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不曉得白傢的規矩,這時候是該回避,還是仍該跟瞭進去?按剛才的情形,白雪嵐的母親對於自己,是已表現出一些不滿意瞭,如果再擅自行動,恐怕更增加對方的惡感。
正躊躇著,有人在他肩上輕輕一拍。
孫副官低聲問,「怎麼站著不動?隻是小小一個下馬威,並沒對你真的如何,你這就怯瞭嗎?快和我一起進去罷。」
說著,領著宣懷風走上臺階,走進門裡。
那屋子是個佈置精巧的客廳,孫副官並沒有太走到裡頭,到瞭門裡,挨著墻邊,垂手站瞭。宣懷風在這陌生地方,絕沒有擅自做舉動的想法,一分一毫都學著孫副官做瞭,也垂手站著。
大傢族的規矩,兒孫遠遊歸來,都要給父母磕頭。白雪嵐攙白太太進來後,把白太太扶在一張太師椅裡坐瞭,早有一個丫環拿瞭一個軟墊上,擺在地上。
白雪嵐跪在軟墊裡,對著白太太,恭恭敬敬地磕瞭一個頭。
宣懷風在一旁看著,心裡感概,這人在外頭,可說是無法無天瞭,原來到瞭父母跟前,也是會變得很規矩的。
從白雪嵐身上,想到自己身上。
心忖,兒子敬愛孝順母親,這是天經地義。我的母親如果能坐在我面前,讓我給她磕頭,我就算把頭給磕出幾斤血來,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她死得那樣早,我就是想給自己的母親磕頭,這個心願,也是一輩子也無法達成的。
於是,對於白雪嵐的父母雙全,直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羨慕來。
白太太看著兒子在膝下,也用很慈愛的目光註視著,等白雪嵐磕瞭頭,連忙吩咐,「快起來。大冷天的,別把膝蓋凍壞。」
喚身邊的丫環去攙起少爺。
白雪嵐哪用等人來攙,自己一下就起來瞭,拍拍膝蓋上根本沒有的灰,對白太太說,「母親,我帶瞭許多好東西孝敬您,您趕緊看看。」
轉過頭,對兩個副官說,「給太太準備的那兩箱禮物,叫人送到這裡。」
白太太說,「東西又不會長出腿跑瞭,急什麼?吃過飯瞭嗎?」
白雪嵐隨口說,「吃過瞭。」
白太太沉下臉說,「你這孩子,當著親娘的面,張口就是謊話。我肚子裡生的你,你肚子是空的是滿的,我瞧不出來?」
白雪嵐嬉皮笑臉道,「您真是比二郎神的眼睛還厲害,能透過我的肚皮呢。不過我不敢對您撒謊,因為忙著趕路,在馬上吃瞭兩口幹糧,那就權當吃過瞭,算個半飽罷。」
白太太一聽,心疼起兒子路上吃瞭苦,一疊聲地吩咐聽差擺飯,叮囑說,「少爺餓著,也不用太精細的菜,趕緊的做上來。熱熱的白米飯,大塊燒肉,還有紅燒雞塊,這三樣是必須要有的。」
把聽差打發走,才把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兩個副官,語氣平和地說,「你們也下去吃飯罷。」
兩人看看白雪嵐。
白雪嵐點個頭,兩人便向白太太回答一聲「是」,一起退瞭出來。
到瞭屋外階梯下,兩人並不說話,一直穿過小花園,出瞭月亮門,孫副官才開口問宣懷風,「你怎麼樣?」
宣懷風默然一會,搖瞭搖頭。
孫副官笑道,「打起精神來。天塌下來,也是總長頂著。來,我帶你吃飯去。」
便把宣懷風帶著,在白傢庭院裡很熟悉地左拐右拐,到一個小飯廳裡坐瞭,對宣懷風介紹說,「這以後就是我們平常吃飯的地方。白傢人是不到這裡來的,你可以自在些。」
宣懷風說,「我知道瞭,這是下人吃飯的地方。」
孫副官失笑道,「妄自菲薄瞭呀。我們是下人嗎?好歹也是副官,我們自己要端起一個架子來,別輸瞭陣才好。這個地方,是白傢為聘請的幕僚,先生們特意設的,賬房先生也會來這裡用餐。但聽差那些下人,當然這裡不是他們吃飯的地方。你自在些罷,這才頭一天,我看你臉色就有些蒼白瞭。」
說罷,叫一個聽差過來,要他去廚房端兩個熱菜和兩碗白米飯來。
聽差去瞭不一會,果然端瞭飯菜過來,連碗筷都在飯桌上擺好瞭,垂手站著,問孫副官,「還有別的吩咐嗎?」
孫副官知道他這樣殷勤,自然有他的緣故,笑著斜瞭宣懷風一眼,說,「我今天錢包忘帶瞭。你有一塊錢沒有?」
宣懷風這才醒悟,忙著從口袋裡掏出錢包。
但他的錢包裡,哪裡有一塊的零錢,都是白雪嵐硬塞給他的大鈔,找瞭半天,才從那一疊大鈔裡,翻出一張面額最小的五塊錢,遞給聽差說,「你走一趟也辛苦,拿瞭這個去罷。」
白雪嵐在首都的公館裡,打賞聽差向來是不吝嗇的,可濟南白傢這些聽差,在持傢慎重的太太管轄下,就沒有這樣優厚的待遇瞭。
那聽差隻不過送瞭一趟飯菜,就撈瞭五塊錢,很是驚喜,連向宣懷風鞠瞭幾個躬。
孫副官對那聽差說,「你覺得他臉生,不認得是嗎?這一位,是跟著少爺在首都辦事的宣副官。他的傢業在廣東也是極大的,不過他很有志氣,從外國讀瞭書回來,要跟著少爺做一番事業。他這人心腸好,誰對他伺候得殷勤些,他少不得要多多的賞錢。」
那聽差拿著鈔票,對宣懷風的笑臉,萬分的真誠殷切,躬著身問,「宣副官,您還有別的吩咐沒有?」
宣懷風受瞭孫副官的大力吹捧,倒十分尷尬,隻好微笑道,「沒有別的事,你下去罷。」
等聽差走瞭,便對孫副官皺眉,「我在廣東哪來的傢業?你不該為我硬撐這樣的場面。」
孫副官說,「聽差這種人,其實也不管你在哪裡有傢業,隻要錢包裡有錢,舍得對他們花幾個,那就會對你產生好感。如今你初來乍到,白傢上頭的那些人,你是要認識的。白傢下頭的這些人,你也不能不接觸。既然要接觸,當然寧願他們對你先產生一點好感。不多說瞭,吃飯罷。」
飯廳裡沒有別個,就孫副官一個熟人,宣懷風繃緊的神經,算是暫時松弛下來。
而且在孫副官身上,似乎承擔著白雪嵐派給他的任務,要把宣懷風照顧得周到些,因此一頓飯裡,他總不斷找出輕松的話題來聊。
宣懷風有這樣好的一個同事陪伴著,眉頭漸漸展開。
吃過飯,聽差把桌面收拾瞭,送上熱茶。
宣懷風問,「還喝茶嗎?隻怕我們該去做點事瞭。」
孫副官篤定地說,「不用急,太太一定還勸著總長多吃兩口菜呢。總長知道我會帶你到這裡吃飯的,若是總長要我們辦事,自然派聽差來喚。我們且偷得浮生半日閑。」
宣懷風進瞭白傢的高門檻後,覺得身邊這一位同僚,完全成瞭自己的一盞指路明燈。難怪在大口那裡,白雪嵐不叫孫副官去送冷小姐,非把他留下,就為得他和自己作伴。
宣懷風對孫副官表示信服,「你說偷閑,那我就聽你的罷。」
端起茶杯,啜瞭一口。
孫副官朝著他,微瞇著眼一笑,「你這人,不是我說你……」
宣懷風說,「奇瞭,你說話就隻說一半?好端端的,你要說我什麼?」
孫副官說,「我本來是想說一句玩笑話,後來想想,這個玩笑話,開得不適合。還是算瞭。」
宣懷風說,「你拿我開過多少玩笑瞭,今天居然發起善心來?不行,你還是把話說全瞭,不然我總是要琢磨。」
孫副官說,「我說瞭,你要向總長告我的狀。」
宣懷風說。「絕不會。」
孫副官說,「既然如此,我就真說瞭。」
宣懷風催促,「說吧,說吧,你把我也憋到瞭。」
孫副官這才笑道,「我剛才叫你喝茶,你就端起碗喝茶。我不禁就想,你這人,倔強的時候,固然是很倔強。可一旦作出聽話的樣子,那就成瞭極溫馴的小貓瞭。這種轉變很有些趣味。大概外國書上說的所謂征服的欲望,也和這獵物的轉變有些關系。」
宣懷風聽到征服一詞,不知想到什麼,臉都漲紅瞭,訕訕道,「我還是你的同事呢,我是小貓,你又成什麼瞭?」
為瞭掩飾窘迫,拿著茶杯,低著頭,連飲瞭兩口。
後來,便找瞭一件不相幹的事來問孫副官,「我聽總長說過,冷小姐的母親,那位姑太太,如今還是住在總長的大伯父傢裡?」
孫副官談到冷寧芳的傢庭,眉目中透出一種憐惜來,「是的。我猜她大概是願意跟著長兄過一輩子。隻不過我想,她這樣一個好清靜的老婦人,每天不過吃兩頓齋飯,念一念佛經,也沒有多大開銷,為著冷小姐,我是願意把她接到首都,好好養起來的。」
宣懷風點點頭說,「是個不錯的主意。這樣一來,冷小姐跟著你去瞭首都,也不用牽掛她母親。大傢在一處,總是好的。」
白雪嵐這位姑母的往事,宣懷風在路上,也聽白雪嵐說過。
白老爺子前頭五個都是兒子,到第六個,才得瞭一個女兒,自然是很受到珍愛的。這位白六小姐年輕時嬌俏美麗,以白傢的背景,她要是想嫁人,所有男子都會爭著來求娶的。
可就這樣一位天之驕女,滿地的未婚青年俊傑,她看不上一個,偏偏看上瞭一個姓冷的有婦之夫。
說到這位冷先生,並非仗著一張俊臉,在外勾搭女子的浪蕩之輩,反而是一個頗有名聲的名醫。當年大名鼎鼎的齊魯醫學院剛剛落成,就把這位冷先生聘瞭做教授。那年頭,社會還很尊重有學問的人,師道受著尊崇。何況醫學院裡的教授,大傢都以為這是傳授救命技藝的,功德更大,所以社會上對冷先生的尊敬,又更添一分。
冷先生當著教授,賺的錢雖然沒有白傢那樣驚人,但就一個學者而言,已經不能算少,物質上很過得去。
隻是天底下,並沒有什麼人,是能事事如意的。
冷先生平生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他的結發妻子早年曾遇過一次意外,從樓梯上跌下來,不但把身子給跌癱瞭,而且腦部也受瞭損傷,從此迷迷糊糊,最親的人也認不清,如不會說話的傻子一般。
一個男子,要陪伴一個癱瘓的癡傻的妻子,那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冷先生和太太是年輕時共過患難的,要說拋棄發妻,另娶新婦,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心。所以他雖說有一位名分上的太太,其實過得是鰥夫的日子,白天在大學裡揮灑風流地教書,回到傢裡,卻是伴著一個傻子,淒清地獨對孤燈,熬度長夜。
中國的文化裡,對於淒涼的故事,是特別的鐘愛。
總有一種隻有受苦的人,才算得上聖人的愚昧想法。
所以冷先生這個不幸傢庭的故事,合瞭社會上人們的胃口,漸漸傳成瞭一段不離不棄的佳話。
其實,眾口稱贊冷先生重情重義的時候,誰又會真正去體察一下當事人,每個日夜裡熬度的寂寞無奈呢?
白六小姐當時是個年輕姑娘,也曾聽過冷先生的不幸,深為同情。起初也就是對一個陌生男人的同情罷瞭,偏是命運弄人,有一回,冷小姐病瞭,白老太太疼惜姑娘,特意將醫術極好的冷先生請來看診。
兩人得到一個見面的機會,不知怎麼竟很投緣。
一來二去,從醫生病人,到朋友,到紅顏和知己,再到君心與我心。
白六小姐被傢庭嬌慣著,常常能出門去玩的,冷先生又是一個單門獨戶的小傢庭的掌控者,兩人都很警醒,來往時十二分保密,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別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的事情。
後來有一回,白六小姐托詞要到外省親戚傢去玩,去瞭兩三個月,不曾回來。白老太太心裡掛念女兒,寫信要她回來,白六小姐回信說,在親戚傢裡玩得很好,暫時不願回去。
白老太太寫瞭幾封信過去,都得到一樣的結果,漸漸也起瞭疑心,怕女兒在外省要出意外。白老爺子當時已經掌握著很大一支軍隊瞭,聽說女兒有些不保險,沒有一刻猶豫,頓時領瞭人馬,風風火火趕到那親戚傢。
到瞭一看,才發現女兒安全無虞,但那五六個月的凸起的肚子,那是掩飾不住瞭。
這肚子裡的孩子,自然就是後來的冷寧芳。
宣懷風和孫副官都知道,這是白傢許多年前的一件大醜事,所以對那位其實從未出嫁過的姑太太,隻略略一提,便不再談論瞭。
宣懷風知道孫副官是很喜歡談談冷寧芳的,而且他和冷寧芳的關系現在還沒有正式揭開,不好和別人談,也就隻能和自己說兩句罷瞭。
所以宣懷風體貼地把話題放在冷寧芳身上,微笑著問孫副官,「你現在,還隻是稱她做冷小姐?這可有些太生疏。」
孫副官笑道,「這要看場合。我對著你,稱她冷小姐。單獨對著她,自然另有叫法。譬如你,當著白太太的面,你能叫總長雪嵐嗎?」
宣懷風想起那位穩重平和,卻莫名叫人有些畏怕的白太太,臉上的笑容緩瞭一緩。
拿起茶壺,給孫副官和自己重斟瞭茶,看著窗外說,「那邊的飯,怎麼也該吃完瞭罷。」
這時,一個面生的聽差走進瞭飯廳裡,對他們問,「兩位就是少爺從首都帶過來的宣副官和孫副官嗎?」
孫副官說,「是我們。總長傳喚我們嗎?」
聽差說,「是的。少爺請你們兩位到太太屋子裡去。」
孫副官聽瞭,和宣懷風離開飯廳,又往白太太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