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齊鳳洲

去揚州嗎?羅疏心念一動,沉吟片刻後才點頭答應:“好,我跟你去。”

齊夢麟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說服瞭羅疏,立刻喜出望外地催促:“你快收拾收拾,馬車都已經等在外面瞭。”

羅疏依言行事,很快便收拾好瞭包袱,跟著齊夢麟踏上瞭前往揚州的旅程。這一路齊夢麟得意瞭好幾天,天天向羅疏吹噓揚州的繁華,羅疏也不駁他,隻微笑著靜靜地聽。直到離揚州還差幾十裡地的時候,齊夢麟非常惶恐地打發連書先進城,讓他去瞧瞧如今城裡時興什麼樣的衣裳,照樣采辦來給自己穿。

“離開揚州那麼久,隻怕我身上的衣服已經過時瞭。我若是像個土包子似的進城,一世英名可就毀瞭。”齊夢麟振振有詞地對羅疏解釋,“有一個詞怎麼說來著,近鄉情怯嘛,對吧?”

羅疏笑笑沒說話,拒絕瞭齊夢麟送她新衣的好意。

齊府在揚州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不光是因為齊總督官居高位,更因為齊氏宗族世代的積累。當羅疏跳下馬車抬起頭,一眼望見齊府顯赫而莊重的正門時,她的思緒一剎那紛亂,遙遠的記憶像散碎的瓷片,無法拼湊,卻劃疼瞭她的心。

她隻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兒時的記憶是不可靠的,何況大戶人傢的格局都很相似。

齊夢麟沒有發現羅疏一瞬間的失神,徑自興高采烈地領著她進門。這時前來迎接小公子的仆從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住瞭他們,一張張笑臉和歡聲笑語淹沒瞭羅疏的視聽,讓她無暇再追憶早已模糊的前塵往事。

“哥哥們都回來瞭嗎?”齊夢麟看著堵在前門還沒散開的車隊,笑著問。

“回麟三爺的話,鳳大爺今天晌午剛到,錦二爺的車馬還在路上。”

“嘻,就我二哥最慢,”齊夢麟一陣風似的往裡走,將羅疏丟給連書照顧,“我給老太太請安去,你們先上我屋裡等著啊。”

連書利落地應瞭一聲,領著羅疏直接去瞭齊夢麟住的多喜園。與恢弘的廳堂不同,從角門前往齊府內院別有一番景致,一路上奇花異石和亭臺樓榭錯落有致,空氣中飄浮著濃鬱的臘梅花香味。連書是齊夢麟跟前的紅人,所以一路都有男女老少親熱地追著他說話。

羅疏默默跟在連書身後,有生之年再度踏入如此富麗精雅的庭院,隻覺得恍如隔世。

正走在半道上的時候,前方忽然出現一群人,連書渾身一震,緊跟著飛快往前沖瞭幾步,跪在地上向領頭的那人請安:“小人見過大公子!大公子萬福金安!”

羅疏心中一驚,意識到自己遇見瞭齊夢麟的大哥齊鳳洲,於是立刻也跟著行瞭禮。

她對齊鳳洲第一眼的印象,隻覺得他是瘦脫瞭形的齊夢麟。如果將齊夢麟的樣貌比作驕陽下的鮮花,這個人則是墻陰裡的一根竹子,生來清瘦、滿臉病容,卻卯足瞭勁似的傲立在人前。

這樣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弱,光是看著就讓人為之擔憂。也正因為如此,常年寸步不離侍奉在齊鳳洲身邊的不是男仆,而是他房裡的大丫頭連琴。

齊鳳洲看瞭一眼連書,三分餘光掃在羅疏身上,低聲問道:“三弟回來瞭?你怎麼沒跟著他?”

“三爺去給老太太請安瞭。”連書一邊回答,一邊紅著臉偷瞄瞭一眼連琴。

這時羅疏也註意到瞭齊鳳洲身邊的女子,她高挑白凈,細細的柳葉彎眉下有一雙含笑的眼睛,不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尊碾玉觀音。看裝束她似乎隻是齊鳳洲的侍女,然而通身氣度不凡,可知地位不容小覷。

“聽說三弟如今在山西平陽衛做瞭副千戶?”齊鳳洲向連書問話,還沒聽到答案,這時齊夢麟卻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興沖沖地跑到瞭眾人面前。

他走的是廳堂間的“官道”,又因為一心要找羅疏,所以才能飛快地追上瞭他們。齊鳳洲看著弟弟冒冒失失的模樣,不由蹙起眉責備瞭一句:“慢著些,好歹有點主子的樣子。”

齊夢麟不以為然地吐吐舌,朝他笑道:“我以為舟車勞頓,大哥會比我晚到呢。近來身體可好些瞭?”

齊鳳洲攏緊瞭肩上的黑貂大氅,看著自己的弟弟比去年壯實瞭不少,英姿勃勃地杵在寒風裡站著,心頭便有些不是滋味,於是他忽略瞭弟弟的關心,反倒板著臉教訓起人來:“看看你這身打扮,跟城裡的輕薄子弟一樣奇裝異服,果然還是不求上進。”

“哦,你說這個啊?”齊夢麟滿不在乎地撩瞭撩腦後飄逸的發帶,笑嘻嘻地炫耀,“這是近來最時興的眉公巾啊!”

齊鳳洲不滿地看著他,果斷地下瞭一句評語:“不成體統。”

“得啦,我有一個爹就夠瞭!”齊夢麟皺著眉發瞭句牢騷,趕在大哥發飆前,火速地領著自己人開溜。

齊鳳洲站在原地氣得臉發白,這時他身旁的連琴卻忽然悄聲笑道:“我倒覺得三爺的發帶挺好看的,不如你也試試?”

齊鳳洲沒好氣地橫瞭她一眼:“他任性也就罷瞭,連你也跟著胡鬧?”

“你若不好意思,咱們就晚上關瞭門偷偷地試……”

“不要。”

齊三公子衣錦還鄉,此刻多喜園裡正是一派歡天喜地。羅疏這時候才知道齊夢麟房裡有多少個丫頭,隻見鶯鶯燕燕圍著他說個不停,歡聲笑語像繃斷的串珠彈落在玉盤上,聽在耳中醉人至極。

“天這麼冷,路可難走?房裡有新送來的紫筍茶,我替三爺沏一杯?三爺餓不餓?午飯都吃瞭些什麼?”

七嘴八舌的提問讓齊夢麟根本來不及回答,隻好一邊洗手一邊回答:“我是有點餓瞭,就想吃碗湯飯,羅疏你也來一碗。”

“公子我也要!”連書在一旁喊。

這時房裡的丫頭們留意到羅疏,猜到她是女兒扮的,卻撒著嬌問齊夢麟:“三爺,這位小哥是誰?”

“哦,她是我在山西時的跟班,你們可要好好地伺候!晚上她就睡我屋裡,你們快去準備鋪蓋。”說這話時齊夢麟見羅疏皺眉,趕緊又笑著補上一句,“我說的是外廂。”

不消多時,齊夢麟已換瞭一身傢常的衣裳,廚下也將清湯飯和一個裝著精致小菜的攢盒送瞭來。丫頭們替三人各盛瞭一碗,有嘴饞的也跟著分瞭杯羹,大傢說說笑笑地圍著桌子,聽齊夢麟吹噓自己在山西當官時的各種英雄事跡。

這時羅疏嘗瞭一口湯飯,齒頰間頃刻溢滿瞭鮮甜的香味,才曉得這一碗看似尋常的湯飯是用海鮮清湯配著粳米熬的。

富貴之傢大抵如此,都愛將奢侈往骨子裡滲。

晚間羅疏睡在外廂,齊夢麟房裡的大丫頭替她鋪好瞭床,屋子裡一早就被香爐和火盆熏得暖暖的。待到燈火半滅之後,她在帳中解瞭外衣,擁著錦被坐在床上,睜著眼等瞭一會兒,果然就看見帳子悄悄被人揭開一道縫,帳外閃動著齊夢麟不安分的眼睛。

“睡瞭沒?”他貓著腰笑嘻嘻地問。

“別胡鬧。”羅疏警惕地看著他,不自覺地擁緊瞭被子。

這時另一邊的帳子也被一隻手揭開,竟是齊夢麟的大丫頭探過身來,扯住羅疏的手笑著:“姑娘別怕,咱們三爺好容易才回來,屋裡的丫頭們都高興得睡不著呢。趁著如今嬤嬤們也走瞭,大傢都想再熱鬧一回,您若不困,也過來和我們一道吃酒吧?”

她這一說,羅疏就是再困也推拒不得,隻好下床奉陪。偏偏屋裡眾人都是廝混熟的,所以十幾個丫頭都很自然地脫瞭外衣,隻穿著花花綠綠的綾羅小襖,親熱地圍著炕桌擠成一團。羅疏也隻好穿著貼身衣裳,身不由己地挨著齊夢麟坐下,這樣與人親昵的光景,就算在鳴珂坊時也不曾有過,好在眾人隻顧著倒酒、佈菜、拿令盆,鬧哄哄的氣氛漸漸化解瞭她的尷尬。

屋中的紅燭再次高燒,席間觥籌交錯、笑靨如花。產自哈喇火州的葡萄酒晃動著血紅色的艷光,將醉人的危險傳遞進每個人的唇齒間。

羅疏一開始隻是推杯換盞,喝到後來,卻是不知不覺地借酒消愁。直至醉到深處,眼中朦朧的白光到底是來自玻璃杯的閃光,還是自己眼裡的淚花,她竟已分不清。

這一場很沉很沉的醉,讓她做瞭一個很深很深的夢。

夢裡她變成瞭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被人牽著手領到一座華麗的大門前,門口的石獅子猙獰地看著她,讓她的一顆心因為膽怯而狂跳。她努力仰起頭,卻始終看不到牽著自己的人,隻能看見頭頂上方金光閃閃的牌匾。

“能進這傢的門,你就是有福氣的。”牽著她的人說。

年幼的心中隻因為這句話便充滿瞭向往,她任人牽著走,在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面前走步、請安、轉身……竭力做出最討喜的姿態。而後牽她手的人消失瞭,她彷徨無助地站在一個墻角裡,惶恐地望著眼前白茫茫的迷霧,這時一個戲臺上的錦衣仙童忽然從天而降,笑嘻嘻地握瞭握她的手,又拍瞭拍她的臉,親熱地問道:“你就是今天送來的丫頭?”

她不是很懂這個小哥哥的話,卻糊裡糊塗地點瞭點頭。

“好啊,我記得你瞭。”仙童掏瞭掏荷包,往她嘴裡塞瞭一塊糖。

一眨眼仙童哥哥不見瞭,她的手又被人牽起來,一步一步在迷霧中向前走。

“可惜,太太嫌你太小瞭。”

她沒有在意這句話,隻是不斷地回想那個仙童哥哥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

那不是一場夢,因為甜甜的糖塊還含在她嘴裡,沒有化。

可是天下哪有化不瞭的糖呢?

當嘴裡的甜味消失,眼前的迷霧也散瞭,在她面前出現瞭一條寬闊的大河,河上停著一艘無比龐大的船。

“要不是三娘的丫頭得急病死瞭,俺們也不會買這麼小的丫頭……”她被人抱起來,一步一晃地往船上去。

這時她趴在人肩頭,終於看清瞭站在河埠頭上的人。

“舅舅!”她心裡一疼,從此跌進瞭另一個漫長的噩夢。

作者有話要說:提示一:小羅醉的時候,小齊還沒。

《風月錦囊》