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之人,無不愕然,隻有白雪嵐倒是最鎮定的一個,不在乎地笑瞭笑,問,「你老人傢這是給我一個大餡餅,我心裡自然很承情,隻是,交換的條件是什麼?您總不會以為我會為瞭總督的位置,拿懷風的命來換。」
在其他人心裡,以為這作為老爺子的交換條件,算是基本的事。接下來自然要看爺孫倆如何開談判。
不料白老爺子竟比他們想的更為溫和,搖頭說,「我要他的命,並沒有什麼用。從始至終,我隻是為你日後有個傳承,不至於斷絕,這是我做長輩的一份放心不下,並沒有非讓誰死的意思。我提一個條件,就是你和他斷瞭聯系,以後不要來往。」
白雪嵐想也不想,拒絕道,「我不同意。」
白老爺子許多年來,還不曾對誰如此低聲下氣,何況是面對自己的孫子。他自問已有十足的誠意,見白雪嵐斷然拒絕,詫異道,「這樣還不同意,你難道真要拼一個魚死網破?這是沒有道理的。雪嵐,事情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非我所願。我是為著白傢的將來,也是為瞭你的將來,要你不要再任性。我一個快入土的老頭子,腆著老臉求你,有半分是為瞭自己嗎?若我橫瞭心要殺他,他是必死的,然而我並不想。隻要你別和他糾纏,我不但不追究他,還要給他一筆補償,讓他以後衣食無憂。」
白雪嵐完全不為所動,還是那句,「我不同意。」
這一來,不但白老爺子,連旁觀者也氣憤瞭。
大司令咳嗽一聲,正要說話,三司令卻搶在他前頭跳起來,吼得屋頂簌簌發顫地罵道,「給臉不要臉的小畜生!你惹瞭天大的禍,現在不但不罰你,還要給你甜頭。這已經是最好的條件,你還想得寸進尺,那就活該打死啦!你答不答應?你再犟嘴,不用你爺爺,我索性先抽死你這不孝的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撩起衣袖要過去抽白雪嵐嘴巴。
大司令忙把他扯住,說,「老三,你給我站住!老爺子跟前,要你忙著動手?」
又對白雪嵐斥道,「雪嵐,你知道大伯一向偏幫你的,可你今天真有些不懂事。如今這局勢,已經對你百般將就,你看你爺爺,對誰這樣忍耐過?你還待如何?」
白雪嵐說,「我也隻開一個條件,要我接總督的位置,老爺子必須接受我和懷風,而且得發個毒誓,以後都不能反悔。」
三司令氣得大罵,「失心瘋!真是失心瘋!」
二司令嘆道,「你這孩子,老爺子是要把白傢團結起來,你倒趁這節骨眼勒索起來瞭,叫人怎麼說好?」
白老爺子聽瞭白雪嵐提的條件,眼睛陡然瞇起來,隻盯著白雪嵐的臉,似乎要從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瞧出裡頭究竟幾分真,幾分假,隔瞭一會,低著聲音問白雪嵐,「我好話說盡瞭,隻不過要你退一步。古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彼此退一退,什麼都能商量。可你竟然連這一步都不肯退嗎?」
老人的嗓音本就沙啞,因為是用著極鄭重的態度說話,那聲音越發低沉。慢慢的吐出的字,像一顆一顆石頭打在沙地上,帶著一種沉墜的危險感,把人的心臟也壓得沉甸甸的。
白雪嵐也聽出瞭其中的危險,把眼合瞭合,仿佛思索的樣子。
這合眼的動作隻持續瞭很短的時間,可是在眾人心裡又仿佛持續瞭很久,隨著他眼瞼往下一垂,整個屋裡就陷入一種讓人忘瞭呼吸的寂靜,又叫人帶著一種期待。
等白雪嵐睜開眼睛,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大傢的心臟都不由一跳,隻等他說什麼。
白雪嵐清清爽爽地說,「對不住,我一步也不退。」
眾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狂妄無知的瘋子。就連他四叔白承元,一直放肆地吃著喝著,嘴角抽搐地冷笑著,這時也不禁把手裡舉起的酒杯停瞭停,用一種看白癡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侄兒,心裡又生出一種強烈的憤恨。
這樣好的條件!
老頭子這樣的偏心。
對自己那樣狠絕,對這個這樣寬容。
當年他怎麼不給自己一個談條件的機會?怎麼不給那人一條活路?如果能一眨眼,回到許多年前,換做是那人還在孔宅,換做是他站在白雪嵐的位置,那多好。
他會感激涕零,什麼顏面也不要瞭,哪怕在老爺子面前做一條溫順的狗,跪下來說我答應。分開就分開,永不相見就永不相見,隻要那人能活下來,都無所謂。
然而他並沒有這樣的機會,他隻能對著失去主人的一棟孔宅,在空氣裡細細嗅著,以為還能嗅到他留下的一點氣味;隻能在屋子的角落裡,發狂地尋找這裡一點茶漬,那裡一點擦痕,回想他活著時怎樣一邊看書一邊喝茶,讀到好詩句時,忘懷地杯子一斜,才灑下這點珍貴的茶漬,又猜想他活著時是怎樣地一不留神,磕著碰著,才在傢具上留下這點珍貴的擦痕。
他對著偌大一棟舊宅,前前後後尋覓,像在腦子裡搭瞭一個戲臺子,想像出許多話本,每一出,演的是同一個人。然而那個人已經不在,哪怕戲還在腦子裡無休止地演,可他又深深明白,那個人已走,永遠的不在瞭。
隻能想,隻能念,然而很清楚,想念到死,也終不能再見一面。
如果隻要分開,那人就能活下來,那多好。憑什麼白雪嵐能得到這樣格外優渥的條件?憑什麼他還能硬著腰桿拒絕,說一步也不退?
白承元看著自己的侄兒,就像看一個白癡,天底下最愚蠢的白癡。
白老爺子瞅著自己最看重,也應該是最聰明的孫子,也顯出一絲困惑,老樹皮般粗糙的手摩挲拐杖雕刻精細的龍頭,慢吞吞地道,「你再說一遍?」
白雪嵐扯扯嘴角,說得清淡如水,「我一步也不退。」
水,天下至柔之物,所以能至剛;能洗盡一切污濁,所以至清。就像他對宣懷風,愛就是愛,深愛就是深愛,能為他赴死,但不能茍且,不能曖昧,不能為一時形勢所迫,違心地暫時分開,假裝放棄。
因為愛如水,澄凈不容有瑕。
分開就是分開,沒什麼暫時不暫時。
放棄就是放棄,沒什麼假裝不假裝。
宣懷風對他來說太重要,因此他把深愛拉瞭長長一道,在骨血裡畫下這道底線。不但畫瞭,還要袒露出來,讓所有人都瞧見,他白雪嵐今生隻愛一個人,底線在這,我一步也不退。
這樣桀驁的表態,全不顧人情,毫無道理可言,三司令被這不孝子氣得暴跳如雷,大喝,「不長進的東西,打死罷瞭!打死罷瞭!」
若不是大司令按著,他已經要自己過去親自動手。
白老爺子嘆瞭口氣,無奈道,「你這樣執迷不悟,好,好。」
連說瞭幾聲好,猛地沉下臉,喝著命令,「傢法拿來,打死這個忤逆的東西!」
打從白雪嵐一進門,底下的人尋思著老爺子要動怒,早把傢法準備好瞭,就放在門外等叫。這時聽見命令,馬上就有兩個白老爺子的親兵拿著傢法進來。所謂傢法,不過是兩根大棍子,不知用什麼好木頭做的,頗為沉重,上面漆著紅漆,打的人多瞭,年深日久地掉瞭漆,便重漆一次,也不知漆過多少層,因此上面的紅色越發鮮艷,如沾瞭新鮮的人血一般。
白雪嵐從小到大惹禍,和這兩根大棍子也是老相識,臉上毫無懼色。
白老爺子喝一聲,「打!」
那兩個高大的親兵就掄起紅棍子,朝白雪嵐脊背上砰砰地一下下打著。饒是白雪嵐高大壯實,硬挺著腰桿,一言不發地站受著。眾人聽木棍隔著佈料打到肉上的聲音發沉,一下連著一下,不由心裡發緊,知道是打得很重瞭。
三司令見打瞭二十來棍,這小子還是硬得像個鐵鑄金剛似的,儼然一副招人動怒的混帳模樣,牙癢癢地罵道,「畜生,你吃瞭教訓,趕緊跪下認錯。你若真把長輩氣出個好歹,我親自斃瞭你!」
白雪嵐被傢法打得生疼,眉角微微抽動,眼睛向他父親一掃,又把目光冷淡地移開。大司令和二司令也看不過去,都勸瞭幾句,沒能得到白雪嵐一個字的回應。
白老爺子擺擺手道,「你們不必說瞭,他這是入瞭癡障,不可挽回。我存心饒他,他卻倒逼我。白傢不能因為他一個,就毀瞭百年的規矩。打,繼續給我打,打死也罷。就算沒瞭他,我也還有兩個孫子。」
親兵聽懂他話裡嚴懲的意思,下手更不留情,猛地一棍子抽在白雪嵐左腿膝蓋窩裡,白雪嵐終於站立不住,一個腿曲瞭下去,半跪在地上。他眼眸顏色變得微深,兩手往地上一按,吸瞭一口氣,正要勉力站起來,背上忽然重重地挨瞭一棍子。這樣沉的棍子打下來,把肺裡一口氣都打下去瞭,不但沒能站起來,反而身子往前一挫,要不是下死力控制著,差點倒在地上。
那兩個親兵輪流掄棍子,是不會間斷的,一下接著一下,打在肩上背上。白雪嵐咬著牙不作聲,卻已疼得臉色發白,額頭滲汗。
白承元還在享受著那桌團年飯,就著侄兒挨打的淒慘場面,哧溜地吞瞭一口酒,喉間泛起的辛辣酸澀,倒和當下的心情一致,譏笑道,「你這個傻子,究竟硬扛什麼?還是接受下來。這邊你做瞭總督,那邊我回去一趟,把你那位副官放出來,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兩全其美不是?老爺子這買賣難得,你不要浪費,想當年,他可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前頭大司令二司令勸,甚至他親老子三司令大罵,白雪嵐都不瞅不睬,不料白承元這番話,倒讓他有瞭回應。
白雪嵐挨著重棍,眉毛疼得緊揪,嘴角卻扯出一抹譏諷,說,「四叔,我們倆誰是傻子?你以為當年孔副官為什麼慘死,是因為你不夠硬!你若像我這樣,他至少不會死在你前頭。白承元,你這塊軟骨頭。當年老爺子調你出城,你為什麼不反抗?老爺子不讓你帶上他,你為什麼就聽話留下他?你真的一點也想不到老爺子會對付他?你一定想過,但你心存僥幸。你以為退一步,別人就能容你們,你以為像狗一樣搖尾乞求,別人就不會太絕情。你這個傻子!有的事,是一步不能退的。你退瞭一步,老爺子才以為你能再退,所以才敢下殺手。你自己不硬朗,葬送瞭孔副官,還說我傻?你才傻!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他是挨打的那個,但眉宇間的冷峻,言辭中的不屑,卻仿佛他才是掌握大局的那個人。他沉沉的說著,沙啞的笑著,最後低吼著把話從胸膛爆破出來,咬著牙,不服輸地在棍棒下,倔強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三司令又急又氣地說,「小王八蛋,你還逞什麼威風?給我閉嘴!」
又罵兩個執棍的親兵,「沒吃飯嗎?打得這樣輕!我親自來,打死這小畜生!」
這次不待大司令拽住他,三兩步沖上前,撩起衣袖,一腳把一個親兵踹後兩三步,搶瞭親兵手裡的傢法,把傢法舉得高高的,用力往白雪嵐身上一拍。忽然砰地一聲巨響,耳邊一陣熱辣辣的風刷過。白雪嵐右肩驀然多瞭一個血洞。
白雪嵐熬瞭半日傢法,全靠胸膛裡一股熱血撐著,勉強重站起來。忽然而來的這一槍,仿佛一個攻城錘重重打在肩上,他身體猛地往後一傾。三司令雖然聽見槍聲,但手裡的傢法正使很大勁打下來,陡然間根本收不住,重棍砰地一下,正砸在白雪嵐槍打的傷口上,頓時鮮血四濺,白雪嵐便咚的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三司令被幾滴熱血濺在臉上,燙得他心一抽,忙低頭看看兒子,見他兩道劍眉擰得死緊,顯然正承受著劇痛,但幸好還能喘氣,便回過頭,對著正把手槍插回腰間的那人瞪眼罵道,「白承元!你他娘的瘋瞭嗎?」
白承元被白雪嵐一番話,說得萬箭穿心一般,惱羞成怒地打瞭親侄兒一槍,手也在微顫,見三哥罵人,勉強作出不在乎的樣子,坐下來,又開始斟酒,對白老爺子挑釁地問,「想您當年弄死瞭他後,是怎樣對我說的?您說您眼裡揉不得沙子,不管是誰,都不能壞瞭白傢的規矩。這話是不是您說的?」
白老爺子自從白承元露面,就故意不將目光放在白承元身上,仿佛一見這張臉,就要想起自己最不希望想起的事。可現在白承元是直接對著他發難,老爺子心忖,該來的畢竟逃不過,於是回過頭,和四兒子目光又冷又沉地對瞭一眼,冷冷答道,「不錯,這是我說的。你還有什麼話,隻管都說出來。」
白承元指著躺在地上的白雪嵐說,「我進門時,聽下面人說他打瞭他五叔一槍。這一槍,他是不是該還?」
三司令這人,自己打兒子是滿不在乎的,但別人來打自己兒子,那做父親的可真要心疼。前頭老爺子教訓孫子,三司令再心疼也不敢如何,可現在是四弟讓小兔崽子身上多瞭一個血洞,三司令就無論如何都不能忍瞭,把傢法往地上用力一摔,沖著白承元說,「他打的是老五,就算還,那也是老五來討債,關你屁事!要你來動手,我操你娘!」
大司令見一向說一不二的老爺子已經一讓再讓,可白雪嵐得寸進尺,白承元冷嘲熱諷,連一向很聽從自己的老三都不清不楚地鬧起來,早憋瞭一肚子氣,這時再也忍不住,沖過去拿出大哥的威嚴,對著三司令就是一個耳光,罵道,「老四的娘是你什麼人?你操誰?你說你要操誰?」
三司令也知道自己說錯話,挨瞭一個耳光,氣焰就維持不住瞭,漲紫瞭臉,隻沖著站在一旁的親兵發火,罵著問,「死瞭嗎?還不快叫醫生?」
白承元說,「叫醫生幹什麼?雪嵐的帳還沒算完,別想糊弄過去。」
三司令說,「人都這樣瞭,你還要怎樣?」
白承元把臉轉過去對著白老爺子,冷笑著問,「您當年對我說,出瞭這種不要臉的事,兩個必須死一個,這叫陰陽相隔,徹底瞭斷不是?您說這事不是針對我一個人,您做事一視同仁,公正無私,以後不管是誰,你都同樣處置。您說過的話,還認不認?」
白老爺子冷冷的點瞭一下頭,說,「這是我說過的話。」
白承元說,「不要臉的事,他們已經做出來瞭,讓誰死,你選一個。姓宣的在孔宅,地方您知道,派人抓出去弄死,您是滿可以做到的,隻要你不怕應瞭發下的毒誓,老天爺真給你一個斷子絕孫。」
白老爺子說,「他肯把人留在孔宅,跟著你回來,你一定給瞭他保證,答應要護住他那個副官。那副官死瞭,你過得去嗎?」
白承元說,「我是答應過條件,但那是我自己的帳。我自己會還。您隻算您自己的帳就行。怎麼樣?您打算弄死哪個?我想,您大概還是不敢違誓的,萬一應瞭,別說一個白雪嵐,就連剩下的兩個也保不住,白傢傢大業大,就這樣斷瞭傳承,那多可惜。既然如此,那您就把當年用在我們身上的規矩,在這小王八蛋身上來一次。今天您不弄死他,不讓他們也來個陰陽兩隔,我死也不服!」
三司令氣得嗷一聲大叫,「老子先弄死你!」
說著就朝白承元撲過來。
白承元是五兄弟中最強壯的,不但不避,反而迎著三哥就直撞上去,兩具高大的身體砰地撞在一處,兩三拳間,身撞腿踢,打得桌子許多碗碟乒乒乓乓摔在地上,瓷片四濺,不知誰發狠往桌腿上一蹬,大圓桌猛晃,上頭一個盛全傢福火腿白菜湯的大銅爐砸在地上,發出很大一聲響。
白老爺子也不知是氣僵瞭,還是真的不在意,一聲不言語,冷冷瞅著兩個兒子糾打。
大司令卻無法忍受瞭,喝令幾個士兵上去,兩三個人制住一個,硬把老三老四拉開,跺著腳罵,「這是幹什麼?老爺子還在呢,你們這要幹什麼?」
白承元齜開嘴,露出森森的白牙,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怨鬼一樣地吼著,「對呀,老爺子還在呢。三哥,你不是最孝順嗎?當年我臨走前,叮囑你幫我照顧他,你滿口答應。等我回來,你是怎麼說的?人死不能復生,老爺子也是迫不得已,白傢的規矩到誰身上都一樣。做白傢人,就要維護白傢的規矩。事情到你兒子身上,你怎麼就不維護白傢的傢規瞭?」
三司令粗聲粗氣地答說,「你他娘的少胡攪蠻纏!老爺子就是白傢的規矩,他說分開就行,犯不著死人!」
白承元說,「可你兒子不答應。」
三司令說,「誰他娘的不答應?」
便要掙脫按住自己的兩個士兵。
兩個士兵沒有得到進一步的命令,見他不像還要打架的樣子,稍微攔一攔,也就松開瞭手。三司令走到白雪嵐跟前,仿佛要讓他清醒過來一般,用力拍著他的臉,咬牙說,「小王八蛋,今時不同往日,你這次若是倔到底,真要送命瞭。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你先點個頭,先點個頭!」
他的語氣固然是惡狠狠的,盯著兒子的目光裡,卻流露著一股心疼和焦急,隻怕自己這唯一的根苗,今晚真要葬送在這裡瞭。
白雪嵐肩膀傷口陣陣劇痛,血流得多瞭,有些頭暈。聽瞭三司令的話,隻是嘴角動瞭動,像做一個冷淡的微笑。
三司令眼巴巴等瞭一會,見他全然沒有點頭的意思,急得隻想狠狠抽他幾個耳光,可竟然又把這沖動硬生生忍住瞭,反而軟下聲音說,「好,好,我不是你老子,你是我老子。算我求你,你答應吧。你爺爺已經高抬貴手,你把頭低一低就過去瞭。你為什麼不答應?你這樣,真的會送命。你是我老子,我求你瞭,這都不行嗎?」
白雪嵐把頭一搖,聲調不高,但話說得很清楚,「不行。」
三司令勃然大怒,罵道,「你個王八蛋!老子親手斃瞭你!我斃瞭你!」
他氣得實在厲害,說話的音調都變瞭,手也打顫,摸到腰間要拔槍,卻好一會也拔不出來。
白承元哈哈笑起來,笑得淌眼淚,抹瞭一把淚道,「白承宗,別演猴戲瞭,我不想看。老爺子,您猶豫什麼?您可是六親不認的判官呀,來,讓我瞧瞧白傢的規矩,是隻用在我一個人頭上,還是像您說的那樣,對誰都一視同仁?那必須死一個的話,到底是您白大總督說的,還是狗說的?」
白老爺子沉默一會,看向白雪嵐的方向,聲音越發沙啞瞭,帶著一種幾乎是淒然的暮氣,柔和地問,「孩子,這事,難道就不能商量嗎?」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白雪嵐那因失血而蒼白的,抿得緊緊的薄唇上。
三司令眼巴巴地望著。
大司令雖然不滿地板著臉,其實也眼巴巴地望著。
二司令愁眉苦臉,似乎很擔心地望著。
他的四叔,白承元心裡翻滾著回憶,被酸楚、憤怒、遺憾、悲傷像錐子一樣紮著最敏感易痛的地方,冰冷譏諷地望著。
甚至連掌握生殺大權的白老爺子,也期待地望著。
等著白雪嵐給一個答復。
很快白雪嵐就給瞭答復,簡單明瞭,毫不含糊。
他說,「沒得商量。」
偌大的飯廳,仿佛誰驀然發出一聲嘆息,可仔細聽去,又似乎沒有任何聲息,隻有一片死寂。
白老爺子花白的眉毛揚起來,像兩把沾著霜花的利劍。他無奈地搖瞭搖頭,喃喃地說,「這樣糊塗,留著有什麼用?」
一揮手,做瞭個決斷的手勢,閉著眼睛下瞭命令,「動傢法。他不回心轉意,就不要停瞭。」
兩個親兵應瞭一聲,拿起兩個沾瞭血的傢法,朝白雪嵐靠近。三司令像猛虎被戳到屁股一般跳起來,一腳踹開一個。
白承元仿佛看戲一般,大笑著問,「白承宗,不當孝子瞭嗎?老爺子還在呢,他的命令你不聽嗎?傢規不要瞭?」
三司令惡狠狠地說,「不就是兩個要死一個嗎?容易得很。別人不敢碰孔宅,我沒有發毒誓,我敢碰!你們等著,我這就帶人去,殺瞭那一個,這事就瞭結。你們誰也別動我兒子!」
說完,殺氣騰騰地往門外走。
白老爺子忽然手掌往桌上一拍,厲聲命令,「把他給我抓起來!」
此時門內門外,站的都是白老爺子親手帶出來的心腹人馬,個個都是鐵面無情的沙場老兵,見白老爺子拍桌子,那神態儼然是極嚴肅的,絲毫不敢怠慢。
三司令見士兵們圍過來,心想還是兒子的性命要緊,這時也顧不得做孝子,就要拔出手槍和老爺子的人幹仗。無奈他雙拳難敵四手,槍才拔出來,身後就一股大力湧來,接著幾個士兵沖上來,拽的拽,按的按,一會就被繳瞭械,用繩子捆瞭個結實。
三司令連叫帶吼,罵聲不絕,一著急,又把那句臟話說瞭出來,「放開!操你娘的」
前頭他和白承元一個娘,已經侮辱瞭上人,如今這話是沖著白老爺子說的,輩分就更亂瞭。
白老爺子今日已經嚴重地氣瞭許多次,因此竟是並不如何大怒,隻搖瞭搖頭,命人把三司令的嘴堵住,帶到下頭去。三司令被堵住嘴,嗚嗚個不停,瞪著白老爺子的眼,仿佛要噴出火來。
白老爺子赫赫威武數十年,光輝俯照山東地界,在自己傢裡更是一言九鼎,除瞭膽大包天的老四,其他的兒子個個對自己敬畏有加。他從沒見過自己的老三,用這樣憤怒的眼神看過自己。
三司令被帶下去,老人傢心中越感到一種蒼涼。這些年他身體漸漸衰弱,知道日暮西山,但他心裡仍存著一股剛強犀利之氣,因為他就算老瞭,也仍是一頭大權在握的猛虎。他就算將死,也知道白傢在他死後必將傳承下去,繼續如猛虎一樣,鎮住這山東地界。
他沒想過一頓團圓飯,能吃成這樣不堪零落的模樣。他打壓一個不懂事的孫兒,卻仿佛血肉之軀砸在泰山石上,石頭沒崩一點口子,自己卻皮開肉綻。
白老爺子嘆瞭口氣。
今晚他嘆瞭好幾次氣,這一次是真的無可奈何,向白雪嵐問,「你難道真的以為,不管你怎樣忤逆,我都舍不得要你的命?」
白雪嵐說,「您老人傢要不要我的命,那是您老人傢的事。我既然鬥不過您,便做不瞭您老人傢的主,隻能把自己的事理清楚。」
白老爺子說,「可你現在的做事,完全是糊塗的。」
白雪嵐習慣性地聳聳肩,可這樣一動,肩上的傷口頓時疼出他一身冷汗。他臉頰上的肌肉抽搐瞭一下,苦澀地笑道說,「我不糊塗,我知道,就算我答應和他分開,您也不會放過他。」
白老爺子皺眉問,「你的意思,是怕我說話不算話?」
白雪嵐仿佛聽瞭一個有趣的笑話,哈哈笑起來,搖著頭說,「我怕您說話不算話?不,我是知道您一定不算話。白雪嵐可是您的親骨血,您做事多狠多絕,我心裡有數。在您眼裡,他就是一棵必須被除根的毒草。您知道哪怕分開瞭,我心裡也會念想。等您老人傢萬一控制不住局勢,或者您哪天歸西瞭,我一定又把他找回來。為瞭白傢的傳承,您要以防萬一,您一定會在自己閉眼前把他殺瞭。您說我隻要和他分開,就留他性命,都是騙人的。不過您很想我答應,這樣劃算的交易,我憑什麼不答應?可我偏不答應。因為我不想讓您誤會,以為這是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您老人傢殺伐決斷,我一向佩服。若您以為可以商量,便會殺瞭他,然後再來和我商量。四叔和您商量瞭,您留給他一棟孔宅,您打算拿什麼和我商量?您不必回答,因為我絕沒有商量的可能。我的血流在這裡,我對著我的血發誓,今天就算死在這,我也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