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五十七章

白傢幾房的宅子佈置,都很有相似的地方,具有東方園林的色彩。

宣懷風跟著白雪嵐往裡走,入目也是古典美的亭臺樓閣,寬大的回廊下面,掛著仿八角宮燈樣式的玻璃罩電燈,十分的古色古香。

聽差把他們引到廳外,已聽見二胡快板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傳出來,一個聲音捏得細細地唱著,「人生在世如春夢,奴且開懷飲數盅……」

原來裡頭,正唱《貴妃醉酒》呢。

白雪嵐走進廳裡。

他五叔正歪在一張鋪瞭老虎皮的長躺椅上,心不在焉地聽戲,一見瞭他,馬上跳著站起來瞭,很精神地走前幾步,往他肩膀上重重一拍,笑道,「好小子,算你有良心,一到傢就來瞧你五叔。聽說你把美國人都給擺佈瞭,叫他們給我們白傢開一個兵工廠,這事是怎麼辦成的?快說來聽聽!」

白雪嵐拉瞭宣懷風,笑著將他往五司令面前一推,「擺佈瞭美國人的是他。這一位宣副官,是白傢的功臣呢。」

五司令說話做事,都有很濃的軍人作風,兩隻眼睛特別有神,瞪起眼來,像牛眼一般地大。

他用瞪得很大的一雙眼睛,用力在宣懷風身上打量,且沒有說話,仿佛審查新征的嫩兵一樣。

宣懷風驟然被推到前面,忙忍住尷尬,向前立正,行瞭一個軍禮,叫瞭一聲「五司令」。

五司令問,「你就是那位宣副官嗎?」

這個問話,和初見白雪嵐母親時,簡直是差不多的情形。

宣懷風心裡一陣不安。

難道他和白雪嵐的事,在白傢竟是人盡皆知瞭?

那麼,現在恐怕是一個引而未發的危險局面。

滿腦子的凌亂,面上還是必須好生應付,宣懷風又敬一個禮,簡單地回答道,「是。」

五司令粗聲粗氣地問,「上次首都來信,問宣副官那邊的一道公文,要問我這裡采購的軍火型號和數量。就是你嗎?」

宣懷風說,「是。這和籌辦兵工廠相關,我想,必須先收集資料。」

白雪嵐在一旁,插進來解釋說,「那公文是他起草不錯,不過,那自然是經過我批準的。懷風知道規矩,不得我同意,他絕不會胡來。五叔,你連我也信不過嗎?」

五司令恍若沒聽見白雪嵐說話,還是把眼睛像兩個火把似的,在宣懷風身上來回逡巡,接著問,「你們籌辦兵工廠,隻管辦就是。制造瞭槍械子彈出來,我們自然會拿來使。為什麼要扯到從前的采購賬目?哼,連我們老爺子,都沒查過我賬!」

宣懷風在私事上,十分的靦腆羞澀,些微的風吹草動,就能叫他膽顫心跳。

可在公事上,他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見五司令執著的是在公事上,宣懷風頓時安定多瞭,鎮定地說,「五司令說我要查您的帳,我絕沒有這樣的意思。剛才您問,辦兵工廠,為什麼要扯到從前的采購賬目,我完全可以向您解釋清楚。」

五司令說,「你以為到瞭我跟前,可以不解釋清楚嗎?你說。」

宣懷風從容道,「美國歐瑪集團和我們合作辦兵工廠,設計圖紙是他們提供的。不過我當時,有向他們加一個條件,要暫借他們兩個工程師用一年。在一年內,那兩個工程師,可以幫我們改良槍械的設計。因此,我要把司令手裡有些什麼型號的武器,都先瞭解清楚瞭。」

五司令想瞭想,問,「這之間有什麼關系嗎?」

宣懷風笑道,「不理會其中關系,其實也行。不過我是希望把事情考慮得更周到一點,如今多費一點事,將來卻可以大大的簡化後勤供應。如今大傢采購的軍火,有德國制,美國制,英國制,又有手槍、步槍、沖鋒槍,各種槍型號不同,子彈口徑也不同……」

廳裡前方的二樓隔層裡,搭的一個小戲臺,那位貴妃正細聲細氣地唱到「想你當初進宮之時你娘娘怎生待你,何等愛你?至今日你忘恩負義……」,眼珠子朝廳裡咕嚕地張望。

見唯一的聽客早把心神都放到別人身上去瞭,他就停下不唱瞭,穿著一身搖珠綴綢的宮裝,吭哧吭哧地跑下來,嚷嚷道,「喂,老五!你二哥專門地給你唱一出,你是一點也不捧場!」

他不再捏著聲音學女腔瞭,一開口,中氣倒是十足,隻是臉上畫著濃濃的油彩妝,又有幾分惹人發笑。

白雪嵐早知道臺上的人是他,笑道,「二伯,您這貴妃,是唱得越發好。」

宣懷風也愕然,原來白雪嵐的二伯父,有這樣一個嗜好,忙又朝著這位貴妃,嚴肅地敬瞭一個軍禮,叫著,「二司令。」

白老二擺手道,「別,別!我最恨這風氣,隻要是個姓白的,不是司令就是軍長。我老爺子掌權,兄弟們掌兵,我就不能風花雪月地過舒坦日子瞭?可恨外面那些不懂事的,見我就叫二司令,以為這是奉承我,哪知我心煩呢。你這位小朋友,要是想討我一個喜歡呢,以後就叫我二老板。臺面上戲唱得好,才能被人稱一聲老板,我要是出去登臺,隻怕也能做個紅角。」

白雪嵐趁機給他介紹道,「這是我的副官,叫宣懷風。」

白老二朝宣懷風英俊的臉上,使勁看瞭幾眼,呵呵笑著問,「宣副官,票戲嗎?你這樣俊俏的後生,不票戲就可惜瞭,若是你肯學,我親自教你。」

宣懷風正不知怎麼回答,白老五把兵工廠的事聽到一半,正在興頭上,等得很不耐煩,對貴妃皺瞭眉道,「要寒暄,以後有的是時間。二哥,你去洗一把臉。」

白老二搖頭嘆道,「一說槍啊炮啊,你渾身的勁都來瞭。我這貴妃醉酒,也算是對牛彈琴。早知道,白費這功夫做什麼?我還不如找我那好侄兒天賜去,他和我,倒是志同道合。」

說完,便洗臉去瞭。

一邊走,一邊還在搖頭,頭頂上那鳳冠上的珠子,一顫一顫的,猶是晃晃悠悠的。

白老五轉頭,對宣懷風吩咐,「你往下說。」

白雪嵐插嘴道,「五叔,你這是審問還是罰站?把我的副官給嚇唬壞瞭,拖延瞭兵工廠,你也就隻好對著軍需官發愁。」

白老五對他笑罵道,「你個小王八蛋,在五叔傢裡,你倒把自己當成客人瞭?我沒招呼他坐,你就不能招呼他坐嗎?坐,坐!」

三人在一張茶幾旁坐瞭,白雪嵐果然毫不拘謹,使喚聽差送熱茶,送小吃幹果來。

白老五不理會別的,隻把註意力放在宣懷風身上。

宣懷風有條不紊地道,「作戰佈防,軍需供應上頭,運輸是一個要考慮的大問題。如果還要分門別類,各種槍械對各種口徑子彈,那就更增加瞭難度。我想著,從前是買人傢的軍火,隻能被動接受。現在,既然制造的權利在我們手上,就應該考慮統一口徑。譬如,司令您往年花瞭大筆軍費,向英國人買的司洛沖鋒槍,那是九毫米的口徑。美國方面向我們提供的博特手槍的設計圖,是七毫米的口徑。如果我們改良設計,把手槍口徑變成九毫米,那兵工廠就要制造九毫米的子彈。考慮周到些,這九毫米手槍子彈,和司洛沖鋒槍的子彈,完全可以通用。」

白老五蒲扇大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茶幾上,哈哈笑道,「有道理!這可就便利瞭!對瞭,美國人提供地設計圖,就隻有手槍嗎?歐瑪集團的迫擊炮,八十毫米口徑的,我們十分的需要。」

聽差送上熱茶和幹果碟子來。

白雪嵐慢條斯理地把一杯茶,遞到宣懷風手裡,「趁熱喝一點。」

白老五瞪著他道,「這在談正事,要你婆婆媽媽?再阻攔著我們,你立即給我滾出去。」

白雪嵐笑問,「我滾出去,你還能和我的副官談嗎?」

白老五理所當然地道,「他自然留下。」

白雪嵐轉頭看著宣懷風,有趣地問,「我走瞭,你跟不跟著我走?」

宣懷風瞧他的表情,知道這是他們傢裡人在開玩笑,這時他把公事討論起來,也完全沒有瞭開頭的緊張,是以,也矜持地笑瞭笑,「這一位是司令,你是軍長。司令發話,我當然隻能聽司令的,要留下來,把公務談完瞭才走。」

白老五哈哈大笑,對白雪嵐說,「你這個副官,有點意思。第一眼看見,我以為長這麼俊俏斯文,是一塊中看不中用的外國奶油呢。想不到,他倒敢駁你這個上司,膽子過得去。」

白雪嵐苦笑著嘆瞭一口氣,「五叔,你這樣為他撐腰,我以後怕是降服不住他瞭。」

白老五道,「放屁。我們白傢,就沒有降服不住的人。別廢話瞭,我們往下說。」

又把話題回到兵工廠上,問瞭宣懷風許多問題。

宣懷風做事,雖然不見太大動作,但其實早默默做瞭許多準備,情況調查得很用心,白老五的問題,十個之中,他大概九個都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偶然有不能立即回答的,便要聽差取瞭紙筆來,一一記下,說回去就要查問清楚。

白老五見他這樣嚴謹態度,並不是個靠外表吃幹飯的,不免有瞭欣賞的意思。

不知不覺的,廳裡的大擺鐘鐺鐺地響起來。

白雪嵐看看鐘面,便站起來告辭。

白老五說,「都已經來瞭,留下吃飯。」

白雪嵐笑道,「我自然也想留下,吃五叔一頓好的。可我頭一天回傢,母親再三叮囑,晚飯務必陪她一道。我不敢不遵。」

白老五指著宣懷風說,「你走你的,把他留下來,再給我講解一下那圓子彈頭和尖子彈頭什麼的。他說瞭,不聽你的話,聽我的話。」

白雪嵐說,「小輩們開玩笑的話,五叔還當真嗎?我真要告辭瞭。」

朝宣懷風使個眼色。

宣懷風也就忙站起來,「五司令,公務上的事,您什麼時候需要,召喚一聲,我隨時聽命。今天不敢再打擾瞭。」

白老五也並沒有強留的意思,由他們去瞭。

白雪嵐在這府邸裡很熟稔,並不需要聽差送他們到大門,走出客廳,自己領著宣懷風在府中穿廊過巷。

宣懷風想起那位貴妃,便問,「你二伯說洗個臉,後來怎麼就不見影瞭?我本以為他還會回到廳裡,和你說兩句話。」

白雪嵐說,「二伯就那樣子。其實他從前,很有老八股的模樣,看戲喝花酒這種事,一點也不沾。後來在子嗣上頭,受瞭慘重的打擊,六個兒子,一個也不剩,二伯母又死瞭,隻落得他一個孤傢寡人。二伯灰瞭心,也就不管不顧,一味地玩樂墮落起來瞭。」

宣懷風記得,白雪嵐說過他們白傢這些堂兄弟,凋零得厲害,十三個裡面,如今隻剩瞭三個,不由問,「為什麼六個兒子,一個也不剩?」

白雪嵐說,「有四個是夭折瞭。」

宣懷風說,「那還總有兩個剩下。」

白雪嵐嘆道,「你以為掌握著偌大的權勢,不用拿命來換嗎?大清興盛時,我們白傢就出過三個武狀元,全靠廝殺裡得的功名富貴。所以祖宗留下一個規矩,傢裡的男孩子,拿得動武器的時候,就要跟著長輩去血肉場裡磨練,如此這一條武勇的血脈,才確實得著傳承。二伯那兩個兒子,幾年前跟著大伯打仗,都折損在戰場上瞭。」

宣懷風心裡微微發涼。

以前也聽過白雪嵐說少年時如何在軍營裡大戰威風,又說在戰場上無水,常常十幾天不得洗澡,臭成一團泥,如何覓得機會,見著路上的小河,就撲通一下跳進去。

那時隻當軍中趣聞來聽,哪想到這樣兇險。

宣懷風說,「你大伯沒把你二伯兩個兒子照顧妥當,想必心裡也很難過瞭。」

白雪嵐苦笑道,「這話怎麼說。大伯自己四個嫡生的兒子,也死在戰場上瞭。所以大伯房裡,隻剩瞭一位堂兄並一位堂姐。其實說起來,首都那位堂兄不是大伯母生的,是個庶……」

正說到這,一個聽差忽然從回廊後頭冒出來,小跑著到兩人跟前,笑著道,「雪嵐少爺,幸虧你還沒會去,我們太太吩咐瞭,請您過去見一見。」

他口裡的太太,自然是五司令的太太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