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美好的節日恰恰在春光最繁盛的時節到來,給全城百姓帶來瞭一場狂歡。
這天除瞭是上巳節,也是北極佑聖真君的生辰,因此天剛亮的時候,羅疏便隨同韓慕之一行前往城內的佑聖觀,官民一同祭祀佑聖真君。
佑聖觀外就是熱鬧非凡的廟會,耍“雀竿戲”的藝人在空地上樹起瞭一根三丈高的長竿,像猴子一樣嗖嗖爬到竿頭,時而金雞獨立,時而鷂子翻身,盤旋上下、險象環生。竿下人頭攢動,翹首圍觀的百姓個個張大瞭嘴巴,不時爆發出一陣陣驚呼。
齊夢麟和連書也擠在人群中湊熱鬧,仰頭呆看瞭好一陣子,直到雜耍的藝人順著長竿滑到地上,周圍百姓一哄而散時,他才意猶未盡地讓連書掏出一錢銀子打賞。
“謝老爺的賞!”藝人接過銀子,立刻響亮地吆喝瞭一聲,聽得齊夢麟掏瞭掏耳朵,甚是舒爽。
連書看完雜耍,還想看戲,見隔壁有戲班子正在搭臺上演《蕉帕記》,連忙攛掇齊夢麟道:“公子,一向聽說北戲與南戲多有不同,咱們何不花兩個錢,進去看看?”
齊夢麟一聽演的是《蕉帕記》,頓時笑道:“這戲我喜歡,走,買兩根戲籌進去瞧瞧去。”
說著他便和連書一起往戲棚走,這時羅疏恰好走出佑聖觀,被齊夢麟遠遠地一眼望見,於是立刻揚起手臂招呼道:“喂,女人,要不要去看戲?我請客!”
羅疏眼角餘光發現瞭齊夢麟,不禁偏過頭定睛一看,就見他隔著人群激情澎湃地喊道:“裡面演的是《蕉帕記》啊!妖艷的狐貍精色-誘書生,還幫他勾搭大傢閨秀,絕對精彩啊!”
他這一喊,周圍買戲籌的人頓時多瞭起來,眾人一時紛紛往戲棚子裡擠,急得連書直跳腳:“公子,再不進去好位置就沒瞭!”
羅疏冷眼看著擠在戲棚外的一群人,無奈地搖瞭搖頭,徑自轉身離開。
“這人真是,又假正經……”齊夢麟再次碰瞭一鼻子灰,不禁掃興地撇撇嘴,便轉身和書童一起鉆進戲棚子裡搶座位去瞭。
這時韓慕之一行祭過佑聖真君,皂隸正鳴鑼開道準備回府,羅疏便跟在韓慕之的轎輿後面一同走回瞭縣衙。韓慕之下轎時恰好看見她,不禁抬著眉問道:“今天縣衙不辦公事,你沒去踏青?”
羅疏搖搖頭,笑著回答:“年年上巳都要呼朋引伴地去郊遊,今年一個人,倒想清靜些。”
韓慕之聞言心下瞭然,便開口相邀道:“這倒巧瞭,我也是一個人。你若無事,就陪我手談一局如何?”
羅疏一向喜歡下棋,聽韓慕之邀請自己對弈,立刻欣然從命。二人便一前一後走進縣衙,羅疏一路跟在韓慕之身後,第一次穿過二堂踏入他住的內宅,內宅後面是供奉著守印大仙的“大仙樓”,從大仙樓東側門進去,便到瞭縣衙的後花園。
棋局設在後花園的花廳裡,早有門子準備好瞭茶水和點心。羅疏坐定之後,發現除瞭站在花廳外候命的兩個門子,廳中就隻有韓慕之和自己,不覺心跳稍快,忍不住笑著低聲道:“怎麼沒看見陳縣丞?換作往日,他早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瞭。”
這時韓慕之埋頭看著棋盤,兀自嗤笑道:“去年今日你肯定能看見他,所以今年自然就見不到他瞭。”
羅疏聞言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問瞭一句傻話,不由笑道:“是呀,此刻陳縣丞一定在和鳴珂坊的姑娘遊春呢。”
就在她說話間,韓慕之已經落下一子,趁著羅疏看棋的間隙問道:“你怎麼會淪落到鳴珂坊的?”
他狀似無意地打聽羅疏的身世,讓她心神一凜,沉默瞭片刻才低聲敷衍道:“命逢不幸,身似飄萍,難免陷於泥淖。”
韓慕之聽她語焉不詳,料想其中必有難言之隱,便又問她:“那麼今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羅疏搖搖頭,冰涼的指尖撫摩著溫熱的茶盅,直到往棋盤中落下一子後,才若有所思地回答:“這還得走一步,看一步瞭。”
韓慕之聽瞭她的話後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棋局似的,盯著棋盤沉默瞭半天,才在落子時低聲道:“往後你若有什麼難處,不妨告訴我,隻要力所能及,我都會幫你。”
“小的謝過大人。”這時羅疏仍舊沒有抬頭,隻是面朝棋盤謝瞭一聲。
此刻她螓首低垂,眉眼的角度顯得異常的柔美,白嫩的肌膚凝脂一般看不見毛孔,隻有腮上的幾道傷口剛剛結出鮮紅色的痂,倒有幾分像胭脂畫出的淚妝,沒來由地惹人心疼。韓慕之原本是想冷眼觀察眼前人,不料自己卻先失瞭神,不知不覺便從心裡冒出一句話,又不假思索地從嘴裡吐瞭出來:“往後無人之時,倒不妨你我相稱。”
這一句話顯然是過瞭。羅疏終於被他嚇住,一時再也無法對著棋局故作淡定,不禁抬起雙眼定定望著韓慕之,悄聲道:“大人,這恐怕不合適……”
韓慕之低著頭與羅疏對視,看見她黑沉沉的眼珠裡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一顆心越發被這咫尺的距離蠱惑,於是力持鎮定地堅持道:“沒什麼不合適的,我既然欣賞你,便拿你當朋友看待,再打官腔反倒不是君子所為瞭。”
他的目光太過坦率,竟把羅疏逼得慌亂起來,於是隻能垂下雙眼躲開他的目光,雙頰微微發燙地囁嚅道:“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再反對,倒顯得矯情瞭……”
韓慕之這才滿意地笑瞭,趁她分神之際落下一子,將這一局棋繼續走下去。羅疏不得不提起精神認真與他對弈,兩人論才智皆是絕頂聰明,於是這盤棋下得極慢,轉眼間門子已悄悄往二人杯中續過兩次熱茶,他二人卻始終埋首棋局,倒像是有心戀戰似的。
直到又過瞭一個時辰之後,才見韓慕之終於抬起頭來,笑著認輸道:“今天這一場酣戰,總算是盡興瞭。”
羅疏聞言不禁也抬頭微笑,這時就見韓慕之起身活動瞭一下筋骨,又笑著低頭問她:“你可會曲子?”
羅疏一怔,這一次不再與韓慕之見外,笑著對他坦言道:“會得太多,所以再也不碰瞭。”
韓慕之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點點頭,將憐惜暗藏在心裡,面上卻隻管笑道:“那麼今天就正好反過來,由你聽我吹一曲。”
說著他便從花廳的墻上取下一管竹笛來,信步走到桌邊取過一張笛膜,細心地粘貼好,便直接將笛子湊到唇邊吹瞭起來。
他吹的是一曲《梅花落》,期間沒有回身,也不走動,徑自半倚著桌案吹奏,雙眼望著廳外的滿園繁花,倒像是忘記瞭羅疏的存在,隻是吹一曲為自己遣懷。
羅疏坐在椅子上靜靜聆聽,雙目望著韓慕之線條優雅、又隨著笛聲微晃的肩背,一顆心自然而然就被那笛聲精妙的氣顫牽動,自心底引出一陣陣悸動的和鳴。
這一刻的時光不再是日晷上單調的刻線,而是變成瞭耳中的音樂、廳外的落花,在不可逆的流逝中顯得那樣彌足珍貴;而這彈指的時光之中,又似乎堆疊著無數個剎那,每一個剎那中的畫面都能定格成永恒。
這真是一種令人後怕的忘情——當曲調一滅,心似乎也跟著空瞭,羅疏失神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卻猶自訥訥說不出話來。
她正擔心自己會在韓慕之面前失態,這時廳外忽然響起陳梅卿興沖沖的聲音,才及時將她從周遭曖昧的氣氛中解救瞭出來。
“我聽見笛子聲才知道你在這裡,真是的,害我一通好找。”陳梅卿提著一籃薺菜花走進花廳,一瞬間看見瞭羅疏,不禁驚訝地問道,“咦,怎麼你也在這裡?”
“我一個人覺得悶,所以請她來陪我下瞭盤棋。”韓慕之一邊向陳梅卿解釋,一邊收起笛子,語氣不覺又恢復瞭往日的刻薄,“也不知是誰,自個兒跑出去遊春,不到飯點不回來。”
“哎呦,又鬧閨怨,人傢這不是替你摘薺菜花去瞭嘛!”陳梅卿故作扭捏地從籃子裡拈出瞭一束薺菜花,替韓慕之戴在帽沿上,“別動,我給你戴上。”
替韓慕之戴好之後,他又樂顛顛地跑到羅疏跟前,也往她帽沿上插瞭一束薺菜花:“你也戴一束吧,好歹討個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