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四章

三司令身體一僵,還在發愣,忽見一個穿厚軍裝的陌生年輕人,不聲不響的跑進來,望見白雪嵐躺在地上不動彈,表情變得十分激動,不顧親疏尊卑,過去就將白雪嵐從白太太懷裡一把搶瞭過來,連連叫著搖晃他,「雪嵐!白雪嵐!」

又著急地問白太太,「他怎麼瞭?」

白太太聽何副官說瞭「沒有呼吸」四字,魂已經轟走三分,瞪直眼睛,怔怔地說,「沒有呼吸瞭……」

宣懷風聽見這話,心肺肝脾被人生撕成幾瓣,險些眼前一黑。

三司令反應過來,跳著腳大聲發命,「叫醫生!不管中醫西醫,都趕緊的請!」

其實哪待他下令,門外一些聽差早撒腳飛跑著請醫生去瞭。

三司令撲到白雪嵐身邊,大掌把宣懷風往旁邊一推,抱著兒子,親自摸瞭摸鼻息,不由也慌瞭神,嘴裡仍強道,「裝的。這小畜生,就知道裝神弄鬼。」

宣懷風被三司令一推,反而清醒過來,猛然想起昔日留洋時,被同學逼著去聽一堂救生課。那教授雖不是有大名氣的人,倒講授瞭許多新鮮的救人法子,說德國曾有心臟驟然停止者,醫生用嘴對嘴往肺裡送氣,再用某手法敲打胸膛,是可以讓心臟再跳起來的。

當時未曾仔細地學,如何往肺裡送氣,敲打胸膛的手法又是如何,隻記得一個大概。然而到瞭此刻,萬般無法之下,還有什麼不敢用的?

他得瞭這樣一個想法,仿佛絕境中找到一線生機,頓時振奮起來,過去把三司令堅決地一推,又將白雪嵐抱在自己膝上。

三司令見他竟敢和自己搶兒子,怒問,「你是什麼人?馬上給我滾出去!」

宣懷風恍若未聞,對著白雪嵐的臉看瞭看,心道,你要丟下我去嗎?我是絕不允許的。

伏下身,便把唇覆在白雪嵐的唇上。

旁人再料不到,他會做這樣驚世駭俗的舉動。白太太驀然倒抽一口氣。

三司令一愣,氣得眼都紅瞭,過來就是狠狠一腳,「你還敢對我兒子做這樣不要臉的事,老子崩瞭你!」

伸手要拔腰上手槍,一摸卻摸瞭個空。原來他回傢後,想著要和兒子生氣,自己脾氣大,不要一時氣湧上頭,槍斃瞭這不肖子,故而早早地卸瞭槍。

誰料沒有槍斃他,倒把他踢出瞭大事呢?

宣懷風被三司令踢得在地上打瞭一個滾,肋上一陣劇痛,但他哪有心思理會,忙爬起來,又撲到白雪嵐身上,唇對著唇,拼命往裡面吹氣,吹瞭幾口,又用手攥成拳,在白雪嵐胸上敲打。

三司令罵道,「你找死!」

又提起腳來,直把宣懷風踢得翻過身去。

宣懷風一心隻要救活白雪嵐,不知身上挨踢的痛,想起教授說過,人的心臟停跳不多時,大腦就要死去,救人的時機一縱即逝,無論如何不能拖延。被三司令連續阻攔,他已急得沒瞭理智。

三司令見他從地上掙紮起來,還是不肯放手的意思,氣得發瘋,要沖上來把他打死。宣懷風不知怎麼把手往腰上一摸,掏出白雪嵐送的勃朗寧來,砰砰開瞭兩槍。

宣懷風急喊道,「我一定要救活他!再攔著我,我要殺人瞭!」

說完,把手槍一丟,又撲到白雪嵐身上,對著他的嘴送氣。

三司令僵在當場,耳朵宛如炸瞭兩記驚雷,耳膜嗡嗡作響,硝煙味直鉆進鼻子裡。片刻,低頭看身上,卻不見流一點鮮血。

何副官也被這陡然的槍聲弄得不知所措,忙拔出槍來防衛時,犯人卻已經把兇器丟到地上,又趴在少爺身上做那驚世駭俗的舉動去瞭。此時是槍斃犯人,還是暫不行動,自己實在不好莽撞。

又見上司茫然地摸身上,像在找傷口,他便低聲說,「司令,肩章。」

三司令得他提醒,往自己右肩上一摸,那上面的銀質肩章已經不翼而飛,肩上的厚佈料破開一個大洞,摸著熱熱的,那是子彈擦過的焦熱。

又摸左邊,竟也是一樣。

原來剛才宣懷風連續兩槍,半點不差地打飛瞭他兩個肩膀上的肩章。

三司令眼裡泛起兇光來,咬牙道,「怪不得這樣猖狂。可是,我不能容你這樣的妖孽放肆!」

剛向前一步,白太太已醒過神來,搶到他身前,猛地一頭撞在丈夫胸前,把他撞得後退兩步,自己頭上梳得整齊的發髻也撞得散亂下來。

白太太沖著三司令道,「你聾瞭不成?他剛才說瞭,要救活我的孩子!」

三司令說,「他這樣不要臉的舉動,能救得活誰?」

白太太眼眶都幾乎睜裂瞭,嘶啞地高喊道,「他救不活,你救得活?你一個做父親的,把親兒子打成這樣,還不許人救,你還是人嗎?是瞭,是瞭,你以為殺瞭他,我沒瞭依靠,就要讓你娶姨太太瞭,你和那些狐貍精再生十個兒子。作夢!白承宗,白老三,雪嵐要是活不成,我是絕不活瞭,你也別想活!」

撲到丈夫面前,攥緊瞭拳頭,發瘋似的亂捶。

三司令不敢還手,往後退瞭幾步,含混道,「胡說什麼?你是急瘋瞭。你也不要急,等醫生來瞭,自然有辦法……」

忽聽何副官大叫一聲,「動瞭!動瞭!」

夫妻倆頓時把什麼都忘瞭,都看著兒子。

果然,白雪嵐剛才沒有動靜的胸膛,微微地有瞭一些起伏。

宣懷風腦裡急得燒成熔巖一般,竟有些糊塗,仍是一手不斷往白雪嵐胸上敲著,一個勁往白雪嵐嘴裡吹氣,把自己也憋得臉色紫紅。

何副官抓著他的手,沖著他喊「動瞭!」,好一會,他才醒悟過來,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白雪嵐微睜開一條縫的眼睛,才要說什麼,就被三司令毫不客氣地推到一邊。

三司令探兒子鼻息,感到有熱氣出來,心裡大大一松,大嚷著,「醫生!醫生!」

外頭聽差一疊聲道,「醫生來瞭!」

真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提著西式診療箱,被幾個聽差簇擁著匆匆跨進門。一見病人躺在地上,情況危急的樣子,也不說多餘的話,打開診療箱拿出聽診筒,索性就地半跪著診治。

三司令夫婦滿臉擔憂地看著,何副官並一幹常伺候上人的聽差、丫鬟,個個屏氣凝息,不敢有半點聲息。

此時,倒是宣懷風無人理會,被擠到瞭邊上。

宣懷風見白雪嵐重新有瞭呼吸,醫生又及時趕來,心裡繃著的弦稍松瞭一松。剛才見白雪嵐不知生死,他就像個瘋子一樣,什麼天殺的事也敢做,現在緩過一口氣,卻無端畏懼起來,連靠到白雪嵐身邊的勇氣,仿佛也找不到。

怔怔站瞭片刻,便摸到門邊,毫無聲息地走出門去。

野兒不知從哪鉆出來,把他的手腕抓住,一瘸一拐地扯他到一處僻靜廊下,緊張地問,「少爺剛才真的不喘氣瞭嗎?我都急得從酒壇子上摔下來瞭,腳也拐瞭。我本來也要進去的,可你開瞭槍,又說要救活少爺,我就不敢進瞭,怕驚動瞭你,救不活少爺。剛才那樣,是說少爺已經緩過來瞭?醫生也來瞭,大概少爺是沒妨礙吧?」

宣懷風隻是怔怔的不言聲。

野兒說,「你這人怎麼不說話?好歹說一句少爺沒妨礙呀。唉,真真要把人急死瞭。」

手往宣懷風身上輕輕一推。

宣懷風順著她的手就往後退瞭一步,緩緩捂著腰彎下,忽然哇的一聲,大吐起來。

野兒著瞭慌,手忙腳亂地幫他順背。宣懷風仍是吐個不止,先是吐的胃裡的食物,後來一口口的,都吐的稀薄的胃水。直到再也吐不出一點東西,才止住瞭吐,卻覺兩腿失瞭力量,仿佛站也站不住。

野兒見他臉色白得和紙一樣,驚道,「哎呀,我要給你找一個醫生來。」

宣懷風攔著她,低聲說,「我胃不好,常吐的,不是什麼大事。把總長救過來才是正事,別叫醫生為我分神。」

野兒說,「自然不是叫為少爺看病的醫生,是給你另找一個。」

宣懷風微微擠出一個苦笑,「我剛才摸著他,知道他已經緩過來些瞭,再讓醫生給他治一治,大概他很快會醒。他一點耐性都沒有的人,知道我這裡請瞭醫生,必定要驚動起來,鬧得不能安生。這樣,又叫他怎麼放心養病?」

野兒還要說什麼,宣懷風把手堅定地一擺,說,「我實在不要醫生。隻是腿腳無力,勞駕你,扶著我走兩步罷。」

野兒便把他一個胳膊,擱在自己肩上,攙著他慢慢往外走。

白雪嵐一出事,院子裡急著傳消息、請醫生,聽差丫鬟進進出出,院門早就打開瞭,也不必再鉆狗洞出去。

野兒把宣懷風扶回白雪嵐的小院,進房讓他坐下,斟瞭一杯溫水來讓他漱口,說,「你不要請醫生,那我請孫副官來看看你,成不成?」

宣懷風搖頭,「孫副官那耳報神,一定會報告給總長知道。總長這次挨教訓,挨得十分嚴重,說穿瞭,就是為著我。這才剛剛過去,我又要再連累他一次嗎?我安靜一些,就給他省點事罷。」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