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話令李逢春瞬間心如擂鼓,原本被醉意染紅的臉變得一片煞白,嘴上卻逞強地怒吼道:“你別給我裝神弄鬼!”
“冤傢啊……”這時美人一步步走到李逢春面前,指著他心口哀怨道,“你砍壞瞭我的肉身,我隻好換瞭這一副新皮囊。你若不信我的話,我說你這裡有一點黑痣,對不對?”
那李逢春聽她說的分毫不差,不由雙目一瞠,定睛看著面前的美人。隻見她雖然音容改變,神態卻是與往日並無二致,心下不禁信瞭三分,於是忍不住顫聲問道:“你死瞭還來找我,是來報仇的麼?”
那美人垂下雙目,滑落在臉頰上的淚水晶瑩剔透,仿佛落日最後的亮色:“我一心一意對你,卻落得這般下場,你再狠心,至少得讓我做個明白鬼……”
李逢春聞言一怔,念及往日林氏待自己百般溫柔,而今自己犯下命案、背井離鄉,心頭不禁也是一陣淒然,帶著悔意嘆瞭口氣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愛我,那天我殺你……是因為……”
他親口應下殺人一事,還未道出緣由,這時便聽見街邊一個隱蔽的巷口傳來淒厲的哭喊:“哥哥,你為什麼要殺人!”
這一聲嘶喊如利劍一般穿過李逢春的心,讓他魂飛魄散,隻能定定站在原地。
同時巷子裡沖出四名捕快,猛虎下山一般拿住李逢春,將他五花大綁。李逢春直到被幾個捕快按在地上,才醒悟自己已經落入法網,這時他終於回過神,視線穿過駐足圍觀的人群望向巷口,就看見自己的弟弟已經哭倒在地,正倚著墻根絕望地看著自己。
“對不起……”李逢春嘴裡喃喃道瞭一聲歉,下一刻便被捕快押解著踉蹌離去。
自始至終,打扮成林氏模樣的羅疏都站在一邊旁觀,直到目送李逢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嘆瞭一口氣穿過街,走到李成實的面前。
一路看著哥哥伏法的李成實這時已經接受瞭現實,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巷口。他看著羅疏走向自己,便流著淚從懷裡掏出裝著解藥的小瓶,願賭服輸地塞進瞭羅疏手裡:“這是解藥,你吃瞭吧。”
羅疏接過解藥,卻笑瞭笑,將瓶中的小丸倒在掌心,抬手塞進李成實的嘴巴裡。
入口清甜,竟是一粒桂花糖。
李成實瞬間瞪大眼,難以置信道:“原來你是騙我的?”
“是的,我騙瞭你。”羅疏看著再度淚如泉湧的李成實,柔聲道,“之前我騙取瞭你的信任,現在你口中嘗到的,就是真相的滋味。”
“騙人,真相哪有甜的……”李成實哽咽著反駁,低下頭用袖子狠狠擦眼淚。
羅疏看著他,悵然摘下鬢邊的玫瑰,低聲道:“我能騙到你,隻因為你是一個單純的好人。回去好好照顧你父親吧,將來做個頂天立地的君子。”……
林氏被殺案順利告破,陳梅卿對羅疏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在羅疏回縣衙後特意找上門,拎瞭茶食慰問她:“羅賢弟一路辛苦啦!今晚咱們在膳館治瞭兩桌酒,給你接風洗塵!”
此時羅疏已經易回男裝,見陳梅卿前來,趕緊起身將他請到桌邊坐下,笑道:“小人隻是盡本分,哪敢說辛苦?”
“這案子能告破都是你的功勞,幹嘛這麼謙虛?”陳梅卿笑嘻嘻道,“虧瞭你的錦囊妙計,裝鬼去嚇那個李逢春,他才肯認罪。”
“他肯認罪,不過是因為心底良知尚存。他是個講義氣的人,這一點從他弟弟的品行裡就能猜到,所以我才敢拿這個辦法去試探。”羅疏一邊答話,一邊給陳梅卿倒瞭一杯茶。
陳梅卿端著茶盅啜瞭一口,又好奇問道:“你能將那林氏假扮得惟妙惟肖,是怎麼辦到的?”
“我請死牢中的林雄指點,丈夫都說像瞭九成,再穿上林氏的衣服欺騙半醉的李逢春,就不算難事瞭。”羅疏將個中內-幕和盤托出,“至於李逢春身上的痣記,則是從他弟弟那裡問來的。”
“妙、妙、妙!”陳梅卿連聲贊嘆,等到喝完瞭茶,才將登門的另一個目的告訴羅疏,“這話說回來,如今還有一件事得麻煩你去辦——那李逢春現在被關在死牢中,隻肯認罪,卻不肯說殺人動機,似乎他對栽在你手裡有些不服氣,說要你去瞭才肯招。”
羅疏聞言一怔,旋即便點頭笑道:“看來這世上,人人都想做個明白鬼。”
羅疏進死牢去見李逢春時,沒有再穿林氏的衣服,因此當銬著枷鎖的李逢春乍然見到她時,第一眼竟沒能認出她來,然而瞬間的怔愣之後,他便服氣地笑瞭:“當初你扮得真像。”
羅疏見他笑得一片坦然,便點點頭道:“看來你都明白瞭。”
“對,明白瞭……”李逢春這時人已釋然,不禁卸去瞭全部精神,頹然地盯著枷板緩緩道,“你們都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殺林氏,你那麼聰明,能不能猜到?”
羅疏低頭看著李逢春,老實地回答:“我猜不到。你不算壞人,又被林氏愛著,就算殺也應該是想殺林雄,為什麼反倒要去殺她?”
那李逢春聽瞭羅疏的話,若有所思地笑瞭:“是瞭,你們都想不通我為什麼要殺林氏,愛月她就更不可能知道瞭,想來她不能做個明白鬼,在陰間也是要恨我的。”
羅疏聽李逢春報出林氏的閨名,便知他要說出真相,不由凝神細聽。
“那一晚,林雄當值,愛月她照例約我去傢中私會。我等到黃昏時節悄悄進到她屋中,她已經備下酒菜等我多時瞭。我和她坐在床上對飲,興起就翻雲覆雨,興盡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直到過瞭二更天,才撤瞭炕桌就寢……”原本因回憶艷事而目光迷離的李逢春,說到這兒時面色一變,“我們沒想到林雄他會在半夜回傢。林傢沒有二門,當我和愛月被叩門聲驚醒時,我已經被林雄堵在屋中無路可逃瞭。愛月她隻好嘴裡先應著,拿出櫥裡的被褥讓我裹著躲在床下,這才跑去開瞭門。我剛在床底下藏好,就聽見林雄他進瞭門,一邊走一邊說:‘你怎麼睡得這麼沉?我叫瞭半天的門,你都沒聽見……’”
這時李逢春陷入回憶,鸚鵡一樣學著林雄當日的口吻,語調間卻不見急怒,隻有滿滿的溫柔。然而當他模仿林氏說話時,嘴裡的語氣卻是陡然一變:“我正暗笑林雄做瞭我的剩王八,卻聽愛月怒沖沖地罵他:‘你要回來,怎麼不早點?害我三更半夜爬起來給你開門,差點沒把我給凍死!’——我隻見過溫柔如水的愛月,從沒想過她也會這樣兇惡地罵人,可是那林雄卻沒生氣,隻是笑呵呵地在解釋:‘我在城樓上站得太冷,就想著你也是一個人,所以回來陪你……’我當時聽瞭就想,那林雄倒算是個知冷知熱的多情種子,可是愛月她卻沒說話,冷哼瞭兩聲爬上床——她的動作可真大,震得床板直落灰,我在床下憋得半死,好想打噴嚏——她平時在我面前,可是個輕手輕腳的妙人兒……”
“我又聽見林雄摸索著向她求歡,愛月卻沖他怒道:‘這麼冷的身子,幹嘛貼著我?’,我就想到她平日待我的百依百順,不覺就有些寒心,可那林雄卻還是沒生氣,嘴裡隻說:‘我身上是挺涼,確實不該貼著你。’之後又過瞭很久,那林雄大概是身上暖和瞭,於是又低著嗓子求愛月,卻還是被她罵瞭回去。就這樣一直捱到天快亮,就聽她連催帶攆地把林雄趕出瞭門,始終不曾說過半句軟話,倒是那林雄,臨走時還不忘提醒她天冷,別早起著涼。”李逢春說到此處,臉上不禁浮起一絲譏嘲之色,冷冷笑道,“沒想到那林雄一走,愛月就立刻把我喊上床,替我脫瞭衣服,用身體貼著我冰涼的身子為我取暖,又摟著我百般溫存,嘴裡還不住數落林雄——那一刻,我發現她的臉變瞭,變得猙獰醜惡,再也不是我喜歡的愛月……”
這一刻李逢春雙目睜得血紅,繃緊的十指刮著枷板,咬牙道:“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目——她會說謊、會罵人、對愛她的人冷漠心硬、無情無義,這樣的人要我怎麼愛?我沒有理由地和她起瞭口角,我想離開,她卻不放手,於是我向床頭去拿自己的衣服,不想卻碰著瞭林雄留下的腰刀,這才一念之間沖動地殺瞭她。”
羅疏靜靜聽李逢春把話說完,這時才開口道:“你一時意氣用事,替林雄報不平,卻沖動到殺瞭林氏——是愛情使你一葉障目,認為林氏應當完美無瑕,才會有後來的失望與不平。可是這天下沒有聖人,林氏罪不及死,所以無論何種理由你都不值得原諒。”
“我知道,”李逢春苦笑瞭一聲,垂頭低語道,“其實我逃回傢時就已經後悔瞭……爹總是說我這個人喜歡意氣用事,擔心我會在外面闖禍,過去我一直拿他的話當耳旁風,到如今才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結束瞭同李逢春的對話之後,羅疏心情低落地離開牢房,絲毫沒有結案後的輕松。繼而一想到晚上還有接風宴,她便更加頭疼地皺起眉頭,為瞭不使韓慕之和陳梅卿掃興,她隻能強打起精神命令自己放松。
眼看天色不早,羅疏索性直接往膳館去——那裡是縣衙專為設宴款待上級官員辟出的場館,所以用一間偏廳來給羅疏接風,已經算是天大的優待瞭。
哪知她一踏進膳館正廳,就看見有兩個人正趴在一張桌上,餓狼一般埋頭狂啃豬蹄。一瞬間羅疏以為是韓慕之和陳梅卿等不及自己先吃上瞭,定睛再一看,才發現那兩個被餓死鬼附身的人,竟然是已經焚瞭香沐過浴後、衣冠楚楚的齊夢麟和連書。
都怪自己之前出入牢房沒有留心,結果現在才知道韓慕之已經大發慈悲放瞭人。想到此羅疏不覺莞爾,這時補足油水的齊夢麟也總算有瞭抬頭的心情,剛昂起脖子活動活動筋骨,就看見瞭半帶笑意的羅疏。
真是冤傢路窄!一想到自己狼藉的吃相都被這娘娘腔看瞭去,他頓時大窘,不由丟下手裡啃瞭一半的蹄髈,伸手抹瞭一把油嘴發狠道:“看什麼看?就你們這窮鄉僻壤,供應的飯菜也乏善可陳!要不是被你們餓狠瞭,擱往日這紅燒豬蹄髈,老子看都懶得看一眼!”
他虛張聲勢的狠話還沒說完,這時廳外就飄來韓慕之滿含嘲諷的聲音:“按例招待六品以下官員,一桌膳銀是一錢五分,本官照章辦事,隻能委屈齊小衙內瞭。”
齊夢麟被這話氣得半死,卻不敢再與韓慕之硬碰硬,隻能窩著火繼續啃蹄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