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過黑燈瞎火的後花園,連書被老鴇領到後院的一間廂房門口,在她的示意下推門走瞭進去。
後院的廂房和紙醉金迷的鳴珂坊截然不同,屋中的陳設非常簡陋,隻有桌上點著一支還算明亮的紅蠟燭。屋子裡充斥著一股劣質難聞的脂粉味,連書關上門後,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就看見一個瘦成皮包骨的女人正閉著眼躺在床上。
“姑娘,姑娘,”連書看著床上憔悴的人,心裡有些害怕,“姑娘你醒一醒,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金描翠?”
這時床上的人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眼皮動瞭動,終於睜開雙眼囁嚅道:“我是……”
因為消瘦,她的眼窩已經深陷下去,雙眼看上去大得嚇人。連書見她終於醒來,不禁大大地松瞭一口氣,安慰她道:“你放心吧,我是來救你的,你先閉上眼睛睡一覺吧。”
原本病怏怏的金描翠一聽見這話,雙眼終於微微亮瞭一點:“是不是錦囊來救我瞭?”
“嗯,”連書點點頭,出於書童的本能,不自覺地替她掖瞭掖被角,又噓寒問暖道,“你好像病得很厲害,快躺好瞭別著涼。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給你喝?”
金描翠點點頭,這時雙目中湧出眼淚來,啞著嗓子喃喃地哭喊:“你快讓她救我出去……”
“你放心吧!”連書從桌上的茶壺裡倒出一杯冷茶,皺著眉看瞭看,無奈地走到床邊扶起金描翠,慢慢地喂她喝水,“屋裡沒有熱茶呢,你湊合著喝吧,等咱們把你救出去以後,外頭什麼好東西都有。”
金描翠閉著眼睛點瞭點頭,一聲不吭地喝完水,隨後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第二天齊夢麟帶著連書前往太白樓與羅疏會合,一見面羅疏就擔憂地問:“描翠她現在怎麼樣瞭?”
“她病得很厲害,”連書一臉同情地回答,“咱們可得趕緊把她救出去,早上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外就已經有客人等著進她的屋瞭,她也太可憐瞭。”
這時齊夢麟便問羅疏:“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羅疏便拿出隨身帶來的氈包,對他二人道:“我這裡剛兌瞭一百兩銀子,連書你晚些時候就帶著銀子上鳴珂坊,就說這一夜和描翠兩情相悅,想替她贖身。”
連書跟著齊夢麟闊綽慣瞭,又不瞭解姑娘的身價,不大放心地問:“一百兩夠嗎?”
“描翠如今在後院接客,又得瞭重病,按說一百兩肯定是夠的。”羅疏答道,“再說你是小廝,一下子拿出幾百兩也不合情理。如果老鴇開高價,你就盡量和她還,壓到最後便由齊大人出面,就說是一時高興替小廝買個女人,也說得過去。”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齊夢麟點頭答應下來,又笑著對羅疏道,“既然你已經瞭瞭一樁心事,不如咱們喝杯酒慶祝一下?”
“多謝你盛情,”羅疏搖搖頭,望著齊夢麟苦笑道,“我還得趕回縣衙去,你不知道嗎?明天巡撫大人就要到臨汾瞭,縣衙裡的人都在忙著準備這件事呢。”
“哦?劉巡撫要到瞭?”齊夢麟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羅疏,“他到臨汾和韓慕之見面,你就沒什麼想法?”
“劉巡撫來巡視災情,對縣裡的百姓是件大好事,所以大傢都在全力以赴。”羅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淡淡地回答,“縣衙裡還有一堆事要忙,我先走瞭。今晚戌時咱們還是在這個雅間裡會合,我會抽空趕過來。”
說完她就向齊夢麟告辭,轉身離開瞭雅間。齊夢麟隻好和連書一同留在雅間裡喝茶,趁著連書替自己倒茶的工夫,搖著扇子自言自語道:“這女人,還真能撐……”
這天縣衙眾人結束瞭忙碌後,羅疏再次匆匆趕到太白樓,雅間裡隻有齊夢麟一個人在等著她。齊夢麟見羅疏來瞭,一邊招呼她入座,一邊對她解釋道:“連書等不及,已經去鳴珂坊贖人瞭。”
羅疏點點頭,落座後心不在焉地接過齊夢麟遞來的茶,忐忑不安道:“若是能一次成功就好瞭,不然還得再拖一天。”
“那就希望老鴇她少貪點財,別對連書獅子大開口瞭,”這時齊夢麟又問,“你為什麼對那個金描翠這麼上心呢?我以前總以為你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也沒見你在乎過誰。”
羅疏看瞭他一眼,嘆瞭口氣道:“我剛到鳴珂坊的時候,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那時候描翠對我最好。後來我成瞭鳴珂坊的錦囊,很多人都來巴結我,可我明白那些不過是虛情假意罷瞭。描翠她也不是完人,心裡也有自己的算計,可是我一直念她的情。本來她有機會和我一起脫籍從良的……”
羅疏話還沒有說完,這時雅間的門卻嘭地一聲被撞開,隻見連書拎著氈包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望著他們喊道:“不好瞭,我去晚啦!老鴇說下午的時候描翠吐瞭客人一身血,郎中看瞭說救不活,又因為今天是鬼節怕晦氣,所以天黑前已經把她丟到亂葬崗瞭!”
羅疏聞言大驚失色,立刻起身往外跑,齊夢麟也跟著追瞭上去,連書落在後面跑不動,手裡一包沉甸甸的銀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急得他跺腳大喊:“公子,羅都頭,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啊!別對我說七月十五大晚上的還要跑去亂葬崗啊!”
七月半的皓月當空,月光照在長街滑溜溜的青石上,像給長街浸瞭一層清水。屋簷在街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挨傢挨戶都有人蹲在這樣黑暗的角落裡,默默地燒起一堆紙錢。一團團火光照得街道忽明忽暗,摸黑的行人卻對這些亮光毫不領情——今天這樣的日子裡,這些飄散著黑色紙灰的火堆總是透著一股說不清的詭異,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害怕。
連書緊緊摟著懷裡的銀子,一路念著“阿彌陀佛”地跑到亂葬崗,這時羅疏和齊夢麟已經打著燈籠在找人瞭。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野狗的吠叫,讓四周的氣氛越發陰森,嚇得連書膽戰心驚地跑到齊夢麟身後,哭哭啼啼地哀求:“公子,咱們先回去吧……要不從平陽衛裡多叫些人來幫忙,找不著人壯壯膽也好啊!”
這時齊夢麟忽然提著燈籠回過頭,兩眼翻白吐著舌頭含含糊糊道:“誰是你公子啊?”
“啊——”連書立刻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嚇得齊夢麟渾身一抖,差點摔掉手裡的燈籠。
“你找死啊!叫什麼叫!想把我嚇死啊!”齊夢麟一頭冷汗地罵道,“這裡是亂葬崗,你給我小聲點!不知道我膽小啊?”
連書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覺得自己跟錯瞭主子,他涕泗橫流地瞪著齊夢麟的後腦勺哭訴道:“您膽小還嚇我……”
“嚇嚇你,我才好壯膽嘛。”齊夢麟被連書吼過一嗓子,全身有種以毒攻毒的舒坦,這才趔趄著腳步追上瞭羅疏。
而這時羅疏已經打著燈籠照見瞭地上的一卷破席,兀自臉色蒼白地僵立在原地。
“怎麼瞭?”齊夢麟走到羅疏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見瞭一雙從席子裡露出的小腳,忍不住渾身一激靈,結結巴巴地問,“你找到她瞭?”
羅疏提著燈籠沒有動彈,隻是木然地回答瞭一句:“這睡鞋是她的……”
聽見她的話後齊夢麟不寒而栗,也陪著羅疏一同傻站著,這時席子裡伸出的小腳忽然動瞭一下,嚇得他立刻大叫道:“她還活著!”
羅疏飛快地蹲□子,從席子裡把金描翠扒拉出來,慌亂地抱著她呼喊:“描翠!描翠!”
金描翠身上凌亂地裹著一件單衣,領襟上斑駁的血跡已經凝成深色的血漬,她氣若遊絲地覷著眼,在看見羅疏時眼珠一動,含著血沫的嘴唇微微張開:“你終於來救我啦?”
她的聲音低如蚊吶,然而羅疏卻聽見瞭,忍不住掉著眼淚回答她:“嗯,我來瞭。”
“我就知道你有辦法……”金描翠想笑,卻已經沒瞭力氣,“說好瞭分我一半……還算數不?”
羅疏知道她在問錢的事,立刻答應道:“嗯,算數,我的錢肯定分你一半!”
金描翠聽見瞭羅疏的話,心裡高興,胸口掙瞭掙,喘出半口氣來:“可惜我沒這個福分花瞭……”
“誰說你沒這個福分?”羅疏流著眼淚搶白道,“等你病好瞭,那些錢隨你花。”
金描翠卻低低咳瞭一聲,眼睛裡的生氣慢慢地灰暗瞭下去:“我就要死瞭。”
羅疏抱緊奄奄一息的金描翠,眼淚越湧越兇地哽咽著:“不,不會的。你有這個福分,真的,你再撐一撐,我去找大夫。”
這時油盡燈枯的描翠卻閉上瞭眼睛,咽氣前低哼著說完瞭最後一句話:“娘……你的討債鬼來找你瞭……”
許久之後,齊夢麟才對跪在地上的羅疏輕聲道:“她已經死瞭。”
羅疏仍舊緊抱著描翠,蜷成一團的背影紋絲不動,像是根本沒聽見齊夢麟的話。齊夢麟這時候已經忘記瞭恐懼,執拗地走到她身旁想把她拉起來:“人死如燈滅,你就節哀順變吧。現在你打算怎麼辦?不如跟我回去吧?”
羅疏抱著描翠尚有餘溫的身子,頭也不回地低聲拒絕:“不,我還要替她料理後事呢。”
齊夢麟聞言吃瞭一驚,轉念一想也有道理,便問道:“你打算怎麼替她料理?”
“我要讓她風風光光地走。”羅疏冷冷回答,像是決定瞭什麼似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執拗的堅定。
這女人又開始發瘋瞭,齊夢麟心中暗想——她要男人對自己明媒正娶,還要替朋友辦一場風光大葬,隨便哪一件都是驚世駭俗的事,不是發瘋是什麼?然而心中雖然這樣想,他嘴裡說出的話卻變瞭一個調:“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我幫你?”
羅疏點點頭,這時終於淚眼朦朧地回過頭,望著齊夢麟道:“麻煩你去縣衙通知徐仵作,讓他派人來收殮描翠。”
“好。”齊夢麟立刻點頭答應,臉一掉卻使喚連書替自己跑腿,他自己則留在原地陪伴羅疏。
連書巴不得趕緊離開亂葬崗,慌忙把銀子交給齊夢麟,自己則接過公子手裡的燈籠,插著翅膀一般飛奔而去。
很快徐仵作便帶著手下趕到瞭亂葬崗,在收殮描翠時低聲問羅疏:“這不是當初跟著你來縣衙的姑娘麼?怎麼忽然就死瞭?”
羅疏低著頭悄聲回答:“這事說來話長,您先把她帶回縣衙去,就當是無名屍首處理,先別驚動韓大人。”
徐仵作點瞭點頭,招呼眾人抬著描翠回縣衙。羅疏則轉道前往鳴珂坊,要去替描翠討衣裳,齊夢麟知道她的心思,主動請纓道:“你去不方便,我去替你討吧。”
說著他便趕在羅疏前面跑進瞭鳴珂坊,不消片刻就拎著一大包衣服出來,遞給羅疏:“這是我問小棉襖要的,她說描翠的衣服都被老鴇鎖進箱子裡瞭,她自己的身量和描翠差不多,就偷偷拿瞭幾身自己的衣裳和鞋襪給我,讓你別嫌棄。”
羅疏感激地接過氈包,擦瞭擦眼淚對齊夢麟道:“以後你若再去鳴珂坊,一定替我謝謝她。”
齊夢麟尷尬地笑瞭笑,一路將羅疏送回縣衙,才與她告辭。羅疏帶著衣服找到徐仵作時,徐仵作已經替描翠擦洗好瞭身體,羅疏含著眼淚替描翠穿好衣裳,這時徐仵作卻很是擔憂地在她耳邊說:“這姑娘一身的傷病,死得挺可憐的。不過明天劉巡撫就要到縣衙瞭,韓大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告訴他?”
“這事我會對韓大人說的,求老爺子您先讓她在這裡停兩天,”羅疏哀求道,“如今沒別的地方能夠停放她,我不能把她丟在亂葬崗。”
徐仵作聞言嘆瞭口氣,點頭答應下來:“也罷,這裡由我擔待,你盡早報知韓大人就是。”
“多謝您,天一亮我就去說。”羅疏連忙謝瞭徐仵作,又留在描翠的靈前守瞭一夜。
翌日一早,羅疏腫著兩隻眼睛前去點卯,韓慕之發現她的異狀,便等到眾人離去之後,將她留下單獨問話:“你的眼睛怎麼瞭?”
羅疏被他這一問,又忍不住紅瞭眼眶,垂下頭低聲哽咽道:“我一個姐妹……就是那個金描翠,在鳴珂坊裡病死瞭。老鴇把她丟在瞭亂葬崗,我不忍心,所以昨晚悄悄將她抬進瞭縣衙,如今正停放在驗屍房裡……”
韓慕之聞言吃瞭一驚,剛要說句不妥,卻見羅疏哭得一臉傷心,於是話到嘴邊又改瞭口,低聲安慰她道:“你別太傷心瞭,等會兒我讓徐仵作替她料理後事,就當作無名屍首由縣衙收殮、安葬瞭就是。午後劉巡撫會到縣衙,你若是沒法打起精神,就在三班院裡好好休息吧。”
羅疏向韓慕之道謝之後,又對他道:“我還有些體己錢,正好可以用來安葬金描翠,不需要動用縣衙的公帳的。”
韓慕之如今的心力幾乎都投註在接待劉巡撫的事上,因此也無暇多言,隻柔聲叮囑羅疏道:“那也好,你若碰到難處,再來找我。”
羅疏點頭答應,與韓慕之告辭之後,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瞭自己的廂房。她小睡瞭一會兒便動身前往城裡的棺材鋪,在店中選瞭一副最好的楊宣榆板材,付瞭訂金請工匠解鋸糊漆,隨後又前往紙馬鋪裡定做瞭各色紙馬,最後才拎著香燭和紙錢回縣衙,準備悄悄祭奠描翠。
不料她一路低著頭從偏門走向三班院時,卻無意間闖入瞭劉巡撫眼中。
“等等,”劉巡撫打斷瞭正在向自己陳述災情的韓慕之,伸手指著一路順著墻根下走的羅疏,見她手裡拎著香燭紙錢,不由厲聲問道,“這人是誰?”
這時跟在韓慕之身後的陳梅卿忍不住捂住額頭,擺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羅疏因為心裡正亂著,一時忘瞭看路,沒想到自己會落入劉巡撫眼中。當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隻遠遠地望瞭一眼劉巡撫,便立刻惶恐地低下瞭頭。
“你過來,”劉巡撫盯著遠處的羅疏,蒼鷹一般凌厲的雙眼不怒而威,直到她一路低著頭小跑到自己面前時,才不悅地責問道,“長官人等一應在此,你不過來見禮,還遠遠地躲著人走,鬼鬼祟祟成何體統?你是什麼人?手裡拿著香燭做什麼?”
羅疏被他問得心亂如麻,還沒來及開口,這時韓慕之卻在一旁道:“大人息怒,此人是刑房的衙役,名叫羅疏。因為昨天大仙樓裡供奉守印大仙的香燭用完瞭,下官今天才想起來,所以就隨便差瞭一個人到街上去買。這原本是下官的一個疏忽,因此事先曾叮囑他不要聲張,不想卻還是驚動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