在傢裡是完全待不住,十天裡頭,倒有八九天住在綠芙蓉的小公館裡,若要換洗衣服,也隻叫司機回傢去取。
這日綠芙蓉出門去回來,未到屋門,就有一股隱隱的膩膩的香氣,往鼻孔裡鉆。
她微地一怔,走到門前,把簾子一掀,那屋子裡比外頭暖和,頓時就是一陣奇異的香氣就著暖意往她門面沖來。
雖是大白天,屋裡四面窗戶都放著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天花板垂下一根電線,晃晃悠悠掛著個小電燈,發著暈黃色的光。
人在屋中,簡直無從辨認白晝黑夜。
年亮富躺在大銅床上,拿著煙槍,正在燒泡,見著她回來瞭,便說,「你回來瞭?這一泡不好燒,你幫我點吧。」
說著,便將煙槍朝她一遞。
綠芙蓉走過去,把煙槍拿瞭,卻也不點,隨手往地上一摔。哐地一聲,倒把年亮富驚地從床上坐起來,攤著手問,「這吹的哪股子邪風?」
綠芙蓉粉面含霜,對著他問,「你沒瞭差事,每日癟在這小屋子裡,任事不管,我沒說的,照樣把你當大爺伺候。可你怎麼又抽起大煙來?你這樣子,是不要合作瞭嗎?」
年亮富說,「我如今成日在傢,除瞭看報紙,聽收音匣子,還能做什麼?抽大煙,隻是打發時日罷瞭。我連海洛因也抽瞭,難道還怕抽大煙嗎?若說怕買大煙要花錢,那絕不會讓你為難。我的儲蓄,總夠花上這一陣。」
綠芙蓉說,「我和你提錢瞭嗎?我是見到自己的依靠,如今這樣地頹廢,我這心都要碎瞭。」
說著,便一屁股坐在床邊,垂頭飲泣起來。
年亮富嘆一口氣,拍著她的肩膀說,「你愁苦,要拿我撒氣,那便撒氣罷瞭。隻可憐我,也是一肚子愁苦,但我向誰哭去?廣東軍被姓白的一鍋端瞭,連帶著斷瞭我們的活路。你看那抽屜裡,先前積攢的存貨,是越來越少瞭。我今天癮頭上來,也不敢大用,就隻吸瞭一點點,可終究是要用完的。這套在我們脖子上的繩索,是一日比一日拉緊瞭。既如此,我還管別的?怎麼痛快,怎麼來吧。」
綠芙蓉從腋下抽出絲絹手帕來,按拭臉上的淚痕說,「存貨快用完瞭,我不知道嗎?可你躲在屋子裡抽大煙,又有什麼用?難道等到哪一日,東西用完瞭,就能不犯癮?癮頭上來,沒東西抽,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是知道的。」
年亮富打個哆嗦,一咬牙道,「我是寧死也不受那種煎熬的。所以你看,鴉片實在是有些用處,以後斷瞭貨,實在難受,我把煙土泡一壺水去,仰著脖子一喝,也算是個痛快。你也別受苦楚,和我一道。本來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這也算我們應瞭誓言。」
綠芙蓉氣不打一處來,擂著年亮富,嚷道,「你可真有出息!眼看活不成瞭,半點法子也不想,倒來教我怎麼死!我是瞎瞭眼才和你合作!」
年亮富氣也上來瞭,直著脖子說,「你瞎瞭眼嗎?那倒未必,瞎瞭眼的是我呀!我原本一個清白的政府官員,怎麼就抽上瞭這萬惡的海洛因?如果是尋常的海洛因,有錢可以買到,那也不算什麼,但怎麼就偏偏是隻有廣東軍能配出來的特殊海洛因?我這條性命,又是送在誰的手上?我一心一意愛你,到頭來要死在你手裡!」
這一番控訴,直戳到綠芙蓉的心上。
她竟是一個字也分辨不得。
怔瞭片刻,驀地大哭起來,「我作的孽,我欠你的!咱們現在就還瞭這筆賬!」
沖到梳妝臺前,把抽屜猛地一拉。
抽屜連著裡面裝的諸樣細巧玩意,摔得滿地都是。年亮富見她村婦一般跪坐在地上,隻管在狼藉中亂翻一陣,原隻是一味冷笑,後來忽見她尋瞭一把剪刀,拿在手上,臉色才變瞭,趕緊下床把綠芙蓉攔住問,「幹什麼?你這是要幹什麼?」
綠芙蓉哭得眼睛也紅瞭,「我對不住你,我拿命還!看你還說什麼?」
說著,就要把剪刀往身上刺。
年亮富趕緊將剪刀奪瞭,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究竟是年輕美艷,想著往日恩愛,心就軟瞭一半,再又一想,自己困在這海洛因的地獄中,她何曾不是?
這種苦楚,兩人一道,還有個陪伴。
若真把這女子逼死瞭,剩他孤零零一人,慢慢忍受那存貨用盡而死亡的煎熬,豈不是更為苦痛。
因此,倒很懊悔自己剛才一番沖動的言語,對綠芙蓉說,「太太,如今這天底下,沒有比我們更同病相憐的人。你演的那些戲,總說愛情至上,生死不渝,癡心不改。你看我,不就做到瞭嗎?為瞭你,我是願意抽海洛因的。為瞭你,我也是願意死的。我這樣對你,你還不足嗎?我們是一對苦命鴛鴦,何苦鬧生分!我傢那不爭氣的婆娘,把好好的一個孩子折騰沒瞭,我是可憐的要絕後的人啊。這大難臨頭的時候,若你和我生分瞭,那黃泉路上,就連一個旅伴都沒有瞭!」
他越往後說,越是觸動情腸,想著自己風風光光的一個海關處長,淪落到這樣等死的地步,真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說著說著,終究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既然落瞭淚,索性就哭出聲來。
哭聲原是壓抑著的,後來便也不忍著瞭,竟是抱著綠芙蓉嚎啕大哭。
綠芙蓉先前聽他一聲「太太」,心肝已是一顫,後來見他這番言辭,又哭得可憐,自己反而不好意思哭瞭,把拭淚的絲絹手帕遞給他,低聲說,「擦擦罷。你總得想個辦法,難道就隻能坐以待斃?」
年亮富哽咽著說,「我要能想出辦法,我還能躲在屋子裡抽大煙?」
綠芙蓉說,「我聽外頭消息,那場大禍裡,被殺的廣東軍裡並沒有宣懷抿。他要是萬幸,逃瞭一條性命,我們把他找到,那也就能活瞭。他總知道怎麼弄到那些特殊的海洛因。」
年亮富說,「還用你來提醒?我是願意多多的花錢把他找回來,可去哪找呢?托瞭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多半他是死瞭。你不知道那些炸藥大炮,人碰上瞭,是屍骨無存的。」
綠芙蓉默默瞭片刻,聲音低沉下去,「這麼說,等傢裡的東西抽完,我們是一點活路也沒有瞭?」
年亮富頹然點頭,又說,「死就死罷。活著也是受人作踐。現在別說海關差事,就連一個小辦事員,我也是做不成的。處處看人臉色,受別人譏笑,還不如一瞭百瞭。我這輩子,是被姓宣的斷送瞭。」
綠芙蓉問,「這是怎麼忽然冒出來的話?」
年亮富恨恨地哼瞭一聲,「自從宣懷風成瞭海關的紅人,我就沒自在過一天。若不是他,我怎麼會丟瞭官?白雪嵐對付廣東軍的事,他一定有在其中攛掇。宣懷風是把廣東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他們毀瞭廣東軍,也就毀瞭我們的貨源,毀瞭我們的性命。你說,這不是我們做瞭鬼,也要來找的人嗎?」
綠芙蓉原本心裡有個打算,聽年亮富這一說,倒把話咽瞭回去。正默默地,想著該說些什麼,一時又覺得腦子裡漿糊似的,四肢也無力,情不自禁打個哈欠。
她便知道是癮頭犯瞭,過去把藏在櫃子裡的小紙包取出來,打開一看,那關系性命的珍貴白色粉末,攏起來也隻有拇指大的一搓,再省著用,也不過挨一天兩天的光景罷瞭。
她取瞭一張錫紙來,用指甲挑起一點,撒在錫紙上。點起火來,正要去烤那錫紙的底下,忽見年亮富凸著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瞅著錫紙上那點粉末。
綠芙蓉猶豫一下,嘆瞭一口氣,又將錫紙上的海洛因,倒瞭一些回紙包裡,說,「剩著這些,要是省著點,癮頭來瞭,你還是能撐兩天的。」
年亮富盯著那紙包,嘴上說,「可不能這麼算。我們兩個人,也就一人一天的分量。到得後天,也該喝煙土水瞭。」
綠芙蓉心道,男人都是勢利心狠的,他此刻還能說出這些話,沒要奪我那一份,可見對我也算有情意瞭。
一個迎來送往的唱戲女子,從來都沒有資格爭取太多。
心頭思緒紛紛,一肚子感概,但也抵不住毒癮發作,匆匆把錫紙烤瞭,貪婪地去嗅那錫紙上散發的霧氣。
隻是今日用的分量不夠,不能似往日般銷魂,隻是勉強敷衍,躲避那發作時煎熬的痛苦。
剛剛用完,年亮富挨近過來,綠芙蓉是半點心情也沒有,把他往外一推,挨在床欄上懶懶地說,「你別擾我,讓我歇一歇。等歇過瞭,我還有事要出門。」
年亮富說,「我們的日子也要到頭瞭,還出門幹什麼?得快活,且快活吧。」
綠芙蓉說,「你比我大著許多歲呢,你活夠瞭,我可沒活夠。」
年亮富不能行美妙之事,倒也沒糾纏,把綠芙蓉剛才摔下的煙槍拾起來,躺回銅床燒煙去瞭。
綠芙蓉閉著眼歇瞭一會,精神恢復少許,起來到梳妝櫃前化妝。
她故意將胭脂用得極淡,唇膏也挑瞭最淺的一支,換瞭一條素佈裙子,朝鏡子裡一看,十分的素雅。
便喚老媽子,叫她到門外召一輛黃包車來。
沒多會,老媽子進來說,黃包車已經在大門等著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