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疏便將手帕和戒指收回袖中,起身向梅紅英告辭,臨出門前又對她溫言相慰道:“你放心吧,馮銓他不會有事。你先在傢中耐心等幾天,往後你二人必然會團圓。”
說罷她推開門,門後登時就冒出齊夢麟賊兮兮的一張臉,她不由一哂,推開他飛快地關上門,沒好氣地譏嘲道:“你還真是會見縫插針,到哪兒都不忘看姑娘。”
“來這兒不就是為瞭看姑娘的麼,嘖嘖,果然挺清秀,”齊夢麟意猶未盡地向屋中張望著,隨後又問羅疏道,“剛剛我都聽見瞭,現在你是不是要去審她的嫂子?”
羅疏拿這專愛偷聽壁腳的傢夥沒辦法,索性不再理會他,徑自前往關押著紅英嫂子梅氏的廂房。
梅氏此刻獨自一人坐在廂房中,心下正忐忑不安,猛聽得房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便連忙抬起頭來張望,一雙精明的丹鳳眼斜挑著,將來人上下打量瞭幾遍。
羅疏迎著她放肆的目光坦然走上前,與梅氏面對面坐下,溫和地開口問道:“近來你傢晚上可曾發生過什麼事?”
梅氏聽她語氣和軟,心中懼意便先去瞭一半,裝模作樣地撇嘴笑瞭笑:“怪瞭,晚上除瞭關門閉戶、蒙頭睡覺,還能發生什麼事?”
羅疏一聽她話裡的意思,便知道這梅氏為瞭自保,根本不會將馮銓搶親的事告訴自己的丈夫。於是她索性對梅氏開門見山道:“有一晚你丈夫不在傢,你便強行與你的小姑紅英對換瞭臥房,可有這回事?”
“沒有。”梅氏一口否認,拉著臉冷笑道,“她那裡是什麼金窩?我好好地自己屋裡不睡,倒稀罕睡她的屋子?”
羅疏見她還在抵賴,隻好低頭從袖中掏出瞭手帕和銀戒指,遞到梅氏眼前給她看:“這兩件東西是不是你的?”
梅氏隨意瞥瞭一眼,依舊面不改色地否認:“不是我的。”
羅疏聞言一嘆,將手裡的東西重新塞回袖中,低聲對刁蠻的梅氏道:“你可知道,玄清已經為你死瞭。”
梅氏聽瞭羅疏的話,目光一閃,再開口時語氣已越發尖利起來:“什麼玄清?我不認識!你們別盡找臟水往我身上潑!”
羅疏看著梅氏表情猙獰的臉孔,隻得無可奈何地對她說出自己心中推演的真相:“那日你的丈夫因事出門,你便約好瞭與玄清夜半私會。你的臥房離大門稍遠,因為害怕小姑紅英發現你倆的私情,你便提出要和紅英換房睡——這樣的事也已經不是第一次瞭。半夜你進院中拔開門閂,為玄清留瞭門,玄清為瞭盡量不鬧出動靜,進院子後自然也隻是將門虛掩著。他進瞭紅英的廂房,脫衣上床,這時你或許去拿酒菜,又或者是去盥洗,總之你離開瞭廂房,卻不料就在這時,馮銓帶著一夥人前來搶親,也沖進瞭紅英的屋子。當時屋中隻有玄清一人,他無法脫身,因為驚懼隻好躲在被子裡,被搶親的人當成紅英給抬走。發生瞭這樣的事,你不敢聲張,索性裝聾作啞,也瞞住瞭你的丈夫。而玄清被馮銓抬上瞭搶親船,在你倆的私情就要被揭破的那一刻,他因為羞恥和害怕,不敢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於是竟然慌不擇路,情願跳船也不願被外人抓住。玄清他明明不諳水性,迫使他自尋死路的除瞭驚懼羞恥,也有對你的一片真心……”
“你閉嘴!”這時梅氏不等羅疏說完,竟猛地一下彈起身子,揚手抓瞭羅疏一把,破口罵道,“你是打哪兒來的碎嘴娼婦,吃藤條拉籮筐,肚子裡倒會編!老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青天白日,我從不曾做下那等醜事,豈容你在這裡血口噴人地污蔑我?我知道瞭,一定是紅英那個小蹄子使得壞,她跟馮銓不定背後謀瞭什麼毒計,想要冤屈死我!”
羅疏冷不防被她抓到臉頰,頓時白嫩的肌膚上就被劃出瞭幾條血道子,她慌忙起身避讓,桌椅的碰撞聲驚動瞭正在屋外躲著偷聽的齊夢麟,嚇得他趕緊撞開門,沖上前抱住梅氏迭聲勸道:“喂,這位大嫂子,有話好好說嘛!你既然覺得她冤枉瞭你,就把來龍去脈仔細辯白清楚,怎麼好好地倒先動起手來?”
那梅氏的胳膊被齊夢麟禁錮住,一時難以掙脫,隻好在原地跳著腳叫罵道:“我呸!對付這種滿口胡言的娼婦,我還和她爭辯?直接打死瞭她,老娘我自會上衙門領這官司!”
這時羅疏捂著臉上的傷口冷冷看著梅氏,終於從袖中亮出瞭最後的物證:“既然你說你和玄清沒有關系,那麼這束頭發,也一定不是從你的頭頂心上剪下來的吧?你敢不敢把你的頭發散開,讓我們大傢看一看?”
齊夢麟聞言一驚,心想這下梅氏可再也沒法抵賴瞭——這年頭,男女私情剪頭發做信物,都是貼著頭皮齊根剪,女子為瞭不讓旁人看出來,一般都是從頂心截發,平時那銅錢大的禿疤才好用狄髻遮掩。羅疏這最後一招,確實夠狠的。
果然那梅氏聽瞭羅疏的話也吃瞭一驚,原本囂張的臉上神色一凝,僵滯片刻後竟猛然發力掙脫瞭齊夢麟的手,飛步跑到桌邊從針線笸籮裡搶出一把剪子,拽著自己的發髻齊根鉸瞭進去,邊剪邊罵道:“不就是一束頭發麼?也能當罪證?老娘拼瞭這一腦袋的頭發不要,也不受你這娼婦的挾制!”
羅疏萬沒料到梅氏竟能潑辣到如此地步,連忙沖上去搶她手裡的剪子,不許她湮滅證據。一旁的齊夢麟趕緊也喊來官差幫忙,大傢七手八腳忙瞭半天,才總算把眼前這隻母大蟲給控制住。
“唉,本公子活那麼大,從來沒見過這麼厲害的潑婦啊,今天也算是開瞭眼界瞭……”傍晚回衙門的路上,齊夢麟騎在馬上累得直捶肩膀,心有餘悸地感嘆道,“虧那位嫂子長得倒挺風流標致,怎麼一發起雌威來,簡直能吃人呀!”
一旁的羅疏騎在驢子上,亦是有氣無力地開口道:“罷瞭,好歹這案子總算已經瞭結。”
“嗯,瞧這一波三折的,簡直能把人累死,本公子以後再也不隨便發現屍體瞭……”齊夢麟不著四六地冒瞭一句,這時又瞥見羅疏臉上掛著彩,不禁婆婆媽媽地關切道,“喂,你臉上有傷,我去給你搞點藥吧?你一個女孩子傢傢的,臉上落疤,將來怎麼嫁人?”
羅疏沒好氣地瞥瞭他一眼,想也不想就搖頭拒絕:“不必瞭,這點傷有什麼要緊?再者誰說我要嫁人?”
“咦,你這女人真是,”齊夢麟不禁高高在上地瞪起雙眼,煞有介事地教訓起人來,“你說你這個人吧,平時也挺聰明,怎麼輪到大事就犯糊塗?我問你,什麼是女人的終身大事?不就兩個字,‘嫁人’嘛!”
羅疏暗暗翻瞭個白眼,實在覺得夏蟲不可以語冰,索性反問齊夢麟道:“那男人的終身大事是什麼?”
齊夢麟聞言一愣,為瞭彰顯自己的水平,立刻牛逼哄哄地吹噓道:“這男人的終身大事嘛,當然也是兩個字,那就是‘功名’咯!”
“那你怎麼不去求取功名,倒來管我嫁不嫁人?”羅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蛇打七寸地追問瞭一句,“你《論語》背全瞭嗎?”
這一問正中齊夢麟死穴,但見他尷尬地咳瞭兩聲,清瞭清嗓子才正色道:“誰說我不會背?這就背兩句給你聽聽。咳咳,聽著啊,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念罷他慌忙快馬加鞭地開溜,將羅疏一行遠遠地甩在身後。
羅疏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噗嗤”笑瞭一聲。
回到縣衙向韓慕之復命後,羅疏的任務便算完成。她一身輕松地回三班院換衣歇息,不料才過片刻,縣衙裡兼任郎中的徐仵作便背著藥箱找上瞭門。
羅疏隻好坐在桌邊,一邊伸臉讓徐仵作替自己上藥,一邊聽年邁的徐仵作絮絮叨叨地囉嗦:“唉,這指甲印子還挺深,一看就是右手挖的,無名指上的指甲還被拗斷瞭,可見這手勁兒不小……我說你啊,怎麼惹上這麼個潑辣貨?回來還不找我上藥,多虧瞭韓大人細心,吩咐我過來一趟。”
如今羅疏與徐仵作早已相熟,這時聽說是韓慕之令他上門,心中高興,便忍不住和他開起玩笑:“我哪敢找您老人傢啊?您那兒治病和驗屍的藥都是混著放的,您又是老糊塗瞭,我害怕。”
“去去去,誰說的?就算混著放,我也分得清!”徐仵作吹胡子瞪眼地反駁,說完又瞇著眼睛給她上藥,邊上邊道,“我這副膏藥收斂生肌,不但包治外傷,就連治痔瘡也是極好的……”
羅疏一聽便往旁邊躲,徐仵作立刻抖著胡子哈哈笑道:“都說我分得清瞭!躲什麼躲!乖乖的……想不想知道我們衙裡誰得瞭痔瘡啊?”
“不想知道。”羅疏嘴上如此說,耳朵卻忍不住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