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這時候,雖不知他為何如此,但也知道他成瞭自己的友軍,便不敢再動彈一點,隻繼續沉默地趴著。漸漸聽他走遠去,對外頭說,「這邊都搜過瞭,那邊大概還要再搜一搜。我們現在過去罷?」
宣懷風聽見眾人走遠,才敢把頭抬起一點,長長舒瞭一口氣。隻是剛才陽小夏拂到身上的殘葉,隻是虛蓋,身子略為一動,不但剛拂上的殘葉,連前頭堆在上頭的樹葉,也下雨似的簌簌往下掉。宣懷風思忖,這樣可不行,破綻太大。廖翰飛親自領人來,恐怕不達目的是不會甘休的,要趕緊把掩藏點修整一下。他無聲無息從樹枝底下爬出來,見不遠處有幾根落枝,忙貓著腰去撿瞭,一轉身,卻渾身一僵。
一個男人坐在五六步外的地方,正挨著一根樹幹歇息。宣懷風頭裡視線被眼前的大樹遮住,那男人既沒說話,又沒動作,所以宣懷風竟是一點也沒察覺。現在一轉頭,兩人目光正好對上,都愣住瞭。
那男人馬上醒過神,嚷瞭一句日本話,掏出手槍。與。夕。糰。懟。
宣懷風兩手正抱著樹枝,無從掏槍,急得把樹枝往那人頭上一扔。那人不由自主偏頭避瞭避,隻這一晃眼的工夫,宣懷風已閃電般掏瞭槍,想也不想,舉手就扣扳機,打中男人眉心。那男人雖然倒瞭,槍聲卻已驚動眾人,許多腳步聲傳過來,紛紛嚷嚷「在這!在這!」
林子裡四面八方,都有跑動的人影。
這時再鉆回樹葉底下也藏不住瞭,宣懷風不能再打掩護點的主意,轉身就跑,然而他那樣急,根本無從考慮逃跑的方向,眼見樹木之間影影綽綽,隻要瞧著哪是空隙,不管東南西北,悶著頭就往哪奔。有時從兩棵樹裡穿出去,猛然就見對面有士兵端著槍迎過來,趕緊又掉頭跑。
「看見他瞭!」
「在往西邊跑!」
「繞到樹後面去瞭!」
「快快快!」
嚷嚷聲此起彼伏,有些簡直就響在耳邊。
宣懷風如進瞭包圍圈的野兔一樣,不分東西南北的亂跑,隻聽槍聲一陣亂響,也不知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大概哪個方向都有人放槍。追兵接踵便至,他絲毫沒有躲避子彈的餘地,仍是瘋瞭似的跑。忽然脖子上一熱,他以為是樹枝劃瞭,往脖子一摸,手掌濕乎乎的一片,全是殷紅的血,才知道該是被子彈擦過瞭。
後來他實在跑得累極瞭,不得不停下喘口氣。可僅僅這樣一口氣的時間,右邊的腳步聲迅速近瞭,草叢後面跑來兩個士兵。宣懷風為著跑得便利些,已把手槍插回腰上,這時趕緊去掏槍,可他手上沾瞭許多血,滑膩膩的,竟把槍掉在草地上。宣懷風心底哀嘆,這可完瞭!
沒想到那些士兵見他掉瞭槍,便立即把自己端起的槍放下瞭。
宣懷風疑惑地望著他們,他們便與宣懷風對望著,眼裡也有許多疑惑。不,與其說是疑惑,不如說是猶豫。
宣懷風見他們穿著白傢的軍服,應該都是蔣副連長帶來的那批人,隱約明白過來,隨手把血抹在樹幹上,彎腰撿瞭槍,朝他們頭一點,沙啞地道瞭一聲「多謝。」
他慢慢後退幾步,見那兩個士兵並沒有動作,轉過身,又開始拼瞭命的跑。
他還在包圍圈中,而且包圍圈似乎越縮越緊,他總能遇到零星的士兵,所幸那些白傢的士兵們,對於抓捕他並沒有太大興趣,似乎隻是拿著槍裝裝樣子。有一次他竟當面從一個白傢士兵的跟前跑瞭過去,隔瞭好一會,才聽見後面叫嚷「看見瞭!往前頭去瞭!」
於是他心裡就有些數瞭,遇到穿白傢軍裝的,就大著膽子往前沖,也不知對方是真的猝不及防,沒做出反應,還是故意放他過去,總之,往往都能闖過去。有時遇到穿廖傢軍服的,他就不能講客氣瞭,抬手就是一槍。當然,廖傢的士兵隻要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也是毫無顧忌地放槍。整個林子裡乒兵乓乓,槍聲響個不停。
結果槍聲響得多瞭,也讓人脾氣犯急,竟加入瞭氣憤的吵嚷聲。
「誰他媽放的槍?差點打著我!」
「我朝著犯人打的,你他媽瞎瞭眼追他後頭,怪得瞭誰?」
「你們廖傢軍才瞎瞭眼!我看你不是打犯人,存心是打我們的黑槍!」
「打你們黑槍又怎樣?給白傢當兵,活該吃槍子!」
「滾你媽的蛋!」
「來啊!」
宣懷風正蹲在一個大草叢後面喘息,這時聽他們越吵越大聲,不禁從草叢後探出半個腦袋。
「你這種慫貨,我們加強連當菜吃!」
「有種你就來!看老子賞不賞你槍子!」
「有種你開!不開你是我孫子!」
「以為老子不敢開槍?就讓你長長眼!」
大傢雖忌憚上頭的命令,不敢真的開槍彼此廝殺,但兩眼都泛著紅光,驀然砰一聲巨響,竟是有人朝天放瞭一槍。於是你不示弱,我也不示弱,朝著天上紛紛放起槍來,表示自傢的軍火不弱。局勢發展,令人措手不及,藏在暗處的宣懷風也看得目瞪口呆,心忖,這些士兵對我們白傢,實在可以說是很忠誠的。
他這樣想著,很理所當然的有些欣慰,竟忘瞭這些白傢士兵,也是追捕自己的一分子,更忘瞭我們白傢四字,現在是越說越像一回事瞭。
兩邊吵得不可開交,幾乎要糾打起來。廖翰飛要抓宣懷風的心情最為急切,他沒想到宣懷風不識方向,隻在這一片繞圈子,還以為宣懷風一定往林子另一頭跑瞭,因此趕去瞭前頭,現在聽見後面槍聲大作,以為手下和宣懷風展開瞭槍戰,急忙帶著孫旅長跑回來。發現滿不是這回事,氣得拄著文明杖往泥地上直戳,對眾人劈頭蓋臉罵道,「這是什麼時候?全他媽給我搗亂!我告訴你們,今天這人,抓到固然有重賞,若是抓不到,通通軍法處置!還有你們,別以為你們是白傢的兵,不受我管束。白天賜就在林子外頭等著,他把你們全崩瞭,也沒人敢說他一個不字!還站著幹什麼?都給我滾去找人!滾!」
他又罵又打,把自己的手下和白傢士兵驅散去繼續搜捕,自己腿傷也發作起來,疼出一頭冷汗。孫旅長忙把他扶瞭,勸解說,「大少爺,既然人已經被困在這裡,總能找到。你放寬心。」
廖翰飛咬牙道,「我放個屁的寬心!那日本人也是王八蛋,叫他安安生生坐車裡,他不肯,非要摻和。如今倒好,讓宣懷風一槍給崩瞭,我們賣貨的線也斷瞭。他媽的!這什麼楣運?老孫,我今天非抓到他,把他活活操死不可。不這樣,出不瞭我一口惡氣。」
宣懷風在暗處聽瞭這樣的話,又驚又怒。
驚的是自己隨手殺的那個日本人,原來這樣有來頭,怒的是廖翰飛污言穢語,對自己實在侮辱太甚。
廖翰飛又說,「今天若多帶些人手,也不用要白傢幫忙。這些白傢的,我想他們都在暗中使壞。」
孫旅長說,「我也是懷疑,不然一個人,憑他有再大的能耐,也早抓住瞭。隻是現在沒法子,再要調人手過來,時間也不夠,隻能先將就罷。以後再和他們算帳。」
廖翰飛陰狠地說,「肯定要算帳。其實就算沒有今天的事,白傢這個加強連也不能留。這支武裝在城裡,實在礙我們的事。先有白傢祠堂,後有鄭傢窩,事情明擺著,他們很偏向白雪嵐。這個隱患,非除掉不可。」
孫旅長說,「早想除掉他們,可他們很受白老爺子重視,隻怕不容易。」
廖翰飛冷笑道,「往日不容易,現在不難瞭。白雪嵐把宣懷風交給他們,他們搞砸瞭,白雪嵐非要他們負責不可。」
宣懷風這時,本想偷偷從草叢後面溜走,聽見廖翰飛的話,忍不住又停下,繼續聽瞭下去。
孫旅長說,「就算白雪嵐找他們算帳,偌大一個加強連,他也舍不得除掉,大不瞭開交幾個帶頭的。」
廖翰飛嘿嘿笑道,「別看白雪嵐外頭笑面虎似的,裡頭不過是個瘋子。你拿他最在乎的刺激他,他就能不管敵我善惡,把桌子給你一口氣掀瞭。白天賜已經把加強連的副連長看管起來瞭,等抓到白雪嵐的心肝,我們先享受個夠,再喂那位副連長和他幾個士兵吃點藥,讓他們也享受享受。到時候,把這些人五花大綁,和宣懷風的屍首一起送回給白雪嵐,你說他瘋不瘋?依他的脾氣,別說屠瞭整個加強連,就算把他親爺爺給剮瞭,他大概也做得出來。」
孫旅長嘖嘖嘆道,「這主意絕瞭。妙在加強連也參與瞭搜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過,白天賜肯配合嗎?這損傷的,畢竟是白傢的實力。」
廖翰飛說,「旺,白天賜是寧願白傢爛掉,也不願白傢落到白雪嵐手裡。要能把白雪嵐逼瘋,換白天賜當白傢日後的傢主,就算損失大十倍,他也不會在乎。」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和白天賜的合作,很有成功的可能,也不覺得腿疼瞭,臉上露出陰險的愉快的表情,呵呵笑道,「白雪嵐見到他心肝的屍體,那嫩嫩的秧苗,變成瞭泥濘裡的殘塊,不知會是怎樣一個表情。他不是一個活霸王嗎?我偏要瞧瞧,活霸王流淚的模樣。哈!這般景象光是想想,就叫人很痛快。真是痛快呀!」
他得意地環視四周,想著宣懷風必定就在這林子裡的某處,驚惶不安地等著被自己捕獲,一轉身,臉上的笑容忽然凝住,露出一絲錯愕。
宣懷風不知什麼時候從草叢裡站瞭起來,一等廖翰飛轉身,雙方就來瞭一個四目相望。廖翰飛的目光從宣懷風的臉上,霍地轉到對準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上,渾身汗毛炸開,正要開口,忽覺眉間一點鈍痛,似有槍聲在頭頂回響,從此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瞭。
孫旅長嘶吼一聲,「大少爺!」
虧他是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軍官,嘴裡雖然叫得慘痛,卻沒忘瞭自己需要掩護,對廖翰飛倒向地上的屍體瞅都沒瞅一眼,轉身就往樹後跑,一手往腰間摸槍。
他反應已經十分敏捷,然而宣懷風聽瞭他們對付白雪嵐的計劃,如此卑鄙歹毒,實在氣得不輕,下手沒有一點猶豫。他本就有使雙槍的天賦,右手一槍送瞭廖翰飛的終,左手槍的一顆子彈,早預備瞭送給孫旅長。這時毫不猶豫扣下扳機。孫旅長再能跑,也跑不過子彈,槍聲一響,後腦勺後面出現一個血洞,人就直挺挺倒下瞭。
宣懷風走過來,確定廖翰飛真的斷瞭氣,這才嘀咕一句,「想動白雪嵐,我讓你痛快的死。」
他這個舉動,很有些孩子氣。為瞭滿足這點孩子氣,甚至把逃走的寶貴時間都浪費瞭一些,頭裡被廖翰飛趕去搜人的士兵們聽見槍聲,又紛紛往這個方向跑。宣懷風聽見腳步聲接近,隻好轉頭又往林子深處鉆。
話說白天賜在林子外等得抓心撓肺。他原以為這些人,抓一個宣懷風不在話下,不料等瞭一會,竟有人來報告,說八橋先生死瞭,把白天賜氣得連捶車門。隻是事已至此,更非把宣懷風抓住不可,不然損失無可彌補,於是等待的心更為焦灼。
後來隻聽見林子裡面砰砰地槍響,有一陣,停一陣,然後又響,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許多人交火呢。白天賜便叫一個護兵,「你到裡頭看看情況,怎麼又打槍?是不是打中宣懷風瞭?」
護兵說,「已經進去問瞭好幾次,沒有打著。那傢夥很狡猾,林子又大,他到處藏呢。而且他手裡有槍,也不敢追太緊。」
白天賜心煩道,「放屁!他才一個人,為什麼不敢追太緊?還不是廖翰飛那點小心思,想睡白雪嵐的人,他這什麼癖好?你快進去找他,要他別再耽擱,我可不耐煩。快去!」
護兵隻好走進林子裡,沒想到不到一會,就連滾帶爬地跑回來,叫道,「不好啦!廖翰飛被打死瞭!」
白天賜一愣,罵道,「去你娘的,胡說什麼?」
護兵說,「真不是胡說,不但他死瞭,他身邊一個旅長也被打死瞭。我看見屍首啦,一個眉心中間開瞭一個洞,一個後腦勺崩出一個洞,我的媽,那槍法厲害。」
白天賜簡直不敢置信,趕緊從車裡下來,因為膝蓋發軟,竟差點栽倒。護兵忙把他扶住。
白天賜一抬頭,就見許多人從林子裡走出來,白傢士兵做一堆走著,廖傢士兵則抬著兩具屍體,嘴裡哭著嚎著罵著。
白天賜忙趕上去,見他們抬著的其中一具屍體,正是廖翰飛,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顫巍巍地問,「這怎麼回事?這到底怎麼回事?」
一個廖傢士兵說,「前頭還好好的,我們走開沒多久,忽然聽見槍響,回頭來找大少爺,他已經死瞭。這下可完瞭。」
他們個個如喪考妣,白傢士兵們卻冷漠得很,見白天賜問,七嘴八舌地說,「突然就這樣瞭,我們也是聽見槍聲去的,隻看見屍體。至於誰開的槍,沒人瞧見。」
白天賜問,「宣懷風呢?到底在不在裡頭?」
陽小夏和幾個士兵都說,「他在林子裡亂跑,看是看見瞭,可他跑得賊快,手槍又太厲害。現在也不知道躲哪去瞭。我們就這些人,大概抓他不著瞭。」
白天賜急得臉色發青,責罵道,「抓不著?難道他幹下這樣殘忍的事,就這樣算瞭?我怎麼向廖議長交代?」
白傢的士兵們默不作聲,心想,你老子是五司令,又不是廖議長,你要向廖議長交代個毛?
不過白天賜的話,倒是很得廖傢的人心,那些廖傢士兵,本就擔心沒有護住大少爺,回去要受懲罰,於是都說,「就是,絕不能放走殺害大少爺和孫旅長的兇手。就算把這林子給翻過來,也要抓到那姓宣的。」
白天賜說,「你們放心,我也不能放過姓宣的。隻是他太會藏,你們也搜瞭很久,並沒有搜到人,再折騰一會,天黑下來,更難找瞭。究竟怎麼辦才好。」
沒人能拿出什麼辦法,一陣沉默。
忽然,廖傢那邊有個聲音說道,「放火。」
眾人猛地打個激靈。
便有人說,「是的!一把火燒瞭這林子,他非往外逃不可,到時候一定能抓著。」
他們說話的地方,離汽車停下的地方很近,蔣副連長被兩個人看守在一輛軍車裡。他在車上早聽得清清楚楚,白傢的傢務讓廖傢插手,已經讓人很不舒服,現在若真要瞭宣懷風的命,軍長那邊萬萬交代不瞭,忍不住趁著看守的人不註意,打開車門往下一跳,沖到白天賜跟前說,「這不行。萬一火燒起來,他不肯往外逃,或者想往外逃,卻被困住,燒死在裡面怎麼辦?」
廖傢的許多士兵憤憤道,「燒死更好,他殺瞭人,不該償命嗎?他自己要待裡面,燒死瞭怨不著我們。」
蔣副連長不理會他們,還是對白天賜懇切地說,「剛才林子裡許多人放槍,誰知道廖傢少爺到底死在誰手上?隻有抓活口才能問準口供。若是不明不白的就把人燒死瞭,以後更說不清楚瞭。」
話音剛落,身上就挨瞭白天賜的文明杖一下。
白天賜罵道,「你是要等待處分的,也配在這說話?林子裡就宣懷風一個,不是他殺瞭廖翰飛,難道是你殺的?還要問什麼口供?不用再說,就這樣決定。」
說完,便指揮起廖傢那些士兵來,「你們兩個,趕緊開車回城裡,給廖議長報個信。你們幾個,去把汽車裡的汽油弄點來。幸好天氣雖冷,林子裡許多枯枝,很容易燒起來。」
蔣副連長還要說話,白天賜從護兵腰上取瞭槍,對著他額頭上一抵,喝道,「你以為隻有白雪嵐敢殺人?我有爺爺的命令,殺你不算一回事!」
蔣副連長被總督的命令壓住,又處於無法抵抗的境地瞭,隻能保持沉默。
廖傢士兵因為大少爺的死,心裡充滿悲憤,見白傢少爺這樣義氣,十分感動,於是報信的報信,取汽油的取汽油,因為報復的心甚為急切,連汽車沒瞭汽油怎麼回城都不在乎,隻管多多的取來汽油,把每一輛車的汽油都取盡瞭。再將林中易燃的枯枝枯草,在各處堆瞭十來堆,灑上汽油,火柴燃著往上一丟。
這時日已往西墜下,大年三十的山風冷又急,火頭一起,風助火勢,頓時燒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