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羅疏註意到齊夢麟滿身狼狽,不由多看瞭他兩眼,最後目光落在他的雙手上:“你的手受傷瞭?”
“哦,撲蝗蟲時弄的,我在田裡忙瞭一晚上呢,”齊夢麟訕笑道,低頭吹瞭吹又癢又疼的雙手,“那些人太可憐瞭,我也不是鐵石心腸嘛。”
羅疏聽瞭他的話,心情同樣也沉到谷底:“蝗蟲把莊稼毀瞭,天又久旱不雨,農傢明年該怎麼活呢……”
經過全縣民眾的努力,半個月之後蝗災漸息,然而整個臨汾縣元氣大傷,來年的稅賦和民生都讓韓慕之憂心忡忡。而另一方面,自從韓慕之與羅疏定情之後,羅疏就經常在縣衙內宅裡走動,二人雖不曾在人前有過太顯眼的舉動,然而空穴來風,流言還是隨著時間在縣衙上下傳播開來。
轉眼間七月流火,暑氣漸消,這天恰逢縣衙止訟日,羅疏陪著韓慕之在內宅下棋,不覺就消磨瞭一個上午。午後二人正在品茶時,一名門子悄悄來到他們面前,神色古怪地瞥瞭羅疏一眼,低頭道:“啟稟老爺,有一個姑娘正在縣衙門外,要找羅都頭呢……”
韓慕之聞言一怔,他以為羅疏無親無故,不該有人來找,這時羅疏臉上也露出瞭驚訝的表情,於是韓慕之便問道:“來找羅都頭的人是誰?”
門子抬頭看瞭韓慕之一眼,有些為難地囁嚅:“是鳴珂坊的姑娘……”
羅疏聞言渾身一顫,十指抓緊瞭座椅的扶手,猶豫瞭片刻才站起身,低下頭對韓慕之悄聲道:“我出去看看。”
韓慕之皺著眉看瞭她一眼,點點頭道:“去吧。”
羅疏一路沉著臉走到縣衙外,卻看見小棉襖田冬冬遠遠站在側門邊,她不由吃瞭一驚,快步上前問道:“怎麼會是你?你找我?”
“錦囊,你真的在縣衙呀!從前牡丹告訴我我還不信呢,你可真厲害!你瞧縣衙這氣派,光一道大門就嚇死我瞭。”田冬冬緊張地拍瞭拍自己鼓囊囊的胸口,這才湊近瞭羅疏低聲道,“我來找你是為瞭描翠,她如今過得不好,她托我跟你捎個信,求你去救她。”
羅疏心中一沉,連忙問田冬冬:“她怎麼瞭?”
“自從媽媽領她回來,雖沒怎麼打罵,讓她伺候的卻都是下等客人。”田冬冬撅著嘴向羅疏抱怨,“你也是知道的,那些粗人都跟牲口似的,誰不怕啊?描翠又是被發配過去的,和那些人老珠黃的老妓不一樣,客人都盯著她,沒兩天就把她折磨得不成樣子。她原本以為乖個幾天,媽媽就會改主意,其實媽媽是拿她殺雞儆猴呢!你想,她就算能回來,誰都知道她是接過下等客人的,哪個客人肯當冤大頭呀?她是翻不瞭身瞭。”
田冬冬這一番話,聽得羅疏渾身發冷,她又急又氣地自責道:“是我把她害瞭……她怎麼到今天才想起我?”
“誰知道呢?我猜她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想到要找你,”田冬冬嘆瞭一口氣,“昨天我做生日,想到大傢好歹姐妹一場,才帶瞭些吃的去看看她。沒想到這一去可把我給嚇死瞭,她病得很厲害,見瞭我就哭,還說自己有眼無珠遭瞭報應,求我捎個信給你,讓你念在姐妹情分,好歹想個辦法救她一命。”
“我知道瞭,”羅疏面色蒼白地點點頭,“謝謝你小棉襖,你一向熱心腸,將來一定好人有好報。”
“不用謝我,我這也是兔死狐悲。如今我可算明白瞭,你當初為什麼死活都要從良。”田冬冬想到自己的未來,臉上露出物傷其類的悲哀,“今後再有客人要替我贖身,隻要不缺胳膊少腿,我就嫁他,免得將來老瞭,落個那樣的下場。好瞭,不說這些傷心的,我先走瞭,我還要去趕堂會呢。”
“謝謝你,描翠的事我會想辦法的。麻煩你也替我捎個信,讓描翠堅持幾天,等我去救她。”羅疏謝過田冬冬,與她告辭後一直目送她遠去,這才滿腹心事地走回縣衙。
她該怎麼救描翠呢?這時候羅疏自然而然地想起韓慕之,兩腳就不由自主地往內宅走,哪知半路上她卻被門子告知,韓慕之已經被陳梅卿叫去瞭二堂。於是羅疏隻好心神不寧地往二堂去,快進堂時卻隱約聽見陳梅卿在堂中說瞭一句:“劉巡撫來瞭事情就好辦瞭……”
羅疏乍聽見“劉巡撫”三個字,腳步不由一頓,原本就六神無主的心忽然更亂,剛要轉身回避,不想卻被堂中的韓慕之叫住:“羅疏?快進來。”
羅疏隻好走進二堂,向韓慕之和陳梅卿行禮。禮畢起身時,她看見瞭陳梅卿神色古怪的一張臉,卻什麼也沒說,隻默默地在一旁落座。這時韓慕之卻暫時中斷瞭原先的話題,望著羅疏關切地問:“去見過鳴珂坊的人瞭?”
“嗯。”羅疏心裡悶悶的,隻能點點頭。
“你已經和鳴珂坊毫無瓜葛瞭,那裡的人還來找你做什麼?”韓慕之一邊說一邊皺起眉頭,不悅地問羅疏,“那人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羅疏趕緊搖搖頭。
“那就好,”韓慕之這才稍稍放心,想瞭想還是叮囑道,“今後別再理會那裡的人瞭,又不是什麼好地方。”
羅疏目光一動,低低應瞭一聲就不再說話。這時韓慕之才繼續和陳梅卿談論之前的話題:“劉巡撫既然在省內巡視蝗災災情,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會來我這裡落腳,到時候我會和他好好談的。”
“慕之,這次就看你的瞭!”陳梅卿一臉欣喜地盼望著,“朝廷要是肯減免賦稅,再撥些錢糧救災,咱們縣的難關也就能過去瞭!別的不說,至少我爹那裡就能放過我瞭,否則我今年回傢,隻怕要跪著過年啊!咱們可說好瞭,過兩天等劉巡撫到瞭以後,你可千萬要使出渾身解數,好好把你未來的老丈人哄開心啊!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說這話時,陳梅卿有意無意地瞥瞭羅疏一眼,然而羅疏此刻已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去留意他的臉色。
如今描翠正在鳴珂坊中備受折磨,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叛逃,她根本不會遭受老鴇的報復,所以自己必須去救她!可是慕之他已經明確地告誡自己遠離鳴珂坊,這要她如何再開口向他求助?何況劉巡撫馬上就要到臨汾巡視,萬一惹怒瞭老鴇鬧出是非,讓風聲傳到劉巡撫耳朵裡,不但慕之他顏面受損,隻怕還會影響到朝廷撫恤災民的大局。
思來想去,似乎花錢去替描翠贖身就是最好的辦法,好在如今自己手裡還有不少錢……
自從進瞭二堂,羅疏始終低著頭沉思,韓慕之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以為是陳梅卿的話讓她情緒低落,於是匆匆結束瞭與陳梅卿的交談,等到堂中無人之後,才悄悄地問羅疏:“你有心事?”
羅疏這時已決定對他守口如瓶,於是不動聲色地笑著否認:“沒有。”
“沒有嗎?”韓慕之有些狐疑地打量著羅疏,還是不放心地問,“鳴珂坊的人到底為什麼來找你?剛剛梅卿在這裡,所以我不方便細問,現在你有什麼為難的事,都可以對我說。”
“真沒什麼事,你別多心。”羅疏又笑瞭笑,半真半假地對他解釋,“來的人是我過去的一個小姐妹,今天赴堂會正好路過縣衙,所以特意過來看看我,隨便問候瞭兩句。”
她的解釋並沒有令韓慕之舒心,反倒讓他更加憂心起來,忍不住皺眉問道:“那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因為梅卿他提到……劉巡撫是我未來嶽父的關系?”
羅疏聞言一怔,見韓慕之一臉憂色,隻好先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一邊,無奈地笑著哄他:“怎麼會呢?我喜歡你,難道還不知道你是人中龍鳳?別說你是劉巡撫的女婿,就算你是駙馬,我也不吃驚。”
韓慕之聽瞭羅疏的恭維,臉上卻殊無喜色,反倒苦笑瞭一聲:“什麼人中龍鳳……隻要能清清白白做人,駙馬之位我也不稀罕。我在中進士之前,原本定過一門親,原以為人生至樂不過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哪知後來卻節外生枝……那傢人隻是小康之傢,不敢與劉傢抗爭,所以不等我拒絕劉巡撫,就已經自願退瞭婚。虧我從小自傲,結果到頭來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傢’……我不過就是一塊躺在權勢砧板上,任人挑肥揀瘦的肉罷瞭,哪是什麼人中龍鳳。”
羅疏靜靜地聽韓慕之說完,不忍看他眼中的哀傷,於是別開臉低聲安慰他:“人生在世,有幾個人能真正無拘無束?你已經是上九流的人瞭,總要惜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