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野兒提瞭新倒的熱水壺來,再有兩三個小丫頭拿瞭銅盆、毛巾、牙粉等物,兩人洗漱完畢,都換瞭衣服,就打算出門。
宣懷風說,「等一等,我還是去和母親問個好,然後再出門。」
白雪嵐無奈道,「這都民國瞭,偏你還這麼多規矩。」
宣懷風說,「晨昏定省那一套愚孝,我也不以為然,隻是母親昨晚今早都打發瞭人來,顯然心裡擔心著,而且我又蒙她賜瞭一份膏藥,要是不言聲就出門去玩,這也太沒有禮貌瞭。」
白雪嵐說,「好,我陪你一道去。」
宣懷風臉微微一紅,說,「還是我自己去罷。」
白雪嵐稍一想,已知道昨晚征伐太過,宣懷風現在和自己一起到母親跟前有些心虛,所以不要兩人同去。這種掩耳盜鈴,很是天真可愛。
白雪嵐笑道,「那好,我在這裡等著。」
宣懷風便去瞭。
白雪嵐以為他不過一刻鐘左右就能回來,不料左等不見,右等也不見,小半個鐘頭過去,便不耐煩起來。
且說冷傢小姐這邊,因為孫副官挨瞭內奸的一棒子,負瞭傷,她十分放心不下,便托詞說要陪白太太幾日,留在瞭這裡,沒回大司令宅中。今日起來,到白太太跟前問好,寒暄兩句,便辭出白太太屋子,往瞧孫副官去。
孫副官見她臉上掛著兩隻黑眼圈,心疼道,「我早說瞭,這是不礙事的小傷,何必要你這樣。你還是回那邊去罷,也好清清凈凈地休養幾日。」
冷寧芳說,「還是這邊好,回那邊更不得清凈。碧曼和她丈夫吵架,日日往娘傢跑。我在這邊暫住幾日,既照顧瞭你,又避開瞭她,是一件兩相便宜的事。再說,我這兩個眼睛,並不是為照顧你而落下的,是昨晚熬夜的緣故。」
孫副官問,「你為瞭什麼竟要熬夜?」
冷寧芳說,「你該問是為瞭誰。十三弟昨夜到我這來瞭,細論起來,倒是可笑可嘆的一個小故事。」
原來冷寧芳留在三司令府,暫宿在和白太太院子一墻之隔的正思軒,昨晚尚未入睡,見白雪嵐冷不丁進來,手裡捏著一個小筆記本,往椅上一坐,一點不言語。
冷寧芳和這表弟一同長大,看他這模樣,知道是懷著很重的心事,所以也默默坐瞭,在旁打量他,等他開口。
不料這一等,就等瞭大半個鐘頭。
冷寧芳心忖,這個情狀罕見之際,他這人就算看著天塌下來,也一樣談笑風生,縱性灑脫的,要到這個分上,必定和那一位有關系瞭。
這樣坐下去,大概真要坐足一夜的泥菩薩。
冷寧芳想,還是不要再等瞭,先試探著問,「我傍晚在這屋子裡,也隱約聽見舅母那院子裡的動靜,像是你和宣副官有些爭執。等我過去時,又說你已經走瞭,舅母和宣副官在屋裡說話,所以我不便過去,又走瞭。現在這樣看,有舅母調停,你們還是不能和解嗎?」
白雪嵐這才開口,沉沉道,「表姐有所不知,白天這爭執,和我眼前這難題比起來,還不算什麼。」
冷寧芳問,「什麼難題?」
白雪嵐嘴動瞭一動,又陷入沉默。
冷寧芳細看他臉上,似有難堪之色,更是納罕,緩緩說,「你是個極有主張的人,有事放在心裡,不愛與人說。不過既然你到我這來,大約是以為我能為你開解一二。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弟弟,有什麼不好在我跟前說?」
白雪嵐說,「這事實在不好說,我要打個比方,才能說明白。」
冷寧芳說,「那你就打比方。」
白雪嵐又是半晌的沉寂,才開口說,「比方一個女子,鬼迷心竅,誤入歧途,把自己賣到妓院裡去。」
冷寧芳忍不住道,「這比方打到哪裡去瞭,再糊塗的女子,也不能做這種糊塗事。」
白雪嵐恨恨道,「她自己瞎瞭眼,有什麼法子。」
接著剛才的話,往下繼續打他的比方。
「這女子到瞭妓院,不消說是失去清白,蒙受瞭奇恥大辱。她痛極而醒,憤然離開,把從前一一割斷,想著從此再也不想別的,含混過瞭這輩子就算瞭。沒想到,她遇上一個極好的人。那人並不知道她從前有過那樣一段遭遇,和她相愛相守。她自從見過這人一眼,也是一顆心都放在這人身上,對旁人不看一眼。然而有一日,她從前的事讓那人知道瞭,而且拿到瞭鐵證。她從前的有眼無珠,鬼迷心竅,愚蠢無知,還有不貞和奇恥大辱,都落在她最在乎的人眼裡。碰上這樣的難題,該怎麼辦?」
冷寧芳因為自己從前的事,聽見不貞二字,心便有些亂,可看白雪嵐的凝重神色,也知道他並沒有想到這事上面,可見他實在是為自己的難題在苦惱。
冷寧芳說,「你這比方,我不十分明白,到底指著何事。你再給我一些線索。」
白雪嵐把手裡捏得發皺的筆記本遞瞭給她。
冷寧芳打開一看,見到思燕的落款,瞭然道,「原來宣副官知道瞭她。這是許久之前的事,你當時才一丁點大,又懂什麼。你把事情原委和宣副官解釋清楚,有什麼難題解決不瞭?你剛才那個比方,把我嚇瞭一跳,又是妓院,又是奇恥大辱,就算秦小姐入瞭火坑,失瞭清白,也不是你之過,你為什麼如此放在心上?你越放在心上,反而越不好,倒讓宣副官以為你把他以外的人看得很重瞭。」
白雪嵐磨牙道,「你以為我打的比方,說的是她嗎?我說的是我自己。我把自己的清白丟瞭,偏偏又是我自己有眼無珠,看上那樣一個人,是真正的咎由自取,憑誰也知道我是自取其辱。這是我這輩子最難堪的事。別人如何看我,我並不在乎,我隻想在他眼裡,做一個極好的白雪嵐,偏偏卻讓他找到這個筆記本,偏偏是他親眼見瞭這些字,這落款。」
一邊說著,一邊氣恨極瞭,拳頭在木桌上重重一擂。
冷寧芳說,「你剛才已經提瞭兩次清白,我看你實在把事情說得過於嚴重。你和那位小姐當初做朋友,並沒有出格的舉動,她到瞭廖傢後,你們又絕沒有來往。這還能有什麼不清白的?」
白雪嵐嚴肅地說,「我們男子的清白,和女子的清白不是一個概念。我曾經動過心,這心就不清白瞭。我若不如此愚蠢,遇見懷風時,便是一顆天然無瑕的心。他現在知道,他並不是我這輩子的唯一,我從前是遭人騙過,沒瞭心之清白的。我在他面前,真要自責而自漸形穢。」
冷寧芳微笑道,「這越說越到邊上去瞭。若都照你這樣苛刻的要求,一個人經歷瞭一段感情上的挫折,就沒有資格再找真心相愛的人,那天下遍地都是怨偶瞭。我且問你,宣副官在你之前,就沒有喜歡過的好朋友嗎?」
白雪嵐說,「有是有一個,所以我一想起來,便恨得厲害。以己度人,現在懷風知道我從前也有一個,想必他也恨極。這兩日我見他生的很大的氣,一直不明白緣故,現在才知道,他這涵養真是極好。換到別人身上,不知早如何雷霆閃電的爆發瞭。他把這筆記本的鐵證對我一亮,我就是一個證實瞭罪行的罪犯,無地自容,不敢再站在他面前。」
他這樣深重的自愧,是冷寧芳也始料不及的,不禁暗暗嘆息,原來情之一字面前,連她這精明能幹的十三弟也不可自拔,總要鉆到牛角尖去。
冷寧芳說,「他既然已經知道,你再懊惱自責也無用。還是去找他好好談談,且不論那些不可挽回的舊事,至少你如今對那位小姐是如何一個態度,對他又是怎樣的一心一意,也該讓他明白。」
白雪嵐嘆道,「我自知道世上有他,對他就是一心一意。但因為有那一段舊事,我這個人,這一生一世中,每一分每一刻,沒有全都清清白白的給他一個人,這是我對不住他。」
冷寧芳心忖,這樣鉆到牛角尖去,一時如何拔得出來,便勸道,「你現在心亂,遠是不要多想。天也晚瞭,你先去睡一覺,等太陽出來,心裡也清明,頭緒自然能理清。那時你總能想出一個好辦法來。還是先回去罷。」
白雪嵐搖頭說,「我今晚不能回那邊,倘若碰瞭面,說錯一個兩個字,更要惹他生氣。」
冷寧芳說,「你說得也有道理,最怕越忙越亂。你在舅母那裡歇一個晚上也好。」
白雪嵐苦澀地一笑,「他剛在母親那裡睡過一晚,現在他回去瞭,我又要去睡一晚,這個年真是不讓人好過。」
說罷,站起來告辭,走出門外去瞭。
冷寧芳回想他剛才所愁所愧,一番癡傻執性之語,細細感嘆一番,又覺有瞭倦意。正想換瞭睡衣,上床休息,忽見白雪嵐又腳步沉重地走瞭進來。
冷寧芳問,「怎麼回來瞭?是舅母責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