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五章

野兒開始見他敢當著司令的面,去親少爺的嘴,又敢對著司令開槍,很驚詫他的放肆大膽,想著真是人不可貌相,現在聽著這話,卻不由覺得他可憐。

因宣懷風的態度堅決,她也不好再勸瞭,嘆一口氣道,「你午飯吃的,剛才恐怕都吐光瞭。我給你拿一點吃的來。」

宣懷風說,「多謝好意,可我現在是一點也吃不進。」

野兒無奈,隻好說,「那我扶你到床上,總行吧?」

宣懷風說,「這倒是好的,我正想躺一躺。」

野兒便把他扶到床上,為他脫瞭外套和鞋襪,伺候他躺下。

宣懷風說,「你不要顧著我瞭,快去瞧瞧你的腳罷。」

野兒腳踝處正疼得厲害,點頭說,「你先睡一睡,我過一會再來看你。」

於是便去瞭。

宣懷風雖覺得身上沒有力氣,躺在床上,卻一時睡不著,兩隻眼睛怔怔盯著檀木床架子,想著白雪嵐不知究竟如何。論理,白傢請來的醫生,自然是極高明的,何況他向來身體強壯,父母又在身邊照顧,總不至於再有差錯。

又想,白雪嵐要是醒瞭,發覺眾人都守著他,唯獨自己沒來,怕是要責怪自己對他不在意。

又再想,今天白雪嵐這行狀,很像那外國教授提過的心臟驟停。都說人的心臟是一輩子都在跳的,像個活鐘表。人忽然受到某種激烈的碰撞或者刺激,大概就如鐘表那活動的指針,被忽然卡瞭一下。要是就此卡住不再擺動,生命就保不住瞭。

謝天謝地,現在白雪嵐的指針是停瞭片刻,又堪堪地擺動起來瞭,卻又怕以後會有後遺癥。

想到這裡,宣懷風不禁後悔,從英國回來時,怎麼隻顧著帶那些數學專業的外文書?要是將外國先進的醫療書帶上幾本,現在翻看起來,也不至於隻能幹著急。

他原是仰躺著,想得久瞭,便翻個側身。不想這一個尋常舉動,卻牽出一陣劇痛,仿佛高壓電打在身上,疼得他失聲叫瞭一聲,額頭頓時冒瞭薄汗。

宣懷風不敢再動,低低喘氣,等那劇痛稍緩過去,才把手伸到衣服底下,沿著右腰側慢慢往上,摸到肋上一點,果然有個極痛的地方。

想起來,給白雪嵐做急救時,挨他父親的一腳,不正是這位置嗎?

若如此,那就不過是外傷,等明天有精神瞭,找點外用藥膏來擦也就行瞭。

這般千思百慮,他又是身體上極疲倦的人,不知不覺,就迷迷糊糊地合瞭眼睛。

困倦之中,又總覺得心裡不安,仿佛聽見白雪嵐在叫「懷風」。掙紮著睜開眼睛一看,並不見房裡有人,大概那是夢裡聽見的。看墻上掛鐘,不過才睡去十幾分鐘罷瞭。

於是又合上眼睛再睡,不到一會,又要驚醒一回。這樣反復幾次。

最後一次,總算睡得稍沉一些,但到瞭中途,又被人聲吵醒。宣懷風本以為還是夢中景象,微睜著眼,靜聽瞭片刻,才知道並不是夢。

聲音是後頭房子裡傳過來的,仿佛許多人,又都透著謹慎,刻意壓著嗓子說話,唯恐驚動瞭什麼。

「小心扶到床上。」

「等等,給少爺換一個軟枕頭。」

宣懷風略聽兩句,知道是白雪嵐被送回院裡來瞭,忍不住就要起身。一動,肋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頓時跌躺回床上去。

這時,聽見白太太在隔壁屋子裡說,「都進來做什麼?醫生說瞭,雪嵐要靜養。留下兩個常伺候的,其餘人都出去。」

宣懷風想,大概白雪嵐經瞭醫生的診斷,並沒有大礙,不然白太太的語氣,絕不能這樣鎮定。

他本來急著過去看看白雪嵐,可白太太也來瞭,又嫌屋裡人多,自己若這時候過去,是不能受歡迎的。

所以他便把起身的打算放到一邊,躺在床上,默默合著眼睛。

按他的想法,自己在這邊聽著隔壁房間動靜,等白太太走瞭,自然要過去親眼瞧瞧白雪嵐。可這樣一閉眼,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瞭過去。

不知過瞭多久,聽見有人叫他名字。

宣懷風睜開眼睛,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站在床前,探著頭往他臉上打量,問他說,「宣副官,睡瞭嗎?少爺要見你呢。他又說,要是已經睡瞭,就不要你過去。」

宣懷風忙說,「醒著呢。我這就過去。」

忍著身上的痛,起來隨手拿瞭一件披風披在肩上。走出房間一看,也不知道自己睡瞭多久,天色黑沉沉的,院子裡早亮瞭電燈。

白雪嵐躺在床上,精神倒是極好,兩隻眼睛迥然有神,看見宣懷風進來,從床上伸出手,就把宣懷風一隻手給握緊瞭。

宣懷風看看左右,屋裡除瞭剛才請他來的那丫頭,並沒有別人,大概白太太已回去瞭,他就勢坐在白雪嵐床邊,一股清淡的藥香飄進鼻尖,不由往白雪嵐臉上端詳,眉邊被三司令用皮帶抽出來的一道傷痕已經抹瞭藥,仍呈著紫紅色。

宣懷風進屋時,勉強還能做出從容的姿態,可靠近瞭白雪嵐,嗅著他身上泛的藥味,瞅著他臉上的傷,驀地一股熱氣湧到鼻上,忍不住地傷感。這時候說話,怕要帶出一點哽咽之音來,讓旁人看見瞭,十分的惹嫌疑,而且對病人無益,所以他便沉默著。

白雪嵐多少猜著瞭,先吩咐那丫頭,「這時候我也用不著使喚人,你出去罷。」

等那丫頭走瞭,朝宣懷風一笑,問,「到哪去瞭?難道我不帶你去見父親,你生氣瞭?要不是我叫人去找,恐怕你還不肯來見我。」

宣懷風暗暗詫異,聽他話裡意思,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給他做過急救。心裡琢磨著,自己和他有那樣一種關系,在他父母眼裡,那嘴對嘴的急救法子,大概可算是破天荒的不顧廉恥瞭,他父母又怎好意思向他提起?診病緊張的時分,其他人更沒有提起的必要。

若是如此,自己現在就更不必提起瞭。以自己和白雪嵐的關系,難道還有邀功的必要?

他用指尖摸摸白雪嵐的眉邊,嘆瞭一口氣,「你這次在閻羅殿前面轉瞭一個來回,是嚇去我半條命瞭。」

白雪嵐灑脫笑道,「你聽哪個聽差嚼舌,別被那些沒見識的唬著瞭,並沒有那樣兇險。還記得公子小白的故事?公子小白要回國繼位,管仲帶兵堵截,一箭射中小白帶鉤,小白咬舌吐血,假裝倒地而死,逃過一劫。那小白的假死之計,我老白今天也借來用一用,居然十分的有效。你當時不在,可有趣瞭。我假裝在地上一躺。大傢都嚇壞瞭,父親也不敢再為難我。」

宣懷風心想,若你是假裝在地上一躺,人必然還是清醒的,又何至於連我當時在場,為你做過急救這件事,都不知道。

可見當時確實是人事不省的。

但他這樣苦心,自己不能不承這個情,便不去揭破。本來還想數落他兩句,說他對著三司令太逞強,不懂一時的隱忍,惹來這場大禍,到瞭這分上,卻不好說出口瞭。把白雪嵐臉上脖頸上的皮帶傷痕,仔細瞧瞭瞧,低聲問,「你覺得怎麼樣?身上哪裡還疼嗎?」

白雪嵐微笑道,「我好著呢。母親也被我騙著瞭,要我靜養,連床都不許下。我看她那樣擔憂,不忍違逆,恐怕要這樣裝幾天樣子,死人一樣地躺著。」

宣懷風皺起眉,「什麼死人活人的,不許說忌諱話。醫生給你診斷瞭嗎?總有一些醫囑吧?」

白雪嵐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別提瞭。本來,我睜開眼,能說能走,就沒他們什麼事瞭。可先前動靜鬧得大瞭些,傢裡把全濟南的醫生都緊急請過來瞭。一個西醫剛診完,又接連來瞭五、六個中西醫,又是聽診筒,又是把脈,輪番地給我檢查,恨不得給我找出一些毛病來。偏我強壯得很,查來查去,也查不出有什麼毛病。」

宣懷風不放心地問,「真的什麼也沒查出來?」

白雪嵐說,「若是查出什麼,你以為還能在這裡看見我嗎?母親非立即叫人把我送醫院不可。」

他拿出白太太舉例,宣懷風是相信的,也就放心瞭一些。

白雪嵐握著他一隻手,有些奇怪,「你怎麼瞭?這手我握瞭半天,還是涼的。我看你臉色也不好。」

宣懷風苦笑道,「你都被打得躺床上瞭,我臉色能好嗎?像你這樣的炭爐子,自然總覺得我的手涼。」

白雪嵐便把他的手,抓著往被窩裡一縮,笑道,「晚上冷,你也躺上來,我們夜裡說話。」

宣懷風瞅他臉上那笑容,就知道一旦上去,不是說話那麼簡單。他是個傷患,自己肋上那不斷的劇痛,更是無法滿足他的要求,倒是不上去的好。便搖頭說,「你剛才說白太太嚴令你靜養,你至少該老實幾天。母親牽掛兒子,那是時時刻刻的,萬一她忽然又過來瞧你,或者派個下人過來,卻發現我和你躺在一張床上,讓我怎麼辦?」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