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三十四章

宣懷風回到房中,心情很是沉重。

他從小在司令大宅裡長大,後來去英國留學,回國後,也是待在滿是摩登氣息的首都,所聞者,皆平等開放之語,哪怕偶有遺老遺少,說些酸腐之語,不過一笑置之。

竟不知天底下有這種可惡落後的舊習,把活生生的青春美好的女子如草芥般,做轉房事。

而更可恨者,是眾人皆不以為其為惡,反以之為美事。

宣懷風越想,越是難受,別說看書,竟是連坐都坐不住,在房裡來回地走,一會停下步,就站在窗前,沉沉地嘆氣。

按白雪嵐的習慣,回房第一件事,必要和宣懷風有些親密動作。

可今天葬過死人,他唯恐把晦氣傳給宣懷風,是以一進門,就叫人送熱水毛巾來,在屏風後面痛痛快快洗瞭個熱水澡,從頭到腳都換過一身。

白雪嵐從屏風後,拿毛巾揉著濕頭發出來,看見宣懷風在窗邊嘆氣,就說,「還想著那事?別想瞭。我就說,你這憂國憂民憂天下的責任感,每天要耗掉你多少口氣去。」

宣懷風回頭問,「你難道就不生氣?」

白雪嵐冷笑,「生氣也是生閑氣。你想想,這事若放在我身上,我會如何?若放在你身上,你又會如何?可你看看我那位姐姐,除瞭哭,她有一分反抗的勇氣?這世道又不是菩薩道場,她自以為做一隻溫順的綿羊,就能讓別人饒過她。其實這天底下,何時見虎豹饒過綿羊?她自己不硬朗,旁人為她氣憤,也是白搭。」

宣懷風搖頭說,「你拿她和我們來比,就已經不對。」

白雪嵐問,「怎麼不對?」

宣懷風說,「她是女子,我們是男人。若論和不公平的命運抗爭,女子柔弱,怎比得上男子的剛強?」

白雪嵐大不以為然,反駁他說,「你說男女有別,那好,我另用女子來做比較。要是被逼迫著,要嫁給一個快死的癡呆,譬如我們那位女客人戴小姐,她會如何?譬如韓傢那位女將軍,韓未央小姐,會如何?首都商會會長傢的歐陽小姐,你是認識的,我想哪怕是她,也總不至於連一聲我不願意,都不敢大聲喊出來。」

宣懷風沒有做聲。

在他心裡,何曾不認為冷寧芳過於軟弱。

隻是人傢已是不幸到瞭極致,再在人後言語批評,未免失之寬厚,他心裡也不忍。

所以他也不和白雪嵐犟嘴,隻走到桌旁,悶悶坐著。

不由又想起今天到木屋子裡,孫副官哽咽著說的那些話。自己和冷寧芳交情不深,尚且對她深深同情,為自己無力解救她而難過,何況孫副官和她是舊相識。

此刻,孫副官那種無力感,宣懷風倒是體驗到瞭幾分。

白雪嵐把椅子拖到宣懷風身邊,挨著他坐瞭,伸出手臂摟著他問,「怎麼不說話?你是生氣我沒有為她做一出英雄救美的戲嗎?」

宣懷風想起白傢老爺子,心裡明白,白雪嵐看著對他姐姐冷淡不顧,其實是礙著長輩嚴令,難以動彈。

若為此生白雪嵐的氣,那白雪嵐當真就冤枉瞭。

宣懷風隻是輕輕嘆氣,對白雪嵐搖瞭搖頭說,「我沒生你的氣。」

白雪嵐問,「那你苦著臉做什麼?快笑一個給我瞧。」

宣懷風說,「我知道你想哄我笑。不過很對不住,我現在,實在說笑的心情,想笑也隻能給你瞧個苦笑。」

白雪嵐便不逗他瞭,眼神溫柔地看著他說,「早起忙到現在,我很累瞭。我們到床上躺著說話,好不好?」

宣懷風懷疑地看看他,說,「我現在很想安安靜靜的,你別動不好的心思。不然,我真要生氣。」

白雪嵐苦笑,「我就這樣不受信任嗎?保證安安靜靜的,隻是好好說話。」

宣懷風在前廳和眾人對戰一番,也使瞭不少勁,想著大冬天的,和白雪嵐窩在一個暖被窩裡,既能緩解疲勞,又能舒緩沉重的心境,也就乖乖被白雪嵐帶到瞭床上。

兩人脫瞭厚皮靴,褪去外頭穿的大外套,外頭一床大棉被蓋著。

宣懷風挨在白雪嵐懷裡,十根微涼的指頭貼在白雪嵐裡衣上,感覺他身體的熱氣隔著衣料透過來,不一會,連指尖都熱熱的瞭。

宣懷風一陣愜意,不由嘆說,「你這身子在冬天,比炭火爐子還好使。」

白雪嵐很是得意,迸出一句山東腔應道,「報告長官,俺這天字第一號活爐子,您用手摸兩把就熱,連炭也給你省瞭。不信,您給摸摸?」

宣懷風也想將愁苦氣息沖淡些,便不扭捏,真的伸手在白雪嵐身上摸瞭一把。

心忖,這人必定是五行火旺,身上比尋常人熱多瞭。

又想,常聽人說,肌肉鍛煉得結實,摸起來都帶著彈性,他果然是鍛煉得很強壯的身體。

從前在英國聽一堂業餘醫療課,見過一幅人體肌肉圖,早忘瞭十之七八,隻記得什麼大胸肌,腹直肌。這裡肌肉鼓鼓的迸張,大概就是那所謂的胸肌瞭。不過,腹直肌的位置,是往這下面一點的位置嗎?

如此想著,不免又摸瞭兩把。

白雪嵐忽地發出一個聲音,把額頭往宣懷風身上用力一抵,聲音也微微沙啞起來,說,「長官,你再這樣不尊重,爐子可要燒穿屋頂啦。」

宣懷風嚇瞭一跳,忙把手縮回來,警告說,「別忘瞭你答應的,隻是好好說話。」

白雪嵐說,「好好說話,你摸我做什麼?」

宣懷風反問,「不是你叫我摸的?」

看著白雪嵐憋悶的臉,忍不住一笑。

白雪嵐委屈地說,「好,你總算笑瞭。我如今明白,你竟是要欺負我,才肯露個笑臉的。先和我做個約定,隻許說話,不許吃肉,然而你又故意撩撥我,摸著我的肉來玩,這是把我當成張大勝打的那頭傻狍子瞭嗎?」

一邊說,一邊腮幫子兩邊的肉往下一拉,呆瞪著眼睛,作出一副狍子發傻的表情來,竟是活靈活現。

宣懷風被他逗得不行,笑到肚子疼,抓著白雪嵐的手,顫顫地往自己肚子上放。

白雪嵐知其意,給他輕輕地揉著。

半日,宣懷風的笑才止瞭,對白雪嵐說,「搞這樣的突然襲擊,差點把我的腸子都笑斷瞭。不要再鬧,規規矩矩躺一起,說說話。」

依舊躺下,頭靠在白雪嵐肩上。

白雪嵐弄出這些事,隻為給宣懷風解鬱鬱之氣,見宣懷風心情好些瞭,便很配合地做他的靠枕,問,「說什麼好呢?」

宣懷風問,「你說要是天下太平瞭,我們手頭又有一筆餘錢,該怎麼使?」

白雪嵐略感奇怪,「你這個不沾紅塵俗物的人,忽然想起花錢的事來瞭?」

宣懷風說,「我總覺得,要是不打仗瞭,首先就該弄一筆款子,辦學校,做一番教育事業。」

白雪嵐疑心頓起,冷冷說,「這是那位戴小姐給你的靈感?哦,我才出去一個早上,你們就要從知己,轉為同行瞭嗎?」

宣懷風在他懷裡翻個身,皺眉說,「才說得有點興致,你別打岔。」

白雪嵐嘆氣,「唉,我原來真的做瞭宣夫人,隻能俯首帖耳。」

宣懷風說,「今天你姐姐這事,薑老太太的不講理,我是理解的。一個女人為瞭後代延續,為瞭兒子,是什麼迷信手段,都能使出來。但那些幫襯她的鄉民,有什麼好處呢?他們並沒有好處,卻覺得自己在做很正確的事,這才讓人可悲可氣。」

白雪嵐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瞭。這都是未受教育之過。」

宣懷風說,「很是。愚昧的信徒,可怕之處,甚於那些存心做壞事的惡人。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在做好事,所以殘害起人來,沒有一點猶豫內疚。對此,你以為如何?」

白雪嵐說,「我自然是贊成你的看法。」

宣懷風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挑,說,「你這樣隨口一句,隻是敷衍我罷瞭。」

白雪嵐說,「我和你說一件事,你就知道,我不是敷衍你。」

宣懷風說,「那你說。」

白雪嵐微一沉吟,便開始說道,「這是一件往事,我不大和人提起。當年我還在山東老傢,有一天,一個西洋傳教士來求見,說他原是個西洋醫生,見鄉村裡許多窮人,還在受天花的禍害,願意拿出一批從外國帶來的疫苗,為孩子們種痘。以他的話說,那是他代他那偉大的上帝,向苦難的世人傳遞一點愛意。」

宣懷風說,「這是一件好事呀。」

白雪嵐說,「我也如此想,反正疫苗的錢也不要我出,那傳教士就是現成的醫生。其實是一件占洋人便宜的買賣。所以我派瞭兩個兵,把神父帶到一個前年鬧過天花的村子裡去,給那裡的孩子種痘。這樣,那些孩子就再不怕染上天花,掉瞭性命瞭。」

宣懷風觀察白雪嵐的臉色,比剛才有些沉重,心忖這件好事,恐怕到後頭,是個不好的結果。

正因有如此想法,他也不由往壞處去猜測,問白雪嵐,「是那神父,其實不安好心,懷著別的目的嗎?」

白雪嵐搖頭說,「你猜錯瞭。那個神父,倒是個實實在在做事的人,他到那小村子去,不但帶瞭疫苗,為瞭討孩子們高興,還帶瞭許多鮮艷的糖果。一到那裡,他就宣佈瞭,哪個孩子肯讓他在手臂上紮一針,他就要送一顆糖果。那些窮孩子哪忍得住,高高興興地上去伸胳膊,紮針,吃糖果。」

宣懷風問,「所有的孩子,都把疫苗接種瞭嗎?要是人數多,恐怕他帶的疫苗不夠。要不然,就是糖果派完瞭?」

白雪嵐深深地望著他,對他一笑,溫柔地低聲,「懷風,你是個天真的傻瓜。」

宣懷風說,「我是個天真的傻瓜,然而喜歡傻瓜的你,又怎麼說?」

白雪嵐說,「長官,你有所不知,我們這些山東爐子,就喜歡廣東傻瓜。」

低下頭,在他額頭上,很憐愛的親瞭一親。

宣懷風看著他,眼神很柔和,眸底蕩漾的微波,自然也是甜蜜的,隔一會,推瞭白雪嵐一把,「故事才說到一半呢。」

白雪嵐便往下說道,「那些孩子排著隊討糖果,本來無事,可神父才給十來個孩子紮瞭針,村裡的大人就聽到消息趕來瞭。神父再三解釋,說種痘是為瞭讓人不得天花,沒有人肯信。在他們眼裡,金發碧眼的西洋和尚,拿糖果引誘不懂事的孩子,拿針紮小孩,一定是使妖法。那些人很氣憤,要把神父綁起來點天燈。我派去護送他的兩個大兵,是上過戰場的,很警醒,看見情況不對,當場朝天開瞭幾槍,把那些人嚇住,趕緊帶著神父逃瞭。就這樣,那神父白做一番好事,隻落得狼狽而回,險險地算是撿回一條命。」

宣懷風今天才被眾人包圍過,深知那種被人一擁而上,有理說不清的滋味,籲瞭一口氣,說,「多虧你給他派兩個大兵,保全瞭一個好人的性命。雖未盡全功,畢竟有十來個孩子,以後不必受天花之禍,也是一樁功德。那些愚昧的大人,斷絕瞭別人善良的幫助,日後再來一次天花,他們的孩子若是病倒瞭,也隻能由他們自己,承受自己愚昧的後果。」

白雪嵐冷笑道,「你以為斷絕別人善良的幫助,就叫可恨的愚昧嗎?大錯,那隻是可悲而可憐的愚昧。可恨的在後頭。後來,我得到消息,那村子因為怕孩子中瞭妖法,湊錢請瞭一個神婆來。你大概知道,種瞭痘的手臂,幾天之間,是會發出疹子來的。神婆看見那疹子,說這些孩子的手臂,已經被西洋和尚下瞭蠱,如果留著,性命也不能保。於是那些大人們,便把種瞭痘的十幾個孩子找來,把他們的小胳膊都一刀砍瞭。」

宣懷風呀地一聲,霍然坐起,一手用力按著胸口,半晌,低聲說,「這樣的慘事,我聽著心裡真受不住。」

白雪嵐看他清俊的臉龐白煞煞的,眉心緊攢,露出一種極痛心的神態。

暗暗懊悔。

知道愛人是很善良的,何必把陳年往事說出來,讓他不安。

便緩緩把宣懷風摟住,輕聲說,「讓你不好受瞭。我們別說瞭罷,再躺一躺,也該吃飯瞭。」

宣懷風說,「不,你說下去。因為我知道你這人,知道這樣的慘事,總要做點什麼的。」

白雪嵐問,「你真要聽嗎?」

宣懷風說,「真要聽。」

白雪嵐嘆道,「好,那我告訴你。我知道那些孩子們的手臂被砍瞭,當然是很憤怒,連夜點起一隊騎兵,到那裡把村莊圍瞭。」

「我搜出那些被砍斷小手臂,猶痛苦呻吟的孩子。」

「我審問那些臉上帶著無辜神色的大人們,找出那個神婆,和那些砍掉孩子手臂的人。」

「我問神婆,你為什麼作惡。」

「神婆回答說,她確實在孩子身上,看見被施過妖法的痕跡。何況,孩子們手臂上長瞭疹子,要是蔓延開去,不但孩子自己性命不保,恐怕要傳染一個村莊的人。因此她為瞭救眾人的命,不能不說出前頭那些話。」

「我問那些砍掉孩子手臂的大人,你為什麼作惡。」

「那些大人含著淚,回答說,自己親生的骨肉,誰舍得砍這小手臂?實在是為瞭保全孩子的性命,不得已,隻能狠瞭心腸。」

宣懷風聽著白雪嵐這一句句話,想著孩子們白嫩嫩的被砍下的小手臂,想著遠在首都的姐姐,一剪刀剪下,憤怒扔向自己的斷指。

父母愛子女,有什麼錯?

姐姐盼弟弟爭氣,有什麼錯?

西洋和尚有什麼錯?

種痘有什麼錯?

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有什麼錯?

似乎誰都沒有大錯,可流出的血,永遠是鮮紅色地。

剪斷的指頭,不可能重新長出來。

砍下的小手臂呢?又哪有再活潑揮動的一天?

宣懷風心裡,被人世間的愛恨對錯,迷惘地紛擾著,像陷入一個解不開的大大的結。

他覺得自己一時也成瞭軟弱的冷寧芳,生出恍惚之感。

幸好,白雪嵐一直在他身邊,他放軟身子,就靠在瞭白雪嵐堅硬的肩膀上。

頓時又感覺踏到瞭實地上。

宣懷風輕輕道,「你再說下去罷。」

白雪嵐此刻,臉上流露的神情,是不可形容的憐愛,如對小孩子講故事般,慢慢地道,「我對那神婆說,你是個神婆,我呢,其實也算半個神棍。我法眼一瞧,瞧出那些孩子們身上的妖法,已傳到你身上。孩子們手臂上的疹子會傳染,你自然也會傳染。為瞭救眾人的命,我不得不要你的命。」

「於是,我便叫兩個兵把她捆起來,點瞭天燈。」

「接著,我又叫那些親手砍瞭孩子手臂的含淚的父母們,排成一隊。我叫人取瞭神父留下的疫苗來,在他們胳膊上,一人紮瞭一針。」

「我說,這就是那西洋和尚,給你們孩子手上紮的東西。他說那是讓人不得天花的好東西。你們說那是不砍掉手臂就會死的妖法。」

「那麼,如今你們自己也中瞭妖法,實在為瞭保全性命,不得己,就狠一狠心,把手臂砍瞭罷。」

「我還找出瞭他們砍孩子手臂的柴刀來,放在他們眼前。」

「那些大人們,砍自己孩子手臂的時候,流著淚,很毅然地砍瞭。如今輪到他們自己,也是流著淚,卻怎麼也不肯拿起那柴刀。」

「他們流著淚,求我饒瞭他們。」

「那些沒瞭手臂的孩子,也流著淚,求我饒瞭他們爹娘。」

「我勸那些大人,你們孩子已沒有瞭手臂,若是你們不砍掉自己的手臂,讓妖法奪走瞭性命,以後誰來養你們可憐的孩子?你們不是為著愛自己的孩子,而忍心砍掉他的手臂嗎?那現在,為瞭愛自己的孩子,也很應該把自己的手臂砍瞭。」

「我勸瞭半個鐘頭,竟沒有一個大人肯拿起那把柴刀。他們跪著,他們瘦弱的孩子也在他們身旁跪著,哭得很淒涼。」

「我知道那些人,以為這樣跪著,帶著孩子哭求著,我就應該饒瞭他們。因為他們是貧窮的,可憐的,無知的,該得到憐憫的。我若是不憐憫這些愚昧的人,就是十惡不赦的魔王。」

「然而他們不曉得我,我本來就是一個魔王。」

「而且,我又最恨這股,彌漫在我的鄉土上,我的祖國各處,這滲著歹毒的迂腐不堪的愚昧!」

「以為自己是愛兒女的父母,就很有理由戮害自己的兒女;以為自己是本著好意,就能把別人如豬狗般對待。既然這樣有道理,為什麼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就不敢一刀砍下?說到底,不過是人性太醜罷瞭。」

「如果那些人,願拿起刀,把他戮害自己兒女的理直氣壯,也用在自己身上。那我大概會發一發慈悲。」

「既然他對自己的兒女都不發慈悲,而對自己卻很慈悲,我這個魔王,自然就不能慈悲瞭。」

「所以我把那些人,全部點瞭天燈。」

「他們在火裡燃燒時,他們那些被砍瞭手臂的孩子,先是哭喊尖叫著,後來,用極怨恨的目光盯著我。」

「怨恨我,那又如何?我白雪嵐,不怕被人怨恨。」

說到這,白雪嵐停瞭一停,指尖撫在宣懷風臉頰上,笑瞭一笑,說,「後來我才知道,那神婆原來有點來頭,因為殺瞭她,我惹瞭一個對頭。其實我惹的對頭,又何止這一個。按我傢裡那老爺子的話說,我們白傢,殺人不要緊,但是,因兒女而殺父母,把宗法人倫都給逆瞭,犯瞭眾怒,這就很糟。所以,我就被流放到廣東讀書去瞭。然後,我就見到瞭你。」

他將指尖,在宣懷風臉頰上輕輕摩挲。

又將指尖,在宣懷風直挺的鼻梁上輕輕滑動。

他欣慰地嘆氣,「你看,世上是有天意的。我讓一個神父到一個小村子裡去,我殺瞭一個神婆,我殺瞭許多孩子的爹娘。大約,也不過是為瞭和你遇上。」

宣懷風聽著他的話,隻覺心搖神馳,胸膛裡滾滾翻騰著,隻不知說什麼言語。

怔然許久,伸手把白雪嵐在臉上摩挲的指尖抓住瞭,說,「呀,你這個爐子一樣的人,指尖也有這樣冰冷的時候。」

便把白雪嵐的指尖用掌心攏瞭,輕輕揉著。

白雪嵐說,「懷風,你要改變這個世界,想到的,是辦兵工廠,辦藥廠,辦學校。我和你不同,我的法子就一個——殺人。我恨那些用海洛因毒害國人的洋人,我把他們綁起來,用他們點天燈。我恨那些做長輩,做父母的,隨意殘害自己的兒女,我把他們綁起來,也用他們點天燈。我恨那些劫掠村莊的土匪,哪怕他們跪著向我投降,我也一槍一個,把他們殺死。我這樣的行事,你怕不怕?」

宣懷風想瞭片刻,臉上竟是逸出一點笑意,問他,「你打這樣一篇長長的伏筆,是怕我到瞭你老傢,聽見你從前做過的許多事,對你生出不滿意?」

白雪嵐說,「你現在也知道我是個殺神瞭,你敢對我不滿意,我說不定也要殺瞭你。」

宣懷風笑道,「這話就太撒嬌瞭。」

白雪嵐臉上,原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嚴肅,但因為宣懷風笑著說瞭這一句話,他便也放松地笑瞭。

一屋積壓的往日血腥味道,仿佛被破雲而出的艷陽當空一照,就此化為烏有。

白雪嵐笑道,「你不是賞瞭我宣夫人的頭銜嗎?有這頭銜,我就能奉旨撒嬌瞭。」

宣懷風說,「一句玩話,一天不到,已被你借用過好幾次。也夠瞭罷。」

白雪嵐說,「不夠,和那安琪兒一樣,我要用一輩子的。」

正說著,有人在外頭敲門。

白雪嵐說,「這個鐘點,想來是送晚飯的。」

兩人便下床,把大外套穿起來。宣懷風彎腰穿靴子,白雪嵐先過去,把門開瞭。

來的不是廚房送飯的人,居然是宋壬。

一見白雪嵐,宋壬沉聲報告說,「總長,那邊鬧出動靜瞭,說少奶奶想不開,要把自己吊在梁上尋死。」

宣懷風神色一變,搶前兩步問,「她人現在如何瞭?」

宋壬說,「聽說一個老媽子看守著她,發現得早,及時救下瞭。現在剛緩過氣來。」

宣懷風松瞭一口氣,轉過臉對白雪嵐說,「你說她不硬朗,連一聲不願意,都不敢喊出來。現在,她這個寧死不屈的舉動,也算得上是喊出瞭一聲不願意。」

白雪嵐說,「她不嫁薑傢老二,難不成嫁給你?就算她硬朗瞭,也要另一個硬朗起來,才是個兩全的結果。」

話音剛落,就耳聞得砰砰的腳步聲,顯示來人是跑著來的。

原來是張大勝從樓下跑上來,大聲說,「孫副官不知從哪聽見薑傢少奶奶尋死的消息,發瞭瘋一樣,打倒瞭看守的人,跑出去瞭。」

宣懷風聽瞭,不怒反喜,對白雪嵐笑道,「瞧,另一個,也是硬朗起來瞭。」

白雪嵐冷笑道,「你還高興呢。孫自安妄稱聰明,一遇著我那表姐,就成瞭個傻子。這時候跑瞭去,他那小胳膊小腿,是能打還是能扛?隻是讓人活活打死的下場。」

宣懷風忙道,「英雄救美的戲,你已經錯過瞭。這總長救副官的戲,可不能塌瞭臺。快去。」

白雪嵐反問,「你這是使喚我呢?」

宣懷風很硬朗地道,「就許你使喚我?偶爾讓我使喚一次,那又如何?別忘瞭你新得的頭銜。」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卻正中在白雪嵐心窩上。

白雪嵐燦然一笑,果然就遵命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