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 蕩氣回程 第三章

妙光和慶鼎雖然算不上什麼好人,但趁人之危潛入暗殺,挑撥各國關系,從不是鳳鳴所贊許的事。

鳳鳴還想張嘴,肩膀上忽然被人輕輕一拍,他回過頭去。

容虎勒馬停在他身後,沉聲道:“鳴王請隨我來,我們私下談談。”

兩人騎馬走到一旁,容虎看看周圍,皺眉道:“此處不背風。”輕扯韁繩,領著鳳鳴下瞭停駐的小坡,尋瞭一處有幾塊巨石堆疊的地方,確定無人能偷聽到他們對話,才翻身下馬。

鳳鳴等瞭一會,不見容虎開口,問:“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容虎抬頭看看鳳鳴。

“說吧。”

容虎仍不語言,他以沉穩老成見稱,遇事甚少慌張紛亂,所以才會被容恬指派在鳳鳴身邊。可現在,他的臉上卻露出一點點猶豫來。

鳳鳴耐心地又等瞭一會,還是聽不到任何回答,隻好提高聲調:“容虎!有話快說。”

容虎皺眉道:“鳴王是否覺得不應該用暗殺的手段對付慶鼎和妙光?”

“這……”鳳鳴垂下眼睛,低聲道:“我也知道國傢大事不能心慈手軟,但妙光隻是為瞭保全自己的祖國,其境況可憐,何況暗殺怎麼說也是一種卑鄙手段吧。”

“假如今晚暗殺計劃必須進行,鳴王是否會阻止大王親自參加。”

“這個當然,”鳳鳴一想起容恬上次闖進東凡王宮幾乎死在亂刀下,心肌就不由自主地梗塞:“他要是出瞭什麼危險,那我……那西雷怎麼辦?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實在沒有理由以身犯險。”

容虎默然,隔瞭一會,又問:“假如大王堅持親自去殺慶鼎,不肯改變主意,鳴王肯留在這裡等待大王回來會合嗎?”

鳳鳴立即大大搖頭道:“怎麼可能?他去哪裡,我自然也要去哪裡!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不贊成暗殺,這種行為……”他向容虎看去,背脊猛然一陣發冷,頓時把要說的話吞回肚子。

容虎年輕的俊臉黑沉一片,虎眸中寒光一片,駭人之極。鳳鳴經歷過不少風波,見識過不少權貴陰森的威勢,此刻容虎的凜然肅容與那些比起來,竟還要上一個檔次。

“屬下想請問鳴王,你可知道為瞭同國在邊境處的騷擾,西雷每年要消耗多少兵力?”

鳳鳴愣住,張瞭張嘴巴,又乖乖閉上。他確實不知道。

容虎今日態度大變,一點也不肯輕易放過,仍然語氣直硬地問:“鳴王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鳳鳴垂下眼。

“那鳴王知道離國、同國、博間的兵力加起來,是西雷的多少倍嗎?”

“……不知道。”

“若西雷與這些國傢正式對陣疆場,有多少西雷兵士會死去,鳴王知道嗎?”

“我……很多……”

四周空氣沉滯得怕人,容虎雖然沒有發怒,卻比怒發沖天更叫人吃不消。鳳鳴隻覺得自己被鉛塊似的東西壓在自己心窩上,外帶上少少心虛的感覺。

容虎見鳳鳴頭委委屈屈地低下,一臉可憐,卻沒有放緩臉色,冷冰冰道:“暗殺行動是倉促決定的,敵人據守城池,情況未曾明朗,需要有最好的指揮者在場。此事關系重大,我們又很快可以與永殷的軍隊會合,討伐篡奪王位的瞳傢。假如大王親自率領高手殺死慶鼎和妙光,正好辟除大王已死的謠言,不但敵國同盟瓦解,更可以豎立大王威猛的形象,使西雷百姓盼望大王回朝。到那時,要奪回西雷就不用犧牲太多人命。”他頓瞭頓,直視鳳鳴道:“這樣的情況下,鳴王還要阻止大王親自率領高手潛返含歸城嗎?”

鳳鳴沉默,咬牙道:“那我陪他一起回含歸。”

容虎說話直接:“鳴王身份特殊,而劍術並不比大王身邊任何一位死士高強。”

鳳鳴臉紅,勉強道:“就算我劍術不好,接應一下也可以吧。”

“鳴王可以保證大王不會為鳴王分心嗎?”

“……”

鳳鳴半天沒有開腔。

容虎嘆瞭一口氣,臉色緩和下來,輕聲道:“許多事情,鳴王自己也知道其中的道理,隻是往往心聲抵不過智慧罷瞭。這是人的弱點,理智上知道該怎麼做,最後卻總選擇錯誤的做法。”

鳳鳴悶悶地點頭,皺眉道:“我知道你說得對,但要我留在這裡,忐忑不安地等待容恬的消息,那真是一種煎熬。”

“說瞭這麼多,鳴王肯答應和大王暫時分離片刻,讓大王獨自率領高手進行暗殺計劃瞭嗎?”

鳳鳴點點頭,又搖搖頭,長嘆道:“怎麼辦?即使我現在答應你。但我怕等一下見到他領著人策馬遠去,又會立即追上去死纏爛打也要逼他帶我一起走。要控制自己真的很難。”臉色一片愁容,困苦不已。

“鳴王還沒有想通屬下為何要和鳴王好好談這一番話嗎?”容虎的嘴角逸出一絲輕松的微笑:“大王已經帶著烈兒和一半人手走瞭。”

鳳鳴愕然,半天才驚叫一聲,策馬沖上小坡。

果然,容恬和烈兒早不知蹤影,剩下的侍衛中帶頭的綿崖迎上來道:“大王命我告訴鳴王,他們會盡快回來的,在這裡等著,不要心急。”

容恬的原話是“在這裡乖乖等著。”,綿崖不敢占鳳鳴便宜,自動自覺去掉“乖乖的”三字。

“怎麼可以這樣!”鳳鳴氣道:“容虎這小子真可惡,虧我差點被他嚇個半死。”一回頭,剛好撞上容虎的黑眸。

容虎策馬移到他身旁,和他一同眺望含歸的方向。

天色已經漸漸變灰,很快含歸城門即將關閉。

鳳鳴心中惱怒,一言不發。

容虎在他身邊低聲道:“鳴王認為屬下可惡,屬下做錯瞭什麼嗎?”語氣沒有一絲心虛氣短。

鳳鳴側過頭看他一眼。

容虎道:“屬下從小侍奉大王,從沒見過大王如此看重一個人。得到鳴王的大王很快樂,為瞭這個,屬下願意隨時用生命來保衛鳴王。”

他轉頭與鳳鳴對視,目光坦誠凝重。

甚至連微風也不敢打攪他的談話,讓他的短發緊緊貼在額前,如刀工老練的雕塑一般。

“有一些話,屬下已經藏在心裡很久,鳴王想聽聽嗎?”

鳳鳴似乎隱隱知道容虎要說什麼,露出嚴肅的表情:“你說,我聽著。”

容虎似乎需要整理思緒,迎著遠方,深深吸瞭一口新鮮空氣,半天才侃侃道:“最愛大王的也許是鳴王,但,最瞭解大王的,卻不是鳴王。在鳴王的眼中,容恬常常隻是容恬而已。但事實上,容恬隻是大王身上很少的一部分,在更多的時候,他不是容恬,而是王。”容虎道:“愛上君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鳴王會很難分清公私。鳴王分不清公私,就會影響大王對公私的正確判斷。當日妙光公主得以平安離開西雷,正是鉆瞭這個空子。”

他停下,轉頭凝視著鳳鳴。

鳳鳴長嘆,也學容虎的樣子,迎著遠方深呼吸,讓清冷的空氣在肺中運轉一周,再緩緩吐出,道:“那我該怎麼辦?”

容虎沉吟,良久方問:“鳴王真的要屬下回答這個問題?”

“盡管直說。”

“那好。”容虎咬咬牙,一字一頓道:“請鳴王牢牢記住屬下的話――隻有西雷王才能決定西雷的命運,隻有大王才擁有決策的權利。”

西邊山坡上半輪紅日染得雲彩似血一般,鳳鳴僵硬在這和風美景下。

隻有西雷王才能決定西雷的命運。

隻有大王才擁有決策的權利。

他終於明白容虎在擔心什麼。

他終於知道容虎為何要選擇在回到西雷之前說出這一番言語。

王權不容挑戰,任何人,即使是鳳鳴,也不能妄圖左右容恬的決定。

他是王。

要戰即戰,要和即和。

征討、聯盟、破壞、暗殺,王令若下,便不該有人質疑。

畢竟是君主獨裁的時代,畢竟不是民主大行其道的時代。

鳳鳴一言不發,掉轉馬頭,緩緩下瞭山坡,尋一處幽靜處,下馬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容虎的擔心不無沒有道理,容恬處理國傢大事時,確實不該被他的意見影響。

就如美國總統考慮國防問題,也不會把第一夫人的意見放納入一樣。

無聊地用馬鞭抽打腳下的黃土,激揚起一陣陣微塵。

他是容恬的。

可容恬,容恬是不是他的呢?

“愛情的難題……”鳳鳴嘆息:“牽扯上政治,更讓人頭疼。難道以後容恬做什麼危險的事,或者他決定把我安置在哪個地方,我都要乖乖聽命嗎?”

皮靴踩在硬土上的聲音傳來,鳳鳴抬頭,對容虎道:“你不用再說瞭,我會好好思考你的話的。就算我以前的觀點有偏差,總要給我一點反省調整嘛。順便問一句,你以後不會經常這樣板起面孔來教訓我吧?”

容虎心底憋瞭多時的話一口氣說完,心情大好,鍋底般的臉色早不見瞭,被鳳鳴一埋怨,不安道:““屬下怎敢教訓鳴王?屬下是來報告鳴王,我們發現含歸城來路上……”

話未說完,綿崖從山坡上沖下來:“回來瞭!大王回來瞭!”他們在高處,最早看清楚含歸來路上那些人的臉孔。

鳳鳴和容虎都感愕然,跳起來,連馬也不騎就往坡上跑,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幾塊凸出地面的大石,轉過小片樹林,正巧碰上騎馬回來的容恬等人。

容恬笑道:“本想悄悄繞到你身後嚇你一跳的,誰知竟被你識破瞭。”

烈兒騎馬跟在容恬身後,朝鳳鳴擠擠眼睛。

鳳鳴歡呼一聲撲上去馬去,容恬故意慘叫一聲,摟抱著鳳鳴翻下馬來,在草地上滾瞭兩滾才止住,哈哈大笑道:“這是西雷鳴王表達歡迎的方?穡俊?br/>鳳鳴剛剛一陣急跑還未恢復,氣喘籲籲地問:“怎麼這麼快?我估計你至少要兩個時辰之後才能回來。”

容虎也趕來瞭,見回來的人神態平常,毫無惡戰後的痕跡,皺眉道:“計劃取消瞭嗎?是否出瞭什麼變故?”

“確實有變故,而且是意想不到的變故。”烈兒快語答道:“我們還未到含歸城們,就接到消息,含歸已經戒嚴瞭。結果連城門都沒進就回來瞭。”

鳳鳴吃瞭一驚:“難道泄漏瞭消息?妙光他們已經有所防范。”

容恬心情甚好,瞇起眼睛道:“再給你一次機會。”

鳳鳴眨瞭半天眼,思索很久都找不到答案,頹喪地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總不會你們還沒到含歸城內,慶鼎和妙光就已經被別人宰掉瞭吧?誰有那麼大膽子。”

“哈哈哈!”烈兒大笑起來,拼命拍手道:“不愧是鳴王,這樣難猜的謎底都能猜到。”

“什麼?竟會這樣?”鳳鳴和容虎同時大為愕然:“是誰幹的。”

烈兒搖頭:“我們聽到消息就立即轉回來瞭。誰下手,誰指使,現在大傢都不知道。”

容恬拖著鳳鳴從草地上起來,解釋道:“不敢那人是誰,但他的心思倒真和我們一樣。具體情況日後在派人查探,現在立即上路,以免遇上含歸派出的搜捕刺客的人馬。”

容虎立即點頭道:“不錯,要被誤認為刺客,那可實在冤枉。”

“我的馬!”鳳鳴忽輕呼一聲,不好意思道:“剛剛聽見你回來,一時激動,連馬都扔在那邊就跑過來瞭。我去牽回來。”轉身還未跨步,手肘處被容恬拉住。

鳳鳴回首看看容恬。

容恬輕聲問:“你生氣嗎?”

鳳鳴不解:“氣什麼?”

“我叫容虎拖住你,不讓你跟去。”容恬小心地問:“你生我的氣嗎?”

“哦……”鳳鳴想瞭想,搖頭答道:“不生氣,你又不是瞞著我去尋花問柳,有什麼好生氣的?”

容恬愕道:“真的一點也不生氣?”

“不生氣。”

“連一點點不高興也沒有。”

“我才不會那麼小氣呢。”鳳鳴對容恬做個鬼臉:“我去牽馬。”一溜煙跑瞭。

容恬瞅烈兒一眼,烈兒撓頭,大惑不解。

眾人重新上馬出發。

綿崖領數人在前探路,容恬和鳳鳴並騎在中。

容恬仍然對鳳鳴今天出乎意料的寬宏大度覺得驚訝,觀察他的臉色,問:“你在想什麼?”

“我嗎?”鳳鳴從沉思中驚醒,左右看看,找到容恬的臉:“噢,我在想公私之間的區別。”

“公私之間的區別?”

鳳鳴不欲作答,對容恬低聲道:“我有點累瞭,你抱著我吧。”

容恬笑笑,靠近過來,將鳳鳴從馬上攔腰抱到自己馬上:“靠著我的胸膛睡吧,包管你睡得舒服。”

另有侍衛跟上來,照顧鳳鳴的馬匹。

烈兒故意墜在後頭,悄悄靠近容虎,問:“你今天和鳴王說瞭什麼?”

容虎眼角一跳,不動聲色道:“能說什麼,就講瞭一下目前的情況,請鳴王體諒大王的難處。”

“還有呢?”

“還有什麼?”容虎掃他一眼,眸中一絲冷意飛快掠過:“我怎會對鳴王胡亂說話?”

烈兒懷疑地蹙眉:“可這次大王扔下鳴王,鳴王竟一句抱怨也沒有,真的令人奇怪。”

“鳴王向來很識大體。”

“是嗎?”

“不是嗎?”容虎警告地瞥烈兒一眼。

烈兒低頭想瞭半天,策馬走到前面。

“是的。”一聲喃喃遊絲般鉆入容虎耳中。

容虎看著烈兒在月光照耀下的背影,嘴角逸出一絲淡淡微笑。

那個永逸,正焦急地等待在永殷的邊界吧。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