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四十二章

三司令沉默地蹲著,用手槍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地畫著圓圈,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不畫圓圈不行,手上不找點事做,他就要殺人瞭。

那傻兒子,那蠢兒子,不顧性命,自投羅網。

這陣子老大的不順,他揍過兒子千百次,沒想過竟會有一次把兒子揍到斷氣。幸好,救瞭過來。既然能救過來,兒子就該有後福,至少不會眼下就死,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

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三司令抬起眼,瞥瞭瞥背影沉沉的大哥,又想起沒瞭六個兒子,如今每日臉上抹油彩,捏著嗓子唱貴妃醉酒的二哥。

三司令在沙土裡狠狠地畫著圓圈,心裡一陣發冷。

混小子,你不能死!

「出來瞭!」

不知哪個負責觀察的兵,忽然喊瞭一句。三司令激動得差點手槍走瞭火,站起來往叢外望。

對面兩個人從土墻後慢慢走出來,一個似乎挾持著另一個。

大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宋壬和兩位連長還有那些兵,都屏息望著,瞪大眼睛等著。

兩人漸漸靠近,等看清臉,才發現並不是白雪嵐。三司令一顆心直沉下去。

宋壬認出其中一個來,叫瞭一聲「宣副官」。

五司令探出頭問,「雪嵐呢?」

宣懷風正在緊要關頭,生怕惹出亂子,索性一言不發。他用手雷挾持著宣懷抿,走到雙方戰地中間那塊空地上,就停住瞭沒繼續往前走。這是他和展露昭談好的條件,站在雙方火力交叉點,他們兄弟曝露成兩個靶子,作為放置中間的砝碼。

宣懷風站定腳,轉身面向土墻的方向,喝道,「行瞭,你讓他出來!」

一個人在土墻那邊被人推出來,露出身形。那一個晚上沒立功勞的可惡月亮,恰好此時破雲而出,放出光華,映在那人臉上,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十三?

「雪嵐!」大司令喊瞭一聲。

三司令看著兒子好歹還在,眼睛熱氣往上一沖,差點要伸手去擦眼角。

五司令朝著白雪嵐大聲問,「怎麼個局勢?」白雪嵐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綁著,卻顯得很沉著,瀟瀟灑灑地說,「宣副官抓瞭一個人質,挽回瞭局勢。」

此言一出,司令們望向空地上的宣懷風的目光頓時一變,如看著活寶貝一般。

宋壬松瞭一口氣,大嘴一咧,「我就知道,宣副官是個本事人。」

宣懷風拿著手雷,抓著他那不爭氣的弟,站在空地上當靶子,緊張得後頸上都是汗,這時候哪在乎表功,隻盼著快點結束,對白雪嵐說,「別磨蹭瞭,你快下命令罷。」

白雪嵐也不想夜長夢多,隔著老遠的距離對房連長吩咐,「你把包圍圈給撤瞭。」

房連長也瞧明白瞭,這是個要交換人質的局勢,趕緊照辦,不一會就有瞭回復。展露昭派兩個手下去哨探一下,果然是真的撤瞭包圍圈,便按計劃實行起來。

土墻後面人影窸窸窣窣動瞭兩下,然後沉寂下來。

三位司令這邊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不敢亂做配合,等瞭半天,不見有什麼動靜,又心焦起來,以為宣懷風是個主導,眼睛都盯在宣懷風身上,心想,人質在你手上,下一步怎麼辦,你快指揮起來。

不料宣懷風這時候,對著白雪嵐問起來,「接下來怎麼辦?」

三位司令一愣,心想,雪嵐挑中的人,臨陣處事也實在太生嫩瞭。大司令和五司令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在身邊的三司令臉上。三司令想起這是自己認的幹兒,總不能一點面子也不顧,臉上沒有表情地說,「凡事不拿大,總把雪嵐的意見放在前頭考量,也是他一個長處。」

白雪嵐對宣懷風說,「你站著就好。」

停瞭一會,又問,「你冷不冷?」

宣懷風正緊張得渾身冒汗,哪會覺得寒冷,搖頭說,「不冷。」

白雪嵐問,「胳膊酸不酸?」

宣懷風說,「這時候,你還有空問我的胳膊。」

白雪嵐說,「胳膊抬久瞭會手顫,我是怕你不小心拉瞭環。」

宣懷風是個地地道道的生手,身子繃得緊緊的一點不敢動彈,擺著隨時要拉手雷的姿勢堅持瞭這麼久,白雪嵐不說還好,一說,果然就覺得手臂酸痛,苦笑道,「好像真有些手顫。」

白雪嵐忙叫,「別去想!別去想!是我糊塗,我們說點別的。是瞭,母親準備今晚的飯,問我要什麼點心。我要瞭果子凍。你回去吃不吃一個?」

宣懷風說,「回去再說。」

白雪嵐問,「你現在肚子餓不餓?午飯都吃瞭什麼?」

宣懷風說,「午飯沒吃。」

白雪嵐說,「你怎麼又不聽話?我一天不在,你就這樣搗亂?」

宣懷風嘆道,「你不要勾著我說話瞭,不管用,胳膊一樣的累。現在到底怎麼樣?展露昭呢?」

白雪嵐說,「他已經從後面撤瞭。」

三位司令早等得不耐煩,見白雪嵐東一句西一句地扯閑,心忖這後生真是不按規矩來,聽見說展露昭已經撤瞭,頓時精神一振,給手下人打手勢。

白雪嵐見對面密叢裡一陣窸窣,猜到他們想做些行動,連忙喝止,「都別動!姓展的雖然走瞭,可他留著兩個槍手呢!懷風,你站著別動,當心他們把槍口就對著瞭你。」

他這樣一喝,局勢又僵持下來,山谷中恢復瞭一片沉寂。

宣懷風隻好繼續堅持,問,「這是要等到展露昭平安撤出去瞭,才能進行下一步?」

白雪嵐說,「是的。」

宣懷風問,「他走得老遠,留在這裡的槍手,怎麼知道他平安撤出去瞭?」

白雪嵐說,「放幾個信號彈,讓他的槍手看見就行。」

宣懷風說,「要是我們的人也在遠處放幾個信號彈,豈不是就把這些人騙過去瞭?」

白雪嵐莞爾一笑。

這真是個可愛天真的,雙方正交換人質的時候,你就算想到瞭,也不該徑直問出來,叫藏在土墻後的展露昭的槍手怎麼想?人傢槍口可正對準瞭你。

又想,他一天下來連驚帶嚇,現在還拿著個要命的手雷,嘴上想到什麼說什麼,應該是因為心裡緊張。

因此又陡生瞭一番心疼。

宣懷抿身上被展露昭紮瞭兩刀的傷口還在流血,一直半死不活,這時候卻忽然掙紮起來,開口罵宣懷風,「去你媽的不安好心!你比姓白的還壞!軍長放瞭你和姓白的,白傢軍讓軍長平安撤出去,大傢說好的,你放信號彈蒙誰?想害軍長,我和你一拍兩散!」

宣懷風勉強挾制他,嘴上叫著,「別動!不許動!」

白雪嵐看宣懷抿泥鰍一樣扭來扭去,宣懷風手臂環在他脖子上,任何一個劇烈動作就可以手一松,把手雷給炸瞭,急得額頭冒汗,大喝道,「宣懷抿,你別毀瞭你軍長的活路!展露昭比鬼還精,不會上這種當。他和他的人定瞭暗號,紅綠白三個顏色的信號彈要照著說好的順序放,要是看見順序不對,那就是出事瞭。這邊的人馬上開槍。我們不可能放信號彈冒充他。你給我老實點,不要節外生枝。」

正說著,隻見遠處蓬地升起一簇綠光,隔瞭一會,又升起一簇白光,再隔一會,又升起一簇綠光。黑夜之中,信號彈在半空中格外清晰,眾人都瞧見瞭。

宣懷風問,「那是展露昭放的嗎?」

宣懷抿搶在白雪嵐回答前說,「廢話,不是軍長放的,難道是你們放的?軍長一定是平安瞭。」

宣懷風不管他弟弟說什麼,還是對著白雪嵐問,「現在就行瞭嗎?要是安全瞭,你就快過來。」

白雪嵐站在土墻前面,並不能知道土墻後的情形,想瞭想,開口說,「兩位,你們軍長給瞭信號,我這腳上的繩索,總可以松開瞭吧?」

這話是對展露昭留下的槍手說的。

白雪嵐等瞭一會,並沒有聽見動靜,試探著用被綁住的雙腳,在泥地上挪瞭挪。

忽然砰的一聲槍響。子彈沒有打向白雪嵐,竟是打在宣懷風身側的地上,濺起沙土。

宣懷風猝不及防,差點把握住的手雷掉在地上,趕緊又抓緊瞭。

白雪嵐嚇得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愣瞭片刻,勃然大怒,「操你娘!誰讓你開槍的?有本事沖我來!」

土墻後面,一個男人冷冷帶著痞子的腔調,開口說,「白少爺,你別試探瞭,我這把槍還在。誰再輕舉妄動,我的子彈可不留情。」

白雪嵐說,「展露昭已經發瞭信號,你不聽你軍長的命令?」

男人說,「軍長的命令我一定聽的。你們快把宣副官放過來。」

他嘴裡的宣副官,自然是受傷的人質宣懷抿。

宣懷抿開始說軍長平安瞭,那是他心裡所盼望的,但他並不知展露昭約定的信號彈順序,對於那三個信號彈是不是展露昭放的,其實不曾確定。現在聽土墻後的槍手的話,知道信號彈果然是展露昭放的,他已經平安脫險,心裡一陣激動。

再一琢磨,槍手那快放瞭宣副官的話,一定也是展露昭的叮囑。可見軍長危難之中,還是想著自己,激動之上,更有瞭一番感動。

宣懷風卻不肯照槍手的話辦,反對說,「我們已經讓展露昭撤瞭,現在該輪到你們讓一步。先把白雪嵐放過來,我再把懷抿給你們。」

白雪嵐說,「我不要緊。懷風,你先退到林子裡,再把宣懷抿給放瞭。」

白傢司令投鼠忌器,龜縮在叢林後,憋屈得不行。聽見白雪嵐說他不要緊,氣得肚子裡大罵,小兔崽子很不曉事,天底下死瞭誰都不要緊,唯獨你不能死。這都什麼關口瞭,還缺心眼的先人後己?

宣懷風拒絕道,「不行,展露昭最恨的就是你,有他的槍手在,不看著你平安,我不能退。」

這鏗鏘有力的話,簡直說到三司令心坎裡,忍不住扯著嗓子對白雪嵐吆喝,「混帳東西,你是喜歡被人用槍口指著的還是怎麼著?宣副官叫你過來,你就趕緊給老子過來!」

白雪嵐說,「我是總長,他是副官,我不用聽副官的話。」

三司令氣道,「放屁!他是我幹兒,就是你哥。你就算不聽副官的話,也要聽你哥的話!」

白雪嵐不羈縱性,忽然不經意誘得父親喊出這樣一句有趣的話來,雖在生死未定的情形下,也不禁哈哈一笑,對宣懷風說,「你看,果然我以後都要叫你做哥哥瞭。」

宣懷風哭笑不得,「正經一點。你快到林子這邊來。」

白雪嵐說,「不,你先進林子。」

槍手執行斷後的任務,就等於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這是何等的嚴肅大事,沒想到居然遇到這樣兩個不按規矩來的傢夥,相當惱火地喝道,「閉嘴!說瞭讓你們進林子嗎?快放宣副官過來!」

宣懷風大聲說,「白雪嵐不平平安安的進瞭林子,我絕不放宣懷抿。」

宣懷抿眼瞧著烏沉沉的手雷橫在自己脖子前面,目露恐懼。軍長有危險時,他隻顧著想軍長的生死,忘瞭自己的生死。如今不用擔心軍長的生死,自然就擔心起自己的生死來,恨得宣懷風咬牙切齒,咒罵道,「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哥哥,拿著自己弟弟的命談判。你那奸夫不平安,你就要殺我?這他娘的什麼道理?你天打雷劈!」

他現在怕死起來,嘴上在罵,卻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樣亂動掙紮,唯恐引爆手雷。

宣懷風隻當沒聽見弟弟的咒罵,朝著土墻後面那個看不見的槍手說,「你們軍長已經撤瞭,想必你也不願死在這裡。我宣懷風是信守承諾的人,你讓白雪嵐進林子,我就放瞭宣懷抿,保證讓你們平安離開。我站在這,用我的性命擔保。你要覺得我耍心思,先一槍殺瞭我。實話告訴你,你殺瞭我,比殺瞭白雪嵐更厲害,他是寧願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我的。」

白雪嵐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又是笑,又是氣,又是擔心,罵道,「呆子!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宣懷風說,「你別管我怎麼說話,快給我過來。再婆婆媽媽的,我這胳膊真要撐不住瞭。」

白雪嵐頓時緊張起來,「你的手可千萬別抖。」

於是他不敢再做糾纏,聽從宣懷風的話,從土墻那邊朝著林子的方向移動過來。雙腳被繩索綁著,不能邁開步走,隻能兔子似的一蹦一蹦。虧得他氣力足,後腿發力,一蹦就老遠,很快蹦到瞭中間空地的范圍。

宣懷風擔心槍手在白雪嵐背後開槍,目光隻盯著土墻,不斷和那槍手說話,「我人在這,你槍口對準我。若有一點變故,你殺我就是。」

也不知道是他的話起瞭作用,還是槍手知道殺瞭白雪嵐,自己絕對也活不成,所以即使看著白雪嵐離開,那槍手既沒有發出聲音,也終究沒有開槍。

此時,白雪嵐已蹦到宣懷風身邊,停下來望望宣懷風,對著他溫柔地笑瞭一笑。

宣懷風急得想咬他一口,瞪著他說,「停下來幹什麼?快走啊!」

其實白雪嵐內心也並非如面上這般平靜,他是為著怕宣懷風太緊張,特意要露出鎮定的笑容來安撫一二,不料起瞭一個反效果。看著宣懷風勾著環的手指微微發抖,白雪嵐也緊張起來,可恨自己手腳都被繩索綁瞭,遠處還有一把槍瞄著宣懷風,此時自己是什麼行動都不敢有,忙道,「我這就走,你千萬別激動。」

說完,加快著速度地蹦向林子的方向。

林中眾人心焦地等著,一見白雪嵐靠近,宋壬帶著幾個士兵就沖到瞭叢外,用身子遮擋著白雪嵐。

宣懷風眼見白雪嵐被眾人簇擁回叢林中,心總算放瞭下來。

宣懷抿按捺不住的問,「現在你總能放瞭我罷?」

宣懷風也是一心打算遵守約定的,就把拿著手雷的手垂瞭下來,隻覺得一直勾著手雷環的指尖微微顫抖。宣懷抿一見他松開,二話不說,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一會,身影消失在土墻後。

這時,空地上就隻剩宣懷風一人,他籲瞭一口氣,正要轉身和白雪嵐會合,忽然砰的一響,又是一顆毫無預兆的子彈。這一槍打得極險,激起的塵土濺在宣懷風的皮鞋上。

宣懷風怔然。

剛被眾人解開手腳上繩索的白雪嵐嚇壞瞭,連忙大聲提醒,「懷風,千萬別動!他們還盯著你!」

他急切之下,身子幾乎探出叢林的遮擋,眾人唯恐他遭瞭暗算,連拖帶拽地把他弄回林裡,隻讓他在掩護下和宣懷風說話。

宣懷風不解,「人質都換瞭,怎麼還要盯著我?」

白雪嵐說,「傻瓜,宣懷抿和槍手都要撤退的時間。他們現在警告你,不許你動,就是爭取時間。」

宣懷風說,「那我要站到什麼時候?」

白雪嵐說,「再看情況罷。你聽話,別再動瞭。」

宣懷風應瞭一聲,老老實實地站著。

他站著沒什麼,白雪嵐倒是在林子裡撓心撓肺。幾位司令見白雪嵐平安回來,懸著的心放回瞭肚子,既然有白雪嵐在,後面的事自然交給白雪嵐去指揮。

白雪嵐問宋壬,「剛才那一槍,你覺著是哪個方向打來的?」

宋壬瞇著眼回想瞭一下,說,「說不準。不過,那個落子彈的位置,要是從土墻那頭打的,恐怕不太對。」

白雪嵐說,「我剛才也察覺到瞭。土墻後似乎隻有一個槍手,還有另一個到哪去瞭?恐怕是潛伏在另一個地方,也瞄準瞭懷風。」

房連長領著一整個武裝連,卻讓這麼一群小雜毛差點把白雪嵐給挾持去瞭,覺得非常沒臉,沉著嗓子說,「這些王八蛋,可不能白白放走瞭。軍長,要不要做些行動?」

白雪嵐忙制止道,「誰都不許動。懷風要是擦著一點皮,就算把他們都活抓瞭剝皮點天燈,那也不劃算。」

房連長對宣懷風本不熟悉,經此一役,算是明白瞭宣懷風在白雪嵐心裡的分量,因此也不再說什麼。

白雪嵐站在充當掩護的枝椏後,註視著空地上的宣懷風,心裡一秒一秒地計算時間。

想著冬夜風冷,宣懷風站在那空地上,孤單的吹著冷風。那冷風,要是自己能替他去吹,那就好瞭。

想著那可惡的不知藏於何處的槍口,正陰險地瞄準懷風,隻要有一點異動,恐怕要射出一顆子彈。那隨時可能被擊中的危險,要是自己能替代,那就好瞭。

要是今天自己不曾出門,在傢裡把他看顧得牢牢的,兩人此時窩在溫暖的大宅裡,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果子凍,那就更好瞭。

天殺的展露昭。

白雪嵐在心裡想著怎麼把姓展的大卸八塊,一邊還沒忘記估算時間。覺得應該差不多瞭,便在林子裡對宣懷風遠遠地說,「懷風,你試著慢慢轉過身,臉朝著我這邊。」

宣懷風按他說的轉過身。

夜色下的山谷一片寂靜,不曾有槍聲響起。

白雪嵐又說,「你試著往我這邊走一步。不要急,就隻一步。」

宣懷風走瞭一步,然後停下。與YU夕XI。

依然一片寂靜。

槍手應該已經離開瞭。

宣懷風大約也明白瞭這是怎麼回事,不待白雪嵐提醒,又試著往前走瞭兩步,看看沒有動靜的四周,接下來膽子就大瞭,咬著牙,大步往林子的方向走。

他原本覺得自己很鎮定,但越靠近林子,越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焦灼,步子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放開地奔跑瞭。剛接近叢林,白雪嵐把護住自己的人推開,從林裡跑出來,餓虎擒羊似的,一把將他給擒瞭,拖進林裡,緊緊地抱著不撒手。

宣懷風被他兩根手臂像老虎鉗子似的鉗著,勒得幾乎喘不過氣,抬眼一看,周圍黑壓壓地站著許多人。宋壬也就算瞭,畢竟在首都的公館裡長過見識,還能臉不紅心不跳,武裝連的兩位連長和那些拿槍的士兵,難免就有些手足無措。

宣懷風大為尷尬,忙推白雪嵐,「放手。」

白雪嵐抱著他,仿佛把天堂抱在懷裡一樣踏實,竟已如癡如醉,喃喃說,「再抱一會。」

宣懷風看看站在咫尺的三位司令,簡直要找條地縫鉆進去,脹紅瞭臉道,「總長,你別鬧瞭。」

三位司令見自傢子侄這樣驚世駭俗,也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來,索性裝不知道,轉過臉,把眼睛看到別處,咳嗽的咳嗽,揉鼻子的揉鼻子。

白雪嵐深情傷瞭心智,恍惚也是一瞬的事,馬上醒瞭過來,這才松開宣懷風,拉著宣懷風的胳膊打量,「有沒有受傷?」

宣懷風說,「也就一點擦傷,沒有大礙。」

白雪嵐問,「那怎麼母親給你的大裘上都是血?」

宣懷風心想,打瞭這麼一場夜仗,多少人還在看著,你還隻管這些無關要緊的小事。可若不好生回答,又怕白雪嵐性急起來,要做出一些更叫人尷尬的事,說,「那都是馬血,我實在沒有受傷。倒是你,挨瞭他們一頓打,有沒有傷著哪裡?」

白雪嵐對自己身上的傷是從不在意的,隨口說瞭一聲沒事,又問,「你累不累?」

宣懷風說,「累得很瞭。」

白雪嵐便問有沒有汽車。

五司令說,「我們開瞭兩輛車來。」

白雪嵐說,「那正好,五叔和大伯父,父親一輛,我和懷風一輛。他今天折騰得夠嗆,我們先回去。什麼事,也等回傢後再說。」

眾人都無異議,便都往山腳停泊汽車的地方走。至於留下多少人打掃戰場,處理善後,自然有房連長去佈置。

白雪嵐把宣懷風帶上汽車,讓他在車後座坐好,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罩在宣懷風身上,說,「你歇一會,我很快就來。」

說完就下車瞭。

宣懷風今天跟瞭梢,打瞭槍,還拿手雷劫瞭人,都是耗神耗力的活計,現在放松下來,覺得四肢百脈都軟成水似的,倦意直透上來。關上門的汽車裡安安靜靜,給人很安全的感覺,他指尖摸著白雪嵐的外套的衣料,心裡說不出的放松安詳。

摸著摸著,忽然摸到一個奇怪的褶皺,垂著眼一看,原來並不是什麼褶皺,而是一個破洞。這才想起,白雪嵐今晚也是中瞭埋伏,在林子裡九死一生過來,這外套竟是被樹枝荊棘刮瞭好幾個洞。雖然如此,披在身上,猶使人感到溫暖。

隔瞭一會,白雪嵐回到車上,坐在宣懷風身旁,一隻手摟住他,吩咐司機,「開車。」

汽車緩緩開動。

許多的武裝連士兵騎著馬,護衛在汽車四周。

宣懷風感覺到汽車開動時的微微晃動,覺得這樣入睡倒很舒服,可是心裡又有放不下的事,強撐著精神問白雪嵐,「你剛才,是和他們商量抓展露昭的事去瞭?」

白雪嵐嗯瞭一聲。

宣懷風問,「能追得上嗎?」

「總有追上的時候。」白雪嵐說著話,往宣懷風臉上一睞,看見俊俏的臉上沾著灰,掏出一條手帕,輕輕地幫他擦瞭。溫熱的掌心撫著宣懷風的眼瞼,柔聲說,「都累成這樣瞭,別問瞭,睡吧。」

宣懷風眼睛閉瞭閉,一會,又睜開來,「我在土墻那邊把安德魯給救出來瞭,後來炮打過來,不知道他如何。你也派人找一找他。」

白雪嵐說,「好。別說話瞭,快閉上眼。」

宣懷風溫順地把眼睛閉上,過瞭一會,還是睜開來。漂亮的眸子,用一種夢中似的迷離的樣子瞅著白雪嵐。

白雪嵐輕聲問,「你怎麼瞭?就是不肯睡。哪裡不舒服嗎?」

宣懷風搖瞭搖頭,說,「我知道今天事情辦得不好,你生不生我的氣?」

白雪嵐用指尖撫一撫他額前細碎的劉海,露出一個微笑,「我現在沒力氣生你的氣。這事我們以後再談。」

宣懷風說,「不行,現在就談。你要秋後算帳,我不能同意……」

他已經倦極瞭,說不行二字時,也是喃喃地唇瓣歙動,迷迷糊糊中,透著一種和最熟悉的人之間的純真任性。白雪嵐不許他再強撐下去,把一個指頭貼在他唇上,輕輕地噓著。他也就安靜下去,挨在白雪嵐結實的肩膀上,閉著眼睛睡瞭。

大批士兵護衛著白司令和白雪嵐的汽車,從郊外開到濟南城下,這個鐘點,城門已經緊閉。但白傢是不必為這些瑣事費心的,略一表明身分,管理城門的官員就趕緊叫人把城門打開瞭。

一行人到瞭白傢三房的大門前,幾位太太並一群姨太太聽到消息,忙匆匆趕到門前迎接。白雪嵐本想著不聲不響把宣懷風抱回房中休息,不料三太太知道兒子被人打瞭埋伏,十分擔心,一見汽車停下,也不等司機開門,自己就沖過去將車門一把拉開,叫瞭一聲:「孩子!」

宣懷風汲取著白雪嵐身上的暖意,正半夢半醒,聽見這一聲,驀地驚醒過來,睜眼一看是三太太,更是赧然不安,趕緊從白雪嵐身上挪開。

所幸大太太、五太太和姨太太的註意力,都放在瞭另一輛汽車上,三位司令一下車,女人們呼啦啦地圍瞭上去。大房裡幾位姨娘畏懼大太太,還不太敢失禮,隻是圍著大司令問平安。

五房的孫姨娘卻是明擺著對五太太不服氣的,五太太正問著五司令「一切都好」,孫姨娘已經一片彩雲似的貼到瞭五司令身邊,拿著五司令的手一握,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司令膽氣真壯,大冬夜出去一遭,這手還是火爐子似的。為著等司令,我可還餓著肚子,是不是賞點好東西吃?」

五司令呵呵樂道,「餓著肚子嗎?不錯,你待我算有良心。想什麼好東西吃,你告訴我,我給你買就是。」

五太太聽得這樣寵溺語氣,發作不得,隻能強笑。

有著大司令和五司令做對比的例子,三司令更顯出被人冷落的處境,轉頭一看,自己夫人正對著兒子噓寒問暖,不由吃醋起來,吆喝道,「大冷天,別都站在這裡吹風瞭。到現在,老子還一顆米都沒下肚,這過的什麼小年?」

三太太對白雪嵐問瞭兩句,知道兒子沒有大礙,心下稍安,聽見丈夫嚷嚷,自然知道他心裡不痛快,笑道,「司令和大伯五叔忽然出瞭門,我們也不敢擅動,飯菜都在廚房熱著呢。要是司令沒別的吩咐,我就叫廚房趕緊把菜擺出來,大傢都好好吃一頓。」

三司令說,「吩咐什麼,有吃的就快進去罷。」

房連長心忖,白傢的人吃小年飯,自己這些人一路護衛汽車回來,卻不好都湧進去,正要打發兄弟們回營,宋壬走到他身邊說,「房連長,今晚別走罷。分成兩撥人,一撥守外面,剩下的跟我到裡面去。」

房連長說,「外圍保護就行瞭。過節的日子帶兵進宅子,不知道還以為我在抄傢呢。」

宋壬低聲說,「也就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今晚這場埋伏,消息從哪泄露出去,終究是要查的。總長的意思,宜早不宜遲,不若現在動手。除瞭各位司令、太太、姨太太,其餘在這宅子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要過一過眼。總長已經派人找藍胡子去瞭,你的人負責看守搜捕,至於問口供,交給藍胡子就行。」

宋壬和房連長商量的工夫,白傢眾人已經熱熱鬧鬧地進門裡去瞭。

飯廳裡把熱氣管子開瞭個足,人走到飯廳外,就覺得一陣暖意從裡面迎著罩到臉上。

三太太在廳外停住腳,打量著兒子和宣懷風兩張帶著硝煙氣息的灰撲撲的臉,說,「你們先去洗個臉再來。」

白雪嵐和宣懷風離瞭一日,仿佛分瞭一輩子似的,剛才在車上讓宣懷風睡瞭,不得溫柔幾句,現在宣懷風醒瞭,又要一大傢子坐在一塊吃飯,沒有一點可讓兩人廝摩的餘地,聽三太太這一句,簡直撓到瞭最癢處,忙笑道,「出瞭一身臭汗,洗個澡,再換身衣服行不行?隻怕時間要久一些。和伯伯叔叔們一起吃飯,遲瞭又讓長輩委屈。」

三太太說,「呵,難道我們這些人,還幹等著兩個小輩才能開席不成?我們自然先吃我們的。放心洗你的澡,不用急。來晚瞭,也不過是罰一杯。」

白雪嵐答瞭一聲,趕緊帶著宣懷風回自己的小院。

一進院門,野兒從屋裡迎出來,拉著白雪嵐的袖子說,「快快,洗個澡把晦氣去瞭。」

白雪嵐瞪她一眼,「你架子很大。我好不容易回來,你連大門都懶得去,隻在這裡迎接,就怕走多瞭兩步路?」

野兒說,「聽聽這沒良心的話!你在外面打瞭一場回來,身上一定很臟,我不就趕緊給你準備熱水去瞭。你是喜歡多一個人去大門給你鼓掌叫好,還是喜歡回來就舒舒服服洗個澡?」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