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四十七章

白老太爺恨不得把這記者一腳踹出腸子來,表達自己一個不贊成的態度,隻他很清楚白雪嵐的作風,如果自己直接表達不贊成,白雪嵐真會毫不猶豫地當眾和自己撕破臉。老人傢威嚴瞭一輩子,總不能臨老讓這些下作記者們瞧自己的笑話,何況今日的大事,還未真正開始。所以,他隻把記者的問題,當作不曾聽見,咳一聲,轉頭問白天賜,「淳於老呢?」

記者們見他不曾否認,可見白雪嵐沒有撒謊,那兩個玉球果然是白老太爺親手所贈。如今摩登社會,並非沒有離經叛道的愛情,然而如此離經叛道,卻能得到大傢庭的贊同,簡直就是小說裡才會出現的事。記者們更興奮起來,又對著小本子一陣奮筆疾書。

正要再訪問下去,白天賜趕前兩步,文明杖幾乎戳到最前頭的蘇總編身上,喝道,「夠瞭!夠瞭!」

又對著會場門裡面,扯著嗓子喊,「淳於老,開會的時間,不是早到瞭嗎?」

這位被他呼喚的淳於山老先生,雖非四大傢的人,也是濟南城裡德高望重的富紳,大傢族遇到糾紛,常將他請來做一個公證。他聽見白天賜在叫,忙從會場裡走出來,說,「會議要開始瞭。各位新聞界的朋友,請回位置上去,不要妨礙開會。」

如此說瞭兩遍,又有護兵們過來,把記者們隔開,白老爺子等人才順利進瞭會場。

到瞭裡面,宣懷風目光四下一掃,見許多衣著講究的男女,幾乎把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坐滿。白雪嵐這時候,倒表現出十二分的孝心來,恭恭敬敬地把臉色鐵青的白老爺子扶著坐下,然後帶著宣懷風,兩人很自然地坐在瞭一塊。那些記者們,也回到招待他們的另一張桌子旁聽。

淳於山等會場終於安靜下來,行使起主持人的義務,先將與會者的身分做瞭大概的介紹。宣懷風初來乍到,對於與會者,也不過認識韓未央、甄修言幾人,聽淳於山介紹廖議長,把目光看過去,見坐在右邊首位上一個戴著上等獺皮帽,穿著獺皮大裘的老頭站起來。這人雖然上瞭年紀,眉毛大半花白,但大概平日很懂滋補養生,臉色很紅潤,露著謙和的笑容,對眾人拱拱手,便又坐下瞭。

宣懷風心忖,這就是廖翰飛的父親,外頭看起來倒是慈祥隨和,誰想這樣的人,會縱容兒子作惡,開設賭場,販賣毒品呢。

這時,他感到兩道目光刺在自己身上。往廖議長身旁一望,便見廖翰飛坐在那,冷冷地瞅著自己。在他手邊,放著一根文明杖。由此看來,他輸瞭八十萬後,被廖議長狠狠動瞭一頓傢法,打傷腿腳的傳言,應該是不假瞭。

宣懷風見瞭廖翰飛,便想起無辜慘死的小豆子,心想,你殘害別人的性命,以為挨一頓打,就可以算瞭?你占著什麼道理,這樣的瞪著我示威,我要是躲著你,你以為我害怕你,更要囂張地作惡瞭。於是不甘示弱,迎著廖翰飛的目光,兇兇地反瞪回去。

廖翰飛被這雙琉璃般清澈明亮的硨子一瞪,既恨得牙癢,骨頭深處又有些說不出的酥軟,一時之間,竟把臉上惡狠的表情斂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邪氣,似笑非笑地打量宣懷風。

宣懷風本能地感到厭惡,更兇地瞪他一眼,把頭一偏,不再理踩他。

今天來參與會議的,除瞭四大傢的人,還有幾位被請來做公證人的士紳,都是濟南傢喻戶曉的有名頭的人物。主持人介紹完,便宣佈今天會議的第一個討論的議題,是韓廖兩傢關於洋貨行合作上的一些條款修訂。

宣懷風在這些事情上,並沒有參與討論的資格,隻能枯坐。他和韓小姐見過幾次,對於韓小姐那位哥哥,聞其名久矣,今日卻是第一回見。眾人說話時,他便打量那位韓將軍,隻見這人大概三十左右的模樣,眉毛粗濃,中等身材,站在桌子旁,中氣十足地陳述他所要修改的條款,要求廖傢給予配合。

白雪嵐對於別傢合作經營上的細微末節,也是一副不想參與的模樣,懶洋洋地喝著會場準備的好茶,把頭往宣懷風這邊靠瞭靠,淡淡道,「韓小姐今天不穿旗袍,換這一身駝色的西洋連身長裙,外面配白狐貍毛背心,看著也很別致。」

宣懷風知其意,向他解釋,「我不是看韓小姐,是看韓小姐的哥哥。」

白雪嵐問,「你對他,有什麼想法嗎?」

宣懷風說,「原來他的個頭,比他妹妹倒矮一些。」

白雪嵐不由一笑,在桌下抓住他的手,輕輕揉著他的小拇指玩,「坐在這聽他們嘮叨,是不是無聊得很?」

宣懷風反問,「有你在,怎麼會無聊?」

他是隨心而發,話出瞭口,才覺得過於俏皮,便又說,「欸,我被你給帶壞瞭。」

白雪嵐原是擔心他不適應這種場合,故意逗他,現在說開幾句,倒是自己越感覺到樂趣,在桌子底下,一松一緊地捏他圓潤的小指頭,笑著問,「我帶壞你什麼?你說明白。」

兩人在這重要的會議上,被許多雙眼睛瞅著,都知道不該太顯露甜蜜。然而甜蜜的滋味,並非由人所控制,心裡恬然歡喜,那便不自覺表現出恬然歡喜。宣懷風剛才在記者們面前豁出去一回,膽氣壯起來,和白雪嵐一句搭一句,越發放松下來。

兩人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低聲,說兩三句,喝一口熱茶,又將兩個腦袋微微挨近,咕咕唧唧說上兩三句,不再覺得會議枯燥難熬。

韓廖兩傢洋貨行合作的議題談完,接著幾個議題,不外乎你傢壞瞭我傢一樁生意,這傢管事的經理和那傢管事的產生糾紛,都是瑣碎小事,由請來的公證人一調停,各傢族主事者開口,很快就達成瞭協定。

這時,作為主持人的淳於山發話說,「今天最後一個議題,是廖傢的主張。他們說事情重大,怕有泄密,因此要保留到會議上才發表,連我也不知道是何內容。現在,請廖傢派一位代表,將情況向大傢說明。」

在場的記者們,早覺得今天的會議內容有些無趣,一邊吃著會場提供的茶果,琢磨為什麼自己會被特意邀請過來。聽瞭這一句,知道重頭戲總算開始瞭,都是精神一振,喝茶的放下杯子,吃瓜子的把手裡剩下的瓜子啊丟回碟子,聚精會神地往下聽。

廖翰飛也是早在等著這一刻,撐著文明杖站起來,隔著桌子向對面的白老爺子,艱難地鞠瞭一個躬。

白老爺子見他一個傷患對自己鄭重的行禮,這是人傢給自己臉面,所以他也露出肅穆的神色,抬瞭抬手說,「賢侄客氣瞭。有什麼話,你說罷。」

廖翰飛說,「我也不瞞人,這件事要放在今天說,就是因為您是山東地界的大青天,此事非當著您老人傢的面來做不可。白總督,一個人若是殘忍的謀殺瞭人,是不是該受到懲罰?」

白老爺子說,「是。」

廖翰飛又問,「假如這個殺人兇手,背後有很大的勢力呢?」

白老爺子不屑地答道,「古人尚知道王子與庶民同罪,如今已經是民國瞭,難道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事嗎?不管背後有多大勢力,隻要在我山東地界殺瞭人,我就叫他徹底地負起這個責任。不然,我白做瞭這個總督。」

廖翰飛點頭,「有老爺子這句話,我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他環視會場一周,見那些記者早把相機等吃飯傢夥都準備好瞭,臉上露出一種極嚴肅悲痛的表情,沉聲說,「諸位知道,我傢最近出瞭一件不幸的事,我的義兄廖國安去世瞭。我父親將他收為義子,視為己出,我和他是極好的兄弟,他的離世對我來說,和死瞭親兄弟的悲痛並無二致。然而我這位義弟是如何死亡的呢?他是被人謀殺的。而謀殺他的人,就是宣懷風。」

說最後一句時,手抬起來,直直地指向宣懷風身上。

宣懷風一愣。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