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同澤城內,一座不起眼的小酒館深處的地下室裡,正回蕩著歡心暢快的大笑聲。
「鳴王大捷,同國大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妙!太妙瞭!」
這裡,其實西雷探子在同澤的秘密落腳點。
狹窄的地下室內,朗笑聲陣陣回音,震得室內的人頭暈眼花。
綿涯實在忍耐不住,頭皮發麻地抬頭,「丞相,您可以稍停一下嗎?」一臉求饒地看著笑得毫無矜持的烈中流。
「咦?」烈中流奇怪地問:「鳴王打敗瞭同國大軍,難道你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可是丞相你……」
你已經笑瞭整整三、四個時辰啦!
停下來喝點水吃個包,讓我們喘口氣總可以吧!?
「對啊!叫他快閉嘴!」快被吵到腦袋炸掉的蘇錦超深有同感,罕見地堆綿涯投瞭支持票,瞪怪物一樣瞪著烈中流,「死烏鴉,臭烏鴉!你嘎嘎嘎!嘎嘎嘎!嘎夠瞭沒有?不過就是打瞭個小仗嗎?值得你這麼高興?等我們打大王大軍殺到,一根指頭就捏死你那個鳴王。」
「蘇小子,你敢對丞相無禮?」綿涯出言喝止,警告地瞄瞭他一眼,「小心啊,我不介意再餓你幾頓的,省點糧食。」
蘇錦超立即把憤怒的目光轉而投向綿涯。
這根惡棍,竟然把他關在山洞裡,差點把他餓死!
他蘇錦超一輩子錦衣玉食,從來沒有挨過餓,沒想到挨餓的滋味如此可怕,開始時肚子還會咕嚕咕嚕地叫喚,餓到後來,連肚子都沒力氣叫喚瞭,胃好像癟瞭,貼在脊梁骨上,偶爾一陣陣地抽疼,泛酸的黃水不斷嘔上喉頭……
天啊!他不要再回憶那種痛苦。
被活活餓死一定是天底下最慘的死法,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瞭綿涯的臉。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最最可惡的臉,如果出現在恰當的時候,例如,一個人最絕望的時候,那麼這張臉毋庸置疑會變得出奇的英俊,是天底下最最英俊的……
呸呸呸!英俊他個豬頭!
蘇錦超嚴禁自己再回想下去,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那一天被趕回來的綿涯搶救過來,並且吃瞭綿涯帶回來的泡瞭水的軟軟的面糕後,接下來抱住綿涯嚎啕大哭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是因為絕處逢生,太高興瞭?
那麼,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咬瞭綿涯的肩膀一口,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因為太餓瞭?可是明明先吃飽瞭面糕的……
還有還有,他咬瞭綿涯很大一口,綿涯咬回他很小一口,咬在嘴上。他,一向花叢柳樹中逍遙,看遍美男美女的蘇錦超公子,竟然呆住瞭,既沒有尖叫,又沒有反抗,這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那塊當時覺得是天下美味,現在想起來卻覺得非常惡心的泡水面糕在肚子裡面作崇?
嘔……
夠啦!
去他的臭面糕!
哼,要不是正被繩子無可奈何的綁著手腳,真想沖上去,把這姓綿的混蛋打成一塊軟趴趴的爛棉花。
蘇錦超不畏「強權」地狠狠瞅綿涯一眼。
「綿涯,不要對蘇公子無禮。」烈中流終於收起大笑魔王的面孔,回復正常的俊逸瀟灑的姿態,走到暫時「安放」蘇錦超的墻角,彎著腰,一副心滿意足的笑容,「蘇公子其實誤會瞭,我這麼高興,並不僅僅是因為鳴王打贏瞭驚隼島之戰,而是因為鳴王做瞭一件比打勝仗更瞭不起的大事。」
「哦?鳴王又做瞭什麼瞭不起的大事?」問這個的是綿涯。
手下的探子送過來的最新情報裡面,除瞭驚隼島大捷外,似乎沒有別的重要消息啊。
難道丞相趁著他出門的時候,偷偷溜出去過。
但丞相又能打探出什麼他們無法打探到的東西呢?
烈中流站直身子,回頭看瞭綿涯一眼,唇邊帶笑,「鳴王做的最瞭不起的事情,就是無條件放回瞭同國的所有俘虜和戰船。」
「哈!」蘇錦超當即毫客氣地翻個白眼。
蕭傢鳳鳴是個不可理喻的笨蛋。
幾百年來,打瞭勝仗空空放走戰俘,一點好處都撈不到的,估計他是頭一個。
沒想到他們傢所謂的丞相,和那個鳴王傻到一路去瞭。
都說世上最欣賞的笨蛋的是另一個笨蛋,果然,至理名言。
綿涯也訝道:「鳴王打贏瞭仗,卻一點好處也沒有撈到,丞相為什麼竟會為此而誇獎鳴王呢?」
「哈哈哈!」烈中流又是一輪招牌似的魔音大笑,朝綿涯擠擠眼,「你們考慮的,隻是眼前的一點點好處,鳴王撈到的,卻是在將來無窮無盡的說不完的好處,兩者之間是天和地的差別。」
不等綿涯再問,一擺手道:「這個現在和你說不清,你將來看著就是瞭,同國現在等於半個進瞭鳴王的手,剩下的一半,等到時機成熟時我們再來收成。現在,有幾件事要勞你派人去辦。」
笑容一斂。
頓時,又還原到指點大勢、從容自若的高人風范。
要換瞭尋常一個路人,看到他這樣變來變去,八成會被整到神經錯亂。
幸虧,綿涯被容恬一手調教出來,這點心理承受力還是有的,一聽有任務,精神抖擻道:「丞相盡管吩咐。」
「驚隼島一戰後,各國權貴都會收到消息,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會有什麼行動,你要加派人手趕赴各國,查探最新消息,盡快傳給大王。」
「明白。」
「東凡那邊也要派人過去,我有一封書信,請替我帶給負責訓練東凡境內軍隊的冬羽。」
「是。」
烈中流胸有成竹地道:「鳴王打敗同國大軍,總要離開驚隼島的,同國是剛剛交戰的敵手,西雷又在容瞳掌握中,單林太遠,不必考慮,我猜鳴王一定會選擇在博間登陸。派人立即前往博間,打探鳴王的落腳點,並且和鳴王取得聯系。」
「好。」
「記得幫我帶話給鳴王,我要在同澤逗留一段日子,觀察同國權貴們的動態。要是武謙帶敗兵歸來後,受到同國其他王族的迫害,我會伺機而動,在最適當的時候插手。」
綿涯點頭,「明白瞭,我會親自去一趟博間。」
「不,」烈中流搖頭道:「這種小事派個手下就好。對於你,我另有要務安排。」
綿涯自從見識過烈中流從慶安處下功夫,輕而易舉拖延三桅船趕往驚隼島的日程的手段後,對他的決策力再沒有任何疑問,毫不猶豫地應道:「一切全聽丞相的。對瞭,不知道丞相有什麼要務需要我去做?」
烈中流思忖一下,低聲道:「我們另找地方詳談。」
綿涯瞄瞄在角落裡被綁住手腳的蘇錦超,心領神會,默默跟著烈中流出去。
進瞭一間僻靜無人的小房,烈中流指著一張椅子要綿涯坐下,轉身親自把房門關上。
綿涯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他有要緊事商量,耐心地看著烈中流把窗戶也緊掩起來。
兩人面對面,正襟危坐。
綿涯才道:「這宅子內外,我都派瞭人監視看守,不致於有泄密的事發生。丞相有什麼話,可以放心地說。」
「嗯。」烈中流點頭,「驚隼島戰果出來後,我們要辦的事情很多,既然你我是自己人,沒有必要兜圈子,我就直接問瞭。」
頓一下,直視著綿涯的眼睛,凝重地問:「你,和蘇錦超交媾過瞭嗎?」
綿涯一愕。
半天,他才反應過來,「你……丞相你……你剛才問什麼?」
「你和蘇錦超交媾過瞭嗎?」
看著烈中流平靜地重復著同樣的問題,綿涯胸口湧上一股很想吐血的沖動。
「當然沒有!」
「你是在臉紅嗎?」
「當然沒有!」
「是沒有和蘇錦超交媾,還是沒有臉紅?」
「兩樣都沒有!」
如果面前的不是大王親封的丞相,他真要揍人瞭!綿涯揉揉自己的臉,上面燒熱的,不過絕對不可能是臉紅,應該是憤怒。
老天爺啊!
自己遲早會被可怕的丞相玩瘋掉。
「別生氣嘛。」烈中流看出綿涯已經到瞭崩潰的邊緣,唇揚起一個誇張的弧度,露出不知道該稱為友好還是無賴的笑容。
「丞相你真是……請丞相不要再隨便拿這種事開玩笑。」
「我隻是關心一下自己人。」
「這叫什麼關心?」
烈中流安撫道:「綿侍衛,你先別急。我是因為看著你們兩人之間的眼神有些奇怪,所以妄自猜度瞭一下。再說瞭,就算是真的有這麼一回事,也沒什麼大不瞭的。我倒覺得,這其實也是個挺不錯的主意。」
綿涯震驚地看瞭烈中流一眼。
什麼?和蘇錦超交媾?
什麼爛主意!
雖然那傢夥也算細皮嫩肉,看起來和摸起來感覺都一流,但卻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自己怎麼可能和他……
驀然,綿涯身子一震。
剛才腦子裡面泛起的那個畫面,是沒穿衣服的蘇錦超嗎?
是……那一隻,被自己從帳篷裡偷出來,睡得香香甜甜,光著沒有一分瑕疵,比女人還滑嫩的壞脾氣小狗?
毫無防備的睡姿,還有,脫光瞭衣服,在小湖裡一個勁失哆嗦的背影,還有被蛇咬到的白白圓圓的屁股……
救命啊!
越不要去想,腦子裡浮現的「下流」畫面就越多。
有什麼癢癢的東西鉆進腳心、爬到大腿、爬上腰背,甚至脖子。
綿涯忍不住用力撓瞭撓脖子一把,「丞相,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屬下先出去做事瞭。」霍然站起來。
「慢著,」烈中流一把拉著他,按著他重新坐下,正色道:「綿侍衛,成大事者,不能計較小節,剛才我說的並不是玩笑話。你仔細想想,大王這次為瞭援救鳴王,貿然離開西琴,後果其實非常嚴重。要以最小的損失奪回西雷,我們就要再創造一次同樣絕妙的機會,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物。」
綿涯皺眉道:「蘇錦超不過是個隻會亂叫喚的小笨蛋,能幫我們什麼?」
烈中流露出不同意的表情,「你太小看蘇錦超的影響力,他雖然什麼也不懂,卻是容瞳在西雷建立自己班底的一顆大棋,而且,他的父親兄弟即使沒什麼本事,也在西雷朝廷裡占著重要的地位。這樣一個對鳴王一方絕對反感的關鍵人物,如果連他最終也投向我們,將會極大撼動容瞳掌握下的西雷朝局。」
他看瞭綿涯一眼,唇角浮出一個頗為玩味的微笑。
「大王辛辛苦苦冒險把他生擒,又吩咐你親自押送,難道就僅僅是為瞭讓鳴王打他的屁股嗎?要真如此,你實在是小看瞭你傢大王。」
綿涯聽到這裡,已經知道烈中流不是在開玩笑。
他臉色忽紅忽白,思忖良久,仍然眉頭緊鎖,沉聲道:「丞相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烈中流直截瞭當地道:「你要做的,就是讓蘇錦超這個紈絝子弟,被你這個有正義感的傑出男人感化,改邪歸正,認同真正的西雷王,認同西雷鳴王。當然,最重要的是認同西雷王下達的均恩令。」
綿涯苦笑道:「這個,聽起來實在不太可能。」
烈中流哂道:「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我第一次發現蘇錦超瞧你的眼神有異時,也覺得實在不可能,因為他是一個絕對蔑視平民的貴公子,而你則是絕對的平民出身。但是觀察過後,發現這種不可能竟然是有可能的。所以在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冒出瞭讓蘇錦超投向我們的想法,而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綿涯你。」
綿涯想瞭想,還是搖頭,「丞相有所不知,我和蘇錦超已經是死對頭,因為我把他丟在山洞裡餓瞭幾天,現在他見到我就咬牙切齒,恨不得吃瞭我。你說的那個什麼有異的眼神,估計是他恨意太深的緣故。唉,要我去讓蘇錦超歸順,隻能得到反效果。」
「我的看法不會錯的,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做吧。」烈中流鼓勵他道:「我也不會袖手旁觀,會盡量幫助你,起輔助推動的作用。」
「怎麼個輔助推動法?」
「嗯,」烈中流思索片刻,商量著問:「你覺得……把你和蘇錦超兩個痛揍一頓,剝光衣服,關進一間沒有任何燈光的小黑房裡,這個辦法怎麼樣?」
說罷,認真地看著綿涯,露出答覆的表情。
綿涯同樣也看著烈中流。
那股很想吐血的沖動,又出現瞭……
聽見門外鐵鎖被打開的聲音,烈兒從床上翻坐下來,故意露出冷淡的表情,看著每日都會出現的那個人走進來。
這世上,似乎沒什麼事情可以影響餘浪。
他的笑容永遠溫柔而不動聲色,他的步伐永遠輕靈而不浮躁。
看著餘浪走近,烈兒的神經就不由自主地越繃越緊。
這不僅僅是恐懼,或者憎恨,那些感覺過於單調,根本無法用在餘浪這樣復雜的人身上。
每次和餘浪面對面,最強烈的感覺是揉成一團亂麻似的痛楚,這種痛楚不是撕裂的,反而像是喝著一碗摻瞭斷腸藥的蜂蜜,無奈的辛酸、悲痛……和回憶中朦朦朧朧、令人斷腸的甜。
他不知道,餘浪到底是想重新搶回他,像搶回一個曾經親手丟棄的玩具,還是想再一次折磨他。
為什麼,餘浪,為什麼你還不放手。
「今日覺得好點瞭嗎?」餘浪走到床邊,並肩坐在烈兒身旁,低聲問。
烈兒冷眼相視。
他隻能冷眼相視。
這麼長的時間,他找不到可以對付餘浪的方法,永遠銬在手上的鎖鏈和無一日中斷的毒藥,使武力的反抗根本無從談起。
而再尖酸刻薄的話,也無法讓餘浪動怒而犯錯。
「烈兒?你又不肯和說話瞭嗎?」
悅耳的低沉聲音傳入耳膜,讓烈兒想起瞭不久前沉默對抗的後果,他促使餘浪調轉矛頭,害死他潛伏在永殷太子府中的好兄弟小柳。
想起這個,烈兒既傷痛又懊悔。
前事歷歷在目,唯一的教訓,是在沒有足夠把握前,絕不能再魯莽行事。
他緩緩抬起頭,用仿佛要刺破餘浪的目光,深深盯瞭餘浪一眼,冷淡地開口,「三餐不缺,又不吹風淋雨。托你的福,我好得很。」
餘浪仿佛全沒有聽見裡面的譏諷,展顏一笑,「那就好。隻是這幾天風有點大,船在江上難免顛簸,我怕你會難受。」
烈兒臉上帶出一絲冷笑。
「來,我幫你梳發。」餘浪從懷裡取出玉梳。
烈兒目光觸及那玉梳,驀地身軀劇震。
他用復雜的眼神看著餘浪,仿佛想說什麼,但最終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別過臉去。
餘浪靠近,坐在他背後。
拿著那把小玉梳,從頭頂順著柔軟的長發,用手攏起一縷,溫柔地梳下來。
餘浪輕贊道:「你的頭發真美,就像,染瞭香墨的飛天瀑。」
飛天瀑,是離國一處極有名的瀑佈,美若仙境。
烏黑的長發垂到肩上,他忍不住用指尖撩瞭數根,放在掌心細看,忽道:「你聽過嗎?頭發柔軟的人,心腸也軟。」
烈兒背影微微一硬,片刻,低聲道:「你的頭發,一定硬如鐵矢。」
餘浪不以為忤,在他身後寵溺地笑瞭一聲,「你嘴巴這麼厲害,總是少不瞭吃虧,我真為你擔心。」
在他目光所觸及不到處,烈兒一直意圖保持的冷淡面具驟然裂開,回憶的傷痛混合著夢一樣的淒美,源源不斷,噴湧而出。
你這性子,少不瞭會吃虧的。
我真為你擔心。
這些話……
這些話,是誰說的?
誰聽見過?
是晨曦初照的那一日嗎?是他逃出永殷宮門,心窩像揣瞭一隻不安而興奮的小鳥,不顧一切地,打算和餘浪一世相依的那一日嗎?
他來到餘浪暫住的小屋,見到如常等待他的餘浪。
一切如此美好,清風、鳥語、花香,等待他的戀人。
那晨曦,是他今生今世見過最美的。
他跑得太心急瞭,一路上的晨風吹亂瞭發,餘浪要他坐下,為他細細地梳頭。
「為什麼跑這麼急?你啊。」
是餘浪在嘆氣嗎?
坐在他身後,梳著他的長發,無可奈何的,如此寵溺。
「你這性子,少不瞭會吃虧的,我真為你擔心。」
這凝固的片段,是芙蕖最快樂的時光。
餘浪的手,那麼沉穩、溫柔,一下,一下,像對待珍寶一樣,撫摸著他的長發。
烈兒感激不盡,他對這上天的賜予感激涕零,在永逸王宮裡隻有老邁昏庸的永殷王,無止盡的勾心鬥角,潛伏的日子危險、無助、令人絕望,而上天卻給瞭他餘浪,給瞭他一個全新的夢想。
愛情,和自由。
他匆匆而來,這樣的小心翼翼,懷著他忐忑不安的夢想。
「餘浪,你以後會這樣一直幫我梳頭嗎?」
「會。」
「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會。」
那些低低的,滿是芬芳甜味的回答。
他不知道餘浪是否記得,但是,芙蕖是記得的。
芙蕖竟然還記得。
但……
「餘浪,我要離開永逸王,我們逃走吧,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說出這句話後,一切都停止瞭。
他以為餘浪會抱住他,給他最想聽的承諾,給他一個美麗的永恒。
他癡癡地等著。
但沒有人抱住他,連那雙正在為他溫柔地梳理長發的的手也冰冷瞭。
他感到脊背發冷,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和驚惶壓到瞭胸口上。
當他轉過頭,他看見瞭另一個餘浪。
一個從來不曾想像過的餘浪,一個譏笑他、蹂躪他、折磨他,讓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微不足道,讓他痛不欲生的男人。
一個人,怎麼會有兩副如此不同的面孔?
一個人,怎麼能在前一刻口口聲聲說喜歡你,舉手投足間愛你寵你,如待珍寶,下一刻卻露出猙獰面目,對你做盡天下最殘忍的事?
怎麼可以?
「烈兒,你冷嗎?」又是這個男人的聲音,打斷瞭他的回憶,卻仍悅耳如昔,「你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低沉,醇厚,像醉人的酒。
熟悉的臂膀,從後面緩緩環上。
把他環在結實的胸膛裡。
不……
烈兒咬咬牙,忍住驀地翻騰而來的悲切和激動。
當日。
當日,他是多麼渴望這個擁抱。
曾有一天,在說出同生共死的那一刻,他多麼多麼地希望,正幫他梳著長發的餘浪,會這樣緊緊抱住他。
往事已逝。
他無法橫跨無數個日夜的傷痛和煎熬,將今日和夢想破碎的一天再次重疊。
無論是餘浪,還是他。
已不可挽回。
烈兒抵抗著身後那個人傳來的熟悉的溫暖,抵抗著排山倒海的回憶,不許淚水怯弱地染濕眼眶。
長長抽瞭一口氣,沉聲道:「放開我。」
餘浪的雙臂驟然收緊。
但慢慢地,他一點點松開瞭手,退開。
然後,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再次執起玉梳。
慢慢地,梳。
將每一根烈兒的發絲都梳順瞭,親自從懷裡掏出一條天青色的頭巾,幫烈兒紮上。
「好瞭。」餘浪輕聲道。
烈兒別過臉,一字也不說。
餘浪隻是在玩一個令他心碎的遊戲,而且又贏瞭。
看,他果然又中瞭餘浪的計謀,為餘浪嘗盡苦楚,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每一次,第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餘浪的手又伸過來,烈兒滿腔的憤懣全壓抑不住,霍地一轉頭,怒目道:「你還要做什麼?」就算知道入瞭餘浪的陷阱,被他逼出怒氣,也顧不得瞭。
餘浪淡然一笑,手還是伸瞭過來,抬起他的手腕,掏出一把銅制的小鑰匙,往鐐銬上的鎖孔一插一扭。
喀。
手銬解開,一直被禁錮的手腕頓時一輕。
烈兒揉著被壓出兩道深紅勒印的手腕,驚訝地看著餘浪。
餘浪幫他解瞭鎖銬,柔聲道:「既然鎖已經開瞭,你藏在身上準備逃走時偷偷開鎖的那根長針,也用不著瞭吧。」
烈兒駭然色變,猛地往後疾退。
才退一步,餘浪已經如影隨形般附瞭上來。
這人看似溫文,其實武功高強,烈兒奮力掙瞭兩下,被他一把抓住雙腕,身子翻過去,胸口緊貼著床單,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餘浪一手擒住他,撩開烈兒寬大的袖子,直掠到上臂。
紮入手臂的針尾在肉裡露出一點點銀光。
餘浪心疼地嘆道:「你就愛自討苦吃,這樣不疼嗎?」
兩指捏著針尾,把那長針一口氣拔瞭出來。
因為一直藏著針在那裡,手臂傷口早就開始發炎,餘浪一拔,烈兒痛得輕輕抽瞭一口氣。
餘浪把拔出來的長針丟在地上,在懷裡掏瞭掏,拿出一個小玉瓶。
拔開瓶塞,對著傷口倒瞭一些白色粉末。
頓時,傷口一片清涼,減瞭不少痛楚。
餘浪這才松瞭力氣,讓烈兒從床上坐起來,居高臨下打量著他。
烈兒自落入餘浪手裡,沒少吃苦頭,更不用提每日必喝的毒藥,讓他整日昏昏沉沉,四肢無力,剛才雖然隻是被壓瞭一會,坐起來後卻仍是頭昏眼花,好像耳裡面有幾隻蜜蜂在飛似的嗡嗡亂響。
好一陣,才算是恢復回來,瞥瞭正盯著他打量的餘浪一眼,悻悻地問:「你什麼時候知道我藏瞭一根針在身上?」
餘浪微笑,「你這些日子總是睡得不安穩,在夢裡也會偶爾抽著眉頭,面露不適,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膽子也太大瞭,不怕我狠狠罰你嗎?」
烈兒冷然道:「你囚禁我,我想逃,天公地道。隨便你如何懲罰折磨,隻要有機會,我還是會逃走的。」用力甩過臉。
餘浪道:「當然要罰。我罰你今晚陪我喝酒賞月。」
烈兒一愕,視線情不自禁轉向餘浪。
「你很久沒有出過這悶死人的小艙房瞭,隨我來吧。」餘浪拉住烈兒,打開瞭房門。
明月當空。
春天已經過瞭大半,山花開到荼靡瞭,江風一過,便有一陣幽香隔岸送來。
商船的甲板上清掃一凈,靠船頭的空敞處,擺瞭一張樣式古樸的方桌,和兩張頗有年份、扶手處已經被磨得油光滑亮的鳥木椅。
方桌上擱瞭三碟鮮果,三碟糕點,一壺酒,兩個晶瑩剔透的紅玉杯,另外還有一個獸頭狀的青銅小熏爐,正裊裊燃著香。
烈兒這段日子被囚禁在小艙房裡,平時連日出月落也難得見得,忽然被帶出來,頓時神清氣爽,心裡悶氣竟然去瞭大半。
他深深吸瞭一口帶著花香和江水氣息的新鮮空氣,掃瞭桌子一眼,道:「別的都很好,不過那熏香多餘瞭,反不如岸邊的花香自在。」
餘浪一笑,招手命人把熏香撤下,又叫所有人等不許靠近,隻留他們二人獨對。
烈兒環目四顧,知道自己看不見的暗處必定藏瞭人手預防他反抗逃脫。
船隻停在江心,月色一片通明,看過去,江面顯得更寬瞭,即使縱身跳江,抵岸前就會被他們抓回去。
既然逃走無望,他索性什麼也不多想,挑瞭一張椅子坐下,自斟一杯,一低頭飲瞭,捏著小酒杯在兩指間轉來轉去,微挑著眉,斜瞅瞭餘浪一眼,出口驚人,「終於下決心要殺我瞭嗎?」
餘浪沒回答。
他把另一張鳥木椅拉開一點,和烈兒對坐,提起酒壺,替兩人都滿上,也不勸烈兒,自己慢慢啜瞭一杯。
臉上平靜無波。
烈兒何等聰敏,看餘浪的模樣,心下頓時雪亮般瞭然。
事已至此,反而怡然不懼,現出往日率性不羈的樣子,唇角勾起一點,笑道:「我真服瞭你,哪裡來這麼多用不完的心眼?殺瞭就殺罷,又弄這麼一頓臨刑酒,白做這麼多功夫。不過也好,我趁機賞一下阿曼江的夜景,多喝你兩杯。」
拿起餘浪為他滿上的酒杯,又痛飲下喉。
反正已經身為階下囚,生死隻在對方一念之間,酒水裡否有什麼毒物,根本就不用去想。
餘浪陪他飲瞭一杯,沉吟半刻,問:「你想不想知道你傢鳴王最近的消息?」
烈兒心中一動。
這些天他靠著手臂中的長針刺痛抵擋昏睡,隱隱約約偷聽到餘浪和手下交談時關於鳴王的一些情報,讓他深感擔憂。
鳴王,他現在安全嗎?
「當然想。」在餘浪面前,與其勉強掩飾,不如放開去說,烈兒直接道:「你明明知道的,何必多此一問,故意吊我的胃口?要我求你嗎?可以,來,我敬你一杯,求你做個好人,告訴我鳴王的近況,如何?」
提壺幫餘浪斟瞭滿杯,親自送到餘浪嘴邊。
嬌巧伶俐,一如當年。
餘浪窺見他唇邊天不怕地不怕,機敏調皮的笑意,昨日種種,猛地從心底深處連根帶蔓痛翻出來,臉頰驟然抽動一下,含笑就著烈兒的手喝瞭,道:「好,我全告訴你。」
烈兒做瞭個感謝的手勢,坐回椅上。
「鳴王在同澤大亂中,因為身負謀害同國王族的嫌疑,而被同國禦前將莊濮率兵追殺。他領著殘餘手下一路逃出同澤,沿阿曼江出海,最終被同國大軍團團包圍在一個名叫驚隼島的孤島上。」
這個事情,烈兒其實已經偷聽過大概,還是裝出震驚的神色,接口道:「這個驚隼島我聽過,是個沒有人煙的小荒島。後來怎樣瞭?」
餘浪淡淡瞅他一眼,「莊濮以傾國兵力,圍住一個毫無防禦工事的小孤島上隻有千餘人馬的鳴王,結果卻大為出人意料。我們日前得到消息,驚隼島一役,同國大軍竟被鳴王打得大敗而歸,更有尚未確定的傳言,說同國大將莊濮也死在此役中。」
「好!」烈兒大笑一聲,往桌上痛快地拍瞭一掌,「不愧是我西雷鳴王,值得暢飲一杯。」
當即自斟自飲瞭一杯,又嘆瞭一口氣,「可惜,我沒能跟在鳴王身邊,親眼經歷這一場必定會令鳴王名流千古的驚隼島大戰。」
餘浪道:「這一戰,對鳴王雖然好,但對你,卻未必有好處。」
烈兒無所謂地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餘浪,「鳴王打贏瞭同國大軍,你這個一直想害他卻又沒本事的人生氣瞭,所以要殺我泄憤嗎?」
餘浪搖搖頭,「你覺得我是喜歡殺人泄憤的人?」
烈兒哂道:「無論你做出怎樣歹毒的事,我都不會驚訝。不過,還是謝謝你有這麼一點慈悲,讓我在死前既賞月,又飲酒,還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說的雖關自己的生死,他卻毫不在乎,似乎談論的隻是尋常天氣,一邊說,一邊捏瞭一塊梅花粉糕,放進嘴裡,瞇著眼贊道:「好香甜,這是博間有名的點心吧?要是你要毒死我,建議你把這毒藥放這點心裡,我一定會吃光的。」
嘖嘖有聲,把每碟裡面的點心都嘗瞭一點。
餘浪靜靜看喝酒吃點心,毫無拘束,放浪形骸,越發像當日初見時那想什麼說什麼,天真爛漫的孩子,心裡湧起復雜酸澀的滋味。
「驚隼島一戰,把鳴王的威望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有西雷王容恬和蕭傢兩大背景,又挾這震驚天下的戰果,他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權貴,而隱隱代表瞭最不可能的神跡。在他的影響下,天下大勢將因此陡然改變。」
烈兒驀地咧嘴一笑。
餘浪停住正說的話,問他,「你笑什麼?」
烈兒道:「你已經打定主意要我的命,現在卻在我面前一本正經地說天下大勢,呵,不可笑嗎?」
餘浪不理會他的譏諷,溫言道:「我和你說這個是有理由的,你聽完就知道瞭。我們接到消息,鳴王離開驚隼島後,直接在博間登陸。因為他這一仗把同國打得太慘,現在大部分國傢都不希望招惹他,博間王那個膽小鬼更是如此,為瞭表示對西雷一方的友好,保護鳴王在自己境內的安全,從各方面調動瞭自己的力量。正因為如此,博間將開始掃蕩其他國傢的潛伏勢力,哨卡等都會增強戒備,各處都增加人手巡查盤問臉生的他國人。」
烈兒明白過來,「這樣一來,你在博間久留,就很不安全瞭。」
餘浪並不隱瞞,點瞭點頭。
他沉吟片刻,補充道:「另外,永殷國的永逸,已經帶著一群精兵,一路追查到阿曼江這一帶,昨日鵲伏來報,見到有帶永殷口音的人在查問過往漁船,手上還拿著你的畫像。」
永逸!?
烈兒眼睛一亮,瞬間又黯淡下來。
他已經相通瞭餘浪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對自己下手。
因為這艘商船已經不再安全,在永逸和博間的人馬追查到這裡之前,餘浪必須撤離到安全的地方。
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就地解決一個階下囚,遠比帶著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俘虜一起撤離容易。
「原來你不是泄憤,隻是要在撤走之前清理掉留下的麻煩。」烈兒唇邊逸出一絲苦笑,聳肩道:「好,你動手吧。」
餘浪深深看入他眼底,忽然沉聲道:「烈兒,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烈兒身軀輕輕一震。
「這裡越來越危險,我不能帶著一個身系鐐銬,還隨時可能逃跑的人一起逃亡。但是,如果你我同心一意,我們可以一起走。」
「不可能。」
「烈兒……」
「絕不可能。」烈兒咬牙。
瞬間,他似乎窺見餘浪心碎的眼神。
那烈兒以為今生也不會看得見的眼神,從他曾經心愛的男人眼中痛楚地流露出來,狠狠刺中他的心臟。
痛得他隻能別過頭,顫著手斟瞭一杯酒,狠狠喝下去。
想起瞭。
他又想起瞭,美好的一切破裂的那一刻。
餘浪,我們逃走吧,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不可能。
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他所渴望的,得到的卻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不可能,芙蕖。
夢想破碎的聲音,如殘缺的風鈴哀哭著,回蕩在他每夜每夜的噩夢中。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隻是,拒絕的人和被拒絕的人,調轉過來。
「為什麼?」餘浪緩緩吸瞭一口氣,低聲問:「同樣的事,你從前曾經什麼都不顧地做過一次,為什麼不能再做一次?」
雖然知道眼前的男人狠毒無情,但他卻有一雙如此深邃而富有感情的眼睛。
被他深情地凝望著,烈兒感到自己的心臟激烈地顫抖。
他恨自己的軟弱。
握著桌下的左拳,努力回想腦海裡曾經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予過他一切的那張溫柔的笑臉。
永逸,他有永逸,隻有永逸。
烈兒用力咬瞭咬下唇,冷冷道:「有的事情,能做第一次,但做不到第二次。就像你殺一個人,能殺第一次,還能殺第二次嗎?餘浪,你是聰明人,不應該不明白這個道理。」
餘浪仿佛被劍刺中一樣,臉上血色驟然退盡。
他坐在椅中,腰桿還是挺得筆直,指尖卻不斷地微微哆嗦。
極緩、極輕地,呼氣、吸氣。
好一會,他慘然一笑,「我每日喂你喝的那種藥湯,名叫香魂斷。那既是毒藥,又是保命藥,每日必須服下一劑,才能壓抑住體內的毒性,一日不服,立即毒發。」
略一頓。
又道:「此毒沒有任何解藥可以徹底消去,連我也無法從你身上拔除已經深埋的毒性,但你隻要從此和我在一起,我會每日為你熬制藥湯,護住你的性命。烈兒,我保證將藥湯中令你昏沉的成分去掉,你除瞭每天必須飲用一碗熱湯外,其他行動與常人無異。我會寵你,愛你,陪你終老。」
他緩緩將視線投在烈兒身上,目光帶著懇求和無盡憐愛。
烈兒卻轉過頭,始終沒有和他目光相觸。
手握著烏木椅的扶手,五指用力,仿佛要把扶手硬生生掰下來。
餘浪等瞭很久,輕輕地呼一聲,「烈兒。」
烈兒猛地一怔,不但指指拳,連肩膀也激動地微顫起來,好像一把火燒著五臟六腑,絞痛得不可忍。
他用盡全力晃瞭晃頭,把滿腦子蠱惑人的回憶狠心地一揮而去,擠出一絲強笑,「香魂斷,真是個香艷的名字,隻是不知道毒發的時候是怎麼一種形容?」
餘浪看他的樣子,知道他志不可改,眼眸深處驀地逸出一絲絕望。
片刻,目光中沉痛哀求盡數斂去,表現出往日的冷靜。
「這個毒雖然無藥可解,但並不叫人受苦。一日不吃湯藥,毒性從丹田散發出來,滲入全身血脈,中毒者身上的奇香會越來越濃烈,等到十二個時辰後,香味驟然散盡,人就會像睡著瞭一樣。」餘浪看瞭烈兒一眼,低聲道:「永不醒來。」
烈兒想瞭想,喃喃道:「這倒也不太難受,多謝你手下留情。」
思忖片刻,不知他想到什麼,換瞭一種認真的表情,抬起眼看著餘浪,柔聲問:「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嗎?」
餘浪迎上他的目光,低聲問:「你想最後見他一面?」
烈兒不言,清澈的眼睛直直看著餘浪。
餘浪和他對視著,猛然一股仿佛會腐蝕到肉裡去的妒意燃燒起來,眼中厲光一閃。
「到這種時候,你還想著和他相見!」餘浪霍然站起,右手微抬,像壓抑不住怒氣似的要抽烈兒一個耳光。
但電光火石間,他已改瞭心意,手伸過去,順勢勾起桌上的酒壺,仰起頭,壺嘴對著嘴,咕嚕咕嚕飲盡瞭殘酒。
丟下酒壺,大步走到船頭。
抽出懷裡珍藏的玉簫,迎風而吹。
幽幽淒美的簫聲,頃刻如月光一樣,撒在浮動銀光的江面上。
畫過天際的簫聲,悠揚、動人心弦。
卻也蒼涼、催人淚下。
烈兒坐在那裡,看著餘浪如山巒般雄偉堅強的背影,聽到他簫聲中無可奈何的絕望和悲涼。
這簫聲,宛如烈兒夢中殘缺的風鈴。
烈兒靜靜聽著,不知不覺中,臉上已滿佈淚水。
餘浪曾經毀滅瞭他的夢。
如今,他毀瞭餘浪的。
這,是天意嗎?
餘浪一曲奏畢,轉身回來,眸中也帶著點點淚光,低產學研怔怔看瞭烈兒片刻,問他,「你真的不跟我走?不管我從此以後怎麼對你好,都消不瞭你對我的眼嗎?」
烈兒一言不發,閉上眼睛。
餘浪慘笑一聲,「我明白瞭,我明白瞭……」
他嘆瞭一口氣,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緩緩道:「有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一日我拒絕瞭和你私奔的要求,把你傷得很重,拋在街上,並沒有立即就走。我一直躲在二十步外的石墻後,偷偷看著你滿身傷痕躺在地上,一直聽著你在哭喊我的名字。有好幾次,我差點就沖出去,把你抱回來。每一次我實在忍耐不住,我就畫劃自己的手臂一刀。」
他撩起衣袖,露出小臂內側,露出上面十幾道傷痕。
他這樣要求完美的人身上,出現如此縱橫交錯的累累傷痕,顯得格外的猙獰可怕。
「當我劃到第十七刀時,永逸的馬車來瞭。我知道他每日晚上從王宮回太子府邸都會經過這裡,我見過他看你的眼神。烈兒,你也許當時還沒有察覺到,你忙著在永殷王身邊下功夫,忙著想辦法偷偷和我在一起。但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歡你。我親眼看著他下來,震驚地叫著你的名字,把你抱上馬車。」
餘浪抬起濃密的睫毛,用懷著濃濃愛意的眼神,看著烈兒。
「烈兒,是我親手把你送給永逸的,那個時候我把你傷得好重,我怕你會就這麼死掉。可是,你說的對,有的事情,也許我們有氣魄做第一次,但沒有氣魄做第二次。我本來可以將香魂斷的配方給你,放你離開,讓你和你的永逸快快樂樂地一起活下去。可惜,餘浪不是這樣的人,餘浪隻是一個無情、殘忍、自私的男人。你不肯跟我走,我隻能讓我心裡的芙蕖死去。」俊美儒雅的臉上,掠過一絲絕望的痛楚。
餘浪抬頭仰天,長長抽瞭一口氣,情緒稍微穩定一點,才朗聲下令,「把今天的藥湯端過來。」
不一會,暗處走出一個漢子,手上捧著一個小碗。
綠幽幽的藥湯散發著詭異的香味,熱氣裊裊。
餘浪一字一頓地道:「看在你我相隻一場的分上,我答應你最後的要求。喝瞭這碗藥湯,你還可以有十二個時辰,明日此時,再沒有藥湯可喝,你身上的香魂斷就會發作。」
烈兒看著送到面前的藥湯,雙手穩穩地捧起來,正要一口氣喝下,餘浪忽然一伸手,攔住他,沉聲問:「你就不再考慮一下?你真的寧願隻和他相聚一日,也不願和我共度一世?」
烈兒看著他,臉上露出一個極清淡的笑容,毫不猶豫地捧起湯碗,抵在嘴邊。
餘浪瞧著他將湯藥盡數飲入腹中,目光由柔轉冷,低聲道:「我已經做瞭所有能夠挽回的努力,你卻還是挑瞭這條絕路。」
掏出懷中玉簫,猛地往桌上一敲。
一向被視為寶貝,多年來攜帶在身邊的玉簫斷成幾截,啪地掉在甲板上。
「芙蕖已死。從今以後,餘浪再也不會為任何人吹奏玉簫。」餘浪把手中半截玉簫隨手一丟,痛苦地掩住額頭,朝後擺手,「你走吧。」
鵲伏早在等候,此時從桅桿後轉出來,將烈兒請到準備好的小扁舟上。
烈兒飲酒、對答、聽簫、飲藥,早已身傷心傷。
獨自下瞭扁舟,舟隨江水緩緩而去。
視野中,一直囚禁著自己,一直極想逃離的大商船,離自己越來越遠,連同船頭餘浪的背景,也漸漸隻成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卻似乎還陷在這場憂傷的離別迷夢之中,不能自拔。
誰能想到。
當日永殷王宮前美麗的邂逅,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烈兒帶著說不出的傷感,長長地嘆息一聲,勉強振作起精神,拿起扁舟上的竹篙撐劃。
靠岸後,他跳下小舟。
轉身來系纜繩的時候,一點艷紅妖異的火星忽在眼內一閃,瞬間幻化成滿天紅光。
江心中的大商船,已經變成一條火船。
船上一定放瞭助燃物,才能在片刻間燒到不可救藥的程度。
「起火啦!」
「有船起火啦!」
江面上其他船隻上的人看見火光,紛紛敲鑼呼救。
大商船上毫無動靜。
烈兒知道,餘浪已經帶著手下們另行乘船離開瞭。
這人果然做事狠絕,不留一絲破綻。
烈兒凝望著江心,熊熊火焰中,卻似乎在一瞬間,瞥見那人淒涼地吹奏最後一曲玉簫後,轉過身來,藏在眼眸深處的淚光。
別瞭,餘浪。
芙蕖已死,你我永不會再有相見之日。
烈兒擦幹臉上的濕漉,不知那是江水還是眼淚,把礙事的寬大衣袖扯下一截,衣裳長長的垂擺也扯掉一截,轉身上路。
岸邊盡是比人還高的蘆葦,他一邊用手拂開,一邊走,偶爾腳踏在江邊積水的小窪中,踩得一鞋的泥濘。
走到偌大一片蘆葦叢的盡頭,才探出身子,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喝問:「什麼人?出來!」
馬蹄聲響起。
高頭大馬上舉著火把的騎兵沖過來,把衣裳撕得奇奇怪怪,鞋襪被泥濘臟得一塌糊塗的烈兒團團圍住。
看來餘浪說的博間王加強巡查是真的,大商船的忽然起火,立即把官兵惹來瞭。
「你是什麼人?幹什麼?」
「藏在蘆葦裡幹什麼?」
驟然從黑漆漆的的蘆葦叢裡鉆出來,紅紅的火把照的眼睛一片模糊,烈兒舉起一手掩住眼睛,答道:「我隻是順道經過,迷瞭路……」
一語未瞭,一個狂喜的聲音驟響起來,「天啊!是烈兒!」
烈兒驚訝地抬頭,眼前一黑,已經有一人從馬上跳下來,用力把他摟在懷裡,「烈兒!烈兒!我是永逸!」
烈兒渾身一震,「永逸!真的是你嗎?」
激動地伸手去摸永逸的臉,卻刺得手一縮。
「你怎麼這麼多胡子?你怎麼……怎麼這麼瘦?」
「我找到你瞭,我知道你瞭……哦,烈兒……」永逸抱住烈兒,緊緊地不放手。像抱著一個會不翼而飛的寶貝,唯恐一松手,烈兒又倏忽一下不見瞭。
熱淚,湧眶而下。
蒼天啊,你終於,把他還給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