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副官從後面過來,拿出一大疊準備好的紅包,大大小小的好幾種。白老爺子在最大的紅包裡取瞭一封,親自給瞭白玉美,摸摸她的頭,吩咐說,「把孩子抱去吧,這裡人多,別摔瞭。」
孫姨娘見女兒很得老人傢喜愛,臉上也有光彩,忙笑著出來把女兒抱開。
白老爺子親自給瞭一封,其餘的便沒精神一一去發,吩咐居副官說,「你都替我發瞭吧。」
居副官應是,便照從前的例,姨娘身分的一人一封小號的,司令和太太們還有姑奶奶一人一封中號,至於最大的紅包,都隻發給孫輩。
白雪嵐得的自然也是大號的紅包,他對這些從不在意,隨手拿瞭,趁著眾人尚未落座,踱到角落裡,對跟在白老爺子後頭出現的吳旅長問,「老吳,你不待在永安縣,什麼時候跑這來瞭?」
吳旅長笑道,「昨晚接瞭老爺子的命令來的。你送我的美國軍火,我孝敬瞭一箱給老爺子的親衛營,老爺子很高興,叫我進城過個好年。」
白雪嵐笑瞭笑,眼睛往門外的院子掃瞭兩眼,不經意地問,「外頭護衛都是生面孔,你認不認識?」
吳旅長嘖地贊道,「軍長你這警覺性,像足瞭老爺子。放心,不但認識,而且都是我從旅裡帶來的人。忠誠方面,我敢用腦袋擔保。」
他見白雪嵐仍是轉著腦袋,緩緩往四處打量,不由笑著問,「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信不過嗎?」
白雪嵐說,「我不是在看你的人。我是奇怪,怎麼不見白天賜?」
吳旅長更無所謂,「你那位堂兄?我下午見他帶著一個漂亮的丫頭坐轎車走瞭,想必又是被絆住瞭腳。」
這時管傢領著仆人們一道道地往上送菜,佳肴香味已經開始彌漫,大傢也準備落座。大司令和三司令扶著老爺子坐在主位上,敬瞭茶,陪坐在老爺子左右,樂呵呵地看居副官給眾人派紅包。
忽然,老爺子開口說,「居副官,你這辦的什麼事?」
眾人聽他語氣嚴厲,嚇瞭一跳,看過來時,發現老爺子臉上的笑已經全斂瞭,廳裡頓時寂靜。居副官不知自己做錯瞭什麼,也有些著慌,忙刷地敬瞭一個禮,一臉嚴肅地說,「請總督指示。」山。與三タ。
白老爺子指著冷寧芳說,「我那些紅包,雖沒裝幾個錢,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拿的。你憑什麼,給這不知從哪來的野東西?」
冷寧芳手裡剛接過居副官遞來的紅包,受瞭這番話,微笑的臉頓時變成灰白,像一個霹靂打在頭上,又像遭瞭一場可怕的冰雹,渾身一僵,然後猛烈地顫抖起來。她顫抖得那樣劇烈,連身體的重量也承受不住,陡然就跪倒在地上,抬頭望著她的外公,似乎想哀求什麼,然而竟是嘴唇發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太太見外甥女這樣,很是不忍,大著膽子走前一步,對白老爺子賠笑道,「寧芳從薑傢堡回來,六妹已經狠狠教訓過她瞭。其實她也可憐,她的丈夫死瞭,婆婆心腸又黑,隻管糟蹋她……」
話還沒說完,白老爺子眼睛朝她一厲,沉著臉問,「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把她嫁給薑傢?好哇,闔傢團圓的日子,我的兒媳婦反而要開我的批判會。老大,這是你的意思?」
大司令忙站起來,小聲說,「不是的,不是的。」
暗中伸手一扯,把大太太扯得往後退瞭一步。大太太也就不能再作聲瞭。
冷寧芳這時,仍是木偶似的跪著,頭低低垂著,別人隻看見一滴滴眼淚,啪嗒啪嗒砸在昂貴的金磚地板上。
白老爺子卻並不瞅她一眼,朝著眾人說,「我心裡清楚得很,你們這些人裡頭,有人以為我老瞭,很不把我當一回事,而且暗地裡,罵我是冷血的老古董。你們也不想想,我若是冷血的老古董,當年女兒和別人生下這個野種,我就淹死她瞭。就是一時心軟,把她養下來,供她吃,供她喝,不想大瞭,竟又給我惹出一樁醜事。她如果有一點骨氣,為著白傢的名聲,當時就該去死,可她偏偏沒這一點骨氣。」
冷寧芳見他當著眾人的面,提起從前自己被強暴的慘事,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手裡的紅包用力攥成一團,這時五指一松,紅包無力地跌在地上,沾著她滴落的淚水。
白老爺子卻仿佛沒聽見,繼續說,「我還是心軟,想著畢竟自己親外孫女,千挑萬選瞭一個薑傢,要給她一個下場。然而她丈夫一死,就把自己婆婆也拋棄瞭,並不問我的允許,就跑回白傢來。大概她以為跑回來,就能繼續當她的大小姐,我隻能還養著她?作你娘的夢!既然她不把我當上人看,我大可不必把她當小輩看。這傢裡,再沒有她的位置!」
他一發威,連幾位司令都不敢接茬,媳婦們低頭屏息,姨太太們更是盡量縮著身體,不想引起一點註意。隻有白碧曼聽著,心裡十二分的痛快。
白雪嵐見白老爺子又命居副官把冷寧芳的紅包收回來,不等居副官過來,搶先把地上的紅包撿起來,往白老爺子面前的桌上一放。白老爺子一看,居然有兩封,瞪著白雪嵐問,「你這樣,是要和我割斷關系?」
白雪嵐笑道,「您誤會瞭,我這是自首。您老人傢氣的,是姐姐不得您的允許,從薑傢堡回來。其實姐姐當時百般不願走,是我把她綁架瞭硬帶回來。我犯的這個大罪,不挨打就萬幸瞭,所以先把紅包退回來,希望少挨點打罷瞭。」
白老爺子板著臉道,「你不用說這些漂亮話,各傢有帳各自結。你的帳,自然有清算的時候。至於她,難道我隻氣她從薑傢擅自回來?」
手裡的拐杖舉起來,朝冷寧芳一指,滿臉不屑地斥道,「丈夫才死瞭幾天,就和什麼副官搞在一起。大字也不識一個的村姑都知道要守幾天孝呢,哪知道我們白傢養出來這種不要臉的東西。快滾!我眼睛裡容不下你!」
冷寧芳仿佛被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在身上,臉色死人一般青灰的顏色,渾身發冷,哪裡還有站起來的力氣。
白雪嵐還要再說什麼,白老爺子卻不肯給他這個面子,故意截在他前面喝道,「不滾是嗎?居副官,把她轟出去!」
居副官答應瞭一聲,招瞭兩個護兵進來。冷寧芳的母親白秋雅吃齋念佛許多年,早從嬌慣任性的大小姐,變成瞭隻會低眉順眼的婦人,打從白老爺子開口,就如泥雕木塑一般僵硬著,這時見兩個粗魯的大兵,伸手去拉扯她女兒,眉心忽然痛得一陣亂跳,從前的往事,一幕幕像響雷一樣在眼前炸開。她猛地擠出人群,使出渾身的力氣,把那兩個大兵一推,高聲地喊,「滾開!」
白老爺子又驚又怒,拐杖往地上一跺,問,「連你也要反瞭?」
白秋雅尖聲說,「反不反,有什麼幹系?總之您老人傢不會給我們一條活路。不錯,我年輕時,做過對不起您老人傢的事,丟瞭您的臉,如今白傢還能給我一口飯吃,真是大慈大悲。可是這孩子,她是我肚子裡掉下的肉,我既然做她的母親,總不能為瞭一口飯,就把她給賣瞭。您眼裡容不下她,我眼裡,也容不下你們,就這樣把她折磨死!」
她瘦小的身體,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一伸手把冷寧芳從地上拽瞭起來,咬著牙狠狠地說,「孩子,你別哭瞭。古語說鋤強扶弱,現在早不是那時代啦。你越弱,別人越把你當腳下的泥來踩。如今我們不吃這口嗟來之食,雖然恐怕會餓死,但至少不用再受氣。你是個死瞭丈夫的人,可從今天開始,隻要人傢不嫌棄,孫副官也好,趙副官也罷,我可以為你做主。」
白雪嵐見那兩個護兵,還站在她們母女倆身後,目光看著白老爺子,似乎等著指示,不緊不慢地踱過去,剛好將兩個護兵隔開,對白秋雅說,「小姑既然能給姐姐做主,孫副官那頭,我也可以大著膽子,給他做一個主。大過年的,倒先成瞭一樁好事。」
白老爺子見他這時還笑得很自在的模樣,更是氣得不輕,砰地一巴掌,打得桌上碗筷一震,隻說,「混帳!混帳!你們是存心要氣死我!」
兒子媳婦們見老人傢氣成這樣,都不敢再坐著,趕緊行動起來,也不用護兵動手,大太太幾位已經拉著冷寧芳母女往外頭走。三司令兩三步沖往前,拽住白雪嵐的領子,劈手就是兩個耳光,大聲罵道,「王八羔子,不孝的東西!養你這樣大,不懂得孝敬,反而把老人傢氣成這樣。等回去,看我怎麼教訓你!快給我滾!」
白老爺子在三司令身後厲聲說,「老三,誰讓你發號施令?我許他走瞭嗎?」
三司令忙低聲說,「是是,兒子不對。」
把白雪嵐往桌前一推,重重地對膝蓋窩踹瞭一腳,把白雪嵐踹得跪倒,惡狠狠地說,「快給你爺爺賠不是!」
白雪嵐這個惹禍精,是經常被上人們教訓的,挨瞭兩耳光外加一腳重的,並不如何當一回事。見他父親惱火地又一腳過來,這腳朝著心窩口,可不能直接領受,身子一側就避瞭過去。不等他父親再發怒,又跪回原處,腰桿挺得直直的,對他父親一本正經地說,「您這樣一刻不歇,對於我向爺爺賠不是,可是一個很大的妨礙。」
三司令被兒子拿話噎住,瞪著銅鈴大眼,又要去踹。被五司令在旁邊拼死拉住,勸道,「三哥,差不多啦。」
白老爺子說,「老三,你一邊去,看他怎麼說。」
三司令見父親也發話瞭,這才沒瞭動作,五司令便松瞭手。
白雪嵐等三司令一退,很自然地就站瞭起來,拍拍膝上的灰,給白老爺子斟瞭一杯酒,說,「您老人傢先壓壓驚。」
白老爺子沒接,冷笑道,「你這套把戲,不能永遠都管用。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再晚一點你未必有機會。」
白雪嵐順從地答瞭一聲是,朝著門外叫道,「把給老爺子的新年賀禮拿上來。」
隻見張大勝和宋壬各領著一個人,抬瞭兩口箱子進來。箱子不是很大,卻要兩個大漢來抬,顯然裡面裝的東西十分沉重。四人把箱子放在地上,就站到一邊去瞭。白雪嵐把兩口箱子打開,果不其然,裡面都是黃金。
白雪嵐隨手拿起兩塊,放到白老爺子面前,說,「您瞧這份禮,不算輕呀。」
白老爺子不屑一顧,說,「你以為我沒見過金子嗎?」
白雪嵐說,「這是今天剛從廖傢那搶的。」
白老爺子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沉下臉,罵道,「你個混帳!山東好不容易和平下來,你就存心破壞!好,既然你自己承認瞭,等廖傢的人上門,我直接把你送給他們發落。」
白雪嵐不疾不徐地說,「您老人傢別急,這裡頭有個緣故。廖傢這些黃金,廖議長並不知情,是他親兒子吃裡扒外。廖翰飛在城外藏瞭許多海洛因,私下和日本人做交易,被我抓個正著。您老人傢下的公文,我已經研究過,山東地界種植的罌粟隻能做藥用,不能做毒品買賣。我是按照您發的公文的指示,對非法買賣進行瞭處置。至於這些黃金,屬於繳獲的賊贓,自然應該上繳給山東總督。這一點,就算廖議長親來,我以為也很說得過去。」
白老爺子聽瞭,一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的樣子。其他的人,也未免覺得白雪嵐有些強詞奪理,既然老爺子下瞭公文允許種罌粟,就不可能不知道廖傢會暗中做些毒品買賣,這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白雪嵐偏要放上桌面,究竟很難討好,隻是又不好明白的罵他不該阻止毒品交易。
二司令東瞧瞧,西望望,見無人開口,清瞭清嗓子說,「雪嵐,不是我說,你做事毫無章法。廖翰飛不爭氣,你應該通知廖議長,讓他們廖傢自己清理門戶,怎麼就越俎代庖,擅自處置瞭?本來有道理的事,經你這樣一攪和,反而變得沒道理瞭。何況你說抓到他們和日本人做交易,按你的脾氣沖突起來,大概會死幾個日本人,這恐怕不好辦。」
白碧曼對於冷寧芳回傢,甄修言愛上外頭女人的事,帳都算在白雪嵐身上,但白雪嵐是三司令夫婦的獨子,本事又大,奈何他不得。今天見白老爺子如泰山壓頂,把白雪嵐鎮服住,正是絕好的報復機會,這時要站出來,在火上潑一把油才好,便說,「二叔,你把話也說得太軟和瞭。他搶瞭廖傢的黃金,又開罪瞭日本人,難道隻是不好辦?別人不敢說,我就大膽地說出來,自打他回來,傢裡就不安寧。先不說他怎麼大鬧祠堂,弄得滿城風雨,連我都受他的連累,不敢出門見人,就隻說日本商會那次爆炸,天賜弟那個時候,很受瞭一點傷。我懷疑就是他暗中下的手。不然,問他敢不敢對著爺爺發個誓,說並不是他做的。」
白雪嵐見她竟然也出來找自己的不痛快,不屑地笑瞭笑,毫不猶豫地說,「我對爺爺發誓,日本商會那些爆炸,就是我幹的!」
此言一出,當場嘩然。
五太太氣紅瞭眼,尖著嗓門說,「好哇!你暗害我的兒子,你的心好毒!」
沖過來就要抓白雪嵐的臉。
五司令知道實情,對自己兒子也是心疼的,正橫眉豎眼地瞪著白雪嵐,但五太太一過來,他倒一把拽住自己的太太,吼道,「老爺子在這,輪不到你充大頭蒜,一邊去!」
見五太太還待爭辯,索性拉著她一隻胳膊,把她拽到外頭去瞭。
白碧曼這邊卻很得意,提高瞭調門說,「大傢都聽見瞭。前幾日幾位叔叔審問他,他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呢。現在這是當場招供出來瞭。」
還在說著,忽然一個東西從空中飛來,砸在她額上,痛得她哎呀一叫。她母親丁姨娘慌忙去看,額上破瞭一個小口子,血流瞭出來,低頭一看,地上卻是一個小瓷酒杯,已經碎瞭。丁姨娘心疼極瞭,正要問誰幹的,一抬頭,卻對上白老爺子老鷹似的陰鷲目光,嚇得渾身一縮。
白老爺子砸瞭一個杯子出去,沉沉地盯著白碧曼說,「你今晚不在甄傢待著,到這找打來瞭?你見冷寧芳無法無天,不把夫傢看到眼裡,也要學她是不是?我告訴你,她姓冷,我不能容她,就讓她滾。你姓白,要是玷辱瞭你的姓氏,我不能容你,就得讓你死。還有臉在我跟前哭,滾出去!」
白碧曼又痛又怕,又羞又恨,讓她母親扶著,嗚嗚咽咽地轉身往外走。
白老爺子又喝瞭一聲站住,說,「你十三弟剛才喝醉瞭胡謅,這裡說這裡散。日本商會被炸,廖傢倉庫被搶,和他沒有一點幹系。你要是在外頭亂說,我也顧不得甄修言的面子,馬上派人割瞭你的舌頭。聽見沒有?」
白碧曼被他嚴厲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縮著脖子點瞭點頭,這才走瞭。
白老爺子警告完白碧曼,渾濁的老眼盯著廳裡站著的不敢動彈的眾人,慢慢地從左掃到右,從右掃到左,一揮手,下命令說,「不相幹的,都給我出去。」
那些無關的姨太太們,早嚇得承受不住,趕緊小心地往門外退,孫姨娘一手抱著女兒白玉美,一手牽著白玉香,也隨著出去。大太太和三太太剛把小姑子和冷寧芳送出去,正走回來,就見五太太在廳外哭罵,說白雪嵐謀害她兒子,兩人很是詫異,不知發生瞭什麼事,正要打聽究竟,忽然又見姨太太和小姐們從裡頭逃也似的出來,問瞭,才知道白老爺子發命令趕人。這樣一來,她們自然知道裡頭是男人們要開重要的談判,心裡雖然焦急,也不敢進去,隻好在外頭等著。
卻說飯廳裡頭,把女人和小孩子們趕出去,廳門合上後,便是好一陣寂靜。白老爺子坐在主位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大司令、二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四個人八隻眼睛,全盯著白雪嵐。白雪嵐卻是一副潑皮樣,拿著兩根金條,在手裡把玩得哐當哐當輕響。
好一會,白老爺子冷笑起來,緩緩地說,「看來,你是打定瞭主意,要把天捅出一個窟窿瞭。我許多孫子,死得隻剩三個,萬料不到,如今連這三個,也未必都能保全。」
三司令聽這話頭不好,後脖子滋溜豎瞭一圈汗毛,吼著白雪嵐說,「畜生,還站得筆直呢?快給老子跪下!」
白雪嵐恍若未聞,隨手把兩根金條往桌上一放,對白老爺子說,「沒錯。天,我已經捅瞭一個窟窿,您就算把我的頭斬下來,也填不上。不瞞您說,打我回濟南的那天起就決定瞭,有廖傢就沒我,有我就沒廖傢。如今日本商會,我已經炸瞭,那是給廖傢供應銀錢的一方。廖傢城裡儲存的倉庫,和廖翰飛私藏的秘窟,我也毀瞭。不過,我以為既然要斷毒品的線,就得徹底些,所以我前天打瞭電報給各處縣城,命令那裡的駐軍隻要發現有種罌粟的,有田毀田,有苗燒苗。到這會,應該都料理完瞭。」
白老爺子耷拉的眼皮往上微微一掀,譏諷地問,「打電報?就你?」
白雪嵐也不隱瞞,坦白說,「自然是冒瞭您老人傢的名義,不然各處駐軍,不能都聽我的。」
白老爺子眼睛瞇瞭瞇,問,「你的電報,怎麼沒有打去永安縣?」
白雪嵐說,「吳旅長在永安縣,他的為人我還算知道,若有人種罌粟,不必上頭有命令,他自己早就去處置瞭。所以永安縣,我並沒有打電報。」
白老爺子說,「若你打瞭電報過去,這會子我忽然將他召到城裡,你大概有些預料不及。」
白雪嵐笑道,「爺爺看重他,是他有本事,也是爺爺你的眼力。」
白老爺子冷哼瞭一聲,吩咐,「老吳,你過來。」
白老爺子說,「你的槍呢?」
吳旅長愣瞭愣,不安地回頭看一眼白雪嵐,慢騰騰地把腰裡的手槍拔出來,遞給白老爺子。
白老爺子說,「給我幹什麼?你把這不孝的東西,給我處決瞭。」
三司令大吃一驚,剛要開口,被他大哥暗中踢瞭一腳,才勉強忍住沒說話。
吳旅長接到這樣的命令,簡直要命至極,隻是繃直身子呆立。
白老爺子說,「你聾瞭?我叫你處決他,快做!」
吳旅長隻好答應一聲,摸著自己的手槍,就如在鐵裡燒過一樣燙手。在白老爺子犀利的眼神督促下,半天,才把槍握起來,槍口指著白雪嵐,可是那扳機的手指,好像並不屬於他,臉上掙紮扭曲,仿佛使足瞭全身力氣,都無法命令指頭動一下。
白老爺子等瞭一會,鄙夷笑道,「連個小王八蛋都不敢殺,有什麼資格當軍人?你不配穿我白傢的軍裝。」
說完發命令道,「把他的軍裝給我剝下來!」
居副官指揮著幾個護兵上來。吳旅長平日也是很悍勇的一條大漢,對著總督的積威,竟是一點反抗的勇氣都激不起來,被兩個護兵把軍裝外套一剝,反扭瞭兩隻臂膀,就垂著頭被押出去瞭。
白老爺子指著吳旅長的背影,對白雪嵐嘶啞著聲音說,「瞧見瞭?這些兵,是我打瞭一輩子仗,從死人堆裡十次二十次的帶出來的。我要革他的職,他一個屁都不敢放。我要他去死,他就隻能去死。你才吃瞭幾年米,敢在我背後,暗通我的兵,來造我的反?你以為憑你說幾句聽起來很響亮的話,就能叫人為你出生入死,你還太嫩!慈不掌兵,要掌白傢的兵,冒我的名義打幾個電報,算個屁!你就應該一不做二不休,在養心閣裡也放幾顆炸彈,把我連你幾位伯父,還有你父親,一起全炸死。我就服你!告訴你,你電報打到各處,我就接到報告瞭。你以為我為什麼把老吳叫來,我就是要給你一個榜樣看,你花再多本錢籠絡的軍官,隻要我一個命令,他就屁也不是!隻要我老頭子不高興,你白十三少,也就屁也不如!」
他說瞭這樣長一番話,難免有些氣喘,接過二司令雙手遞過來的一盞熱茶,飲瞭一口,又繼續說,「我原還以為,你要鬧出什麼大事。放幾個炸彈,殺幾個人,都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至於別人要追究責任,白傢人做的事,白傢認就有,不認就沒有,沒有誰敢多話。大不瞭,廖議長那邊重重送一筆賠禮,他面上過得去,就沒有打仗的必要瞭。如今能不動幹戈,是好事。」
二司令聽他前頭雷聲很大,到瞭後面,雨點卻沒下來,不禁看瞭看五司令,問,「老五,你怎麼說?」
五司令反問,「什麼怎麼說?」
二司令說,「雪嵐殺幾個不相幹的人,事體不大。但他那個炸彈,幾乎將天賜給炸死,你做父親的,難道不問清楚。」
白老爺子不等五司令回答,不滿地瞪二司令一眼,說,「他已經承認是他放的炸彈,還問什麼?難道我真把他給一槍崩瞭?」
二司令說,「自然不能傷他的性命,不過您三番幾次地說過,傢裡就剩這幾個小孩子,在外頭不管怎麼鬧也罷瞭,隻絕不許對兄弟下毒手。如今他這樣下狠手,總該給天賜一些交代。」
三司令很為自己養的混世魔王煩惱,自己一個獨子,五弟又何嘗不是隻有一個兒子,這次確實是白雪嵐太過分。這時嚴肅地表態道,「老五放心,這事三哥不能含糊,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白老爺子卻冷笑瞭一聲,「交代個屁。雪嵐回來的路上,很遇到一些危險,既然廖傢有參與,天賜那小混帳和廖傢勾勾搭搭,必定也知道些風聲,他怎麼一聲不吭,存著什麼壞心?論起來,我該打斷他的腿,如今既然雪嵐還瞭他一個炸彈,讓他受瞭傷,這筆帳就算銷瞭。你們兄弟幾個說,我這樣處置,難道還不算公道?」
大司令和三司令對於白雪嵐回傢路上被伏擊的事,早在心裡犯嘀咕,隻是礙於兄弟情面,不好明說。其實不但他們,連五司令自己,又哪裡沒生出過疑心?隻是也不好意思對兄弟提。沒想到,今日竟由白老爺子捅破這層窗戶紙。而且老爺子雖用瞭推敲的語氣,若不是暗地派人去調查過,想來不會下這般論斷。如今各打五十大板,大傢不傷和氣,不過是回傢各罵各娘,各打各兒罷瞭,倒真的沒偏頗誰。所以他們幾個都低著聲說,「公道,公道。您老人傢明察秋毫。」
白老爺子哼瞭一聲,對白雪嵐說,「你過來,把這紅包給拿瞭。」
白雪嵐敢撩老虎的胡須,自然有幾分仗著自己是親孫子的身分,不過往常這種時候,至少要挨一頓打,現在竟然連打也不用挨,實在有些意外,應瞭一聲,便上來把剛才自己還回去的紅包拿在手裡。
白老爺子這時,語氣裡竟帶瞭一絲慈祥,說,「別說我做爺爺的不疼孫子,前面你鬧得天翻地覆,我都能替你瞭結。現在隻說最後一樁。你的婚事,我要替你做主。我已經看好瞭兩傢的小姐,都是萬裡挑一的,你選一個,年內給我完婚。」
白雪嵐馬上把手裡的紅包一放,拒絕道,「我不幹。」
白老爺子問,「你說什麼?」
白雪嵐說,「我已經有瞭愛人,您不但知道,而且已親見過。我這輩子,隻和他在一起。」
白老爺子沉默瞭一會,蒼老的喉結微微抽動,發出一種仿佛野獸發怒前的低低的嗡鳴,叫人聽著不寒而栗。
良久,白老爺子才沉沉地開口,「我不提他,是存心給他一條活路。如今你這樣,是連他這條活路,也不肯留瞭?」
白雪嵐也沉默瞭一下,然後剛硬地說,「人活著,就要活得痛快。若分開瞭生不如死,那要活路何用?我還是那句話,這輩子我誰也不要,隻要和他在一起。」
白老爺子臉上露出一絲冷笑,磨牙說,「你這樣嘴硬,不過以為自己還有翻身的本錢。隻是你那些本錢,都是從我手縫裡漏出去的,難道我收不回來?」
說完,對居副官打個手勢。居副官走上前,拿出一張紙來,鏗鏘有力地念道,「邱天佑,麻俊能,於大華,張茂德……」
原來一張紙上,寫的都是人名。
白雪嵐不作聲地聽著,臉上的線條漸漸繃直,顯出冷冽的棱角來。這些人裡,有他安插在白老爺子身邊的幫手,或是護兵,或是仆役,也有幾位司令宅子裡佈置的眼線,甚至安插在濟南城街上的探子,也一網打盡瞭。
白老爺子等居副官念完,才徐徐道,「君子慎密,我看你這人,是既不慎,也不密。整日盯著廖傢那幾斤毒品,焉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別的老道些的人要對付你,你墳頭已經長草瞭。這名單上的人,我已經派人都控制起來,至於他們是做什麼的,你比我明白。想用他們打我一個埋伏,你還沒睡醒呢。現在我就問你一句,那個宣副官,你是要和他分,還是要看他死?」
白雪嵐上牙晈著下牙,狠狠地咬瞭一會,鐵青著臉說,「要分,我絕不能答應。」
白老爺子自問對這個不長進的孫子,已經百般懷柔,見他這樣愚頑,又氣起來。站起身,提著拐杖,就往他背上腿上狠命地打瞭幾下,指著站在一旁的宋壬、張大勝,對白雪嵐說,「小畜生,你憑什麼和我嘴硬?你現在身邊,除瞭一個不知躲哪去的藍大胡子,就剩這幾隻小蝦蟹。你要逞強,我隻好把你這個軍長,剝成一個真光桿。」
說罷,下命令說,「把他們就地槍斃!」
居副官往外頭打個招呼,頓時進來一群士兵,氣勢洶洶地朝著宋壬四人過去。
白雪嵐忙叫,「等等!」
偏就那樣湊巧,他腳剛抬起來,管傢就匆匆從廳外跑進來,像得到什麼要緊消息,到瞭白老爺子跟前,弓著腰耳語瞭兩句。
也不知為何,白雪嵐瞧著爺爺臉上流露的那一抹神色,頓時生出嚴重的不安。
白老爺子聽罷管傢的話,吩咐說,「帶進來。」
管傢出去,不一會,幾個人從外頭進來。當先一個是拄著拐杖的白天賜,後面跟著兩個白傢的士兵押著宣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